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二的愛情 第六章
    是流著眼淚醒來的。夢境全部模糊不清,在半夢半醒間,只有強烈得像針刺一樣的悲哀襲擊著自己。沒有旁人,甚至沒有理智來幫助自己抵御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全身赤裸,心思柔軟,周圍彌漫的是眼淚蒸發而形成的大霧,只覺得酸,只覺得想哭。

    好傷心好傷心……無節制的感情拼命流淌出來,仿佛黎明前的夜霧,等到清醒的陽光一刺及,就馬上被劃破。模糊的意識感覺不到時間,似乎只一瞬,於波徹底醒了過來。

    眼淚落在枕巾上時,於波已經想不起哭的理由了。淡淡的惆悵還殘留著,他卻不理解,那一灘鹽水是從身體哪個角落裡拼湊出來的?就如這一叢濃密的悲哀,又藏在身體的哪個角落裡呢?

    好象是一個和小叔叔有關的夢。這一年來,夢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再喜歡的東西,一旦放開手,就一點點積起了灰塵,失去了鮮麗,埋沒了明艷……有人說,記憶是一種對死亡無言的抗拒,可姿態仍然是無可奈何。

    心中那一抹愁思被撩起,很多東西就突然湧了出來。

    楚山走了以後,許晴川和小晴都變得消沉了很多,莫名的責任感,或者也是一種想要和朋友重新建立聯系的沖動,促使著於波對許晴川更加在意,想要照顧他。

    少年的心緒朦朦朧朧,慢慢地體味自己心理的變化,沒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獨特的感受,只能憑自己,一點點抓住感情的本質,為它命名——這是朋友的感情,這是愛人的感情,這是親人……

    可心思並不是數學邏輯題,於波束手無策地看著心中一頭怪獸慢慢長成,普通的好感和友情被突然的刺激引發,開始不按邏輯地改變形狀,想遠離,又不自覺地靠近,出自於少年殘酷的好奇。

    許晴川和楚山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改變了關系呢?楚山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許晴川,而許晴川又會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呢?

    想著這些問題的於波,恐懼地發現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改變了。

    無知的純潔受到污染,那些想象以外的東西,還無法給他們歸類,還無法坦然接受。少年的責任是,接受社會普遍的道德規范,學習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於是長成一個大人。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更多的無法被道德規范的東西,一旦察覺到,以前辛苦建立的體系便無可遏止地崩潰。

    看到許晴川的笑,突然發現了他的嫵媚……如果為了一個人心跳加快,那就是愛情嗎?

    於波察覺到他已經行進到懸崖邊,如果再沒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把意外當做命運,把對道德的不適變成愛情了……

    他把一切對小叔叔坦白了,那個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後。當他不自覺的後退時,就落進了那個人的懷裡。

    曾經有個人說,他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只想站在麥田的盡頭,在烈日濃雲下看孩子們玩耍,引導著迷失的孩子回到大路上。

    於波是幸運的,他的感情沒有被浪費,全部被那個人一點一滴收藏起來了。他受到珍視,在他的第一次朦朧的感情中,那個人教會了他愛,而不是放任他一個人跌跌沖沖地摸索。

    “我……我好象有點喜歡上一個男生……怎麼辦?”

    “恩,你覺得什麼是喜歡呢?”

    小叔叔端上一杯加了核桃粉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會覺得心跳,而且很想和他說話……我以前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我們是朋友啊。可他說他喜歡男生……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難道同性戀會傳染的嗎?還是我本來就是,以前根本沒有發現呢?”

    “先喝點水。”

    “我好害怕……”

    “少年時期會對同性感興趣是很正常的。”

    “真的嗎?小叔叔你也是……?”

