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始建於高祖七年,雖為皇宮卻似一座瑰麗山莊,隨處可見湖泊、山石。金色雕欄、紅木桌椅、如鏡地磚,更將之點綴得富麗堂皇。
此刻,劉驁正徘徊於寢宮迴廊,並無心情欣賞皇宮美景。
今早侍者來報,說是希妃羊水已破,就快臨盆。
雖不急著立太子,但劉驁已入中年還沒一雙兒女,難免尷尬。
他轉身看到陪在身旁的劉欣─內斂、沉穩,假以時日,必是塊做王者的好料子。劉驁暗歎,若生有一個這樣的皇兒,自己定會減少大半操勞。
園外侍者大聲傳喚:「太后駕到!」宮女魚貫而入,王政君頭戴鑲金后冠,耳垂、手腕紛紛垂滿亮麗珍寶,華貴得近乎刺眼。
「劉欣給太后請安。」劉欣一早就被喚入皇宮,精神有些不濟,他稍整衣襟,恭敬行禮。
王政君一見劉欣,霎時皺起眉頭:「起來。」
她逕自坐到人工湖旁的座椅上,對劉驁道:「欣兒現在當忙於功課,皇上怎能常把他喚到宮裡?」
劉驁大笑:「是朕實在喜歡這孩子,欣兒天賦過人,已將常人要學三年的課程在一年內學完——」
王政君聽不得他接著誇獎,打斷道:「還是應以學習為重,別太過高傲。以後我的孫子,皇上還這麼寵著,我可不答應。」一說到孫子,王政君難掩興奮:「但願希妃能為本朝添個皇子,那樣皇上也不用整天看著別人的兒子。」
此言分明話中有話,劉欣不動聲色,靜靜站在一邊。
園外侍者又喚,王莽與董賢一起趕來。董賢仍是一身素色長袍,見了劉欣,輕輕一笑,如同湖面漾起的漣漪。
劉欣點頭,以示禮貌。
王莽看到太后也在,忙跪下行禮:「侄兒拜見姑母。」
王政君笑道:「回來也不知來看我。今天如不是皇上要添子嗣,你也不會想到我這個姑母。」
「姑母恕罪,我今後一定常來。」王莽調侃道,「侄兒在江南為姑母請到最好的女紅,做了幾套蠶衣,又輕又暖,連皇宮也覓不到第二件。」
王政君聽後,笑意滿面,卻在瞥見董賢時稍稍一變:「董大人,聽說你受了傷,現在怎麼樣?」
「讓太后擔心了,臣並無大礙。」董賢看著王政君。雖找不出具體證據,卻讓人感覺這個眼神高過了任何人,包括眼前的皇太后。
王政君心裡不悅,沉下臉來。董賢!這個周旋在皇宮的男人,為何上天賜他一顆深不可測的心外,還給他一副絕世容貌?
王政君害怕,從見董賢的第一面起害怕。暗下決心,絕不能讓他接近皇上或王莽,無意間看到一旁的劉欣,她靈機一動:「董大人現須好好靜養,聽說你學識淵博,不如去做欣兒的老師,也好讓他多加學習。」
不能讓董賢接近兒子和侄子,對於前朝其他嬪妃的子孫,王政君才不管這麼多。她忽然想起年輕時的紛爭,中原實在是個美人輩出之地,僅這未央宮就有絕色上千。
王昭君,名字僅與自己相差一字,卻樣樣出眾。幸好她只是個宮女,幸好她的畫像讓她動了手腳,幸好先皇沒及時看到她,幸好她最終出塞嫁去了匈奴!王昭君走了,王政君卻還要面對千千萬萬個女人。
如今的皇太后想起這一切,仍覺害怕,越害怕,越會擔憂自己的地位。劉欣的祖母究竟是當年哪個妃子,王政君已記不清,但這後宮除了自己,其他均是敵人。
「這個提議好!」劉驁的視線落到董賢身上,「朕正在想封你個什麼職務好,太后慮事周全。董卿,你就來做欣兒的老師。」
「太后旨意不敢不從,臣定當竭盡所能,將儒家學術授予欣殿下。」董賢輕聲道。
豈料,劉欣走到劉驁與王政君面前,躬身說:「謝太后美意,可劉欣府上已有夫子。董大人須靜養,還是讓他留在未央宮為好。」把董賢留在皇宮,正與自己想的背道而馳。
王政君冷道:「怎麼?不滿意我為你挑的人?」
「姑母多心了,欣殿下不是這個意思。」王莽走來打圓場,道:「回來得倉促,沒來得及告訴殿下。你原先那位夫子因用詩詞辱罵朝廷,已被遣回原籍。」
「夫子被逐出長安了?」劉欣一驚,「王叔有什麼證據說他這麼做?」
王莽輕笑:「他的詩裡全是些含沙射影的東西,文字獄是要處以極刑的,沒取他性命已是網開一面。」
