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康回不了神,剛剛那女孩……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不會看錯的,那是段柔!他的女兒!可是這怎麼可能?
段柔死了,兩年前在紫禁城中已經死了,他親眼見到屍體,撫屍慟哭,那是千真萬確的事。但,剛剛所見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換了別的地方,他可以安慰自己那只不過是個與柔兒面目相似的女孩而已,但在這裡……抬頭望進邊大將軍的眸裡,那雙墨瞳閃過一絲異樣眼光,段正康心中猛地一震!
錯不了!不管他是用什麼辦法,不管他是怎麼做到的,那是段柔!邊承歡用了偷天換日的辦法把段柔留在這裡了!
他張口欲言,突然想到自己身後的太監們,所有的言語又吞回腹中。
「段大人別來無恙,請上座。」邊承歡面無表情。
「謝……謝座,但老夫……老夫年事已高,不耐長途跋涉,邊大將軍可有地方讓老夫稍事歇息歇息,再來宣旨?」段正康臉色慘白,身形搖搖欲墜。現在還不行,他不能現在毒死他,他一定得弄清楚!
「當然可以。來人——」
話聲未落,段正康身後的小太監卻一個箭步上前「扶住」段正康,語氣淡淡道:「段大人,此舉不妥,您還是先宣旨吧。」
邊承歡眉頭一蹙,「這位是?」
「小人只是宮中的小太監。」
「哼!只不過是個小太監也敢干涉聖旨的事?幾時宣旨關你啥屁事啊?段大人累了,先歇歇又何妨?難道還怕聖旨跑了不成?」熊定邦從鼻子裡哼道,表情十分僵硬懊惱。
他才剛從房裡被小廝潑了盆冷水拖到正廳來。該死的,渾身上下全都疼死了!那個長得跟邊承歡一模一樣的妖怪千萬不要再被他瞧見,否則他一定要立刻將他大卸八塊,免得他繼續危害人間!真是太恐怖了!
太監卻毫不理會他們逕自在段正康耳邊低語,只見段正康臉色霎時慘白,幾乎站不穩腳步。
「想想你的老祖母跟妻子吧,段大人。」小太監陰沉的低笑,籠袖中傳出熟悉的香氣,段正康顫抖著垂下頭。
「段大人旅途勞頓,快扶他進去歇息。」
「不……不用了……」
段正康欲開口,但又怕心頭的疑問永遠都無法解開。他不能!他已經親手殺死過女兒一次,怎麼還可以有第二次?但是老祖母跟妻子的性命……老天,為何陷他於此境地!
小太監猛地暗扯他衣袖,惱怒之態顯露無疑。她不想再等,連一分一秒也不想!
「邊承歡!」
突然,外面傳來女子的聲音。
「程曦姑娘,妳不能進去,將軍在招呼朝廷使節。程曦姑娘——」
「別攔我!我有很重要的事。」
阿草的阻攔對她從來都沒有用,這次也不例外,她前腳踏進大廳,糊里糊塗地望著一屋子的人。「啊!真的有客人耶!聖旨宣了嗎?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段正康猛然回首,女兒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臉龐就在眼前!
他們全都楞住了,包括段正康身旁的小太監,她錯愕地抬起了臉,懷怔地望著早就應該死去的女人,「妳……」
程曦吐吐舌頭,大眼睛俏皮地眨啊眨的,往後慢慢退著腳步。「呃……好像真的不是時候,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我晚些再來!」
「站住!給我拿下她!」小太監怒喝。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都楞住了,幾個太監馬上應聲圍住了程曦,她嚇得一楞一楞地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喂!這——」熊定邦挺身而出,大手按在腰間的配刀上,眼看就要拔刀相向。
只見那小太監猛然回頭惱怒地嘶叫:「邊承歡,這是怎麼回事?」
熊定邦此刻已經完全按耐不住,配刀刷地一聲出鞘,銀芒直指小太監那張斯文秀氣得叫人討厭的臉。
「你是個啥東西?憑你一個小太監也敢直呼大將軍名諱——」
那艷麗絕倫的臉龐全天下只有一個女人擁有。
邊承歡對熊定邦搖搖頭示意他住口。「久違了,華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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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牢,很黑很冷。
跟電視上所演的不同,地上沒有稻草,除了三面牆、一扇鐵牢門,其它什麼都沒有。屈膝坐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她又餓又冷又難受。
也跟電視上演的不同,監牢外並沒有獄卒,無人與她說話,沒人能告訴她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華郡主就是皇帝命令邊承歡迎娶的女子吧?她為什麼會來?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麼要裝扮成太監的模樣?這絕不是小兩口胡鬧嘻笑的風情之舉……
歷史上對邊承歡的死著墨不多,只說他力守襄陽,戰至最後一刻;而現在襄陽雖然的確處境艱難,但蒙古人要打下這裡也非一時一刻就能達成。她到這裡雖然已經改變了一小部分的歷史,但卻不影響華焰郡主的到來,難道這中間有何關聯?