    “……恩……”

    於又謙的臉色在燈光下像是在追憶,又像沉浸在某種痛苦中。於波這才發現,他的小叔叔似乎又瘦了。髖骨下面已經隱隱凹陷下去了。

    “小叔叔,你怎麼這麼瘦了?這杯牛奶還是你自己吃吧……”

    於波伸出手去,想摸摸於又謙髖骨下的凹陷,好象想用自己的手來確認一樣。

    微微側身,躲過於波的手,用自己的手輕輕拉下少年的手臂,反而把杯子更往前推了點。

    “你吃吧,我現在吃不下。”

    直到小叔叔幾乎什麼也吃不下的時候,他才無奈地去醫院檢查。食道癌。小叔叔卻仿佛一直知道似的,掛著淡然的微笑。

    醫生指著片子說,已經是晚期了,除非化療,否則根本沒希望——就算做了,因為病人營養跟不上,復原的機會也很小。

    小叔叔不想治,生死由命啊……他仿佛醞釀了很久,終於能把這四個字吐出來似地松了一口氣,連臉上的微笑都預先准備好的雲淡風清。

    錢啊……於波卻知道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他聽著父母在晚上悄悄說——湊點錢給他治吧,好歹是親戚——他自己都不想治了,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燒錢——面子上過不去呀,他是來投靠我們的——哎,你不知道,他家呢……

    後面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小叔叔已經衰弱到不能去工作了。於波現在專心就想著怎麼照顧他。每天放學,都要來小叔叔的房間。硬質的事物無法下咽,只能喝點牛奶,調點藕粉。

    自從於波看到他拿著玻璃杯的手在顫抖,就接過這些事。

    打開一包藕粉,倒在小碗裡。小碗是瓷白的,在碗底還有個小章“又謙”。把開水倒進去,一點點調和,慢慢的,變成了晶瑩半透明藕青色的糊狀。

    拿一只小勺,沿著邊一點點刮出來,送到面前的人嘴邊。

    第一次,於波手勢非常糟糕,心情也有點怪怪的,不過兩個人一樣對這種事很陌生,小叔叔紅著臉笑了。湊上前去,把那一勺吃干淨。

    手上拿著的勺子一沉,於波才好意思轉過頭來,兩個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忍不住笑起來了。小叔叔一邊笑一邊咳,於波輕輕拍他的背。背脊骨一塊塊,好象可以摸到它們本身……

    什麼東西在發生?

    關系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被習慣改變的。以前是小叔叔照顧他,於波不理解那其中包含了什麼。直到親手喂了那人吃東西,才發現,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太多太多的伏筆。

    哪一天呢?在回憶裡,沒有時間概念,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

    傍晚,整個世界仿佛被慢慢裝進一只盒子,那盒蓋還沒有完全放下來的時刻。於波打開門,看到小叔叔靠在枕頭上無聲地流淚,看到他,便翻過身去。

    輕松的氛圍一下子破裂,他這才感覺到,他在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流逝。

    然後就哭了,撲上前去,搖著這病瘦的人:“我們去治吧!不要管錢的事。先問我家借,不用你來還,我來還給他們!等我畢業就去工作!小叔叔!”

    很久沒這麼號啕大哭了,於波使勁把頭鑽到小叔叔的身上,感受那熱烘烘的氣息,緊緊捏住他的充滿骨節的手,眼淚一定滲過衣服了,因為他好象哭了好久,流了很多很多眼淚。

    “傻孩子。”

    於波哭著搖頭,說不出話來,身體承受不住這麼巨大的壓力,一噎一噎,好象心髒急著跳出胸口來。

    “你這麼一哭,我都哭不出來了。其實我覺得這也挺好的,別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就要為明天奮斗。我呢,只要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就夠了。這麼幾年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活下去呢?大概沒有理由去死,所以就這麼拖的吧。”

    “……小叔叔……”

    “你知道我怎麼會從家裡出來的?——其實是被趕出來的。我爸媽不想見到我。現在這樣也好。”

    說話說急了,於又謙覺得喉嚨又緊又癢,拼命咳起來。吸了幾口氣,緩和下來,他又用這聽起來有點破碎的聲音說道:

    “上次你問我,喜歡上男生怎麼辦,我嚇了一跳。呵呵,我不懂這個,不知道這會不會遺傳……還是你不知不覺受了我的影響呢?我就是為這個被家裡趕出來的。正好被別人看到,鄉下呆不下去了,只好來這裡。那些事太尋常了,就不說了。我要說什麼,我想要什麼,其實你也能明白,是嗎?”