「他教我的都是正統儒學,從沒聽過王叔說的東西。」劉欣忍不住瞥向董賢,看到的仍是那抹清澈微笑,似乎難有事物能撼動他的心。
劉驁站在邊上,聽了片刻,沉聲說:「不管有沒有文字獄,原先那位夫子年歲已高,是該回鄉養老了。朕就下詔請董賢教授欣兒。」
「不必如此麻煩。」董賢站出來看劉欣一眼,對劉驁說:「不敢勞煩皇上下詔,我願先教欣殿下三個月。三月過後,他若不滿意,再請其他人不遲。」
一貫自信的語氣如同一道戰書,讓劉欣心頭一緊。
劉驁哈哈笑道:「好,就這樣!不過你身子有傷,別太操勞。欣兒也不要回府了,就住在宮裡。」
「謝皇上。」董賢說完,轉身望著劉欣,眼中漾起居高臨下的氣魄。
劉欣只覺這眼神帶著狂妄,他雖不愛與人針鋒相對,但也不會逢事就逃,清了清嗓子跟著道:「謝皇上,那就勞煩董大人先教我看看。」
聰明反被聰明誤。王政君本想支走兩人,不料全留在了皇宮,剛要開口反對,內宮總管忽然急沖沖趕來,他臉色煞白,顫顫巍巍跪下:「啟稟太后,啟稟皇上,希妃娘娘生了。」
劉驁大喜,忙問:「快說,是男是女?」
「是個皇子,不過……不過希妃分娩時臍帶繞在孩子頸子上。」總管聲音顫抖,喘上一口氣道:「娘娘痛得死去活來,好不容易生下皇子。卻因先天不足,不到半個時辰就……就夭折了。」
劉驁由喜轉怒,猛一踹跪在地上的總管,大吼道:「你說朕的皇兒已經死了?」
總管嚇得魂不附體,唯唯諾諾地點頭。
如同被人戲弄了一場,盼了許久的喜事竟又成了泡影。劉驁又怒又惱,嚷道:「傳令下去,把希妃打入冷宮!」
董賢低聲歎息,為這宮裡的女人悲哀。她們望穿秋水,為盼與君王的一夜春宵。春宵過後,仍是無盡的等待。
皇子的夭折,換來他仍在月子中的母妃永生的淒涼。而此刻,王莽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一閃即逝。
劉欣聽著太后與皇上大罵希妃,始終一言不發。他一直不明白,人的心為何可分作幾半?他無心做皇帝,做皇帝要負太多人。
「廢物,全是廢物!連個孩子也保不住,這後宮沒一個妃子中用!」白白歡喜一場,王政君氣不打一處出。
身邊宮女看她大動肝火,開解道:「太后莫氣,我們長樂宮的獅子狗昨天生了三隻小狗崽呢。」
王政君向來愛狗,聽後稍稍降了火氣。
園外,皇后趙飛燕接到消息,急忙趕來。一身金鳳後服,柳眉櫻唇,十足的美人胚子。
趙飛燕為人善良,聽說希妃掉了孩子,著急不已,也沒顧慮皇帝、太后還在氣頭上,行了禮便問:「皇上,希妃怎麼樣了?孩子沒了,她一定傷心欲絕,讓我去陪她,也好做個伴。」
劉驁心情大壞,沉聲道:「不要陪了,朕已經給她做了安排。」
趙飛燕還想再問,正逢太后起身,對身邊宮女說:「現在這後宮實在不景氣,扶我回長樂宮。」眾人同聲恭送。王政君對這皇后也不滿意,走過趙飛燕身邊時,不屑喃道:「長樂宮的狗一胎都生三隻,哼!連條母狗都不如。」
趙飛燕臉色頓時煞白,她性格文靜,哪裡受得了這等羞辱?看著太后一行浩浩蕩蕩離開,堂堂一國之母卻竟紅了眼圈,身子向後一軟,靠在背後一具胸膛上。她趕緊回頭,對上一雙似水亮目。
「皇后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適?」王莽一手扶住趙飛燕,招呼邊上宮女:「快來扶住皇后。」
趙飛燕心頭一顫,輕說:「可能是剛才趕得太急,不礙事。」
劉驁仍為失子之事大為不快,轉身看看趙飛燕,面無表情道:「不舒服就回去,希妃的事妳不用管了。」
趙飛燕低聲稱是,秀目之間難掩失落,忍不住回眸一望,看到的仍是王莽那雙眼睛。她急忙回頭,默默離開。
董賢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看到王莽高深莫測的微笑,不禁為那單純的皇后感到惋惜。
