最近,小晴打電話過來,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到楚山。許晴川聽了很不高興,一次竟然忍不住直接掛了她的電話。等把話筒按在電話機上才後悔自己情緒太過激動,連忙回撥了一個給小晴。後來,就不再提到這樣的話題。可許晴川總覺得心中浮起一種奇怪的騷動,日曆一張張撕去,和已經過去的日子一樣被拋在身後。在這樣一條時間軸上,慢慢接近著一個隱秘的坐標。
楚山就要回國了。
雖然沒有人告訴他明確的日期,可許晴川閉上眼睛就彷彿可以感應到。心浮氣燥。
晚上開始輾轉,一想到那些關於楚山的事,就進入了情緒的漩渦,怎麼也睡不著。一千遍地跟自己念道,他已經和我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第二天還是要面對自己越來越明顯的黑眼圈。
終於,小晴吞吞吐吐地意思說,今天楚山回來。
許晴川心裡咯登一下,還是淡淡地說,那你們好好玩。
半夜裡,聽到外面汽車引擎聲,就停在弄堂門口。為什麼要起來看呢?懷著迷夢的期待,許晴川問自己。在床上翻了第36次身,他揉揉眼睛,走到窗口。
月色怎麼會這麼亮呢?把那個人的臉照得這樣清楚。銀黃色的月光像女子拖曳下來的絲綢長裙,涼涼的,卻順滑得不可思議……那人的臉浸沒在這樣的光色中,也順滑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清冷的感覺從他身上緩緩散發出來,應和著月色,在空氣中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許晴川覺得身在湖水中……淹沒到胸口,卻是甘甜的沉重,涼冽的空氣從窗口滲透進來,彷彿可以像山泉一樣丁冬作響。
他回到床上去睡,他以為他會睡不著。可閉上眼睛,黑甜的夢境就找上了他。
就在第二天,好像夢境變成現實,楚山作為他的老闆被介紹給他。
有種莫名的預感籠罩他。連驚訝都彷彿是預定好的。出於禮貌,許晴川和楚山象徵性地握了握手。許晴川低下頭,自嘲地一笑。就是這樣而已,自己是他的下屬,他只是想要這樣的關係,想要這樣控制我而已……
楚山走後,許晴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他突然想起什麼來,衝到電話機旁,撥了小晴的手機。
「喂,你當初介紹我來這個公司,是知道這是楚山的地方?」
「啊,你已經見到他啦?」
「你知道?」
「當然,是他特地打越洋電話叫我當中間人的。」
「……」
「怎麼啦?準備把辭職信摔到我臉上啊?怕什麼!他又不能吃了你。」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意外……」說著,掛了電話。
他心裡翻湧著各種想法,他無法猜測楚山的意思。也許楚山只是出於歉疚給他一點關照,或者只是喜歡自己在他眼前,或者……他應該馬上辭職,不要在這種人的施舍下生活,馬上去另外找一份工作。可很快,現實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他一個專科生,又沒有背景,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社會,能找到什麼工作?恐怕,當初他能順利地進這家公司,楚山也曾經暗地裡關照過……
他應該走……應該留?他不由地捏了捏襯衣裡的護身符,這堅硬的觸感讓他回想起方才楚山的手……骨節鮮明,已經完全是雙成年男人的手,一陣粗糙的酥麻從相接觸的地方傳導過來……現實的問題呀,要吃飯,馬上就發工資了……
他握了握拳頭,然後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樣鬆開。他不能走,他走不了。
下班的時候,許晴川拖著疲乏的步子,走出大樓。才推開玻璃門就撞在一個人身上,他慌忙抬起頭來,原來是楚山。
心慌意亂,胳膊都不知道怎麼放。
楚山張開嘴,正了正神色,卻只淡淡問候了句:「你回去了。」
「……啊……呃……回去了。」
兩個人點點頭,分開。
走了幾步,許晴川心神不寧,忍不住又回頭往那個方向看去,楚山正站在原地看他。嚇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腳步,好像害怕後面的人隨時追上來一樣,幾近小跑地趕到車站。
