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門 第四章 夜店
    韋長歌蘇妄言看在眼裡,也不言語,只當沒看見。  

    王隨風道:「慚愧,真是慚愧!我只知道自己睡下去的時候還在金陵的臥室裡,怎麼一覺醒來就到了這裡?真是莫名其妙……馬總鏢頭,你又是怎麼來的?可有什麼線索嗎?」  

    馬有泰愁眉苦臉,只道:「我跟王大先生你一樣,睡下去的時候還在自己床上,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口大棺材裡了!呸,真他奶奶的晦氣!」  

    便聽滕六郎在一旁陰沉沉地道:「我倒覺得沒什麼好晦氣的——進了棺材,還能自己爬出來,這樣的經歷可不多,幾位下次再進了棺材,只怕就爬不出來了。」  

    座中幾人都不由變了臉色。  

    馬有泰壓抑著怒氣道:「滕老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怕晦氣,馬某卻是怕的!」  

    滕六郎容色不變:「我自說我的話,干馬總鏢頭什麼事?」  

    馬有泰冷笑道:「我看滕老闆不是不怕晦氣,是在尋晦氣!」  

    滕六郎依舊淡淡道:「我這人雖然總愛跟人尋晦氣,卻還沒被人裝進過棺材。要論晦氣,怎麼比得過馬總鏢頭?」  

    走鏢的人,真正是在刀口上過日子,因此最講究意頭好,馬有泰方才一睜眼,知道自己睡在棺材裡,心裡已經是大呼「倒霉」了,這時哪經得起滕六郎開口一個「棺材」,閉口一個「晦氣」,再三挑撥?  

    登時一股火冒上來,一躍而起,就要翻臉。  

    韋長歌笑道:「滕老闆也是心直口快,並無惡意,馬總鏢頭息怒。」  

    馬有泰滿臉怒意,瞪了滕六郎半天,重重哼了一聲,沉聲道:「韋堡主既然開了口,馬某領命就是了。」又粗聲粗氣地道:「滕老闆,馬某是個粗人,方才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見諒。」說完了,到底還是氣不過,來回踱了幾步,轉身向王隨風道:「這鬼地方不是棺材就是骨灰罈子,呆得人憋氣!王大先生,我出去看看,你是呆在這裡,還是和我一起去?」  

    王隨風立即起身道:「我和馬總鏢頭一起去。」  

    滕六郎彎下身子咳了兩聲,道:「兩位且慢行一步。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都是頭一回來我這裡住店,別嫌我囉嗦。這裡有幾條規矩,少不得先要跟二位說說。」  

    馬有泰冷哼道:「你說!」  

    王隨風正琢磨不定,也跟著應了一聲。  

    便聽滕六郎道:「本來,這客棧的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但這一條,現下已改了——如今本店是既做死人生意,也做活人買賣。不管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只要進了我這道門,就都一視同仁。一人一口棺材,既沒有多佔的,也沒有落空的,決不偏倚。  

    「第二條,凡在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一步。  

    「第三條,凡在客棧過夜的活人,夜裡不可睡著片刻。」  

    略略一住,道:「只要進了我這道門,就得守我這三條規矩。若不願意,大可出去就是了,我決不阻攔。」  

    馬有泰便是一怔。  

    王隨風有些詫異,笑問:「這是些什麼規矩?不能出門、不能睡覺,這是為什麼?」  

    滕六郎淡淡道:「因為外面有一具會殺人的屍體。」  

    王隨風愣了愣,打了個哈哈,笑道:「滕老闆是在開我玩笑了。」  

    滕六郎淡淡道:「二十年前,有一雙夫婦住在這客棧裡,那天夜裡,丈夫不知道為什麼,斷首而死,妻子也跟著自刎殉夫。」  

    他說到這裡,馬有泰和王隨風不知想到了什麼,同時臉色一變,立刻卻又跟沒事人一樣恢復了平靜。  

    滕六郎道:「那以後,這裡就多了一具會殺人的屍體。一到夜裡,總有人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路上……跟著,就看到一個沒有頭的男人,手裡提著一把刀,挨家挨戶地推門——要是碰巧哪家人運氣不好,忘了閂門,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一家就再沒有一個活人……」  

