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醫院坐落於一條古巷之內,這是一棟日據時代興建的建築,氣派地聳立在這條熱鬧的大巷中,成為鎮中唯一的大型診療所。
醫院後的山坡地遍佈青蔥綠草,梧桐樹從院後整齊排列延伸至氣派的鐵閘大門口。門內花苑植滿高貴稀奇的鮮花藥草,木槿叢旁牡丹開,曇花盆邊落嫣紅,紫紅花色盈溢著芬芳。
穿過偌大花園進入莫家大宅,有著江戶風格的日式建築,是莫家的曾祖當初遷移此處時特別要人設計的,聽說曾祖當年是清朝駐派日本的外交使節,所以深受日本文化影響。
總之莫家算是淡水在滬尾時期就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到了這代,歷經戰亂光復,其名望依然屹立不搖。在不安定的時代,醫生的地位永遠是最受人尊崇敬仰的,就連地方官也難以受到如此的擁戴。
盼了十年,總算等到唯一的兒子拿到留學博士,光榮回到家鄉的莫家雙親,原本打算大肆慶祝愛子的歸來,偏偏兒子不喜宣揚,刻意提早了兩天入國門,家裡司機遠程前去接機,沒想到只載回來兒子的行李,讓放下醫院繁雜事務先行趕回家的莫夫人,焦急地在大廳內直踱步。
「阿中,你是怎麼接人的?怎麼讓少爺下了車就不見人影吶!」莫夫人心焦情急地叨念著。
一旁憨直的僕人阿中,只是傻呼呼的呆立在門前不知所措。
「媽媽,少爺可能是太久沒回來了,看到故鄉難免心急地想四處看看,我想他馬上就會回家來了。」夏宓柔聲安撫,挽著莫夫人的手臂,攙扶她落坐。
就在兩天前她這個未來的婆婆告知她,莫家少爺--也就是不久的將來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已經搭上飛機回來了,夏宓的心情自此低落難安。
儘管在人前她絲毫不露破綻,永遠地那麼溫柔高貴、那麼地乖巧溫順,但只有她心裡明白,她最不願面對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就算莫母視她如己出,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學習成為一個優雅的淑女,也無法抹滅她只是一個被賣來求溫飽的童養媳。
她很清楚,女兒的身份,絕對和媳婦的地位不一樣!
而她自己也不願因為這個陌生的丈夫,而從此失去原有的地位!
「還叫少爺嗎?你是莫家的媳婦兒,不用這麼見外。」莫夫人滿意地輕拍她柔細的手背。愛子的遠行、愛女的驟逝,讓她幾乎崩潰,還好有夏宓彌補了這樣的缺憾。不管是在醫院還是在家裡,夏宓的表現絕對讓人找不到可以詬病的地方。
莫夫人一度想乾脆收她做義女,畢竟當初買下夏宓是在兒子出國之後的事,擅自決定兒子的婚事,總擔心著兒子是否會抗拒。但是夏宓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生得又是絕世貌美,要不是早知道夏宓是莫家的媳婦兒,登門提親的爺兒們不知有多少呢!
這樣的好姑娘,當然是留給自己兒子!何況莫家就這麼一個獨生子,這天作之合簡直完美。
「是的,媽媽。」從來就不會違逆長輩任何意思的夏宓,總是溫柔恭謹地響應著。
「祈生總算可以繼承家業了,等他把醫院的工作摸熟了,你爸爸就可以退休了。我會和爸爸選個良辰吉日趕快讓你們成親,媽媽等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啊。」莫夫人欣慰地笑道。
她的表情好像很羞澀,她的眼睛總是很美麗,但誰也看不出那雙美麗的眼睛之下有多怨恨,那張白皙的面容之後有多犀冷。
這時女僕恭謙地前來告知少爺已經踏入家門,莫夫人興奮得自椅上站起,面無表情的夏宓緩緩地跟在她身後。
「祈生!祈生!」莫夫人顧不得平時端莊高雅的形象,奔向前就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媽,我回來了。」莫祈生一臉燦笑。
這個男人是出乎她意料的年輕俊美,但是一思及他將是奪走她在莫家地位的人,那張俊逸的臉孔立刻在她心中化成猙獰的野獸。
莫家的男人,似乎都有著俊逸不凡的樣貌,但在那完美的外表之下隱藏著怎樣的醜陋,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當母親噓寒問暖之際,莫祈生含笑的眼神越過母親的肩膀,捕捉到前方那抹纖細嬌小的倩影時,整個人猶如被雷電擊中般僵住了!