劉驁怒意稍減,對劉欣說:「朕把御陽宮賜給你,今天就派人回府通報一聲,以後你和董大人就住在那裡。」
說完,他拒絕侍從護送,一人回了寢廂。
王莽笑著拍拍劉欣的肩:「皇上像是很喜歡殿下,你可要多加努力,不辜負他才是。」
劉欣素來對王莽沒有好感,聽他搭話,只笑不答。
王莽與董賢相視一笑,舉步離開。
總管逃過遷怒,一抹額上冷汗說:「欣殿下、董大人,小人帶你們去御陽宮。」
劉欣並未與董賢同去,說要先回府打理,逕自離開。董賢便一人跟著總管前往。御陽宮歷來是太子所住,因為劉驁無子而閒置,從這刻意安排上可看出,他對劉欣的重視已到了極高的程度。
雖不比劉驁寢宮,但御陽宮的建築、廊景仍可圈可點。董賢環顧一周,正準備深入遊覽,卻見一個挺拔身影向自己迎面走來。
那人手裡提了一隻包袱,穿著僕役的衣衫,應是在御陽宮打雜的。他行走極快,董賢忽感不妥,一手不禁撫上腰間的軟鞭。
不料那人到他面前,絲毫不作停留,迅速擦身而過,直往宮外方向走去。宮中明文有令,僕役不得疾步而行。
董賢見他手裡提了不少東西,並不像是離宮辦事,頓感蹊蹺,開口喚道:「站住。」
那人身形稍稍一頓,接著又大步向前邁進。
寂寞而傷逝的皇宮,身處其中,如陷牢籠。年年都有不服命的僕役試圖逃走,儘管抓回後要處以極刑,但囚徒般的生活,促使他們一次次飛蛾撲火。
董賢不敢輕舉妄動,想那人一臉冷峻,且選在白天離宮,像是視死如歸。倘若硬要攔下,他必會拚個魚死網破。
「你如要走,何不另選時候?就算過了我這關,門邊的侍衛也不會放你。」此言一出,那人總算停了腳步。周邊正好無人,董賢走近他,又道:「急著離宮,可是家人抱病?」
聽到詢問,前方男子總算轉過身來。普通五官,卻配了雙有神深眸,董賢不避他的目光,迅速伸手去拽他的包袱,說道:「不要提東西,太過張揚。一眼就看出你是要逃走。」
他出手極快,不料那人卻先一步移開了身體。
董賢忽然笑了,他開口道:「殿下這是何苦?如果實在不願與我同住,大可請皇上擬旨,換下董賢。」
面前人一聽此言,神色頓時一變,倒顯出幾分威嚴。
董賢又說:「殿下這容易得極好。只是我自問方才取包時,十分出其不意。如不是對方原就心存戒備,絕不會在一瞬間移身離開。」
「大人出手不還有所保留嗎?」那人一開口,果真是劉欣的聲音,他道:「王莽座下的第一密探豈會伸手取物,以落敗告終?」
劉欣有些惱,是因他想證明的事,沒有得以驗證。
拽包袱一幕是一處關鍵點,董賢伸手的一剎,自己飛速移開,本以為他會出手去奪─這是練武之人的一種本能,速度快在無形間─沒想到,董賢定力之深,居然反讓他暴露身份。
劉欣比董賢小上幾歲,身高卻相差無幾,凝望著他,氣勢絲毫不弱。為師第一天,學生就以下馬威相贈,董賢有些詫異,轉而微笑:「殿下可要我今天就為你上課?」
「莽王叔的人應不會這樣直截了當。」劉欣冷道,「董大人,我雖不敢說飽讀詩經,但也通曉不少。不知你學問如何,能不能教得了我?」
「教不了自然最好。殿下青出於藍,我應該欣慰才對。」跳過他話裡帶刺的部分,董賢笑著就事論事。
水制火,柔制剛。劉欣望著那雙美目,硝煙瀰漫,卻激不起火花。
「那我就等著你教了。」劉欣抿唇,轉身離去。
董賢的臉龐掛上一絲好奇,心道:看來這份差事,還真不好對付呢。
***
芷薇下午趕來御陽宮,麻利地分配房間及物品,忙碌間,看到遊走在亭廊上的董賢,兩腮立刻通紅。她趕緊走到劉欣寢廂,見他正獨自溫書,朗聲問:「殿下,董大人也住御陽宮嗎?」
劉欣沒抬頭,應了一聲。
芷薇難掩喜悅,又問:「皇上為何讓他也住這裡?」
劉欣放下手裡的書,眼中光華深邃:「想必是中了某人的連環計,人心叵測,你少接近他為好。」
雖聽出指的是王莽,並非董賢,芷薇仍覺不平,一撅嘴說:「這話未免太武斷,既然沒接觸,怎麼知道一個人的好壞?」
情絲已纏上她的心頭,哪還聽得進對董賢的逆耳之言?
