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毫無重力地飄蕩在深遠的大海中,隱約聽見帕格尼尼的練習曲傳來,只是聲音非常單調粗嘎。我翻了個身,繼續在大海中飄蕩。帕格尼尼的練習曲一下子近了,就在我耳邊震耳欲聾地迴響著。猛地我全身發冷,身體好像一下子恢復了重力的控制,結結實實地砸在什麼地方。我從夢中醒來,只見一隻手伸在自己鼻子底下,手裡拿著我的手機。鈴聲放棄了努力,屋裡重回寧靜。我努力眨著眼睛,希望想起來我是誰,身在何時何地。為什麼在此時此地。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香味。無處不在的濃郁的香味,枕頭上,沙發上,我蓋的毛巾毯上,我面前的人的頭髮上。然後我想起了手指在T的頭髮裡滑行的感覺,接著想起了我是誰,最後才把眼光落在N遞上的我的手機屏幕陌生的電話號碼上。
「醒了?」N微笑著,「手機響過好幾次了。」
我看了看周圍擺放著簡潔質樸但昂貴無比的「宜家」原木傢俱和身下白色帆布沙發,臉上不由得發燒:不僅是因為宿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喃喃地說,「我不大會喝酒的。打擾了。我能不能……」
「沒關係,」他用下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旁邊的白毛巾都可以用。」
我紅著臉爬起來,經過他身邊,走進浴室。我倒不是想吐,但是我迫切地需要冷水來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我洗過臉,呆立了一會兒。浴室裡,香味更加濃郁,幾乎使人迷醉。我打開梳妝櫃,裡面有牙刷、杯子和剃鬚刀,但沒有香水瓶。大理石梳妝台上也有一套這樣的東西,還有個特別大的瓶子,禁不住好奇心,我帶開一聞,香味就是來自這裡。有一陣子,一種奇怪的想法毫無來由地鑽進我的腦子:這裡應該是兩個人住的地方。飄飄乎乎的感覺轉瞬即逝。這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到門背後的掛著的一樣東西上。N敲敲門,探進頭來問:「沒事吧?好些了嗎?」
「謝謝,我沒事。順便問一句,這個是什麼?」
「那是專門訂購的洗髮水。」
「你們都用這種洗髮水嗎?」
「不是,G用的是另一種淡香型,T喜歡用玫瑰香型,這是麝香型。要不要連帶洗一洗頭?」
「啊,不是這個意思。不用了。」
「那麼,洗好了嗎?喝杯水吧。」
時針指向3點45分。他大概剛洗過澡,頭髮濕濕地梳向腦後,露出整個額頭。他換了一身當作居家服的淺灰色寬鬆薄絨衫,胸前印著睡在籃裡的小鬥牛犬,腳上穿著白色的棉織運動襪,盤腿坐在窗下,在地上擺上一碟曲奇。我靠著沙發坐在他對面,默默地啜著礦泉水,欣賞著他背後落地窗外月光下天主教堂雙塔的尖頂和窗下的他共同構成的夜晚最深處恬淡溫馨的景致。寧靜的表面下,什麼東西觸動了我。我的頭腦飛速地轉動著。
N伸手把碟子推向我這邊,不知牽動了什麼痛處,皺了一下眉。我問:「怎麼?跳舞跳傷了?」
「不是,是上次錄製NE節目從馬背上摔下來。」
「老天!沒骨折吧?什麼時候摔的?」
「2個多月以前。那時倒在地上,一連幾分鐘連話都說不出來,動也動不了,以為自己已經摔死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我送到醫院,還好沒有骨折,第二天就能起床,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痕跡了。」他拉起衣服,給我看他的背部。只見左側肩胛下到臀部的地方,凡是突出的部位,都有淡淡的淤痕,「在地上的那個醜樣子都給拍下來放在節目裡了,那集收視率還特別高。不管怎樣,至少比小伍幸運,他花了好幾千塊錢看牙醫,折騰了好幾次,才算把折斷的牙齒裝了回去,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呢。」