    王隨風半信半疑道:「滕老闆說笑了——人沒有頭,自然就死了,哪還能走路,何況是殺人?難道是鬼嗎?」  

    嘿嘿乾笑了兩聲。  

    籐六郎卻笑了笑,只道:「王大先生不相信的話,大可以問問這兩位先來的客人,滕某是不是說笑。」  

    王隨風和馬有泰自覺不信,卻都還是禁不住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沉吟片刻,笑笑道:「這地方確實有些古怪,二位若是信得過我,就先在這客棧歇一晚,靜觀其變,其他的事,明早再說吧!」  

    馬有泰怔忡片刻,強笑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哪來的鬼?怕不是有人故意裝神弄鬼吧?」  

    滕六郎嗤笑道:「我幾時說是鬼了?」  

    馬有泰一愣,怔怔道:「人沒了頭,就不能活了。死了的人還能殺人,不是鬼是什麼?」  

    滕六郎也不答話,半譏半諷地撇了撇嘴,抬眼看天。  

    倒是蘇妄言微一沉吟,淺笑道:「也不盡然。人無頭而能活,其實古已有之。」  

    諸人的視線頓時齊唰唰落在他身上,只等他說下去。  

    韋長歌心思微動,已知道他要說什麼,接道:「刑天。」  

    蘇妄言點點頭。  

    「上古時候,炎帝與黃帝爭位,炎帝的屬臣刑天驍勇好戰,卻在交戰中失敗,被黃帝砍斷了頭顱,葬於常羊山麓。刑天雖斷首而死,其志卻不泯,又站起來,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著盾牌、大斧繼續揮舞,要再與黃帝一決勝負——這豈不是斷首卻能活的例子?」  

    馬有泰,王隨風都是一愣。  

    便聽滕六郎道:「刑天舞干戚,不過是上古傳說,蘇大公子覺得可信嗎?」  

    蘇妄言輕歎道:「我本來也覺得不可信,可是外面那個沒有頭的男人,不正和刑天一樣嗎?」  

    王隨風驚問道:「蘇大公子,這外面當真有那東西?」  

    蘇妄言苦笑道:「不瞞二位,滕老闆說的那具會走路的無頭屍體,我和韋長歌方才在外面已經親眼見過了。」說到這裡,想到此時那無頭屍體就提著刀在這鎮子來回徘徊,不禁又有些發冷。  

    他頓了頓,才侃侃說道:「無頭能活的,不只是刑天。秦時,南方有一個叫『落頭民』的部族。這個部族的人,有一種叫『蟲落』的祭祀儀式,到了夜裡,身首會自動分離,頭飛出窗外,四處遊蕩,到了天亮飛回來和身體結合在一起,便又能行動如常。  

    「《博物誌》說,落頭民的頭離開身體後,以耳朵為翅膀飛行。古時大軍南征,亦常常會捕獲到落頭民,每到這時,士兵就用銅盤蓋住這些落頭民的脖子,讓人頭無法回到身體上,這樣,那人便死了。  

    「又有記載,吳時,將軍朱桓有一個婢女。每到夜裡,這個婢女的頭就以耳為翼,飛出窗外。其他人覺得古怪,夜裡挑燈來看,發現她只剩下身子的部分,身體微微發冷,但卻還有氣息,只是十分急促。於是這些人便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身體。天快亮的時候,婢女的頭回來了,神情十分驚恐,想要回到身體上,卻隔著被子,無法和身體合攏。最後還是旁人把被子揭開了,她的頭才能回到身體上。」  