接連幾天,兩個人都會莫名地在各種地方碰到。在上下樓的電梯中;在員工餐廳裡;在辦公室裡;在大樓門口;甚至是廁所,樓梯外的小平台……
一開始,許晴川總是惶惶不安,怕楚山突然提起什麼,或對他做什麼。可幾次下來,楚山都只是對他微笑,用眼睛深深地看他,和他溫和地打招呼而已。
而已。
不論周圍有沒有人。兩個人的相處這麼自然,這麼正常,好像他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維持著平淡關係,從同班同學,變成上下級,就是這樣公開的關係,沒有任何私人聯繫。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究竟經歷了什麼?他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慢慢的,許晴川控制不了地開始想這些問題……他一邊想著,一邊就忍不住去觀察楚山。
他長高了,變黑了,結實了,幾乎完全是成年男性的樣子,敦實的肩膀,粗長的手指。挽起袖管來,就可以看到手臂上代表力量的筋絡。整個人看起來沉穩多了,不再是少年時那種故弄玄虛的深沉,而是獨立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力量的印記。認真地做判斷,相信自己的判斷,並且永遠約束自己遵守它——這樣成年人的成熟。
偶爾,楚山好像感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來掃一眼,精光內斂。如果他正在和別的人討論問題的話,此時總會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用那沉著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剛才說到哪裡了?」然後,又繼續討論下去。
那時候,許晴川總覺得背脊上被目光穿透,又麻又癢。好像惡作劇的孩子被捉到,心跳得很厲害。
時間久了,許晴川慢慢發現楚山總是隱秘地跟著他,所以總有這麼多次看起來偶然的相逢。明白這一點,他覺得有點眩暈。緊張感突然籠罩下來。好像一條被收在網裡的魚,往哪裡逃都是窒息。
週末的時候,小晴打電話叫許晴川陪她去買點東西送她男朋友。許晴川換了身衣服,出門。
才踏出門口,他就臉色劇變。
楚山正等在他家門口。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楚山先別開眼睛,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裡,手裡玩弄著打火機,手勢繁複,卻一直沒有點上。
許晴川想開口質問他為什麼在這裡,可那人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說話,沒有詢問,沒有阻擋。許晴川覺得質問的勇氣就好像一隻漏氣的氣球迅速地消滅下去。他硬著頭皮從他身邊穿過去,當兩個人擦肩的時候,他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可熟悉的味道還是躲不開地聚攏上來。那一瞬間,許晴川以為自己跨越了一道海洋。
來到和小晴約好的商店門口,小晴已經等在那裡,見他過來,很高興地迎上前,可看到他身後時,一臉笑意變成驚訝。
「楚——」還沒等她喊出來,許晴川已經神色慌張地扶著她的肩把她轉過來。
「怎麼啦?他怎麼跟過來?而且你幹嗎不和他打招呼?」小晴好奇地問。
「別理他。」
小晴研究了一下他的臉色,撲哧一聲笑出來道:「你以為人家是鬼魂啊,當作看不到就不存在。人家可是活生生的人哦。」
一路上,許晴川一直心不在焉。商業街都是玻璃櫥窗,許晴川發現自己老是走神,去看身邊的櫥窗玻璃,看那上面倒影出的各種各樣的人。他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在搜尋,搜尋那個人的身影。那人好像海洋裡的一隻小舢板,偶爾露一下頭,很快就被人群淹沒。可是那一瞬間,他尖銳的眼神,就足可以讓許晴川移不開視線。
小晴見他看得這麼專心,不由停下來問:「看什麼呀?都是女裝,你想買給誰?」
許晴川定睛一看,原來那櫥窗展示的是某個名牌女裝。
「啊……不是……我隨便看看。」他連忙別開視線往前走。
可不一會,他又忍不住看看旁邊,陌生的人頭攢動,他皺著眉,心撲撲跳——他走了?