芷薇說完,又快步跑了出去。劉欣搖頭。女流之輩怎會多慮這世間的紛繁,可他不一樣,雖然一心與世無爭,可惜身在皇族,哪能由己?想到最後,不禁有些可悲起來。
董賢信步在花園遊走,他已挑了一處僻靜房間,離花園很近,稍顯破舊,想必也不會有人來住。他向來喜歡安靜,慶幸找到一個不被人打擾的廂房。
侍從們正忙著搬運物品,董賢避開他們,自由自在地將御陽宮逛了一遍。人聲越發遙遠,董賢獨坐到一個涼亭裡,向外望去,風景怡人,枝頭黃鸝正歡快鳴歌,根本沒發現背後正有條毒蛇沿樹幹緩緩而上。
毒蛇「嘶嘶」吐著細舌,眼看獵物就要到手,繃直了身子猛穿過去!啪!千鈞一髮之際,迎風抽來一條軟鞭,樹枝剎那間被捲斷。黃鸝一驚,疾飛而去。鞭子纏上蛇身飛轉幾下,又重重往地上抽去,毒蛇頃刻被絞成幾段,掉落在地,扭動幾下,不再動彈。軟鞭迅速被一雙白晰的手收回,董賢謹慎地向四週一望,確認無人後,忙將軟鞭束回腰間。他掀開自己右腕的衣袖,猙獰劍痕清晰可見。
王莽那一劍刺得又狠又準,直擊命門。
可惜上天憐他,偏偏自己這根筋脈比常人深上幾分,一劍下去並未傷及,算是上天給他的一份恩賜。不到萬不得已,董賢絕不會暴露武功。
剛才一幕讓他想起嫂娘救他時的情景,一時難以忍耐才出了手。董賢已沒了武功,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那便成了事實。
在涼亭坐了半日,也沒見劉欣差人喚他。董賢樂得清閒,想起劉欣充滿懷疑的目光,忍不住輕笑:「機智過人,可惜生不逢時,注定要做這場紛爭的棋子。除非你取王莽而代之。」
天色漸暗,董賢回到廂房,房裡仍舊凌亂,怕是侍從只顧收拾大廂大房,遺漏了這間。他也不在意,稍做收拾,點燃一盞燭燈,隨手拿起桌上一本詩書看起來。
燭光跳動,將董賢秀麗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看書看得忘了時間,已至傍晚也沒人叫他出去用飯。董賢不覺太餓,逕自坐到床邊。床板吱噶作響,連棉被也沒有一條,他沒有外出喚人,不解衣衫,微倚在床邊小憩。朦朧間睡了半晌,寒意漸起。董賢伸手扣緊領口,可冷風無孔不入,讓他情不自禁蜷縮起來。
房門咿咿呀呀被人推開,董賢抬頭一望,只見一名姑娘提著竹籃站在門外。
今天一整日都忙於收拾,草草吃了晚飯,芷薇猛然想起許久沒見董賢。她提了飯菜,找遍整個御陽宮,總算在這間小屋內找到他。
「董大人,你怎麼住這裡?我已經為你預備了房間。」
董賢坐起身子說:「謝謝姑娘來訪,一天沒有進食,我是有些餓了。」
芷薇忙把飯菜端到桌上,一看床上沒有棉被,急著要去拿。
董賢拉住她道:「還是先坐一下,這麼多菜我一人也吃不了,不如姑娘留下一起吃些。」
芷薇訥訥點頭:「我叫芷薇,大人以後叫我名字好了。」
「原來你就是芷薇,王莽對我提過,你是欣殿下的貼身侍女。」董賢坐到桌邊,遞給芷薇一雙竹箸,示意她坐下。
他說話和藹可親,芷薇漸漸沒了顧慮,坐到對面。
看她不動箸,董賢夾來一些菜放到芷薇碗裡,問:「你和欣殿下相處多時,知不知道他平時愛看什麼書?」
被他一問,芷薇受寵若驚,輕聲說:「殿下看書很多,我也不很清楚,但時常看他翻閱《史記》。」
「《史記》?」董賢一挑長眉,「那他是喜歡帝王本紀,還是各國列傳?」
芷薇轉轉眼珠,答道:「殿下像是最愛《項羽本紀》。」
「原來他喜歡項羽。」董賢喃道。
