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門 第六章 秋胡行
    風雪吹送,一個女子的聲音,慢慢悠悠,輕輕喚著:「凌大小姐……凌大小姐……」那喚聲,一時像是極遠,再一聽,又像是近在耳邊,聲聲喚來,殷殷切切,聽在耳裡,卻不知怎的就叫人心上發寒。  

    趙老實駭道:「鬼……有鬼……」  

    一面哆嗦著縮向牆邊。  

    窗外那聲音一轉,又似子規泣血,幽怨不已:「凌大小姐……多年不見,我日夜念著你呢……你來了長樂鎮,怎麼忍心不出來見見我……」  

    韋長歌沉下聲,隔窗問道:「外面是何方高人?何不進來相見?」  

    眾人屏息等了半晌,那女子卻不再出聲,正略鬆了一口氣的當兒,便聽一聲巨響,門上木閂從中斷成了兩截。  

    霎時間,侵骨寒風捲起一片雪花從門外直撲進來,店門在寒風裡搖搖晃晃,吱呀作響。  

    便見一個紅衣女子,清冷纖弱,雪膚花貌,裊裊婷婷立在門外。  

    王隨風、馬有泰臉色大變,同時一躍而起。趙老實更如見羅剎惡鬼,面無人色,顫抖著指向那女子,呻吟道:「駱……駱夫人……」  

    紅衣女子唇畔似噙淺笑,眼底卻森冷如嚴冰,將屋子裡眾人一一看過了,輕聲道:「好熱鬧。」  

    目光從王隨風、馬有泰面上一掃而過,落在趙老實臉上:「王大先生、馬總鏢頭、趙老闆,許久不見,三位一向可好嗎?」  

    馬王二人聽她這麼說,知道方纔的對話都已被她聽到了,又驚又愧,又怕又急,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花弄影緩步踏進店來,四下裡一望,柔聲道:「凌大小姐,你在哪裡?你把害他的人都送到這裡來,好叫我能為他報仇,你這份大禮,我歡喜得緊。凌大小姐,凌家妹子,你出來……讓我親口謝你……」  

    馬王二人聽了,心下俱是一緊,待要奪門而出,又畏她功夫了得,不敢輕舉妄動,大急之下,只用求救的眼光看向韋長歌。  

    花弄影目光流盼,微一低首,便向著店內深處那道小門走去。  

    蘇妄言一驚,就要上前阻攔,卻見滕六郎目光微動,意似阻攔,不由一怔。  

    花弄影只踏出兩步,卻突地站定了,微垂眼簾,片刻,一聲冷哼,陡地喝道:「還不出來!」  

    紅影一閃,人已到了先前那具巨大的棺木之前,右手疾伸,朝著棺底狠狠抓下!  

    蘇妄言一驚,隨即明白過來——那棺木尺寸巨大,自然是有夾層的。  

    花弄影一抓下去,手還未觸到棺木,便聽「喀喇「一聲,木塊四散,當中一樣東西高高飛起,花弄影見了,先是一驚,竟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手才伸出去,卻又猛地一頓,欲要收回,卻已來不及了。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棺底一人已一躍而起,掌中寒光閃動,一柄短劍架在了花弄影頸上。  

    這幾下驚變,看得眾人目不暇接,到這時那東西方才落在地上,滾開了——叫花弄影伸手欲接的,原來是一顆木雕的人頭,那木雕人頭刻畫仔細又帶了假髮,加之燈光幽暗,乍看之下,倒和真的人頭有七八分相似。  

    但此時持劍站在花弄影身前的女子,卻不是凌霄。  

    蘇妄言見了那女子,大是愕然,脫口喚了聲:「忘世姑娘……」  

    忘世姑娘抬眼對他一笑,卻不答話,只將眼看著滕六郎。一時間,諸人的目光也都跟著望向滕六郎。  

    滕六郎坐在原處紋絲未動,淡淡說了句:「做的好。」  

    頭也不回地道:「凌大小姐,請出來吧。」  

    眾人一齊轉頭,便見屋子深處,那道小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女子從黑暗處走出來,微微躬身道:「有勞公子。」  