走了就好,他有些懊喪地想——下一瞬間,他看到楚山抬頭,向他看過來——他慌忙裝做和小晴在說話的樣子,心中卻略微有點奇妙的安定。
小晴觀察了一會,總算搞清楚許晴川一直在看什麼。她抿嘴笑了笑,忽然對許晴川說,「你先在這裡等一會,我過去買點飲料,口好渴。」
「我和你一起過去吧。」
「別,人這麼多,你就留在這裡啊。別走啊!」說著,穿過人群沒影了。
許晴川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去看楚山在哪裡。而像護身符一樣的小晴又離得他這麼遠,他有些心慌意亂,只好盯著自己的鞋看。
視線中,男鞋,女鞋,一雙雙的來去。各種牌子各種花色,他也有些看得入迷了。
忽然,一雙鞋停在他面前,鞋尖向著他。
他心中一動,哀傷地抬起眼來——果然是楚山。
許晴川看了看面前的人,又把視線移開。
「走吧。」楚山拉著他。
「我要等小晴。」
「她不會過來的。她叫我和你談談。」
許晴川想甩開他的手,可想及這裡是公眾場合,只好忍耐著,由他拉著進了一家咖啡店。
從進店開始,許晴川就維持著一個姿勢,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楚山摩挲著咖啡杯的杯口,清了清嗓子說:「小晴你……」
「我不是小晴。」許晴川猛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瞪了楚山一眼,然後垂下頭道:「我是許晴川。你要叫,只能叫我許晴川。」
「好吧——許晴川——」楚山神色怪異地念道,「這樣聽起來好像要談生意一樣。」
許晴川沒有答話。
「好吧,我知道我應該沒資格……可是,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楚山目光炯炯地看著許晴川,把他看得有些心慌,他掩飾性地問道,「什麼機會?」
「我想和你重新開始。」
「叮——」杯子慌張地撞上了碟子,許晴川道:「我沒那個意思。」
「不能稍微考慮一下嗎?」
許晴川看著面前的男人,那種想抹殺一切的樣子,突然憤恨起來。久積的怒火蓬蓬燃燒,他想到了那天決絕的飛機——那之前自己卑微的期盼——如今這個男人對他的莫名的態度——忽然覺得自己有了說話的立場和權利——「說到這個——我不希望你再跟蹤我——像在大樓門口,或者在我家,辦公室裡也一樣。」
楚山突然被戳破,臉色一下子紅起來,瞪大眼睛道:「可是你,你一直在看我!那種眼神——難道不是你希望我來和你重修舊好嗎?」
「你胡說!」
「我每次抬頭都發現你在看我,你該死的要是沒那個意思就不要用那種眼光來看我!是男人都會誤會的!」
許晴川覺得一瞬間,身體裡的血液都被抽乾淨,好像自己被壓成一張薄紙,攤在這個男人面前。連自己一直隱藏的,一直以為別有理由的東西,自己都不想看清楚的東西,完全被看透,被點穿……激烈的憤慨使他哆嗦著手把咖啡狠狠倒在楚山頭上。
周圍的人交頭接耳地對他們指指點點,許晴川冷笑地看著楚山把手指都握白了。
「那好啊,你給我道歉啊,道歉我就考慮。」許晴川的聲音和刀一樣冷。彷彿是生活在他身體裡的另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楚山隱忍著,抬頭看了看站著的許晴川,仍把頭低回去。拿出一張餐巾紙,慢慢擦著自己的頭髮……張了張嘴,還是皺著眉把唇邊的話嚥了下去。
「我不道歉……道歉太簡單了。你想要的只是這個嗎?」
許晴川聽著這話,耳朵邊嗡嗡響,身體裡簡直好像發生了大海嘯,所有的液體往頭上衝,臉面彷彿要漲爆開來。他不懂不懂!
他不明白!