    他說得生動,幾人便都聽得入神。  

    「元朝時候,陳孚出使安南,作了一首紀事詩,道是『鼻飲如瓴甋,頭飛似轆轤』。這是說,當地的土人,有能用鼻子喝水的,也有夜裡頭離開身體飛到海上吃魚,到破曉時分又回到身體上的。因此後人便把陳孚看到的這些土人喚做『轆轤首』。也有人說,這是一個叫做老撾國的地方的事情。  

    「到了太和十年,昆山費信隨三寶太監出使南洋諸國,回到中土後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了《星槎勝覽》一書。他在書裡說:占城國人,有頭飛者,乃婦人也,夜飛食人糞尖,知而固封其項,或移其身,則死矣。據說連他自己也曾親眼見過這類怪人。後來郎瑛編《七修類稿》提到此事,據他考證,古城正接於安南之南,而老撾,則正接於安南西北。」  

    滕六郎道:「蘇大公子果然博學多聞。如此說來,陳孚的所見,很可能正與費信相同。那,落頭民也好,轆轤首也好,大約都是真有其事了。」  

    蘇妄言苦笑道:「落頭民和轆轤首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面有個無頭刑天倒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馬、王二人都沒有說話,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信還是不信,只是卻都不敢再去開門,好一會兒,才慢慢各自退開了。  

    一時眾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面面相覷,心懷各異。  

    安靜中,突聽得蘇妄言哈哈一笑。  

    滕六郎笑問:「蘇大公子何事發笑?」  

    蘇妄言聞言又是哈哈大笑,末了,慢悠悠地道:「我笑這屋簷底下的人,除了滕老闆,大約竟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韋長歌聞言心中一動,馬王二人也是臉色陡變。  

    滕六郎神情自若,撣了撣衣上灰塵,這才緩緩開口:「諸人各有因果,自己尚且不甚明瞭,旁人更加如何得知?」  

    語罷一笑。  

    蘇妄言一怔,只覺這面黃肌瘦的中年病漢,一笑之間,無端竟透出些雍容氣度。  

    滕六郎視線慢慢掃過眾人,從容笑道:「蘇大公子,在下幼時曾習得觀人之術,難得有機會,今日便請為君一試,聊以消遣長夜,可好?」  

    蘇妄言笑道:「求之不得。」  

    滕六郎道:「尋常術士,觀人先觀衣貌,次觀氣宇,再觀言止,再觀眼眉,所言或八九不離十,實則不過深諳世道,巧舌如簧罷了。在下這套觀人之術,卻與尋常術士不同,名為觀人,實則觀心,只需看人一坐一動,則大,可知人天性肺腑,小,能查人心事煩惱。」  

    微微笑笑,抬手指指眾人,道:「蘇大公子,你看到這屋裡眾人所坐的位置了嗎?」  

    他說了這話,不光蘇妄言,其餘幾人也都忍不住轉頭打量著各自的位置。  

    屋裡六人,除卻睡在地上尚未甦醒的那人,滕六郎悠然坐在燈下,蘇妄言坐在距他幾步之外,韋長歌靠著蘇妄言落坐,位置在蘇、籐兩人之間,王隨風盤腿坐在不遠處的地上,馬有泰獨自抱胸站在窗下。  

    滕六郎笑道:「蘇大公子,方纔我請各位落座,你雖然疑我,卻還是毫不猶豫坐到我旁邊,你不怕我突然發難,是天性灑脫,是藝高人膽大,還是自恃有倚仗?——蘇大公子,你嘴上總說什麼『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對韋堡主這個朋友,你卻實在是放心得很的!」  

    蘇妄言悚然一驚,緊抿嘴唇。  

    滕六郎接著道:「韋堡主,你對我的疑心,比起蘇大公子,只會多,不會少,偏偏這麼多人裡數你坐得離我最近,為何?只因蘇大公子坐在這裡——你知道蘇大公子心思靈巧,卻不夠細膩穩重。你怕他吃了我的虧,著了我的道兒,所以特地坐在我和他之間,以防萬一,是不是?嘿,嘿,韋堡主,你對朋友真是沒的說,叫人佩服。」  