    馬王幾人一齊驚呼道:「凌大小姐!」  

    蘇妄言亦叫道:「凌夫人!」  

    凌霄走至屋中,待她走到亮處,眾人才看見她雙手小心翼翼地環抱著一個男子的人頭,面目宛然,嘴角帶笑,神情栩栩如在生時一般。  

    韋長歌雖然已經聽蘇妄言說起過了,卻還是禁不住心悸。  

    王隨風幾人心裡本就有鬼,此時陡然見了那個人頭,更是駭然,連呼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靠著身後棺木瑟瑟發抖。  

    趙老實更是嚇得幾欲昏死,雙膝一軟,就衝著那人頭跪了下去。  

    花弄影見了那人頭,猛地一顫,像是忘了頸上的利劍,情不自禁往前微傾。那劍鋒利,立時在她頸上留下一道劃痕。殷紅血絲順著鋒刃流下,花弄影卻只怔怔望著駱西城的人頭,滿目癡迷,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意。  

    馬有泰面色慘淡,用手指著那人頭,篩糠似地發著抖:「駱……駱大俠……」  

    凌霄一面用手撫摸著駱西城的臉,一面低歎道:「馬總鏢頭還認得他?唉,這麼多年,他一點都沒有變,我卻已經老了……」  

    馬有泰只是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凌霄悵然一笑,道:「馬總鏢頭、王大先生、趙老闆,你們不必擔心,我請幾位來,只是想弄清楚當年有些事情,並不是要找三位報仇——我心裡明白,他的死,其實不關你們的事,你們雖有錯,但或許我比你們還要錯得厲害……我請幾位到長樂鎮相聚,並無惡意,不過是想聽聽各位的心裡話,弄清楚當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語罷一歎,又轉頭看向蘇妄言,凝視他許久,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  

    蘇妄言慌忙起身去扶:「凌夫人?」  

    凌霄眼裡淚光微閃,低聲道:「蘇大公子,你為我奔走,凌霄心裡感激,蘇三公子有大恩於我,我也一天都不曾忘記。只是在我心裡,什麼都比不上他,不得已,只好有負二位了。這三個頭,就當是我給你和蘇三公子賠罪吧……」  

    蘇妄言聞言一怔,佇立許久,只覺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像是連自己都忍不住為她酸楚。正怔忪,韋長歌在他肩頭輕拍兩下,走上前扶起了凌霄,柔聲道:「凌大小姐何必如此。」  

    凌霄強自一笑,只是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吸了口氣,回身面對花弄影,道:「花姐姐……」  

    花弄影肩頭微震,抬起頭來,眼神瞬間一陣迷茫,但只一瞬,那些癡迷,那些惘然,便已斂得乾乾淨淨,像是忘了利刃當前,依舊神態從容,落落自如道:「凌大小姐,別來無恙否?」  

    便如故人重逢,尋常寒暄。  

    「多勞姐姐惦記,你那一掌還打不死我,不過養了三五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姐姐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死不了。倒是大小姐你,蒼老了許多。」  

    「……一晃已經二十年了,哪兒能不老呢?」  

    花弄影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一向把你當妹子疼,若是叫他見著你如今這副落魄模樣,不知又該多難受了。」  

    話未說完,凌霄霍然抬頭,緊咬下唇,眼中又是嫉恨又是憤怒,恨恨瞪著她。  

    花弄影面無表情,身形微微一動,像是想要踏前。  

    凌霄冷笑一聲,道:「花姐姐,這劍利的很,還是小心點好!」  

    花弄影瞥了眼架在頸上的利劍,也冷冷笑道:「大小姐以為這樣就能制得住我?別忘了,花弄影之所以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還是拜你所賜。」  

    「我當然知道,這一劍若是刺在姐姐心口,姐姐只怕連眼都不會眨一下。」凌霄一雙妙目顧盼盈盈,向著花弄影粲然一笑。「只不過,我若是一不小心,把姐姐的頭砍了下來,你說會怎麼樣?到時候,你只剩了一個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死不了,又活不得,那情景,真是想想都覺得有趣!」  

    蘇妄言聽到此處,心中一動,想起方才趙老實也曾說過,花弄影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訝疑之下,只凝神聽著她們的對話。  

