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韋長歌總會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裡賞雪。
從高台上望下去,天下堡連綿的屋宇樓閣都收在眼底,白日裡披了雪,遠遠看去,就只見一片朦朧的玉色,如重璧連璐。
地上放著火盆,沒燃盡的細炭在灰白的餘燼裡露出點暗紅顏色。
杯中有鵝黃美酒。
捲簾有聯翩細雪。
雖是苦寒天氣,但世上清歡,可有勝於此者?
韋長歌滿足而微醺地歎了口氣,一口氣喝乾了杯裡殘酒,擊節歌道:「風觸楹兮月承幌,援綺衾兮坐芳縟。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
唱到最後一句,突然停住了,若有所思似的,歎了口氣。
韋敬在一旁侍衛,聽見了,小心翼翼地上來問道:「堡主,怎麼了?哪裡不對嗎?」
韋長歌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只是這樣的雪夜,一個人喝酒,未免還是寂寞了些,要是……」
話沒說完,便聽遠處有人悠然作歌,卻是接著他先前的調子唱道:「曲既揚兮酒即陳,懷幽靜兮馳遙思。怨年歲之易暮兮,傷後會之無因。君寧見階上白雪,豈鮮耀於陽春……」
那歌聲清亮而悠揚,在冷清的夜裡遙遙地傳開,空渺地迴盪著,又譬若風來暗香滿,不著痕跡,已是慢慢地近了……
聽到那聲音,韋長歌的眼睛微微一亮,不自禁地笑了——每當這時候,他的眼睛總如天上晨星一般明亮而動人。
就連韋敬都忍不住笑起來,幾步搶到門口,先把簾子掀了開來。
凜冽冷風剎時迎面撲來。
便見外面皎潔雪地上,一道人影踏著歌聲翩然而來,緲若驚鴻,轉瞬到了跟前,隨著漫天風雪直闖進來。
韋長歌早笑著起身,親自迎了上去,親暱地道:「來得正好!我正愁沒人一起喝酒呢!」
若說這樣的雪夜裡,天下堡的堡主會想起什麼人,會想要和什麼人相酌對談,那無疑便是眼前的青年了——
韋長歌迄今為止最好的朋友,洛陽蘇家的大公子,微笑著跟在韋長歌身後,面上微微的薄紅顏色,不知是因為趕路,還是因為外間的寒冷。裹一領雪白狐裘,目光流盼,站在煌煌燈火下,更加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一進重璧台,先四周環顧了一圈,這才笑著打趣:「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韋堡主倒會享受!」
韋敬笑著道:「蘇大公子不知道,堡主剛才還在歎氣呢,還好您來了!」
韋長歌笑笑,拉了蘇妄言坐到自己對面,道:「我這裡風物皆宜,本來還缺個能一起喝酒的人,恰恰好你就來了,現下可真是齊全了!外面雪大,冷嗎?快過來喝杯酒暖暖!」說著,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到蘇妄言面前。
蘇妄言掃了一眼,卻不舉杯。
韋長歌剛把杯子舉到唇邊,見他不喝,便也放了杯子,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道:「你不問我來幹什麼?」
韋長歌道:「你來幹什麼?」
蘇妄言一字一字道:「我來救你。」
韋長歌一怔,笑道:「我好好的,為什麼要你救?」
蘇妄言正色道:「現在雖然好好的,過一會兒可就說不定了。」
韋長歌想了想,自己搖了搖頭,一笑:「過一會兒又能有什麼事?」略略一頓,轉向韋敬問道:「是最近有什麼人要和天下堡為難麼?」
韋敬也搖了搖頭:「沒有。」說完了,揚起頭,又補了一句:「即便是有人要和我們為難,天下堡又有何懼?」
蘇妄言一笑,也不說話,只從身邊拿出一把劍來,遞到韋長歌面前。
韋長歌詫異地挑了挑眉,雙手接過了。
那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劍,式樣古樸,乍看並無甚特別之處,但只抽開寸許已是清輝四射,整個重璧台都猛地光亮起來。那劍光映在壁上,瀲灩如水波一般。他身為天下堡的堡主,平素看慣了天下的神兵利器,但到這時候,卻也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好劍」。
話音未落,卻嘎然而止。
一旁的韋敬也情不自禁抽了口冷氣——
劍鞘完全抽開後,出現在三人眼前的,竟赫然是一柄斷劍!