「這一下可不輕啊!」我說,「保險公司立馬提高保險費了吧?」他笑而不答。我又問:「搞那麼危險的節目幹什麼?保險公司也保不住命呀。」
「NE這擋節目維持到現在不容易啊,」他感歎道,「現在電視頻道那麼多,幾乎每個台都有自己的綜藝欄目,NE從開播到現在內容形式已經調整過很多次了,還得不斷地改。觀眾的口味一直在變,誰跟不上誰就被淘汰了。畢竟,藝人就靠收視率。」
「G和T也這麼想嗎?」
他的眼睛黯淡了:「T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拍美國電影想瘋了,但是NE節目的檔期拖住了他。」隨即他又提起興致問:「昨天早上我碰到你的時候,你說NE是什麼來著?」
「去甲腎上腺素?」
「對,就是那個。那是什麼藥呢?」
「說它是藥也不完全對,因為人身體裡本來就有這樣一種神經遞質,作用是保持血管張力。如果太多了就會變成高血壓,太少了就是低血壓。」
「怎麼會有的人多有的人少呢?」
「那原因可就複雜了,」我挪動身體,想要坐得舒服一點,「一種特殊的腎上腺腫瘤會分泌去甲腎上腺素,引起高血壓。還有其他能引起神經反射的,比如體位變動、冷熱交替等等,都能引起體內神經遞質量的變化。怎麼,你對這個也有興趣?」
他迷人地笑著:「沒什麼,想聽聽醫生對NE節目的看法。不過好像你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個側面呢。」
「感覺很奇怪吶,」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昨天這個時候,T還活著呢。」
我感到他的眼睛裡什麼東西閃現了一下,隨即又被壓抑下去。他似乎無心地問:「聽上去很神奇。你肯定嗎?」
我說:「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點頭。
我又說:「待會兒再告訴你。我要一點冰塊。你的冰箱呢?」
「在廚房裡。我去拿。」
「不用了,我自己去。」
回到客廳,我坐在地上,搖晃著被子裡的冰塊,就像巫師搖晃著手中的鈴,慢慢道來:「從屍體和環境的溫度差可以判斷死亡時間。環境越冷,屍體穿著的衣服越少,溫度下降就越快。如果在沙漠裡,屍體的溫度反而會升高。」我一邊說一邊注意他的表情。他專注地聽著,就像課堂裡的學生。我接著說:「攝影棚是恆溫的,大約18度,早上8點多T的體溫是33度,按照他穿浴衣的情況來推算,應該是將近4點的時候去世的。也就是說,昨天的這個時候,他正在走向死亡。」
N仍然專注地望著我,沒有拿杯子的手輕輕絞擰著窗簾的一角。
我歎道:「他還年輕,平時身體又好,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吧?那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感覺到什麼呢?」N喝光了杯裡的水。我接著說:「他的眼睛裡,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呢?」我在這裡停頓下來。
N舔了一下嘴唇,問:「那麼,他看到了什麼呢?」
「這個,」我慢悠悠地答道,「你是最熟悉他的人了,我要你來告訴我啊?」我也一口喝光了杯子裡的水,沉下臉打算開始裝酷。面對一個專業的演員,我能裝多久呢?他會被我擊敗嗎?
然而,胡警官沒有給我表演的機會。我的手機又響了,來電仍然是那個陌生的號碼,猶豫2秒鐘後我還是接了,胡警官暴怒的聲音傳來:「打了你半夜都不接,你小子死到哪裡鬼混去了?現在在哪裡?」
我「嗯」了一聲,不作答。他好像聽出端倪,轉變了口氣:「哦,在哪個MM那裡吧?好小子,還騙你老媽說加班。」
我又「嗯」了一聲。他報出一個地址,接著說:「快點來。馬上。立刻。有你大幹一場的了。」