    韋長歌雖不明其意,但聽她說得惡毒,不由得皺了皺眉。  

    花弄影臉色微變,半晌道:「大小姐模樣雖然變了,心機倒還是一樣深沉。我實在沒料到你竟真敢大搖大擺躲在門後。你就不怕我當真開門嗎?」  

    「他總誇你冰雪聰明,我聽得慣了,姐姐的聰明自然也就記在了心上。險是險了點,但若不冒險一試,又怎麼能制得住你?」凌霄深深吸了口氣,笑了笑:「實不相瞞,這法子乃是公子教我的……」  

    花弄影目光轉動,著落在滕六郎身上。  

    蘇妄言看了看那忘世姑娘,又看了看滕六郎,靈機一動,脫口而出:「王家先生,原來是你!」  

    滕六郎順手斟了碗酒自飲,但笑不答。  

    韋長歌若有所思,忽而一歎:「妄言,你怎麼還不明白?事情從你收到梅園雅集的那一天請帖就已經開始了。」  

    蘇妄言不由愣住。  

    韋長歌長身而立,淡淡一笑:「如玉公子,當真不負『天下第一聰明人』之名。」  

    滕六郎微笑道:「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抬愛,倒讓韋堡主見笑了。」  

    蘇妄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終於明白過來,恍然呼道:「君如玉——你是君如玉!」  

    滕六郎略一欠身,輕描淡寫地道:「是王家先生,也是君如玉——蘇大公子,多有得罪,還請恕罪。」  

    他口中雖說「恕罪」,面上卻是神情自若,半點沒有需要誰來「恕罪」的樣子。  

    王隨風幾人都大是吃驚。只覺這眼前的男子雖然明明還是那個臉色青黃、其貌不揚的客棧老闆,卻不知為何,又像是整個換了一個人似的,光彩攝人,顧盼自雄,從他身上,哪裡還找得到方纔那個中年病漢的半點影子?  

    蘇妄言怔忪許久,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抬起頭,目光灼灼,望定君如玉:「梅園主人、王家先生、滕六郎滕老闆,哪一個才是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君如玉只笑,不應。  

    一旁,他們三人這一番對答,花弄影與凌霄卻都像是沒聽到,一個神情複雜,一個恨意深切,彼此都不開口,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  

    蘇妄言還要再問君如玉,卻聽凌霄輕輕的、長長的歎了口氣,只得暫時收了滿腹疑問,聽她要說些什麼。  

    凌霄露出一個說不清是什麼意味的微笑,緩緩道:「花姐姐,難得我們今天能再聚在這來歸客棧,就不能好好說說話嗎?」  

    花弄影沒有說話。  

    凌霄又笑了笑,問:「花姐姐,你還記不計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花弄影好一會兒才應道:「怎麼不記得……那天晚上,你騎著馬來找他,你站在門口,一身男裝,背著長弓,大小姐那日的模樣,真是好生標緻……」  

    凌霄禁不住微微笑起來,道:「可不是嗎?我連夜從家裡跑出來,披星戴月地趕路,就是為了來找他。不過那天晚上,也實在叫我難過極了……那時候,我還以為一生都不會再有那樣的傷心難過了。卻不知道那以後叫我傷心難過的事情,竟還有那麼多!一樁樁,一件件,都叫人刻骨銘心……」  

    停了片刻,喃喃道:「可明明叫人這麼傷心,為什麼我卻偏偏捨不得忘?非得時時刻刻想著、念著、記掛著,倒像是只有在那傷心痛楚的當口,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是不是我前輩子欠了他,這輩子就該受這樣的煎熬?」  

    門外,冷風貼地捲過。  

    你可曾為誰傷心過?那叫你傷心的是什麼人?是誰叫你傷心難過,卻又叫你離不開,捨不得,放不下?  

    這一刻,兩個女子,都不約而同地,靜靜看向了男人的頭顱。  

    燈火下,男子面目宛然,那早已看得熟了的臉上,似乎還掛著淡淡笑意。  

    ——你為誰傷心過?  

    這個雪夜,又是誰讓你懷念?  