    韋長歌笑道:「好說。」  

    滕六郎陪著一笑,頓了頓,目光落在王隨風身上:「王大先生是坦蕩之人,你對眼下的情況雖有疑慮,卻不疑心韋堡主、蘇大公子和我。可是,你方才跟我們一樣坐在棺材上,絲毫不以為意,現下卻遠遠坐開一邊,不敢靠近這屋裡的棺材骨灰,這是為什麼?你是大名鼎鼎的劍客,劍下亡魂無數,若說像你這樣的人會怕死人,我是萬萬不信的。王大先生,你為何害怕?你又為何先前不怕,偏偏聽了那無頭屍的故事就怕了?你想到了什麼,才這麼害怕?」  

    王隨風面沉如水,嘴唇掀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滕六郎冷笑一聲,振衣而起,緩步而行。  

    「馬總鏢頭方才說自己是粗人,也恁地謙虛了。照我看來,馬總鏢頭是粗中有細,精明的很呢——你推說晦氣,不肯和我們坐在一處,其實你怕的不是晦氣,你嘴上不說,心裡早暗暗把其他人全疑心了。所以你一個人站在遠處,連坐都不肯坐,就怕動手的時候,會慢了那麼一刻半刻!」  

    馬有泰臉色鐵青,片刻回道:「小心駛得萬年船,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韋堡主、蘇大公子,二位休怪。」  

    滕六郎已接著道:「不錯,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馬總鏢頭這番心思,我明白,韋堡主自然也明白。馬總鏢頭,我只想問問,你和王大先生隔得那麼遠,是為什麼?你們都是稀里糊塗被人裝在棺材裡送到這兒來的,正所謂同病相憐,任何人到了你們的境地,想必都有許多話要問對方,可你和王大先生,為何彼此間連話都不說一句?你們二人明明交情匪淺,為何卻偏要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來?」  

    馬有泰、王隨風二人聞言皆是臉色大變,彼此對望了一眼,又急速挪開了視線。  

    滕六郎默然一笑,也不再問,隨手拿起一把銀剪,將壁上油燈的燈芯剪去了一截。悠然回身,向蘇妄言道:「蘇大公子,你看在下這觀人之術,可還過得去麼?」  

    蘇妄言強笑了笑,道:「神乎其技,妄言佩服。不過有個問題,想請教滕老闆——聽滕老闆剛才的話,連在下的口頭禪都一清二楚,倒像是早就知道我們幾人的底細了。恕我眼拙,竟看不出閣下是何方高人?怎麼會認得我們?」  

    滕六郎淡淡道:「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門道,何況幾位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滕六若一味裝作不識,反倒矯情了。」  

    說著閉了眼睛,自顧養神,顯是不願再說下去。  

    餘下幾人或疑或窘或驚或怕,一時都只默不作聲。  

    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旁有人細細呻吟了一聲,幾人一起回頭,卻是地上那老頭不知何時已醒了,正坐在地上四處張望,茫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  

    馬有泰一個箭步衝過去,拽住那老頭領口,喝問道:「你是什麼人?是不是你把我們弄到這兒來的?」  

    那人見了馬有泰,卻陡地瞪大了眼,一雙渾濁老眼像是要從眼眶裡掉出來,用手指著馬有泰,卻全身都在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馬有泰一怔,手上力道不由鬆了:「你指著我幹什麼?」  

    那人只是不住發抖,半晌道:「我……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有泰怔道:「你認識我?」  