    於波呆呆地抬起頭,小叔叔笑了下,那雙無力的手輕拍了拍他的臉。

    “這副傻樣。”

    溫暖的手合在自己的下巴上。那只右手一直在微微發抖,而唇上也觸到了另一個溫暖的、顫抖的唇。

    “我幾次告訴自己,不應該告訴你。我不能這樣自私。你還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你還有光明的未來,可我這剩下這麼一點點時間了。我很自私啊,可我真的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期限到來,卻什麼都不做啊……如果沒有這個病,如果我還有很長的日子,我怎麼也不會有勇氣跟你說這些。那或者,一輩子也沒有這個機會了……所以,我真的覺得,我不想治,不想放棄這個唯一的機會。就是這一次,我想自私……你現在還可以拒絕。”

    右手仿佛是無力支撐自己而落到於波的小腹上。於波臉一紅,一邊哽咽著一邊說:“我不知道。”

    那只手停留在那裡,終於聽到一聲歎息,緩緩地想要收回。

    於波卻無意識地拉住他。

    “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

    兩個人互相看著。很多表情掠過小叔叔的臉,可仔細分辨時,卻好象什麼也沒有。

    “該死——”於又謙猛地抱住於波。少年的身體,因為剛剛的哭泣,體溫略高,空虛的懷抱裡一下子填滿了這熱實的肉體。而病人的身體,一陣一陣的發著顫:“你——你不要討厭我。”

    於波用力地搖頭,好象他越用力就看起來越誠懇。

    蒼白的大手,一粒粒解開紐扣,於波不敢看著這個畫面,只好埋在小叔叔的脖子旁,感覺那羽毛般的觸感拂過胸口。似乎不是害怕,是一種憐惜。憐惜著這個大人,也憐惜著自己。他不會對自己做不好的事。在這種情況下,有這種想法,這種信任近似於卑鄙了……

    “該死,不應該說的……不應該做……”小叔叔熱切地解下幾粒紐扣,忽然又停頓下來,自言自語地說道。可他沒有放開於波,他不是在說服自己,而且在發洩,把懷疑的情緒通過言語排出體外。接著,熱潮湧到臉上來,虛弱的身體泛起潮紅,仿佛喘不過氣來。

    於波嚇得扶著他躺下去,自己躺到他身邊。

    於又謙緩了緩氣,想笑,眼睛特別晶亮。

    “都長這麼大了。以前小小的,多可愛。”

    “我、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以前還在鄉下還一起洗過澡呢。”右手探到少年的下腹部,把外褲和內褲拉到大腿上。

    “好……好象有點冷。”

    “不冷……一會就不冷了。你不知道怎麼做吧?我教你……不過這麼大了,應該自己做過的吧?嗯?”

    於波覺得小叔叔簡直有點捉弄人了,可紅著臉應了一聲。

    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成年人的手,掌心粗礪,指節修長,被握住的東西像是有自我意志一樣,馬上挺立起來。

    好象有點可怕……又仿佛有點期待。

    於又謙慢慢地在枕頭上移過去,鼻息噴到對方的臉上。

    “不喜歡就把眼睛閉起來。”

    於波不是自己想把眼睛閉起來,可小叔叔對著它們吹氣,又酸又澀的感覺讓他反射性合上。嘴唇又一次交接,軟軟的、濕潤的,口腔裡彌漫著別人的味道。好象是藕粉清甜的香味過渡進來。這就是接吻啊……他把眼睛睜開,反而是小叔叔,微瞇著眼睛。

    手上的動作也緩緩開始,一下一下的圈動,仿佛引領著快感一陣陣爬上於波發麻的背脊。

    “嗯……”忍不住微微哼出聲來。小叔叔湊到他耳邊,粘膩的氣聲,輕狎的感覺——舒服麼?感覺到手裡的東西變得濕滑,又仿佛陳述事實一樣說著“都濕了……”

    “小叔叔……”半是埋怨半是撒嬌地抱住對方的脖頸。細白的脖子後面,頸骨特別突出,那上面覆蓋著的皮膚看起來特別薄,仿佛是想確定那皮膚的厚薄和骨頭的形狀,於波伸出舌頭舔上去。那人像是被濕熱的舌頭嚇到,瑟縮了一下,但一下子又更加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喘息聲互相交錯著,聽起來又像是人類,又像其他無機質發出的聲音。兩個人從沒有給對方看過的模樣、聲音互相激勵著,往更深的深淵落下去。