韋長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才惋歎道:「真是好劍!便是當年的太阿湛盧,怕也不過如此罷?這把劍本該是二尺七寸長的,卻生生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卻不知道是怎麼斷的?只可惜了這樣一把好劍……」
蘇妄言只是含笑不語,走到火盆前俯下身,拿了火筷子,輕輕撥開火盆裡堆了一層的炭灰。
明紅火光閃動,那一簇簇的淡藍火焰,越發燒得旺了。
韋長歌倚在案前,仔仔細細端詳著掌中的斷劍。
紫檀為柄,烏金纏耳,全不見半點多餘的文飾,就只有劍脊上,刻著兩個小小的篆字。
「……秋水?」
韋長歌喃喃念道。
「秋水。這把劍的名字叫秋水。」
蘇妄言淡淡解釋。
韋長歌點了點頭,繼而抬起頭看著他,惑道:「這把斷劍和我有什麼關係?你說你來救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妄言看他一眼,並不回答,悠悠然走回座前坐下了,振了振衣衫,這才慢吞吞開口。卻是說了一句:「蘇家有個劍閣。」
韋長歌皺了皺眉:「劍閣?」
「蘇家男子,人人習劍。每個人一出生,父母就會為他鑄一把劍,這把劍從此就會跟著主人一輩子,便是劍在人在。主人死後,照規矩,這些佩劍都會被收入劍閣供奉,以供後世子孫憑弔。哪怕是人死在外頭,找不到屍骨,蘇家也一定會竭力去把他的劍尋回來。到如今,蘇家的劍閣裡已經有四百七十六把劍了。」
蘇妄言頓了頓,自言自語地道:「四百七十六把劍,就是四百七十六位前代子弟,數百年來,多少江湖恩怨,多少風雲變幻,統統都寫在了這四百七十六把劍裡……也因為這樣,這劍閣便是蘇家最緊要的地方,除了一年一度的家祭,任何人不許私自踏入劍閣一步。」
說到這裡,加重了語氣:「敢有違者,必定重罰。」
韋長歌一心只想把事情追問明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耐著性子聽他說到這裡,突地心念一動,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秋水劍,再抬頭看看對座的蘇妄言,喃喃問:「你……你該不會?」
蘇妄言哈哈一笑,拍手道:「還是你明白我!你猜得沒錯——我闖了劍閣,這把秋水就是我從那裡偷出來的!」
韋長歌便覺一股怒意直湧上來,就想痛罵蘇妄言一頓,但話到了嘴邊卻又盡都成了無奈,沉下聲道:「你要什麼好劍,我這天下堡有的,自然是雙手奉上,就是天下堡沒有,我也會想法子去幫你弄了來。你偏要去偷把沒用的斷劍,到底是為什麼?!」
說完了,惡狠狠地瞪著他。
蘇妄言唇畔含笑,只是氣定神閒迎上他目光。
好半天,韋長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言下有些恨恨:「蘇妄言!蘇妄言!我真盼你什麼時候能改改你這脾氣!」
蘇妄言吟吟笑道:「我去偷它,自然有我的原因。不過現下,這都不打緊。重要的是我得趕在他們來之前救你出去。」
韋長歌不由張了張嘴,就要發問。
蘇妄言不等他開口,搶著道:「不得私入劍閣,乃是蘇家嚴令。我這次私闖劍閣,還帶走藏劍,更是闖下了大禍。偏偏從劍閣出來的時候,又不小心驚動了守衛。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好生熱鬧——火光照亮了半個洛陽城,馬蹄聲數里之外都能聽見——算起來,蘇家怕是有好十幾年沒這麼傾巢出動過了!