當下他以為靖就站在他眼前,傲然地看著他,並用著絕美妖冶的眼神挑釁他,母親說了些什麼完全都入不了他的耳。
錯愕之後他定睛細瞧,發現那不是靖,靖沒有那樣白皙的肌膚,沒有一頭及腰的秀髮,沒有那樣嬌小的身段。但是他們卻有同樣一雙桀騖不馴的眼神,叛逆狂放,像野火般足以燎原,也像罌粟般教人失魂。
怎麼回事?怎麼會有一個跟靖如此相像的女孩出現在家裡?不安的、忐忑的感覺撞擊著他失速的心跳,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逐漸升起、擴大。
察覺到兒子異樣的眼神,莫夫人立刻漾開笑容,挽著莫祈生的手介紹著:「祈生,我幫你介紹,她叫做夏宓,是你的……」話未完,夏宓就搶著開口--「妹妹。」
莫夫人微微一怔,看向夏宓冷靜的眼神。夏宓溫柔地投給她一記體貼的微笑,那當下,莫夫人完全接收到她眼中所傳遞的訊息,不禁動容地笑了。多麼貼心的好女孩兒,她是這麼善體人意地為祈生著想--闊別家門十年後,要他突然接受一個陌生人將是自己枕邊人,一時之間恐怕難以接受。
也好!瞧祈生的眼神,想必對宓兒是十分驚艷、且相當心動的吧!反正他這次回來就不會再離開了,多的是時間讓他們好好培養感情啊!莫夫人在心裡竊喜盤算著。
「你也知道媽媽一直盼個女兒,偏偏祈安一出生就夭折,還好這些年有宓兒陪我,醫院的事她也幫不少忙,將來一定也是你的好助手。」莫母滿意地笑了,然後別過頭對夏宓說:「快帶你哥哥上樓去看看他的房間。這些年你的房間可都是宓兒在整理的呢!」後一句自然是對著莫祈生說的。
「請隨我來,祈生哥。」夏宓柔順地啟口,沉靜地等著莫祈生先行步。
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奇妙的感覺?莫祈生不願在母親面前洩漏出自己的疑惑,決定先上樓再單獨問問夏宓。
刻意讓他倆獨處的莫夫人,忍不住笑得開懷,趕忙吆喝著家僕準備茶點。
「靖是你的誰?」關上房門,莫祈生劈頭第一句話就問。這女子,有著讓他驚愕的沉穩冷靜。
「我的雙胞胎弟弟。」夏宓依然柔聲回道,冰冷的眼神坦然地迎視著他。
他們有一雙同樣美麗的眼睛,卻是冰與火的極端!
莫祈生微微擰眉,還來不及開口,夏宓接續道:「靖只讓家人叫他的單名。」
怎麼這句話聽來帶著審判的意味?不過莫祈生還是客氣地說:「十年前我離開淡水的時候認識了靖,但我不知道原來他有個雙胞胎姐姐。」
「這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她不但眼神冷,說的話也帶霜。
莫祈生不禁要佩服起她的機智反應,和犀利的口才。他當然知道雙胞胎並不吉祥,但那都是中國人傳統偏差的觀念,他向來不以為然。
「我想起來了,那幾天靖每天傍晚就往外跑,問他去哪也不說。後來連續好多天他都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門……大概是因為你離開的緣故吧。」夏宓冷冷淡淡地說。
「應該是。」吳祈生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裡頭因為她這段話而暖了起來,儘管她的語氣一點都不溫暖。
夏宓深深地望著他。「可以請您答應我一件事嗎?」
「嗯?」
「請您跟靖保持距離,畢竟我已經不是夏家的人了!」夏宓的聲音帶著警告的意味。
莫祈生微怔,輕蹙起眉望著面前陌生的「妹妹」,儘管她有著和靖一樣的面容,但他只感受到漠然、敵意,完全不瞭解她為何要這麼說?