「我馬上來。」我掛了電話,朝N點點頭:「不好意思,打擾了。謝謝你的招待,我們會有機會再見面的。」
***
我心疼著出租汽車的車費,咕噥著走向那幢至少有70年歷史但剛剛整修過外表一新的歐式公寓。那裡曾經住過文豪、京劇演員、小提琴家,現在六樓的一套燈光大亮,可以看到警官們映在窗上的影子。爬上大理石的台階,從TITANNIC號裡那樣的一部老式電梯裡上到六樓,馬上感覺到現場熱火朝天的氣氛。
胡警官應該已經連續工作20小時以上,看起來還是精神抖擻。他一把拉過我:「看,這些,趕快回去施展你的本事,明天早上以前告訴我這些瓶子裡都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我被他拉得腳不沾地地往屋裡走。
「兇手抓住了,而且招供了。」
「啊?!」我大叫,不僅是因為這個驚人的消息,而且為我眼前看到的景象所驚歎。那是一套只有在展現老派紳士淑女戀情的電影裡才能看到的公寓,纖塵不染的打蠟地板,光可鑒人的櫻桃木傢俱,咖啡色織錦緞床罩,和床角上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一對貓咪。
「這是……」在我被拖進浴室以前,瞥到書櫥裡整疊的正版古典音樂CD,頓時明白過來。但是,我從心底裡沒法接受這個現實。
「這些,還有這些!」胡警官興奮地指著梳妝台上和櫥裡成排的瓶子,「這小子備了那麼多瓶瓶罐罐,說不定裡面就是什麼特殊的毒藥呢。你不就是幹這個專業的嗎?快拿出點手段來。」
「你覺得一定是毒藥嗎?」我苦著臉說,這些瓶子全部分析一遍,得到初步結論,恐怕是後天早上的事了,「有沒有查過攝影棚裡的水龍頭呢?還有,為什麼是G?」
「別發傻了。你自己也不認為那是電擊傷,不是嗎?果然是G,你猜對了。」
案件的進展之快大大出乎警官們的預料。昨夜9點多,有一年輕男子在主要商業街上飛奔,並連闖紅燈。被執勤的女警官追上後,他竟然推開她繼續奔逃。女警官感覺非同小可,請求支援,最後被攔截住時,該年輕男子幾近精神崩潰,直至被送到警署後仍然哭泣不已並稱:「是我殺死了他。」
幾位警官同時認出該年輕男子為NTG樂隊歌手兼演員G,故將其移交重案組。因其情緒過於激動,無法正常審理,已經交由法醫精神病專家處理。所以重案組的警官連夜搜查他的住宅,希望盡快找到有關T死亡的切實證據。
我暗想:「傅先生,這回可不能怪我嘍。」
「怎麼樣?」胡警官催促道,「最好明天上午能有結果。你覺得哪個瓶子最象致命毒藥就先分析。那邊那個最大的,有沒有可能?」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苦笑道:「肯定不是,是洗髮水。水仙花香型的。」
胡警官打開瓶蓋聞了一下,皺眉道:「果然。該死,你怎麼知道?」
「我嘛,第六感覺而已。」我淡淡地說。
「別吹牛了,」他說,「現場交給別人,你就專門查這些瓶子。」
「遵命。」我打了個哈欠,心裡大不以為然。
在我心裡,真正兇手的輪廓已經勾畫得差不多了。
我和值班的楊醫生徹夜奮戰,到早晨新聞裡開始連篇累牘地播出來自「每週星聞」的特別報導時,初篩實驗已經完成。同時我的「私活」也抽空做完。
匆匆吃過一點東西當早飯,我去會議室找胡警官的時候,重案組正在看一盤錄像帶。「這是什麼?」我問。
陸警官答道:「是本來今天晚上應該播放的NE節目的母帶,還沒有剪輯過。也就是前天夜裡NTG在現場錄製的節目。」
「是麼?我看看。」我湊過去,正好看見G站在佈景框前面,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短袖T恤,嘴裡唸唸有詞。T裹著外套坐在旁邊打瞌睡,N穿著黑色的寬鬆運動衣褲,和T隔著一個空位子坐著,回過頭去和工作人員交待著什麼。
鏡頭推近,出現G的特寫。N的聲音喊「開始」,G念道:「廟裡有隻貓,廟外有隻貓,廟裡的貓叫廟外的貓咪咪,廟外的貓叫廟裡的貓喵喵……」但是他不停地出錯,沒法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旁邊的工作人員都在笑。N的聲音說:「歇會兒……」