    細碎往事,紛亂地湧上心來,在那當中,似乎分明的有種蕭瑟感覺,叫指尖漸漸泛冷,叫青絲根根斑白,就像是外間那霏霏的雪花此刻全都打在了人身上,融化的時候也就消磨了胸口那一口纏綿熱氣……  

    凌霄閉了閉眼,伸手將旁邊一副棺蓋上的浮塵拂去了,有些疲倦地坐到了棺蓋上。  

    「花姐姐,你恨我,我知道!我不瞞你,這麼多年,我也沒有一刻不在恨你!只是有時想想,人活一世,能有多少個二十年?你我這樣相爭,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又有什麼意思?唉,這麼一想,倒叫人灰心起來……」  

    花弄影漠然回答:「這兩年,這鬼地方總算平靜了些,我也以為你是死了心了,沒想到今晚你倒親自回來了。凌大小姐,你要真的放得下,又何必回來?」  

    「……你說得對,要是真放得下,又何必回來……可是你叫我怎麼放下……又怎麼才能放得下?」凌霄看著花弄影,滿是淒涼地笑了。  

    她還記得,那個晚上,十六歲的她倚著欄杆看見他,隔著冷寂月光,面目都是模糊,似被什麼人有意遮攔了,猙獰或齊楚,溫婉或睚眥,種種樣貌、種種神情盡皆無從揣測,一起落在混沌裡。  

    又覺得那人目光於彈指頃越過萬千溝壑就在眼前。  

    滿座皆寂,滿院都冷清,卻因那一道身影,平添了光彩……——  

    心越跳越快,彷彿什麼東西呼之欲出,隱約有種預感,似乎是,只要這時候趕上去,這一生一世,便都水落石出。然那一步偏偏重如千鈞,又譬若被夢魘住了怎麼都動不了。  

    只覺那一刻至近至遠。  

    只覺那光陰至長至短。  

    然而,紅顏一春樹,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來都浸在似水流年裡——才在目光流眄,顧盼之間,廿載年光卻已悄然流逝去了……  

    蘇妄言心中滿滿的都是疑問,見她們二人又是好半天都不說話,輕咳了一聲。  

    凌霄收回目光,微一低首,笑了笑,悵然道:「花姐姐,這些年我總在做同一個夢——夢裡面,他就站在這來歸客棧裡看著我。我隱隱約約的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麼,心裡火燒一樣的著急!想要到他身邊去,卻怎麼也挪不開步子!  

    「他看著我,像是想要說些什麼,但總是還沒開口,就一刀砍下了自己的頭!每一次,我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他的頭落在地上,滾過來,還一直睜著眼看我,他發不出聲音,那嘴唇卻還是動啊……動啊……每一次,我都想,啊,他是有話要告訴我……」  

    她低頭看著懷裡的人頭,不自禁地放柔了聲音:「你記不記得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了什麼話?」  

    凌霄也不待花弄影開口,自己輕聲答道:「他說『凌霄你記著,這件事,是我自己要為自己做的,實在是我只剩下了這一條路,非這麼做不可,跟誰都沒關係,你莫怪在旁人頭上,將來也不要想著為我報仇』——他這幾句話,我一直都記得,可是他為什麼這麼說,我卻越想越糊塗?花姐姐,你可知道,他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西城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是要你放過那晚逼他的人,不要為他報仇。」  

    凌霄不以為然:「姐姐當真這麼想?他的意思,或者真是叫我放過那些人,但這『報仇』二字,卻有些蹊蹺。」  

    「怎麼蹊蹺?」  

    「他當日是自盡而死,既然是自盡,何來報仇一說?他既然知道那些人都是我爹的部下,以他的才智,難道會不知道他們是受了我的指使?更何況當時的情景,你我都是親眼所見,那日客棧裡裡外外許多人裡面,哪一個有能耐逼得他非死不可?」  

    花弄影深目如幽潭,不起漣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返魂香的消息走漏,他就算能勝過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我們夫妻也終是不能再有一日安穩了。或許西城是想到這一層,所以心灰意冷。」  

    王隨風被她這話勾起心事,又是悔恨,又是慚愧。一時間心緒翻騰,猛地站起身來,顫聲道:「都怪我一時貪念,鬼迷心竅,害了駱大俠性命!駱大俠看不上我這條賤命,我卻沒臉活在世上!駱夫人,我這就把命陪給駱大俠!到了地府,再親自向他請罪!」  