「莫家是名門望族,我只是為您著想。」躬身微微頷首,夏宓便轉身離去。
莫祈生無法認同夏宓的話,望族又如何,大家不都踏在同一塊土地上?!或許是離開這個封閉的故鄉太久了,這裡的觀念封閉怪異得令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
他不想把夏宓的警告放進心裡去,他還沉浸在與夏靖重逢的喜悅裡,他還是滿心的只想著夏靖一個人而已,其它的一切根本就不重要……
***
窗外的蛙鳴吵得夏靖無法入眠,他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乾脆起身,瞪向窗口,煩躁地抓亂了一頭俐落短髮。
好吧!他承認,睡不著不是因為蛙叫的關係,根本就是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那張溫柔笑臉!
夏靖別過頭看著放置於床頭櫃上的懷表,輕輕地將它拿起來搖晃著。銀亮亮的光彩真像他帶笑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星子一般的燦爛。
夏靖倏地一愣!怎麼會一直想著他呢?蹙起眉來盯著手中的懷表看著,夏靖只手托腮撐在曲起的膝蓋上,腦子裡的思緒錯亂糾結。
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讓他十分浮躁!重逢的喜悅和對他失信的埋怨,在心裡撞擊成複雜的情緒,夏靖努力地靜下心沉澱思緒,漸漸地,他發現內心的喜悅竟是多於惱怒的。
不明白為何獨獨對他產生這樣澎湃的想念,而且整整延燒了十年,真叫他不敢相信,因為他向來就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
大哥哥、祈生……
其實他也未曾忘記過自己不是嗎?十年的時間這麼長,自己的改變更多過於他的改變,但他卻能叫出名字來……
這個等了十年的擁抱,雖然來得晚了,卻震撼得讓他此時回想起來,心臟還是會一陣狂烈的跳動!
這十年來,他問過自己上萬次!為什麼會對祈生有著這樣無法割捨的懷念?
長大後的他不是沒有朋友,但確實,他比同齡的孩子都更早熟、也更孤獨。他壓根兒不想打入同學的圈子,也很清楚他們排外的心態,和背後譏諷的私語。
所以他更努力、更努力的在運動成績方面表現優秀,那是他唯一過人之處,也是證明自己並不是他們口中的「漂亮假娃娃」!
附近女校的女生經常成群來到操場看他練球,他也經常收到女孩子給的情書,但他就是沒有感覺,甚至覺得厭煩!再如何動人的情詩,再怎麼漂亮的女生,絕對不及祈生一分動人、不勝他一分漂亮!
他厭惡所有只注意他臉蛋的人,只有祈生是個例外。祈生所說的話,深植在他的腦袋裡,成為他成長時最好的座右銘,激勵著他更茁壯,促使著他更堅強。會這麼、這麼的努力,其實,不都在等祈生回來時不讓他看了失望?
再問自己一次,其實答案他比誰都清楚!
終究,還是掩不住臉上那失去控制的自律神經,他笑了。能夠再次見到祈生,真的好好……
***
午後,艷陽高掛。今年是閏月年,原本五月該來的梅雨季,直到了六月初的現在仍不見降雨,平原處的農作物飢渴地等待著雨水滋潤。
夏靖飛快地在街上急奔,穿過祖師廟的快捷方式,鑽入甫要歇市的市場,隨即衝出菜市場,越過狹巷之後,直接跑向渡船頭。
遠遠地,他就看見岸邊那株茂盛的大樹下佇立的熟悉人影,一顆急促的心立即獲得撫慰。
莫祈生一見到他急奔而來,送上了一朵溫柔的微笑,尤其看見他因急跑而脹紅的雙頰,汗水晶瑩地點綴在他精緻發紅的臉龐上,讓他看起來就像陽光下光燦燦的水晶,眩目耀眼。
「你沒有遲到,不用跑這麼急。」莫祈生微笑道。
夏靖氣喘吁吁地望著他,汗水在他密長的眼睫上凝成閃爍的水珠。
莫祈生透過那汗珠望入夏靖清澈的雙眼,那雙眼底似乎無聲地對他說著--你沒有失約!
歉意湧上黑瞳,莫祈生柔聲啟口:「你很怕我沒來是嗎?」
夏靖緩緩平下喘息,狂傲的眼神凜凜地望著祈生,他想透過祈生的眸子,讓那困擾了他一整夜的疑問得到解答。就這麼無聲地望著,他竟然看見祈生溫柔的眸子有著和自己一樣難掩的黑眼圈,這意味著祈生跟他一樣昨夜都失眠了。
莫祈生向他保證:「放心,再也不會了。」這十年來,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你身邊,我絕不會再食言,過去的十年太長久、太煎熬,我和你誰也不能忍受再次分離的折磨!