鏡頭拉遠,在T身上一晃而過,可以看到T被吵醒了,揉揉眼睛,這時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了他拍出特寫。只見他一隻眼睛開一隻眼睛閉地瞄向G的方向,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偏過頭又要睡。旁邊傳來別人的嘻笑聲。T再次睜眼,發現鏡頭正對準了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雙手合十做懺悔狀,拉拉衣襟,挺直身體端坐。傳來G的聲音:「不好意思,拖累你了。」他捋了一把頭髮,燦爛地一笑說:「沒事的,你慢慢來好了。」說罷還擠了擠眼。旁人大笑。
然後鏡頭停止拍攝了一段時間,再次開始的時候又是G無奈地念:「廟裡有隻貓……」
「這是什麼啊?」我說,「像小孩子的遊戲。」
「就是這個,大家都愛看。」陸警官說,「不過拍起來好像很累的。那是這一期的最後一個節目。T白天很早就出外景,到這時已經累壞了。」
「這是幾點鐘?」
「快結束時,有一個鏡頭正好掠過一個工作人員的手錶,所以拍攝應該不會早於2點。除非這傢伙的表是跑馬表。」
「這個時間可靠嗎?」
「可靠個鬼!」他冷笑一聲,「居然用剪切過的錄像帶冒充原版,以為我們都是傻瓜嗎?做假也不知道做得好一點。」
「也許做得太匆忙,所以很容易給看出來。」我說。「能推算出剪去了多少時間嗎?」
「怎麼,推算不出T的確切死亡時間,想到這裡找線索?」他衝我眨眨眼睛。
「當然不是一點也推算不出啦!」我說,「只不過有點旁證比較好。現在手頭的數據有點相互矛盾。」
他笑了:「原來是這樣。不管怎麼說不會比2點更早。哈哈,對你來說這可能是廢話吧?我想你準是想把時間確定得更准一些,好核對別人的不在場證明吧?其實沒什麼用的,都是偵探小說愛玩的花樣,如果都靠那個破案,太複雜太戲劇化了。哪有那麼多可以算得準的條件?時間就算了吧?大致總是後半夜,不錯吧?對了,這傢伙到底是怎麼死的?有想法了嗎?」
「還有最後一條鏈接不上,其他差不多了。」
「哦?」他仰頭看我,「該不是心肌炎吧?」
「金醫生已經做完組織切片的鏡檢,如果可以相信他20年來沒有白吃飯,那我告訴你不是。」
「那是什麼?」警官們好奇地圍攏來,追問道。
「只是假設,我還沒能完全確定。」我說,「胡警官在哪裡?遊戲要開始了。」
我找到胡警官的時候他正在廁所刮鬍子。開始他不相信我的話,不無譏諷地說:「你別插手破案的事好不好?先把你的本職工作做完再說吧。你還是不能肯定T到底是怎麼死的,不是嗎?那些瓶子裡的東西也沒分析完呢。」
「我有足夠的理由。至少這樣做對你沒有什麼壞處。再說初篩實驗做過了,那些應該就是清潔劑、洗髮水和沐浴露之類的東西,沒什麼好深入查的。」
「一個人需要那麼多清潔劑?」
「那是不同種類的清潔劑,你沒看到他家裡有多乾淨嗎?」
「見鬼!」他抓亂了自己毛刷一樣的頭髮,「我憑什麼相信你和你那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所謂證據?你要是搞錯了不但丟我們的面子,還會打草驚蛇。還有,你的解釋不能合理地說明我們已經發現的所有細節。」
我抱著胳膊,很酷地說:「不要緊,這回我已經挖好了陷阱,只等蛇往裡面鑽。」
胡警官冷冷地望著我:「菜鳥!你以為那麼容易?你是怎麼得到那些證據的?昨晚上你究竟在哪裡?」
「這個以後再說。你快點打電話吧。」我打斷他,「我先去看守所。」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回敬他一句:「我的名字叫朱夜,不叫菜鳥。」
雖然昨天幾乎沒有睡覺,現在我精神百倍,勇往無前。要不了多久,自以為得計的殺人犯就要現原型了!