    半晌,於又謙苦笑著,“真糟糕,身體好象是不行了。”手上的動作又一下沒一下,幾乎握不住於波的東西了。於波拉出那只右手。盡量不去注意那上面亮滑的液體,只覺得這只手無法控制地在顫抖,因為脫力而顯得很沉重。

    兩個人都沒有解放,於波低下頭去,把小叔叔的褲子拉開,那個完全陌生的東西直直矗立著。試探著把手放上去,和握著自己做時的方向不同,似乎怎麼也不順手。

    “哇,哇,怎麼辦?我真的不會……”

    於又謙歎了一口氣,更緊地抱住了混亂的少年,挺起下身試著去觸碰那一樣的部分。

    幾下以後,少年馬上就學會了,一會兒,受不了這種疏松的接觸,自然地伸出右手握住兩人的欲望,用力摩擦起來。

    小叔叔的右手搭在於波腰上,完全是自然的重量。兩個人的身體和著一樣的拍子擺動。漸漸地,從側躺變成於波在上,掌握著主動,節奏越來越快。於又謙忍不住用雙手摟住於波的脖子,當兩個人攀上頂峰時,於波覺得肩上流過一滴眼淚。

    平息著呼吸的時候,兩個人還是抱在一起不願分開。小叔叔在哭。因為他一直不肯抬頭,可於波覺得懷裡的身體一聳一聳。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可於波還是能理解,有什麼話想趁著這防備最松懈的時候沖出口來,這個人,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當他平緩過來後,自動拉開了距離。

    “好孩子,你不是同性戀。你是被我誘惑了。”

    那天,於波是帶著幾乎有點惶恐的心情離開了小叔叔的家。一道禁忌的門被打開,糾結的情緒壓上來。他在怨恨,他想逃避。是的,都是小叔叔誘惑他,害得他跟男人做了。然後呢?會不會被其他人看出來?他是一個和男人做過的人。啊,小叔叔說他被家裡人趕出來就是因為被發現了……那我會不會也被媽媽趕走?那句話,是小叔叔的溫柔,可這溫柔卻被於波當做了擋箭牌,不但相信那是真實的,甚至有點恨這個總是很溫柔而讓人挑不出毛病的親人。

    回到家,媽媽知道他又去小叔叔家,臉色不太好。可於波也沒有心思睬她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在外面教訓道:“你知道你現在是關鍵時刻嗎?一天到晚野在人家家裡,有沒有高三生的自覺啊?看你不好好讀書,考不上大學,以後就是生病也沒錢治!”

    於波聽到這裡,臉色唰地白了。他不明白,媽媽怎麼可以用這種例子來教育他?一個人,就要因為疾病而死亡,可他的親人竟然拿他做反面例證,教育小孩要好好讀書?!

    一瞬間,那種混亂模糊的反感重新變得強大而清晰,撲到門外那個女人身上!

    於波突然覺得自己充滿力量,掌握著愛和正義……是的,愛,只有愛才能解釋他和小叔叔之間的關系……他們是愛人。多麼美妙……愛人!

    他甚至惡狠狠地想,要趁其他人晚上睡著的時候,去那個女人的抽屜裡把存折和現金都帶走,去幫小叔叔治病,然後呢,然後兩個人一起逃走……私奔,對,是私奔!

    少年浪漫好強的熱血在他體內沸騰起來,因為這個正義而浪漫的想法而為自己感到驕傲。是的,什麼爸爸媽媽,他們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愛,什麼是錢買不到的東西。他們那種瑣碎的生活,怎麼配得上愛?

    愛!

    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耳邊幾乎可以聽到體內的血液像巖漿一樣噴湧。於波告戒自己,要鎮靜鎮靜。實行大計劃就必須要冷靜,要安排好一切,要等適當的時候。——就是今晚了。不能反抗他們,不能讓他們察覺。

    他幾乎相信他就要成功了。

    可當他臨睡前,忽然又想起這個念頭時,只覺得一陣後怕和羞愧。他為自己曾經產生這麼愚蠢的想法而羞愧,又為自己不能實踐這麼崇高的想法的羞愧。如果他真的在熱烈地愛著的話,他應該那麼做。不管什麼家庭、安全、未來,為了他的愛人的生命!可他不能,不能……他害怕,他惶恐……他還是個孩子。

    兩種相反的想法在他心裡翻騰,只要隨便想到一點點這方面的事,他就覺得自己被千萬只螞蟻噬咬,酸、癢、疼,甚至沒有力氣動彈。他甚至極不應該地想和小叔叔一起,一死了之。

    帶著死的灰色的心情,他沉沉入睡。說不定明天就不會醒呢,那該有多好?