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程曦不斷的將腦海中儲存的資料作連結,她雙眼空洞無神地凝視著監牢中堅硬的地板,雙手不住地互相扭絞,直到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令人恐懼的可能——
莫非邊承歡並非力戰至死,而是……
「將軍要親自押提人犯,快開門!」
那是阿草的聲音!程曦立刻跳起來,但她的雙腳因為長時間的冰冷而麻痺,整個人摔在地上。可她顧不得疼痛,只顧著大喊:「阿草!邊承歡!」
監牢的門被打開了,阿草領著兩條人影進門。
「邊承歡——」
「噓!」身穿戰袍的邊承歡壓低了聲音示意她別吵,只那一剎那,她便認出那是高亞拓。
「教授!」
「有那麼明顯?」
「將軍是跛的。」程曦又急又氣,「沒時間說那麼多了,你們快去救邊承歡,華焰郡主她——」
「她要邊承歡的命。」
程曦錯愕地望著高亞拓。到底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啊?
「你們快一點!」阿草緊張地不住往外張望。「別再嘀咕了,要是被發現就慘了!」
「可是……那現在怎麼辦?」
高亞拓打開了監牢的門,遺憾地望著她,「我們什麼也不能做,郡主親自帶了人來,違抗她的旨意一樣要死,除非現在立刻兵變。」
「邊承歡絕對不願意在這種關頭背叛皇帝。」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能做。」
門已經打開了,程曦卻只楞楞地望著高亞拓,「就這樣看著他死?就這樣?」
「當然不只這樣,你們還可以陪著他死。」
猛然抬頭,華焰郡主那美艷無雙且尊貴無匹的身影已經出現在監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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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府之內空無一人,所有的人全都集中在正廳上,氣氛肅殺,飛虎營的罩士們與郡主親衛隊兵戎相見,情勢一觸即發。
「你們別亂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更何況只是郡主!將軍一旦死了,襄陽也就破了,事關大宋命脈,老子今天是豁出去了!誰敢再上前一步老子就砍了誰!」熊定邦揮舞著流星錘,渾身殺氣騰騰地站在正廳最前方對著郡主的親衛隊大吼。
「放肆!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連郡主的命令也不聽,你們還配談什麼大宋命脈?根本是一群反賊!」曹公公氣得發抖,指著熊定邦尖叫。
「聽你個屁!死太監,有種你過來讓老子賞你兩錘,看看大宋的命脈咱們是如何盡心盡力保住的!沒有我們大將軍,你們還有個屁公主!」
「是郡主!」
「公主也好郡主也罷,不過就是皇帝的妹妹,還是咱將軍的老婆!你們才反了!老婆要丈夫死,謀殺親夫!天地難容!」
「對對對!沒錯!謀殺親夫!」飛虎營的將士們這幾年對邊承歡無不心悅誠服,如今眼看他居然要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妻子手中,無不激動憤慨。
「郡主到!」儘管情勢如此緊張,傳令太監還是盡忠職守,如同在皇宮裡一樣拉開嗓子喊。
「到又怎麼樣?到了也不讓妳進來!」熊定邦張著大嘴吼回去,他依然故我堅決擋在正廳門口不肯讓步。
「不讓我進去?」華焰郡主冷笑,「好啊,來人,馬上把段柔帶上來就地正法——」
「慢著!讓他們進來。」
「將軍啊!」熊定邦氣得跳腳。「你這是……她不是段柔!她不是!你又何苦——」
「我說讓他們進來。」
熊定邦垂頭喪氣退到一旁,雙眼卻著火似的怒視著那尊貴無比的身影。難怪說書的總說美人蛇蠍心,這位華郡主美得天仙似的,骨子裡卻如此毒辣,教人真想一錘敲在她臉上!