    長歎一聲,凝氣在掌,便望頭頂重重拍下。  

    事出突然,馬有泰,趙老實都一起驚呼出聲。馬有泰心中有愧,更是面無人色,只道王隨風這一死,自己也是難以苟活了。  

    便聽蘇妄言叫了聲「且慢「,他聲音剛一響起,韋長歌已驀地出手,電光火石間,將王隨風手掌格住了。  

    王隨風面上一陣抽搐,嘴唇開合,才要說話,蘇妄言已笑著道:「王大先生何必如此?」  

    韋長歌微微一笑,坐回原處。  

    花弄影突地冷冷一笑:「不錯,王隨風,你何須如此?」  

    馬有泰、王隨風都是一怔。  

    花弄影視線轉向凌霄,淡淡道:「莫要忘了,將軍府的人可是這位凌大小姐領來的——西城他可是一向把大小姐當做親妹妹看的。」  

    唇角微揚,打住了。  

    她雖然不再說下去,話裡的意思卻是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王隨風面色灰敗,茫然若失,放下手,只呆呆看著凌霄。  

    凌霄默然半晌,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話來:「花姐姐,其實你心裡清楚,我只會對他好,從沒想過要害他。他的的確確是被人害死的,但害死他的,不是我,不是馬總鏢頭和王大先生,也不是遼東將軍府。」  

    蘇妄言側頭想了想,忽而笑了笑,道:「駱大俠那幾句話雖然說得古怪,但有一點是錯不了的。」  

    韋長歌知道他心思,接口道:「總是先有仇人,才會提到報仇這兩個字。可駱大俠的仇人究竟是什麼人?」  

    凌霄道:「不錯!他不要我報仇,但他的仇人是誰?他究竟為什麼非死不可?二十年來,他的死,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疑團。這二十年來,我雖四處漂泊,卻不曾有一日忘記過這些問題,只是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到答案。」  

    停了停,慢慢將眾人一個一個看了過來,輕聲問道:「王大先生、馬總鏢頭、趙老闆,當年的事你們都是親眼見了的;韋堡主、蘇大公子,事情的經過,你們方才也都聽說了——你們知不知道,他是為什麼?」  

    幾人都是搖頭。  

    凌霄道:「我知道,你們心裡也都有許多問題,趁著今天大家都在,我便也把我知道的部分原原本本說出來,也請各位幫我解解我心裡這個謎團!」  

    又向花弄影道:「花姐姐,我有哪裡說得不對的,煩你給我指出來。」  

    花弄影沒有回答,只望著燈火出神,好一會兒才若有若無地一笑。  

    凌霄又笑了笑,卻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她還記得將軍府裡片刻歡愉,清晰如昨日。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生命裡只剩下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苦?  

    是十四歲母親的病逝?  

    是十六歲將軍府裡的匆匆一瞥?  

    是那一晚盜香出走,隔著重重兵馬以死相脅,與父親訣別?  

    還是從那一刻,知道他的心裡,原來沒有凌大小姐……  

    低頭凝想許久,她終於緩緩開口道:「我出生在遼東鎮軍將軍府。」  

    ***

    我出生在遼東鎮軍將軍府,是鎮軍大將軍凌顯的女兒。  

    那會兒,爹說我像他,最疼的就是我。所以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任誰見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句「凌大小姐」。  

    人都說,凌大將軍和夫人伉儷情深,最是世上少有的恩愛夫妻。有整整十四年,我也是這樣相信的。直到那年冬天,娘得了重病。  

    世人都知道,鎮軍將軍府裡有返魂香,能起死回生,卻死返魂。我看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便去求爹拿返魂香出來救娘,沒想到,他卻一口就回絕了我,說什麼「返魂香世間罕有,豈能用在尋常婦人身上?」  

    我在書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終於還是救不了娘的性命。  

    就在那一刻,心裡就像是有一處什麼地方,轟然地塌陷了,連同過去十四年的美好記憶,連同心底某種信念、某種嚮往,都一齊灰飛煙滅,再不能挽回……  

    我從此只當自己啞了,再也不肯說話。大將軍或許是覺得虧欠了我,那以後不管我想做什麼,都事事都由著我。  

    那天是九月初三,凌大將軍的五十大壽,將軍府裡擺下了酒席,大宴賓客。後花園裡,有一座三層的飛觴樓,那一晚,壽宴就設在這座飛觴樓上。  

    那天晚上,飛觴樓上高朋滿座,冠蓋雲集。我坐在席上,忍不住又想起我那苦命的娘,心中淒苦,眼前的種種熱鬧,也就像是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  