「爹和二叔帶著人一路緊追著我不放,我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脫身,反正到了附近,乾脆就帶著他們往你這裡來了。方才在天下堡門口,守衛不敢攔我,我把爹和二叔甩在後面,就直接闖進來了。
「虧得韋堡主你這裡規矩大,我爹行事又方正,不敢跟我一樣硬闖,這才叫我躲過去了。不過……」蘇妄言略略一停,笑嘻嘻地道:「現在我爹就帶人守在天下堡門口,怕是明天一早就會拿了拜貼進來找你要人了。」
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韋長歌舉著杯子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
蘇妄言看他一眼,微笑著道:「我本來是想,他們眼睜睜看著我進了天下堡,一定以為我是打算躲在你這裡,我若再趁機悄悄折回去,他們必然不會料到。只是轉念想想,我倒是一走了之,可蘇家找你要人的時候,你卻難免為難了。」
韋長歌只覺嘴裡都是澀意,咬著牙道:「也沒什麼好為難的!蘇家來要人,索性把你交出去也就是了,倒省了以後許多麻煩!」
蘇妄言聽了,竟長長歎了口氣:「『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還以為堂堂天下堡的韋大堡主多少會和常人有些不同,原來也一樣是不能共患難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勞煩韋堡主,我自己出去就是了。」
作勢就要起身。
韋長歌不由失笑,忙探身牽住他衣袖:「蘇大公子還是留步吧,我這負心人還等著公子救命呢!」
蘇妄言也是一笑,面上卻滿是得意之色,問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了?」
韋長歌苦笑著點點頭。
韋敬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啊」了一聲,急急道:「我明白了!蘇大俠明天一早就要跟堡主要人,堡主當然不能把蘇公子交給他們,但若是不交人,只怕又會得罪了蘇大俠——蘇大公子,這事可怎麼辦好?」
蘇妄言笑道:「你放心,你家堡主雖是負心人,我蘇妄言卻不能不學學城門屠狗人,仗義幫他一次。」
韋長歌道:「那依你的意思,蘇家找我要人,我該怎麼辦?」
蘇妄言眨眨眼:「天亮之前,你已經跟我一起上路了。蘇家找不到你,又怎麼能跟你要人?」
韋長歌一怔,低頭看了看案前美酒,又抬眼看了看簾外飄飄揚揚的細雪,好半天,才有點遺憾又有點無奈地長長吐了口氣:「去哪?」
「錦城。」
蘇妄言再喝了一杯酒,微笑著說。
***
天亮的時候,韋長歌和蘇妄言已經在天下堡三十里之外。
四匹百里挑一的良駒拉著馬車快而平穩地馳在向南去的官道上。馬車的窗戶掩得密密實實,寬敞的車廂裡暖意融融,叫人幾乎忘記了車外正是寒冬天氣。冬日的拂曉,四下裡都分外靜謐,只有韋敬揮動馬鞭的聲音偶爾會隱約地傳進車廂裡。
韋長歌把秋水握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對面,蘇妄言裹緊了狐裘,正倚著車壁閉目小憩。
韋長歌悠悠歎了口氣:「我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把劍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你寧可犯家規都要去偷它出來?」
蘇妄言微微睜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露出點似有若無的笑意,緩緩開口:「今年,我又見到了那個女人。」
韋長歌疑惑地皺了皺眉:「女人?什麼女人?」
「那個女人姓凌。我第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蘇妄言瞇起眼,一邊凝視著香爐裡繚繚升起的白煙,一邊娓娓說著。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早,才進十月,就下了雪。下第一場雪的那天早上,女人就到了蘇家。
女人自稱姓凌,不到三十年紀,穿著件褪了色的舊裌襖,打扮雖然樸素,卻是荊釵國色,有一種遮掩不住的嫵媚之態,懷裡緊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不知裡面裝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女人很難纏,她的要求也很古怪,偏巧這一天蘇家能做主的長輩都出了門,所以負責迎客的家人只好找來了剛起床在枕劍堂讀書的蘇妄言。但蘇妄言聽了女人的要求,卻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的要求說來也很簡單,她要求見蘇家的三公子。女人說,自己是蘇三公子的故交,千里而來,有要事求見。
世人都知道,洛陽蘇家家規森嚴,各房各支的子弟雖多,卻只有長房嫡出的子弟能被人稱一聲「蘇公子」。可是這一年,所謂的蘇三公子,也就是蘇妄言最小的弟弟,才剛滿五歲,甚至還沒有出過蘇家大門——一個五歲孩童怎麼會和這個姓凌的女人是故交?他又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女人一大早找上門來?但不管蘇妄言怎麼問,女人都不肯說出來意,只是反覆說著一句「告訴他有姓凌的故人相訪,他自然就知道了。」
蘇妄言一來拗不過女人,二來也好奇想看看她所謂的「要事」究竟是什麼,便讓家人把三弟領到了前廳。不出所料,睡眼惺忪的三弟見了女人果然是一臉茫然,但蘇妄言沒想到的是,女人好不容易見到了自己要求見的蘇三公子,竟是勃然大怒!