華焰冷著臉緩緩走入正廳,她已經換上郡主服飾,一頭烏黑髮瀑並不像已婚的婦人一樣梳成髮髻,反而還像少女一樣飄在身後。她的姿態多麼高傲,如同一隻鳳凰高倨枝頭睥睨天下。
邁入正廳,她等著其他人對她屈膝行禮,發現竟無人裡會她時,美艷的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的紅暈。
「坐吧。」邊承歡歎息一聲。
「你好無禮!」
「妳賜我御酒想殺我,如今我已經是屍體一具,何曾見過屍體講究禮儀?」
「既是如此你還不快喝?」
把玩著白玉酒杯,邊承歡斂眉垂眼靜默不語。
華焰冷笑,「原來,邊大將軍也不過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妳這個女人!邊承歡跟妳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只不過是不愛妳!」
「……」
四方一片死寂,邊承歡與高亞拓不約而同閉上了眼睛。
沒想到程曦的話還沒說完,她雖然被兩名太監架住,但說話的語氣就跟直指著郡主的鼻子罵一樣直接,「嫁給一個不愛妳的男人的確很慘,但娶一個像妳這樣愛不到就要對方死的女人豈不是更慘?只是不愛而已,用得著死嗎?」
「把她……拖出去砍了。」華焰郡主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她不需要咆哮,貴為郡主的她從來沒有咆哮的必要,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用力尖叫!她懂什麼?被幾個男人不惜性命深深愛著的她到底懂什麼了?
「不!住手,我喝。」
「將軍!」
「邊承歡!」
「別喝!」
幾個人同時出聲阻止,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但華焰卻聽得很清楚,她猛然轉向一旁的段正康怒道:「你好大膽,連你也敢背叛我?」
段正康苦笑,「郡主殿下,請您以國事為重,邊將軍若死,大宋離滅亡亦不遠矣!」
「好,我以國事為重。來人!把段柔拖下去——」
「將軍!」
華焰的話未完,熊定邦龐大的身軀已經飛身過來試圖阻止。但太晚了,玉杯匡啷落地,再也無法復原。
一切都靜止了,安靜得似乎連一根針落到地上也能聽得仔細。
程曦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全都凍結住,連高亞拓掙脫束縛衝過來拉住她的手她都沒有反應。
她只定定地望著邊承歡的臉,原本已經蒼白憔悴的他如今更顯灰敗,死氣瞬間竄上他的眼眉,他卻淡淡地、無怨地笑了……
為什麼要喝這杯酒?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段柔啊!
邊承歡慢慢合上雙眼,他似乎有片刻掙扎,努力再度睜開那雙墨瞳再望她一眼——不,不是只看她,他看的是她跟高亞拓,看他們緊緊相依的模樣,彷彿……看到他自己跟段柔。
老天!生平第一次,程曦感到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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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回到實驗室?她已經沒有印象,只覺得自己不斷發著抖瑟縮在高亞拓的懷裡。
好恐怖……邊承歡臨終前的模樣叫人好心痛!華郡主那冰冷、毫無感情的目光比任何恐怖片都更教人感到畏懼!
她不斷地落淚,直到他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她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厲害。
「別哭了。」高亞拓歎息。
「想……想辦法救救他……求求你!」程曦雙手揪著他的衣領哭道:「你想辦法,想辦法嘛!」
高亞拓無言。他凝視著她的淚眼,感受到同樣的悲傷。
這是多麼奇怪的事,為何只是望著她的淚,他已經覺得心痛得無法忍受?過去他從來不曾如此深刻體會過別人的感情,別人會稱他為冷血動物不是沒道理的,他這個人素來不知道什麼叫「同情心」,他還以為這項缺陷永遠都沒有可能修復,然而現在他卻變得如此柔軟。
「妳要想清楚,我們回到過去所造成的歷史缺口已經夠大,大得妳我都無法想像,再回到過去一次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沒辦法就這樣算了,沒辦法讓這種悲劇留在我心裡。」程曦握住他的手貼著自己的心。「這裡……很痛!很痛很痛!」
急促的心跳在他的掌心下不斷跳動,那種痛楚如此真實,彷彿真的從她的心一路直達他的心。
幾秒之前邊承歡還好好的活著,下一刻他便安靜地、沉默的死了。最後一眼看到邊承歡,他們交換了無言的目光,那是一種奇特的靈犀,他不明白為什麼,但那一刻他跟邊承歡的心意是相通的,他很清楚那並不是幻覺。
邊承歡給予他們無限的祝福,但願他們可以享受他跟段柔無緣享受的幸福,那種無私……他永遠不可能做到吧!