***
我從探視孔裡朝裡看去,裝著鐵欄的特護病房裡,G剛剛從鎮靜劑的作用中醒來,茫然地望著天花板。我輕輕敲敲門。G木然地慢慢轉過頭來。我關上探視孔的拉蓋,對站在一邊的N和傅先生說:「好了,我想他可以接受詢問了。」
胡警官投來「看你玩什麼花招」的一瞥,沖典獄長做了個手勢。他會意地點點頭,抖開鑰匙盤,選了一把,打開特護病房的門。我對N做了個「請」的手勢。他的頭髮當然已經干了,而且抹了發膠重新梳過,整齊的髮型配合身的西褲和短風衣,果然端莊的打扮很適合他。他的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影,也許昨夜也是一夜未眠。心事一定不少吧,是在想辦法對付我嗎?可能是為了鎮定自己,才打扮得那麼正式。不過,天下沒有完美的謀殺,是狐狸,就會露出尾巴來。
他臉色凝重,不見昨夜故作輕鬆取笑玩樂的神情。他禮貌地微微頷首,從我面前擦身而過。胡警官隨後跟上。傅先生鐵青著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正要踏入,被我伸手攔住。「請在外面稍等。」不顧他怨恨的目光,我走進病房,關上門。
N在門口頓了一頓,深吸了一口氣,走到G的床頭,微笑著說:「你醒了?昨天晚上應該睡得死死的,一個惡夢都沒有吧?你看,天都大亮了,該起床了呢。」G茫然地看著天花板。N加深了笑容,似乎打定注意要逗笑他讓他打起精神來,俯下身半開玩笑地掀開被子:「看你這……」被子下露出捆著G的手腕和肩膀的寬布帶。N頓時失語,強裝的笑容蕩然無存,鼻子一點點地變紅,似乎血氣正在上湧,直到忍無可忍地化為淚珠奪眶而出。「小伍!」他再也沒了平時機敏靈巧的周旋,只是蹲在床邊,緊緊抓著G勉強可以抬離床面的手。
我平靜地說:「這只是為了保護他不傷害自己的措施,從醫學的角度來看是必需的,對他個人而言沒有多大的痛苦。」
「痛苦?」G慢慢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接著把目光投向強忍淚水的N,沉著臉站在一邊的胡警官,最後又落到我身上:「你知道什麼是痛苦?看到愛變成恨,看到生變成死,還得就這樣活下去,算不算痛苦?」
「別說了,」N喃喃地說,「別說了,小伍……」
我說:「讓你的朋友在這種情況下來探望你,本來是額外的優待,目的當然是希望你能盡快康復,恢復對問題合理回答的能力和對前天晚上的記憶。你是不是做好了這種準備了呢?」
「前天……?」G的目光又恢復到不知聚焦在哪裡的迷茫狀態中。
「什麼都別說了,小伍。」N大聲說,「你知道你都在說些什麼呀!」他回過頭來對我說:「朱醫生,他現在好像還很不穩定,他說的東西都不能算數的。是不是應該讓他到條件比較好的地方休息一段時間?再說,警官對他和我都做過詳細的調查了,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節目錄製完成後我們各自回家了嗎?他現在都成了這樣……你們還要逼他到什麼程度?」
「啪!啪!啪!」我面無表情地拍著手,胡警官訝異地望著我,N仍舊握著G的手,露出奇怪和憎惡的表情。「不錯的表演啊,」我說,「真不愧是人氣急升的著名演員。可惜沒有攝像機拍下剛才感人的友情畫面。」
「你……你剛才說的,什麼意思?」N的語氣中掠過一絲不安。
接近他的尾巴了嗎?我繼續說:「你越是想保護他,我們就會越加懷疑他。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畢竟,前天晚上和T在一起渡過他生命中最後階段的,就是你們這些『親密』的朋友。你們的工作我大致也瞭解了,好吧,就算2點,或者再晚一點的時候,拍攝結束了。感謝胡警官和同事們的辛苦工作,我知道和有自備車的你不同,G會像平時一樣,等一切都收拾完畢,搭事務所工作人員的順風車在4點30左右回到家。這個,有他公寓門衛可以作證。也就是說,從工作結束到動身回家,G比你更多一個多小時空閒時間。這個空檔會被用來做什麼呢?或者換句話說,你會希望我們懷疑他利用這段時間去做什麼呢?」
我注意到,N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G恐懼地望著我,顫抖著。
「所以這是個很好的計劃,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人人都知道T有些感冒,工作壓力又大,在熬夜加班後死於突發的心肌炎是可以預料到的。誰讓他衛生習慣不好,愛抽煙又愛喝濃濃的咖啡呢?再說,正常人的心臟多多少少受到過不同的病毒的侵犯,大規模撒網的病理檢查總會發現一個、兩個病毒引起的炎症反應灶,我想你在你書架上那本《心臟病手冊》裡一定讀到過。如果沒有什麼其他原因,法醫會做出『病毒性心肌炎』的死亡診斷,讓這件事背後的罪惡永遠埋藏。」
胡警官對我賣弄的口氣一定是不耐煩了,撇了一下嘴角。N說:「書是我舅舅的,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接著說,「說回來還是要感謝你。昨天在你家裡時,我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
胡警官聽到我的話,驚訝中嘴唇無聲地做成「哦」型。
「請你想一想,你跳舞時穿的是什麼?黑色的運動衫褲。吃點心的時候又是什麼?有小鬥牛犬圖案的睡衣。沒錯吧?你的洗衣袋裡是什麼呢?當然是洗過澡換下的衣服羅。」
「這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有點發抖。尾巴尖尖開始露出來了吧!