女人憤憤地說:「我是蘇三公子故交,遠道而來,你們作甚麼弄個小孩子來糊弄我?!」
蘇妄言滿心好奇卻沒見到自己想見的發展,已經有些失望,聽了她的質問,就更是不快,冷冰冰地道:「夫人要見蘇三公子,我蘇家便只有這一位三公子。既然舍弟不是夫人要找的故人,這就請回吧。」
就讓人送那女人出去。
本來一臉怒意的女人卻愣住了,像是終於明白了蘇妄言並不是在和她開玩笑,好半天,就這麼呆呆站著,眼神淒楚得可憐,最後什麼也沒說,就這麼離開了。
蘇妄言本來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是結束了。但第二年的冬天,這個姓凌的女人卻再一次站在了蘇家門外。依舊是抱著那個青布包袱,說要求見蘇三公子。這一次,蘇大俠親自在書房見了她,想來可能也是夾纏不清,只說了幾句話,蘇大俠就怒氣衝天地把女人趕走了,跟著,又把全家叫到了一起,吩咐說,女人要是再來,就當看不見,不許任何人讓她進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古古怪怪的女人卻像是著了魔,每到冬天,就會帶著那個青布包袱出現在蘇家的門外,每一次都說要見蘇三公子。不讓她進門,女人就站在門外等著,也不同人說話,一站就是一整天,總要到天全黑了才肯離開——年年如此,只是那樣子,卻一年比一年憔悴了。
蘇妄言曾經躲在暗處偷看過幾次。
女人一個人站在門外的時候,總是把那個布包袱緊緊抱在懷裡,有時候,會突然低頭看著那包袱喃喃自語。那眼神,柔得像水,甜得像蜜,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對,但不知為什麼,就讓人遍體生寒。
一來二去,蘇妄言也隱約察覺到了其中像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女人的進退舉止並像不是無理取鬧。但她說要見蘇三公子,要找的又分明不是那個懵懂孩童的蘇三公子,若不是有什麼人膽大包天,假冒蘇家之名蒙騙了她,那麼,難道說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
被引動了好奇心的蘇妄言,於是總想著要找個機會跟這姓凌的女人問個明白。可是礙著旁人耳目,也不敢過去搭話。
一直到了五年前的那個冬天。
這一次,女人一來就在門外跪下了,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就那麼直挺挺地跪在雪地裡。守衛終於看得不忍心了,壯著膽子去請了蘇老爺出來。看見蘇大俠出來,女人先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又像是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沒說,一張臉上,全是淒涼。
蘇妄言立在院牆下,遠遠看見女人在雪地上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一抬頭,兩行眼淚就撲朔朔地滾了下來。蘇大俠看著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門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突然歎了口氣,回身進去了。女人見他轉身走了,眼淚更是成串掉下來,伏在雪地上放聲痛哭了一場,方才起身走了。
而從那以後,女人就再也沒有來過洛陽蘇家。
蘇妄言深深吸了口氣,微微一頓,道:「我原以為,這輩子是不會再見到她的了,沒想到一個月前,竟然又讓我遇到了她!」
「怎麼?今年她又去了蘇家?」
蘇妄言搖了搖頭:「我是在錦城見到她的。」
韋長歌奇道:「錦城?你去那裡幹什麼?」
蘇妄言聽了他的問題,卻突然大笑起來,道:「說起來又是一樁趣事了——仲秋的時候,我收到一張請貼,邀我去錦城梅園參加一件盛事。說是梅園主人準備在十一月初四舉辦一個賞花詩會,遍邀天下才子名士,要效仿當年的蘭亭盛會也為後世留一段『梅園雅集』的韻事。」
韋長歌忍不住笑道:「什麼賞花詩會,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罷了,有什麼意思?你倒還當真去了?」
蘇妄言搖頭道:「我原本也是像你這麼想的,但那張請帖卻很有點意思。」
略一思索,琅琅誦道:「『陳王宴平樂,季倫宴金谷。嵇阮結舊遊,逸少集蘭亭。是皆豪傑,而擅風流。流觴曲水,乃曩昔之雅韻;步月南樓,有當世之高士。地無所產,唯余一江碧水,園實偏僻,幸得三千寒梅。鄙者崇古,敢備薄酒以效先賢。聞君令名,雄才高義,抱玉東都,領袖中原。頗願得聆高論,使我微言復聞於今朝。梅園主人,十一月初四,待君錦城梅園。』」
韋長歌聽了,微笑頷首:「果然有些意思。」
蘇妄言道:「更有意思的,是送出這請貼的人。」一頓,道:「你猜這位梅園主人是誰?」
韋長歌不由好奇:「誰?」
蘇妄言一笑,淡淡道:「君如玉。」
韋長歌一怔,反問道:「君如玉?君子如玉君如玉?」