    他話才出口,那老頭已直直跳了出來,如離弦之箭,直撲向店門口,竟敏捷得不像個老人。  

    眾人皆是一愣,也不知該不該攔他。  

    便見他拉開門,直奔到雪地裡,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就全身篩糠似的顫抖起來,腳下一軟,跪倒在雪地裡,喘息良久,緩緩回頭望向屋裡眾人,又猛地躍起,「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進屋,不言不語,蜷著身子就地坐下了,臉色煞白,不住發抖,眼神又是呆滯又是絕望,明明白白寫著「驚駭欲絕「四個字。  

    王隨風和馬有泰對望一眼,沉聲問道:「閣下是什麼人?」  

    那人像是沒聽到,只是不住大口喘氣,嘶聲道:「是來歸客棧!是來歸客棧!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怎麼會在這裡……」  

    王隨風皺了皺眉,道:「怎麼?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老頭目光陡地直射向他。  

    王隨風不由自主,竟倒退了一步。  

    良久,那老頭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在他臉上繞了一圈,又看一眼馬有泰,埋頭慘笑道:「張大俠,李大俠,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便聽一聲巨響,卻是馬有泰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倉惶中,用力過猛,竟把身後一口棺材的棺蓋撞到了地上,發出砰然一響。  

    韋長歌不動聲色瞄向王隨風。  

    那王隨風竟也是一臉的震驚,猝然起身,躍到馬有泰身旁和他並肩而立。  

    馬有泰臉色發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半晌顫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那人苦笑道:「李大俠,真是貴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我這老朋友了嗎?唉,你和張大俠好吃好喝,二十年了,樣子還一點沒變,我第一眼,就認出你們了。哪像我趙老實,天生的窮命!這麼多年,就沒有過一天的好日子,也難怪你們認不出我……」  

    他說到「張大俠「時,王隨風肩頭一震,竟也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馬有泰突地躍前,伸手扼住趙老實脖子,陰森森地道:「你這該死的老傢伙,胡說些什麼!我知道了,必是你做的手腳!說!你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到底想幹什麼?」  

    趙老實被他扼得呼吸艱難,面紅耳赤,兩手不斷在地上亂抓,掙扎不已。  

    韋長歌皺起眉頭,正要上前制止,旁邊早有一人衝出來拉住了馬有泰。王隨風拉開了馬有泰,卻只是臉色發白,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告訴我,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趙老實伏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緩過來。  

    他用手撐著身體慢慢坐起,喘著氣,慘笑道:「原來你們還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竟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哈,哈,張大俠,二十年前,你就是在這地方跟我說『趙老闆,我是來給你送銀子的』!張大俠,你現在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說到末尾幾個字,聲音淒厲無比。  

    王隨風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呻吟也似地喃喃問道:「來歸客棧?這裡、這裡是長樂鎮、來歸客棧!?」  

    滕六郎訝然笑道:「不錯,正是長樂鎮來歸客棧。區區小店,王大先生是如何知道的,莫非以前也曾在這裡住過店嗎?」  

    便見王隨風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面上神情,竟如遭雷擊一般,一轉頭,卻看向馬有泰——他二人從被韋長歌蘇妄言救醒一直不肯正視對方,此時,卻默契似的對視了好一會兒。  

    馬有泰目光閃動,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就在那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奮起身形,撲向門口。  

    韋長歌和蘇妄言若有所悟,便只是靜觀其變。  

    果然,但見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掠過,眨眼間已站到了馬有泰和王隨風面前——身法之快,令人瞠目;身形優美,若回風舞雪。  

    馬、王二人也不商量,一個飛快地右跨一步,一個往左一閃,分別從那人兩側穿過,又撲向門口。那人面帶笑意,腳下微動,不管他們怎麼騰轉挪移,始終擋在二人身面,馬王兩人竟是一步不能向前。三人來來去去,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馬有泰和王隨風又驚又怒,又同時往後躍開丈許。  