「要怎麼救他?妳有概念嗎?」他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問,但這問題卻又如此理所當然。此時此刻別說救邊承歡或送米糧到古代這種古里古怪的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會答應的。
程曦拚命點頭,「兩年前的除夕當天——不是我們的兩年前,是他們的,那天他們相遇了,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阻止一切發生,那後面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妳希望他們從來不曾相遇?」
「不不不!」程曦又拚命搖頭,「不是這樣!他們當然要相遇,當然要相愛!當天邊承歡就去求親了,只要我們可以阻止曹公公,那麼一切就不會來不及!」
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他看得出她的腦細胞正在急速運轉,希望的小火苗從她的眸中悄悄萌芽,讓她那雙眸子再度明亮起來。
直直望著那雙眼睛,他知道自己願意替她做任何事,只要能讓那雙眼睛永遠都如此明亮、如此朝氣蓬勃。
「那好,我們就做吧。」
高亞拓開始重新設定電腦,而她卻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實驗室的陰暗一隅。
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影,儘管他蜷著身子,但仍能看出他手長腳長就好像一隻長腳蜘蛛。
他靜靜地望著她,半晌之後才聽到程曦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從妳失蹤之後,他就一直沒有離開實驗室,功力突然突飛猛進好幾倍,像吃了腦波大力丸。」
「……他一直都很笨……」
「有妳在身邊,也許他不喜歡自己太聰明。」他真恨自己這麼說,彷彿正不著痕跡地將她從自己身邊推開。
程曦的背影顯得若有所思,而他真希望自己能收回那些話。為何要讓她知道劉開深愛著她?表示自己很坦蕩、無所畏懼?
「他本來希望自己去找妳。」管不住自己多事的舌,好吧,乾脆全盤托出。現在她有兩個選擇了,真該死啊自己!
程曦蹲下身子,將劉開身邊的外套拾起,輕輕蓋在他身上,凝視著他半晌,才回頭慢慢踱回高亞拓身邊。
仰起臉,她的臉色蒼白,雙眼哭得像金魚,嬌艷可愛的唇微微抿成一條不太開心的曲線。「你為什麼要那樣說?」
高亞拓歎口氣苦笑,「因為妳該有更好的選擇。劉開跟妳年齡相近,而且他非常非常喜歡妳——」
「段柔也有更好的選擇,那還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呢!」
高亞拓別開眼睛,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瞬間的脆弱。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的患得患失,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如此擔心害怕!剛剛那些話,看似衝動,其實卻道出了他內心隱藏的恐懼。
程曦投入他的懷中,死命地緊緊擁抱住他。
他怔了一下,雙手猶豫了半晌,才終於舒口氣回擁她。
「原來你也是笨蛋……」悶在他胸前,程曦嚷著道,「如果我喜歡劉開,早就跟他在一起了,何必等到現在呢?」
「妳確定?我又老又暴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自信?」自他懷中抬起眼,程曦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這不像我的高教授喔!」
而他,閉上了眼睛,感覺自己失速的心跳,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有人可以在乎是這種感覺!
「喂。」程曦雙手捧住他已經冒出鬍渣略顯粗糙的臉,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只喜歡你。」
「嗯。」
「嗯什麼?」她不滿意地輕哼,「就這樣?」
高亞拓抵住她的額頭,溫柔地凝望著她。「我愛妳。」
「我也是。」
然後他按下了傳送鍵。
巨大的「超當機」再度運轉起來,轟隆隆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特別吵雜,但牆角瑟縮的人影卻完全不為所動。一直到機器停止運轉之後,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剛剛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
但屋內空空如也,燈光依然幽暗,「超當機」也乖乖地沉睡著。
看看手錶,教授已經走了四個小時了……他到底找到程曦沒有?
劉開打個哈欠,拉緊了蓋在身上的外套,這才突然想起……他睡前曾記得替自己罩上外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