    酒到半酣時,所有人的興致也都到了最高點,那些阿諛逢迎的話更是像流水一樣從客人們嘴裡說出來。喧嘩中,不知是誰大聲恭維說:「凌大將軍是當世武穆,朝堂柱石,天下人誰不敬仰?人生到了這個境界,真算得上是十全十美!所以說做人就須得像大將軍這樣,才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  

    眾人都是哄然響應。  

    但我爹卻歎了一聲,回答說:「什麼當世武穆、朝堂柱石,都是些名韁利鎖,不值一提!我這一生就只有一件恨事——我只恨,我那位好夫人去得太早,拋下我和一雙兒女相依為命……這些年,我常常一覺醒來,恍恍惚惚,倒覺得夫人還在我身邊似的……唉,人活在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罷!」  

    一時間,那些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聽得一片乾笑聲,接著便都沉默了。  

    我聽他提起我娘,心裡像是有根錐子在鑽也似的疼!早在心裡罵了他一千次、一萬次!只恨自己為什麼會有個這麼無情無義的父親?  

    我正坐著發怔,突然間,就聽得遠處有個男子的聲音沉沉吟道:「悵浮生,俯仰跡成空,依然此江山。對秋容如畫,天長雁度,水闊鷗閒。追游未甘老態,憑酒借紅顏……」那聲音隔得還遠,聽著,卻又像是近在耳邊。略有點低,聽在耳裡,就像是有一根弦,輕輕地撥過了心上。  

    突然之間,整個飛觴樓都靜了下來。  

    我打直身子,向樓下看去。  

    外面月色正明,地上薄薄的升騰著一層水氣。  

    我看見遠處月下隱隱約約有一條人影,口中吟詩,步月而來,行動瀟灑,轉眼工夫就站在了飛觴樓下。他穿著身石藍色的布衣,背一把長刀,微昂著頭看上來,高高大大,一身都是磊落氣。  

    那男人身子一縱,就到了飛觴樓上——那一晚,是我爹的五十大壽,府中守衛森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座中賓客,許多是我爹的部將,此時回過神,都是大嘩,紛紛拿了起刀劍將他團團圍在了中間。  

    我從第一眼見到他,就像是被夢魘住了,絲毫動彈不得……恍恍惚惚間,只聽見爹在問他是什麼人,來將軍府做什麼。  

    他連瞧都不瞧旁邊那些人,只道是「聽聞凌將軍在此宴客,想來討口酒喝。」我爹大笑起來,一揮手,命眾人都退下了,跟著就即刻叫人添設碗碟,搬來桌凳。他拱拱手,就入了座。我爹也不管他,神情自若,只和別人說些閒話。  

    他目不旁視,也不說話,飯菜都不動,只一杯接一杯喝酒,就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將軍府是什麼地方,倒叫我為他擔心得不行。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這男人突然一聲長笑,長身而起。所有人都沒了聲音,直直盯著他。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嗓子裡幹得發不出聲音。  

    他從從容容地開了口,說:「凌大將軍,實不相瞞,在下駱西城,今晚是來府上盜取返魂香的。我敬重將軍為人,原本不該相擾,只是人生在世,許多事雖然不得已卻也只能為之。我這番意思,想必大將軍也能明白。今夜既然是凌大將軍壽辰,那就算了。三日之後,駱西城當再來訪。」  

    說完了,也不等人回答,轉身大步下樓去了。一時間,所有人都鼓噪起來,好些人想要衝下樓去攔住他,卻都被爹止住了。  

    等他走得遠了,爹才說:「此人孤身犯險,必非等閒之輩,你們不是他對手。」  

    那天晚上,我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他的影子像是烙在了眼上,怎麼都揮不開。我又怕他來,又盼著他來。我怕他來了會有危險,又盼著他能早些兒來,早些兒讓我見著他。我明明才只見過他一次,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念念不忘,竟都是他!只覺得要是再過一刻,我還不能見到他,我就要死了!  