「關係很快就會出現。因為我知道了T死亡的真正時間。在他洗澡以前,也就是4點左右的時候,就已經死亡。他根本沒有洗過澡呀!難道他會洗了澡還穿著留有咖啡漬的內衣?根據確切的情報,」我朝胡警官投去感謝的一瞥,而胡警官幾乎失笑,我正色繼續說:「只有你有在休息室洗完澡再回家的習慣,所以備有浴衣、洗髮水和乾淨內衣。在T死後,你只是裝裝樣子,用你自己的洗髮水給他洗過頭,然後套上你的浴衣。至於內衣,尺碼相差太大,如果套在他身上會顯得奇怪,所以你就省略了。你是個細心的人,怕滴水的痕跡會暴露移屍的事實,還用吹風機吹乾T的頭髮。你辦完了一切,以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駕車回家上了床。可是,你一直沒有睡著,一直想著今天發生過的事情,反覆回憶著有沒有破綻。突然你想到你把一個重要的東西忘記在現場了。你衣服也沒換就趕回來。也許你根本還沒來得及回家,在車上就想起來了。反正沒有人能證明你昨晚是什麼時候回家的。所以早上我看見你時你穿著前天的黑色運動衫褲。可是你沒想到法醫這麼快就會到現場,在電梯裡,你不是已經流露出知道T出事了嗎?所以你要盡快想辦法解決掉你的破綻。在我工作開始前你就企圖接觸屍體,工作時又是。你發現屍體檢驗會脫掉全部衣服檢查每一寸皮膚,害怕我發現實際上他還沒有洗過澡。那時自己尷尬惶恐的眼神,你還記得嗎?」
「老天!你在說什麼呀!」N汗如雨下。G反而停止了驚恐地打顫,著迷般望著我。胡警官靜靜地聽著。
「可是,你太低估現代法醫學的力量了。從我發現T的口溫比體溫高時,我就開始懷疑不是自然死亡。提高頭部溫度,特別是對於循環已經停止的屍體,有什麼比一個吹風機更有效呢?但是在那時,我不能肯定是誰做了這一切。我需要更多的線索。你偶爾碰到了我,立刻發現這是個拉攏我並打探消息的好機會,所以邀請我去玩,還把我帶回你家。你覺得自己足夠有魅力,足夠用友善蒙蔽我的眼睛。我在浴室裡看到的東西是我後來推斷的基礎:1.你的洗髮水,根據我們可靠的情報,最近你和T的關係不佳,他就算要洗澡也不會用你的東西吧?2.你的浴衣腰帶,還端端正正地掛在浴室門背後。經過纖維比對證實和T穿的白色浴衣為同樣質料。而那件浴衣的腰帶環正好空著。天下不會有這樣的巧合吧?」
N抓著自己的頭髮喃喃地說:「你不能這樣,你……」
「請讓我說完,你的冰箱裡,標有昨天日期的牛奶還沒有開過。當然,這不能用於說明你昨天早上沒有回家,失去重要的同事可能是你失去胃口的原因。不過,我發現了更有力的證據,證明這是一次有準備的行動。這個呢?也是你舅舅的嗎?雖然被發現的時候是安靜地躺在冰箱裡,可是我在這個瓶子蓋的螺紋裡發現卡了一根纖維,經過性狀比對,證實和休息室的地毯纖維相同,說明它曾經在那裡被打開過又關上。經過化驗,我已經明確了這個瓶子裡的藥片的成份,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伸手把裝在密封塑料袋裡的瓶子直直地舉到他鼻子底下,「你是怎樣騙T服下如此大劑量硝酸甘油的呢?」
這是一個普通的棕色小瓶,不到小指長度,現在裡面只有4、5片,但裝滿有100片,每片含硝酸甘油0.6毫克,需要防潮、避光、避熱保存。作為療效確切副作用少的基本醫療藥品,在任何西藥房花2.8元就能買到。現在卻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幾乎要被N、G、胡警官和我的目光點燃。
N欲哭無淚:「照你這麼說,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朱醫生,你搞錯了,」G小聲說,「不是他,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