芷薇與董賢聊了許久,捨不得他住這殘破小屋,一連勸說幾次,他也不願離開。這裡安靜怡人,少有人來打擾,董賢婉拒了芷薇。可她不放心,又去拿來棉被、暖盆,把屋子佈置一番才算滿意。
「有勞芷薇姑娘了,天色也不早,我不便再留你。你要是有什麼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聽他言謝,芷薇既驚又喜,立刻道:「那你願不願意作幅畫送給我?」話一出口,立刻後悔,哪有女兒家主動向男子索要畫像的?芷薇羞得不敢再說下去。燭光下董賢靚麗似畫,僅要一張留作紀念,她已心滿意足。
董賢聽出芷薇是要他的畫像,卻淡淡一笑:「芷薇是要我幫你作畫?好,妳坐下,我馬上給你畫。」
芷薇一愣,不好意思說明,支吾道:「不是,我想……請大人幫我畫幅物景圖。」
「物景圖?」董賢擺開畫卷,提筆問:「不知你喜歡什麼花草?」
芷薇原就是胡謅,一時也想不出要什麼。望見面前的董賢,清秀逼人,信口道:「要不,大人幫我作幅竹圖。」
「原來你喜歡竹,姑娘家裡實屬難得。」董賢嫻熟地把握筆峰,週身彷彿籠著一層仙氣。秀眉亮眼,頎纖身材,無可比擬的清雅,猶如青竹匿於仙境。
「畫得匆忙,先算還芷薇一餐之恩,以後再好好謝你。」
片刻過後,畫已作完、晾乾。董賢將畫遞給芷薇,問:「以前的師長,每天何時給欣殿下上課?」
「殿下好學,每天都會主動請夫子過來。」芷薇收了畫,估算著已過了三更,便向董賢告別。
董賢為她打開房門,送走了芷薇,他走到案前,信手默下幾章《項羽本紀》。一抹無奈掛上臉龐,董賢輕喃:「西楚霸王,一介血性英勇,但卻剛愎自用。劉欣雖是沛公子孫,卻不顧忌諱,視他為榜樣,倒與眾不同。」
想到後來,濃厚的興趣居然盤踞心頭。董賢一笑而過。或許,只是錯覺而已。
***
劉欣搬入御陽宮,心裡並不痛快。
兩天之間,平日素無往來的堂表兄弟都來拜訪。態度好的,無非是來阿謏奉承,若是碰上忌妒不甘的,還要受人兩句冷言冷語。皇宮的膳食皆是奇珍美味,可惜劉欣煩了兩天,對著一桌佳餚沒一點胃口。
芷薇站在他身邊,久久不曾說話,劉欣側臉問:「在想什麼?怎麼都沒聽你說一句話?」
被劉欣一喚,芷薇回過神:「都兩天了,殿下不請董大人來上課嗎?以前你每天都要溫書啊。」
劉欣擱下竹箸,沒有開口。如今他仍然每天溫書,只不過沒請老師罷了。對於董賢,劉欣心懷成見,不僅因為他是王莽派來的人,還因為那種高高在上的清傲態度。眼前飛掠過的是董賢俊美的臉龐,他與王莽狼狽為奸,應是條毒蛇,為何卻擁有勝過天仙的容貌?
心結尚未解開,又聽芷薇問:「要不要叫董大人過來,一起用飯?」
「用不著,他餓了自己會吃。」
劉欣這話說得無憑無據,芷薇聽了,心裡來氣。
兩天來,沒人問過董賢的伙食。他是個三餐無規的人,不是她頓頓送去,只怕也不會好好吃。
芷薇提來竹籃,也不管劉欣有沒有吃完,揀了幾道菜裝進籃裡,轉身就跑了出去。
劉欣與她一同長大,平日總讓她幾分,他一人坐在桌邊,不知所措。幸好不到片刻,芷薇又折了回來。
看她原封不動地把菜放回桌上,劉欣語帶戲謔:「他不肯吃?嘴倒挺刁。」
「董大人說他近來躁熱,只喝些涼茶、白粥,碰不了太多葷腥。」
劉欣對董賢沒有好感,經芷薇一說,只覺他在故意擺架子,不由惱了幾分。
腦海中那雙盈著笑意的眼睛若隱若現,他沉聲道:「去叫董賢到書房,我想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