    馬有泰喝道:「滕老闆,這是做什麼?」  

    滕六郎當門而立,森然一笑:「王大先生、馬總鏢頭,二位忘了嗎?這鎮上有殺人的鬼,天黑之後,可不好出門。」  

    馬有泰厲聲道:「腳在我身上,我要出去,與你何干?!」  

    滕六郎森森道:「既要住店,就得守我的規矩。」  

    馬有泰怒道:「好,我不住便罷了!」  

    滕六郎這次竟不阻攔,往旁讓了一步:「規矩說清了,客人要走,那我也就不留了。不過二位記住,出了這門,可就不興回頭了。」一邊說,一邊自顧自走了回來坐下。馬、王二人皆是一愣,腳下便慢了一步。  

    便聽一旁有人頹然歎息,道:「李大俠,這道門確實出不得。」——說話的,卻是趙老實。  

    馬有泰厲喝道:「為何出不得?!馬某今日偏要出這道門,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趙老實疲憊一笑,伸手抹了把臉,低聲道:「你不怕活人,難道連死人也不怕嗎……」  

    馬有泰一震,不由反問道:「什麼意思?」  

    趙老實飛快地看了滕六郎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他、他沒騙你……這鎮上,真有沒頭的屍體四處殺人……你若遇上他,就走不了了……」  

    馬有泰冷笑一聲:「什麼活人死人的,人沒了頭,就是死了。死了的人還能做什麼?!你們當我馬有泰是三歲孩子,這般好騙嗎?」  

    趙老實默然片刻,長歎一聲,道:「李大俠,你當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被帶到這裡嗎?」  

    他此言一出,馬有泰便是一愣,片刻方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我現在就要出去。王大哥,你走不走?」  

    他既已認了與王隨風是舊識,便連稱呼也變了。  

    「我可是清楚得很哪,「趙老實澀澀一笑,他聲音本來蒼老,此時刻意壓低了嗓子,聽來更是陰森森的可怖:「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卻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我一見你們,就全明白了……」  

    馬有泰、王隨風只是默然不應。  

    滕六郎正襟危坐,冷眼看著他們三人,眼中淡淡露出點嘲意。  

    趙老實慘然道:「張大俠,李大俠,你們要走,是要走去哪裡?你們既然已經到了長樂鎮,還當真以為自己能活著回去麼嗎「  

    好半天,王隨風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終於慢慢走了回來。  

    馬有泰站在門口,像是一時間不知進退,只呆呆看著王隨風和趙老實。  

    王隨風走至趙老實身前,席地坐了,頃刻間像是已老了好幾歲,澀聲道:「趙老闆,好久不見了。」——卻是認了剛才趙老實說的話。  

    韋蘇二人交換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只聽他幾人說話。  

    王隨風歎道:「我現下可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真沒想到,事隔二十年,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天……」摸了把臉,抬頭道:「韋堡主,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你和蘇大公子,當真是偶然路過這裡的?」  

    蘇妄言眨了眨眼,不等韋長歌回答,正色道:「實不相瞞,我們並非路過,乃是特地從錦城趕來的。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想王大先生、馬總鏢頭還有趙老闆,一定都很有興趣知道。不過,我倒是想先聽聽看,你們幾位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三人不約而同都是一陣沉默,誰也不肯先開口。  

    好一會兒,還是趙老實撓了撓頭,苦笑道:「這件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馬有泰猛地轉頭看著趙老實。  

    王隨風卻擺了擺手,歎道:「事已至此,馬老弟,你就讓他說吧!」  

    趙老實凝神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二十年前,我是這間來歸客棧的老闆。那時候,這大堂裡擺著的可不是棺材。那時候,這裡前面擺著桌椅,中間用一道牆隔開,後面是夥計們住的大通鋪,樓上還有整整十間客房。這間客棧是我爺爺留給我爹,我爹留給我的,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整整經營了四十年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歎了口氣,神色黯然,微微一頓,低聲道:「事情一開始,是客棧裡來了一對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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