    我活了十六年,卻是在那天晚上,才第一次知道了原來相思是這種滋味——苦不堪言,又纏綿入骨,叫人生死兩忘……  

    三天後,他再來的時候,是堂堂正正從大門進來的,那麼多士兵都攔他不住,讓他一路闖到了藏寶閣。我爹知道他要來,一早便在藏寶閣下安排好了人手,他一到藏寶閣外,就被團團圍住了。那些都是些一流的高手,但他雖在重重圍困之中,卻是全無懼色,依舊談笑風生。  

    那天,我也提著劍在一旁掠陣,說是掠陣,但從頭到尾,我卻只知道呆呆望著他,連自己在做什麼都忘記了。我正發愣,突然,不知怎麼的,他就到了我面前!他離我那麼近,他的臉正對著我的,我看到他眼裡映著我的影子——他說,這位便是凌大小姐吧?颯爽英姿,果然有將門氣派。  

    我不知道我是臉紅了,還是笑了,只是怔怔地提不起半點力道,任由他把我手裡的劍奪去了。那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劍,到了他手裡,就像是變了神兵利器,他拿著我的劍,流雲一樣穿梭來往,那樣子威風凜凜,又說不出的瀟灑。  

    世上若有真英雄,便該是這樣吧?!  

    他武功高強,幾十個高手都制不住他,爹終於調來了弓弩手。  

    爹讓他們全都住了手,說:「駱大俠,你要是悄悄地來,以你的武功要盜取返魂香應該不是難事。你為何卻事先告訴了我,倒讓我有了防備?」  

    他說:「駱西城一生不做雞鳴狗盜之事,雖說不得以要借府上的返魂香一用,卻也不能欺你。」  

    爹聽了,笑了笑,說:「老夫敬你是條漢子,若是別的東西,拱手相贈又有何妨?但唯有這返魂香,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帶走。這院子已經被弓弩手重重圍住,只要我一聲令下,就是大羅金仙也休想逃出生天。但你既不欺我,我也不能欺你,駱大俠今日就先請回吧!返魂香的事,駱大俠放心,老夫日後自會親自登門拜訪,給你一個說法。」  

    他聽了,也不猶豫,應了聲「好」,說:「凌大將軍一言九鼎,駱西城有什麼不放心的?」說完大步走過來把劍遞在我手裡,笑了笑,轉身走了。  

    那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就暗暗下定了決心——這一生一世,不管他去到哪裡,我總是要跟他一輩子了!  

    ——韋堡主,蘇大公子,你們有沒有看過戲?  

    戲裡面,總是牆頭馬上一相顧,一見知君既斷腸。  

    我遇到他之後的事,也都是些老套戲碼。  

    我為他盜了返魂香,星夜出走,千里迢迢,到衡陽去找他。  

    那個晚上,他來開門,我一見到他面,歡喜得落下淚來!但也是那個晚上,我才知道,他原來已經有了花姐姐——他那樣從容不迫,那樣笑對生死,豁出性命不要,原來都是為了他妻子!  

    那天晚上,我站在門口,看著躺在床上的花姐姐,說不出話來。  

    返魂香壓在心口,叫我動彈不得。  

    可是,你若愛一個人,便不該叫他傷心難過。我一心一意,就只是要他歡喜——我給了他返魂香,讓他救人。可是不知為什麼,花姐姐用了返魂香,卻一點兒用處也沒有。返魂香彷彿只是一場美夢,叫做過夢的人,越發活得痛苦……  

    返魂香雖然沒用,但我知道,只要一日找不到藥治好花姐姐,他就一日不會死心。  

    我說過了,我只要他歡喜,不管他想做什麼,我總會盡力幫他。  

    我已經慷慨過一次,也只好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慷慨下去。  

    那以後,我便再沒有回過將軍府,只是一個人在江湖上輾轉漂泊,一聽到哪裡有名醫妙藥就趕上門去,只盼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幫到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虛耗了多少光陰,卻總是無功而返。  

    我怕看見他失望難過的樣子,也不敢回去找他——那時候,天下之大,卻總叫我有種無處容身之感……  

    每到晚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總是一遍一遍想起他站在飛觴樓上的樣子,想起他說過的那句:這位便是凌大小姐吧?颯爽英姿,果然有將門氣派。  