「要是再一次,你就永遠見不到我!」瑩瑩閃爍的璀璨眸子,洩漏出夏靖對他獨有的霸氣。
這樣霸氣的眼神,這樣霸氣的話語,莫祈生看在眼底、聽在耳裡,竟覺得是一種撒嬌!
「要真有下一次,你就這樣處罰我吧!」可愛的靖,你知不知道,我盼你長大的這天,盼了整整十年了啊!
莫祈生的笑裡藏著夏靖探不出的深情,問他:「真理街口那家冰店還在嗎?我好想念那個大嬸的刨冰啊!」
「早就收了。」
「啊?!真是可惜。」
「收就收了,有什麼好可惜的!」不過見他一臉失望的模樣,夏靖不忍地脫口說道:「淡水初中旁新開了一家冰店也很好吃。」
莫祈生立即漾開了笑。「那就去那吧,順便可以回母校走走。」
「除了畢業生以外,其它學生又還沒放暑假,不能進去啦!」
「有什麼關係,我可以假裝是老師。」
「一點都不像!」
「哈哈!你是第一個說我不像的人。」
「本來就不像。」
當然,最後他們只去吃了冰而已。莫祈生騎著腳踏車,載著夏靖往北新莊的方向騎去,當夏靖問他為何不開車時,他只是笑笑地說不想引人注目。
夏靖默默地思考著--能夠出國唸書,祈生一定是出身自大戶人家!但是祈生從不說自己出國念了些什麼,大概是知道就算說了他也沒興趣吧!
這樣不是很好嗎?祈生明明就是個富家少爺,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卻絲毫沒有一絲驕態,他跟所有的平凡人一樣吃刨冰、騎腳踏車,沿路興奮地回味過去曾走過的街景,這一切……都再平凡不過!
夏靖其實是感激的,感激祈生用這樣的方式跟自己相處。
忽地,夏靖原本握在椅後的雙手攀上了祈生的肩,他雙腳一踩,穩穩站在輪旁的小支架上,迎風開懷地笑了。「好舒服!」
當夏靖溫熱的掌心貼上自己的雙肩時,莫祈生感到一陣顫慄,那顫慄……是因為心動,對夏靖的心動!
靖的笑容……他從來沒看過,靖帶著笑的臉龐,一定是世上最燦爛、美麗的表情!
罷了,他開心就好,他的笑容……相信自己會有很多機會看見的。
「上坡啦!好重。」莫祈生笑著,整個人也離開了坐椅奮力踩著。
「你長得人高馬大,還怕這小小的坡嗎?」夏靖開懷地笑道,一張臉映在陽光下,紅撲撲的。
「我看你還是下來跑步好了。」
「哈!就怕你追不上我的腳步,我可是區運短跑紀錄保持人。」
「那要不要試試?」莫祈生的笑裡是滿滿的寵溺。
「兩輪對兩腳,輸了你面子丟光光!」
「這不公平,我也用兩腳挑戰你的紀錄。」莫祈生說完,直接把腳踏車騎到一邊的土地公廟前。
夏靖跳了下來,笑得自信滿滿。
莫祈生停好車別過頭,總算看見靖的笑臉了,那純真燦亮的笑容,果真比六月的陽光還要耀眼,他愛極了!
「北新路旁有一片未開發的樹林,林子裡有一座日本鬼子留下來的隱密基地。」夏靖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片茂盛綠林。
「那是終點站是吧?」莫祈生笑道。
「我可以先讓你三十秒。」夏靖笑得好輕視呵!
「感謝,但我需要你帶路呢!」
「好哇!」夏靖瞪大眼叫道,敢在運動上跟他嗆聲的人,祈生是第一個。「我就看你追不追得上我!」語畢,他拔腿就跑。
追!當然追!
不管你跑到哪裡我都要追到你!不管我們有沒有未來可言,我都願意去嘗試!
我們錯生了年代,我們悖逆了命運,但是我願意--為了你,我絕對願意!
願意抵抗所有的責難、願意顛覆固有的倫常、願意犧牲所有的一切,只要你發現、承認,你同我一般地,戀上這悖德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