視線變得模糊,他只來得及離開這個咖啡店,奔出門外。
跑了兩步,轉到一個小弄堂,他就蹲了下來。好像害怕疼痛的人,在路中間突然蹲下,把全身縮小到不讓疼痛有縫隙而過的樣子。臉馬上被打濕了……一種彷彿要把心吐出來的哭泣。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沒有辦法把這些傳達給對方知道,他的悲傷、期待、痛苦就好像和那人沒有一點關係。
「……我只是想聽一句對不起……想聽他道歉……連這樣的要求,我都不配有嗎?!」
他覺得全身脫力,卻緊緊地把手攢在胸口,狠狠擠壓心臟所在的地方。彷彿這樣就可以把悲傷像水一樣從胸口擠出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就要被悲傷淹沒了……
*
楚山在拐彎的地方看到一直等在那裡的小晴。
面對她探詢的目光,楚山只能苦笑著,用暗啞的聲音喃喃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過了一會,兩個人已經坐在附近的酒吧裡。夜幕還沒有降臨,可酒吧裡已經降下了窗簾,開著幽暗的小燈,來往的人都彷彿在暗夜裡行走。
楚山雖然非常沮喪,可還沒失態到借酒消愁的地步。小晴端著自己的杯子緩緩旋轉,一邊用閃爍的眼神瞥著楚山的表情,沉默了一會笑道:「你果然成熟了許多,真讓人驚訝。」
楚山安靜地把半杯酒灌下,微瞇起眼睛道:「成熟……呵呵,遲到的成熟……」
小晴別開眼神,說:「對了,你才回來,都還沒機會問你在美國的事。覺得那裡怎麼樣?」
「不知道。」楚山緩緩說道:「有陽光的時候就拚命讀書,和朋友去踢球,打籃球。可真正有印象有記憶的是黑夜。晚上,沒有人再來和我說話,我一個人在公寓裡。開著電視機,可根本不想知道那在放什麼,拿出來的英文書也沒有心思去看。那時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異鄉,就好像去一個背景和你格格不入的電影中,外部的一切都是虛空,都是空虛,唯一真實的只有自己。」
「哦,想家了。」小晴淡淡地說。
「是啊。想。還有就思考過去的事,把那些事情一件件拿出來重新打量重新思考。就好像牛在反芻,當初囫圇吞棗的時候,憑一時衝動,或者別的什麼情緒,冒冒然就幹下了。時間像瀑布一樣,沖刷著人往下,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可我那段時間,沒有任何可以記得的事,或者值得發生的事,唯有過去。所以就拿出來反覆思考……也許是這樣,慢慢看出些東西來……慢慢就成熟了……」
「想……誰呢?」
楚山曖昧地一笑,低頭去看杯子,說:「想誰?還能想誰。就想他了……想他就和想家一樣自然,一樣溫暖。有一段時間特別不順,瘋狂地想他,想見他,好像回到他身邊就什麼都不怕了,好像只要再見他一面,我的生命就沒有缺憾了……」
「……那為什麼不回來?回來不就可以見到他了?他一定也一直在等你。」
「回來……是啊,多簡單,連行李也馬上可以不要,錢我有,買一張飛機票就可以回來……可是,我成熟了。我思考著那些事情,讓我深深懊悔。我後悔我冒失地就去招惹他,更後悔沒和他說一聲就跑去美國,後悔我的反覆無常給他帶來很多傷害。我那時候就只考慮自己,不明白的事就放到一邊,弄不懂他的情緒就不去搞明白。想親近他就親近他,想離開他就離開他,被自己的情緒支配……而他被迫被我的情緒支配。真好笑,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資格說想他就回來?回來又怎麼樣?等到有一天,再放任自己的情緒而疏遠他?我不想這樣。我不希望自己的反覆無常再傷害他!我想他的時候就咬咬牙跟自己約定,要等到自己能把握自己,能承擔責任,遵守諾言,體諒他人的時候,才回去見他。」說著,楚山抬起眼睛,凝神望著頭頂暗色的木板,輕輕說道:「我以為五年已經夠了……也許我是想懲罰自己……我想,我見到他也可以保持冷靜了……可那不可能……只要他望著我,我就覺得他還喜歡我;只要他和我說一句話,我就想和他傾訴所有的想法;只要他靠近我,我就想擁抱他,狠狠地,緊緊地,真實地觸摸他——我——」
小晴看著楚山的喉結一上一下滾動,手指緊緊抓著沙發,臉上也激動地醞出薄紅來。她突然覺得一種很空茫的冰冷,她緩緩說:「真可笑,我們總是自以為是地守著傷害自己的規則,以為這樣懲罰自己就可以解脫對方——卻不知道,因此更傷害了別人——你以為你懲罰的只有你一個?你以為你不回來我們都過得幸福快樂,而你一個人在地獄?呵呵……你懲罰的不是一個人……川子並不比你好多少……」說著,慢慢伏趴到桌子上,想到自己,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來……
「你說,我還有希望嗎?」半晌,楚山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哼……你又想藉著懲罰的名義來逃避嗎?我看你也沒成長多少……」
「……說得是。」楚山自嘲地一笑,「我真是個自以為是的爛傢伙。」
送小晴回家,門口,楚山握了握她的手,說:「謝謝你。」
小晴喝得半醉,飛起一腳去踹楚山,一邊說:「快點滾去找他吧。」
記程車的尾煙裡,美麗的女子微微抽泣,那一定是酒的緣故……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