    *

    接連幾天,他都被這種情緒籠罩著,刻意避開和小叔叔有關的一切東西。少年的美好的想象——關於愛情,關於自己崇高的品德,都在現實面前被一一打倒。從來沒有他以為的那種純粹的東西,有的只是墮落墮落……隨波逐流。為什麼要把這一切給他看呢?難道他和他的同學不一樣嗎?憑什麼這份失落只有他一個人在品嘗?!

    原來輕柔的少年的身體蛻去了,他被迫塞滿了重濁的現實。陽光裡,同學們微笑的面容輕飄飄地在他眼前搖晃,而他卻只有灰和沉。也許那並不是真正認識了現實後的無力,有一小半的深厚的苦惱,讓他在下意識裡,覺得比同齡人略高一等。

    在心情反復的時候,他會突然後悔,腦海裡都是小叔叔對他的好。那種如水的溫柔、理解、包容,到如今病得形銷骨立的樣子,讓於波忍不住想流眼淚。

    總之,他的內心一直處於暴風雨的狀態,從一個浪尖落到另一個谷底,情緒和想法根本不是由他本人來控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面對小叔叔也總是表現出種種極端的狀態。

    他極願意一直陪在這個人身邊,為他做種種的瑣事。幫他打掃房間,換床單被套,喂他吃飯(只能喝牛奶和藕粉)……甚至只要互相抱著、望著,聽著時鍾均勻流淌的滴答聲,都讓他感覺到至高的寧靜和幸福。

    偶爾他也會說些校園裡的事,談到同學和老師。小叔叔總是安靜地聽著。但這並沒有妨礙他們交流,哪怕是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能讓於波受到莫大的鼓舞。因為這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候傳遞給他,鼓勵他。

    可有的時候,於波卻覺得無法再在這個狹小逼仄的地方和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多待一分鍾!這是多麼殘酷自私的想法——雖然,也許,那也是出於一個青澀的孩子真誠的愛。

    一次,於波突然甩開於又謙的手,直直走出門去,把門關得山響,表示他的不滿。其實之前他們談得很開心,他所不滿的……或者只是未來必然的孤單給他的恐怖預感。走出門去,他就覺得委屈地想哭。可他卻無處可去,只得蹲在這最後一個歸屬,狠命地擦眼淚。

    房間裡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他來不及思考就推開門,緊張地沖進去。

    小叔叔摔倒在地上,身邊是摔碎的小碗。看到他進來,略帶賭氣地回過頭去,自己努力地向床上爬去。

    他走到床邊。想去握被子外的手。被打開。

    不死心,仍然去握。又被打開。那躺著的人似乎更惱火了,打了他好幾下,恨恨地。

    默默地,不知伸了幾次手。終於被死死反握住了。

    力氣好大,簡直像是在報復似地,死死地被反握住。

    “只有兩個月……最多了。”淡淡的聲音傳過來。

    於波一下子覺得身體軟了,倒在床邊,無聲地流淚。

    “小叔叔……那我該怎麼辦?你要是不在了,我該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

    做愛的時候,看到人身體上的骨頭一點點凸現出來,仿佛生命的潮水緩緩退去,露出死的石巖一般。

    終於到了,一點激烈的事都不敢做了的時候。那點點生命力,需要極小心地攢著用,細水長流,哪怕多一分一秒也好。

    可是,不論理智上的認知也好,情感上的預感也好,於波害怕承認終有一天,他要面對殘缺了一半的世界。如果真的非要有那一天的話,一定是宇宙末日吧?