    便覺得生死都是寂寞了。  

    就是那時候,叫我遇到了蘇三公子。  

    我遇到蘇三公子和月相思,是在一條船上。  

    那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同船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因為心裡有事,睡不著。船到中途,上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兩人還帶著一個嬰兒。  

    ——蘇大公子,那個嬰兒就是你。  

    我那時候不知道這一男一女是什麼人,還以為是一對帶了孩子的年輕夫妻。那男人長得那麼好看,我只朝他望了一眼,就再也挪不開目光。  

    那男人很年輕,無端的,就叫人想起「芝蘭玉樹「四字。那眉目五官,無一不令人怦然心動,哪怕是在船上昏黃而微弱的燈火下,也是那麼動人心魄的好看。那雙眼睛,更是清亮得能醉人似的,彷彿看透了這茫茫夜色,著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虛空中。  

    他們上了船,那男人抱著嬰兒,和那女人靠坐在一起,兩人小聲說著話。那嬰兒被裹在襁褓裡,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不肯安分。男人就輕輕拍著他,哄他睡覺。  

    那女人看了,忍不住笑起來,把嬰兒接過去,哼著歌兒哄他。過了一會兒,突然紅著臉說:「你看這孩子,眉眼倒有些像你。」  

    那男子伸手摸了摸嬰兒的臉,笑了笑,道:「他是大哥的孩子,自然會有些像我。」他不知有些什麼心事,頓了頓,像是有些感慨,又自言自語地道:「也不求別的,只盼他無災無病,能好好的長大,我心裡便歡喜了。」  

    那女子便問他:「你就這麼喜歡這孩子?」  

    他回答說:「她臨終之前,把妄言托付給大哥和我。我親口答允了她,只要有我蘇意一日,就誰也欺負不了孩子。」  

    女人點了點頭,嘴裡又哼著歌兒逗那嬰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突然歎了口氣,說:「總有一天,我會為這孩子死的。」  

    女人惱怒起來,說:「好好的,怎麼突然說這個……」  

    男人就對她笑了笑,平平靜靜地道:「死生原是尋常事,有什麼說不得的。」  

    那女人好一會兒沒說話,一開口,連聲音都在發顫,卻斬釘截鐵地說了句:「我不讓你死!就是有一天你死了,我也能讓你活過來!」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也不知道那女人是真的有辦法,還是信口開開玩笑,但她那句話卻正說中了我的心事——花姐姐的病,眼看越來越重,我實在不敢去想,若是花姐姐有個萬一,他會怎麼樣!所以在那關頭,哪怕只有一點機會我也都不能放過。  

    於是等下了船,我就一路尾隨著他們。男人發現了,問我有什麼事。我那時也顧不得許多,開口就問:「姑娘說,就是死了的人也能救活,可是真的嗎?」  

    那女人掃了我一眼,冷笑著說:「月相思幾時說過假話?」  

    我聽了她這句話,這才知道她就是一幻境的月相思,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立刻就跪在了她面前,求她幫我救人!  

    但我苦苦哀求,月相思卻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拉著蘇三公子要走。蘇三公子皺了皺眉頭,把我扶起來,問我要救什麼人。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月相思那樣傲氣的人,竟然也會跟人低頭?!  

    她原本已經走開了的,見蘇三公子停下來跟我說話,才又抱著孩子折了回來,耐著性子聽我們說話。  

    我從自己的身世說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們。  

    蘇三公子便問我:「花弄影是駱西城的夫人,而你喜歡駱西城,花弄影若是死了,豈不是正好成全了你嗎?你為什麼還要求相思救她?」  

    我想了想,說:「我求月姑娘救人,其實並不是為了救人,只是因為我喜歡他,看不得他有半點難過。」  

    月相思聽了,一言不發地看向蘇三公子。蘇三公子卻不知在看著什麼地方,惘然若失。月相思瞧著他的側臉,像是癡了。  

    當時,我心裡著急,見她和蘇三公子都不說話,忍不住小聲問她:「月姑娘,你有什麼法子能治好花姐姐?」  

    月相思搖了搖頭,說:「我治不好她。」  

    我「啊」了一聲,失望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問:「那……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月相思盯著我看了許久,只說了兩個字——  

    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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