蘇妄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韋長歌眼睛微微一亮,道:「十年前,江南煙雨樓樓主君無隱北上中原,回到煙雨樓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個孩子,據說是在外面撿來的孤兒。那孩子自幼聰穎,極有天資,很得君無隱疼愛。君無隱膝下無子,便給那孩子取名如玉,收做義子,如今君樓主不問俗事,偌大的煙雨樓,就交給這君如玉了。見過這位如玉公子的人,都說此人真正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又號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有這等精彩人物做東,『梅園雅集』倒還真是不能不去了!」
蘇妄言點頭道:「我平日裡聽人說起如玉公子種種傳聞,也早就想見見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了,只可惜君如玉向來深居簡出,甚少離開煙雨樓,因此一直無緣得見。所以那時我原本打算不去的,但一看到請貼落款處的『君如玉』三個字,就立時改了主意。」
韋長歌往前探了探身,興致勃勃地問道:「結果呢?那賞花詩會怎麼樣?你見到君如玉了麼?如玉君子、如玉君子——果然如玉否?」
蘇妄言歎道:「我一到那裡就後悔了。」
韋長歌一愣:「怎麼了?」
蘇妄言又歎了口氣,卻學著他先前的語氣道:「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處,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自恃風流罷了。還能有什麼?難為我聽了一夜那些似通不通的宏言偉論,倒做了好幾夜的惡夢。」
韋長歌怔了怔,道:「有天下第一聰明人做東,何至於此?……那,君如玉呢?你在錦城見到他了麼?」
蘇妄言冷笑道:「見是見了,不過是『相見不如不見』。我看那君如玉,不過有些許小才,行事中規中矩罷了。『如玉』二字未免誇大,所謂『天下第一聰明人』,就更是無從說起。實在叫人失望的很。」
韋長歌聞言,面上隱隱有些惋惜之色,嗟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卻是自古皆然……對了,你說你在錦城遇到了那個姓凌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從錦城回來的路上了。」
蘇妄言想了想,緩緩說道:「那日我出了錦城,不巧路上一道木橋壞了,只能繞路,偏偏天又黑得早,便錯過了宿頭。我本來要再往前趕一段路,找個人家借宿的,但那個晚上,月光十分皎潔,照著山路兩旁,蔓草叢生,四野無人,很有些冬日山林的寂寥意趣,我索性就在山道旁找了個地方,生了堆篝火,準備露宿一宿。」
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卻不說下去,欲言又止地抬眼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笑道:「怎麼不說了?」
蘇妄言踟躇片刻,猶豫道:「後面發生的事情,很是奇怪,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那究竟是真的,還是我在做夢……」
韋長歌知道他素來要強,怕他著惱,忙陪著笑道:「你放心,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蘇妄言笑了笑,這才接著道:「那天夜裡,我快要睡著的時候,迷濛間,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語聲——那語聲,很是奇怪,像是有人在說話,卻又低沉含混,嘔嘔呀呀的,不似人聲。」
蘇妄言聽到那聲音,已經完全醒了,也不做聲,只悄悄循聲看去。
便見不遠處,幾棵古樹中間,影影綽綽地有兩個人影。隔著樹叢,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一個身形窈窕,似乎是女子,另一個個子矮小,大約只有五六歲大小的孩童一般高度。
蘇妄言聽到的聲音,便是那女子和那矮小人影說話的聲音。
那兩人交談時,聲音都放得極低,話聲又短促,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看到那女子站在樹下,那矮個子,卻像是一刻也靜不住似的,不住在地上跳來跳去,不時發出一兩聲急促的尖鳴。
便聽那女子突然高聲道:「你急什麼?!時候還早著呢!」
矮個子跳到那女子面前,惡狠狠地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聲音又尖又細,便如孩童一般,正是蘇妄言剛才聽到的聲音。
那女子怒道:「你急什麼!三娘又不是外人,就是晚到一會兒,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矮個子被她一罵,高高跳起,也叫道:「你懂什麼!三娘過壽,大宴賓客,我和她多年交情,怎麼能遲到!」
那女子辯道:「反正順路,等王家先生來了,大家一起過去不是正好?你要是著急,一個人先去就是了!」
正爭論不休,就聽遠遠有人說了句:「有勞二位久等……」
但見樹林深處,有個年輕人提了盞白色紗燈,朝這邊來了。那年輕人一身綠衣,挺拔秀頎,雖看不見面目,但映著幽幽燈火,便只覺從容閑雅。一走近,便有一股清香瀰漫在林中,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蘇妄言只覺那香味分外熟悉,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聞到過。