    他沒想到,那一天,陽光燦爛,他甚至還為了一個朋友說的笑話而笑了兩三聲。教室裡追逐著的同學撞翻了他的桌子,因為這意外的好心情,他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扶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班主任急急奔進來。

    心驀地一沉。有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

    聽到消息後,他反而沉靜下來。

    醫院門口,他碰到了等在外面的爸爸,跟著進入這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建築時,他甚至想著,怎麼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跟小叔叔說兩句私密的話。說什麼才好呢?也許是最後一次……腦子裡紛紛亂亂的,什麼話也想不出來。

    等電梯的時候,他瞥了瞥爸爸的臉。很陌生的臉,表情也很古怪。這個真的是我的爸爸嗎?好象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張臉。那麼小叔叔的臉呢?好象也沒有仔細看過……雖然曾經那麼那麼接近……但是,能回想起來的,只有越來越消瘦的身體。那麼,呆會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他的臉。

    小叔叔的臉。

    是一個想起來就很溫暖的東西。

    電梯門開了,一聲女人的長嚎隨之而來。

    聲音竟然有點熟悉,心髒仿佛被這個聲音刺穿了。眼淚唰地流下來。沒有任何預兆,在眼睫相交的一瞬間,干脆地滾落下來。

    媽媽抽抽涕涕地哭著,爸爸也愣住了。“這麼快——”說了半句,就好象意識到什麼,自動斷掉了。

    醫生冷靜地說明:“因為長期營養攝入不足,造成心髒衰竭。你們要直接送到殯儀館還是自己帶回家?”

    “哇……嗚嗚!”

    “……送到殯儀館吧……”爸爸抱住媽媽,低聲回答。

    “他才多大啊……真是太可憐了!他怎麼這麼可憐……嗚嗚……”媽媽一直撲在她丈夫懷裡,喃喃嘮叨著哭著。她或者有點後悔曾經的決定,又或者覺得這徹底的悲傷,可以為她那點私心稍稍贖一點罪。但這決不是不真誠的。眼淚總是足夠真誠……

    於波呆呆地站在原地,落下兩滴眼淚後,就仿佛化做了一棵樹,也不哭、也不鬧、也不做什麼。

    周圍看熱鬧的人遠遠地互相指點。接到通知的親戚也陸續一個個趕來。

    “哎呀,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憐。”

    “是啊,聽說是癌哦。”

    “什麼癌啊?明明是心髒不好,我聽醫生說的,營養不良!”

    “就是癌啊,不是得了癌,年紀輕輕的有什麼心髒不好?”

    “喏,家裡人哭得這麼傷心,怎麼不早點送過來?送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看那個小孩子,一點也沒反應,就知道這家人想什麼了。”

    “哎呀呀……”

    媽媽情緒平穩一點,看到於波站在面前,驚訝地問:“你,你怎麼沒哭啊?你不是一向很喜歡你小叔叔的嗎?”

    爸爸緊了緊摟著妻子肩膀的手,示意她不要說下去。她本是開解,半是失望地低聲說:“這孩子,這小孩子……”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傍晚,那雪白的燈光仍然耀眼。長時間看著反光的地磚,當於波抬起頭時,覺得聽到腦海裡血液嘩嘩退落的聲音,而周圍的一切,顏色被稀釋,變做和薄紙一樣的蒼白。

    他突然想起,還沒有好好看過小叔叔的臉。

    於是,他突然飛奔起來,追著那輛白得讓人心涼的病床骨碌碌往前去。

    如果再不記住的話,那他永遠將永遠不記得,這個溫柔的人究竟長什麼樣。這樣的恐懼催促著他追上去。

    可他終於,什麼也沒有做。

    在幾乎快要碰到時候,他退開了,站在原地。跟著病床的護士和親戚,停下來看著他,看他沒有任何動作,又向前推走了。

    這是懦弱、恐懼、還是別的什麼情緒在作怪?他明明、明明那麼想看看小叔叔最後一面!只要拉開這張白被單,就是那張溫柔的臉……不,也許,會和記憶中有出入?會有所改變?那躺在那裡的到底是不是小叔叔?!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叔叔?!

    夢游一般的,他跟著父母回到家。

    悔恨、痛苦、傷心、麻木,他內心激烈的卷動的情感狂潮,絲毫沒有表現到外面。

    “他怎麼不哭呢?”親戚都在切切私語。

    我不哭,我不哭!小叔叔啊!我不為你哭,不為你在人前哭——沒有人再了解我,了解我這悲傷從何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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