那女子笑著拍手道:「王家先生,叫人好等!怎麼來得這麼晚?」
年輕人到了跟前,長長一揖:「忘世姑娘,石兄,有勞二位久候,實在過意不去。只是今晚我那家的主人又想起了傷心事,我有點不放心,在窗下看了半天,所以來遲了。」
那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難怪你家主人傷心,她也是當真可憐。先生學問好,怎麼不想個辦法幫幫她?」
那年輕人笑了笑,道:「忘世姑娘不知道,我家主人這件事,除了洛陽的蘇三公子,天下間是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幫得上忙的了。」
聽到這裡,韋長歌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蘇妄言知道他想到了什麼,苦笑道:「當時我冷不防聽到『蘇三公子』幾個字,也是狠吃了一驚,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當年那個姓凌的女人——她來蘇家的時候,說是要找『蘇三公子』,而這位王家先生竟也提到洛陽的『蘇三公子』!我暗暗吃驚,就只想著,莫非我們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嗎?」
當時,蘇妄言一驚之下,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聽那幾人說話。
忘世姑娘才要答話,一旁那矮個子已急急叫了起來,一面不住在地上蹦來蹦去,一面嚷嚷:「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快別說這些無聊事,趕緊走吧!」
年輕人忙笑道:「都是我不好,來得遲了。對了,在下新近得了一本古棋譜,原打算今天送給石兄的,匆忙中忘記了帶出來。待改天在下專程送去石兄府上當是賠罪吧!」
那矮個子怪叫一聲,大聲道:「在哪兒?棋譜在哪兒?」
那年輕人道:「就放在家裡。」
矮個子一把抓住了他手,喜道:「你說要送我,可是真的?」
蘇妄言隔得稍遠,看不清那年輕人表情,只聽見那矮小人影又尖又細的聲音喜滋滋地叫道:「既然如此,我們先去你家拿了棋譜,再去三娘家赴宴吧!」
那忘世姑娘輕笑了一聲,打趣道:「石兄這會兒倒又不怕趕不上三娘的壽宴了。」
矮小人影嘿嘿一笑,也不理會,拉著年輕人就要走。
年輕人猶疑道:「既然如此,就請姑娘一個人先過去吧,省得三娘久候!請姑娘代我和石兄跟三娘賠個不是,就說,我們回去取了東西立刻趕過去。」
那女子笑著允諾了。
年輕人卻又道:「只是我有好些日子沒去三娘的住處了,怕不記得門。」
那女子笑道:「這個容易,過了前面回眸亭,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口有三株柳樹的就是了——石兄是去慣了的,先生和他一起,斷斷不會迷路。」
那姓石的矮個子在一旁已急得不住怪叫,聞言連連點頭。
便見年輕人提著紗燈和姓石的矮個子一起往來時的方向去了,那女子待那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嘻嘻一笑,自己也轉身走上旁邊的小路,才一轉過樹叢,竟已無影無蹤!
蘇妄言從藏身處出來,呆站了半晌,竟不知道是夢是醒,只覺心頭砰砰直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順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只見前面十數丈外,一盞白色的紗燈透著點慘淡的橘色燈光,在山路上若隱若現,青白月光下,一個修長的人影宛如飄浮在夜色中一般,隨著燈光移動。旁邊一個極矮小的影子,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動,看似十分笨拙,但比起那年輕人的腳步,竟絲毫沒有落後。
那兩人速度極快,蘇妄言遠遠跟在後面,用出全力,方才勉強跟上了。
行了約莫有一刻光景,突然間,只見前面那一點燈光竟陡然滅了!
蘇妄言一驚,忙急奔過去。
但那白色紗燈也好,年輕人也好,竟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眨眼之間……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但覺山間的寒氣一股一股從衣領灌進來。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幾步,突地,一點光線猛地跳入眼簾——前面不遠處的路邊竟有一間小小的草舍,那光線,就是從屋子的窗口漏出來的!
蘇妄言怔忪片刻,吸了口氣,上去敲門。
便聽屋內有個女子的聲音柔柔道:「夜深不便待客,客人請回吧。」聲音竟無端有些耳熟。
蘇妄言朗聲道:「洛陽蘇妄言,前來借宿,請主人行個方便。」
屋裡那人沉默許久,終於低聲問道:「是洛陽的蘇大公子嗎?」
隨著話聲,草舍的房門「咿呀」一響,慢悠悠地開了。
蘇妄言只覺心頭砰砰直跳,幾乎就要叫出聲來——站在門口的,竟赫然就是當年那姓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