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走到十一點半。
「唐大哥,我可以下班回家了嗎?」
「唔,好吧,剩下的明天再弄。」
「我先走嘍,掰掰。」高婕妤掩飾疲累的向大家揮揮手,轉身就要離開。
「婕妤,你的司機已經到了嗎?」沈仲達忍不住的喊住她。
「黎叔?他早下班啦!」
「那你怎麼回去?」他整個人怒火中燒。
「才十一點半,有公車、有捷運,要不也還有計程車。」把他當作怪物似的瞥了一眼,隨後才轉身離開。
沈仲達狠狠捶了桌面,「唐修傑,你就讓你忠心的員工三更半夜這樣回家?」
「唔,不然呢?她只是員工,又不是我媽也不是媽祖婆,難不成要我抬轎送她回去?」
「你就這麼該死的信任台灣的治安——」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有老闆還會親自護送員工回家的,你當我開安親班啊?看不下去自己送,我可是還有一堆工作要弄。沒空!」
「你!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的脖子扭斷。」沈仲達撂下威脅。
唐修傑笑容滿滿的目送著盛怒的好友離去。
走出工作室的沈仲達快步下樓,連一秒鐘都不敢耽擱,就怕錯過了高婕妤。
紅綠燈前,他終於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回走。
「仲達哥——」她對於突然出現的人感到詫異。
「過來,我送你回去。」緊繃著臉,他不容拒絕的命令。
「啥?」
「我送你回去。」他不悅的重複一遍。
「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睞去一抹警告,「你最好不要挑戰我的耐心,你以為我會讓你三更半夜獨自回家嗎?上車!」
他霸道的將她推上停放在路邊的車子,緊閉嘴巴專心操控方向盤。
又不說話了,明明是關心她的,可就是不肯從嘴巴裡說出來。高捷妤無奈的望著臉部線條總是緊繃的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這麼難以親近,他到底在怕什麼?抗拒什麼?
一起共事的唐修傑和小蔡都比他好相處上百倍,有時候她不免自嘲的想,與其喜歡上仲達哥,還不如喜歡上他們兩個,至少一顆心不用這樣懸宕不上不下的。
只是有些問題她實在想不透,唐修傑在廣告公司工作,小蔡自己也是個廣告導演,他們都有各自的工作,那下班後他們為什麼還要來工作室幫沈仲達處理一些拍片的瑣事,為什麼?她真的不懂。
直到有天下午,工作室裡只有她和小蔡,她總算稍稍明白原來是因為男人間可貴的情誼。
那天小蔡把被收在箱子裡的獎座小心翼翼的拿出來。
「那是什麼東西?」她好奇問。
「獎座,喏,阿達可是出國拿過冠軍的喔!國際影展欸,老子拍了一堆廣告片也沒踏出台灣一步。」小蔡言談中很是以好友為榮。
高婕妤接過手,仔細的看了獎座上的文字,腦海突然閃過片段記憶,「我想起來了,我曾經在報紙上看過報導,那次影展有幾部華人電影很受到矚目。」
「沒錯,他就是最後的贏家,說真的,阿達這傢伙是有天分的,有人拍了一輩子也拍不出個屁東西來,他的東西就是有辦法打動人心,我常笑他是女人的心思,才會弄出那麼多細膩的畫面。」
「既然是受過肯定的,怎麼不多請幾個員工來幫忙?這樣,他才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去拍出更好的片子。」
「傻瓜,多請一個人就多一筆的支出,阿達再有才華,遇上目前不景氣的國片市場還不是得吃癟,尤其找贊助商最叫人頭痛了,所以他才把什麼生活費用都省下來,又狂兼差賺外快,全是為了多存點經費拍電影。」
「他都兼什麼差?」
「攝影啊,或是幫人家寫寫劇本,他也當過攝助、執行……唉,能賺錢的都干了,只差沒去當牛郎。上次才倒霉,好不容易接了一個攝影的Case,不知道哪個笨蛋竟然在他沖片的時候闖進去,把他在山上熬了三、四天才完成的心血給毀了。」小蔡義憤填膺的罵道。
高婕妤愧疚自首,「是我,那個笨蛋是我。」
小蔡瞠目結舌,只差沒把手中的獎座往她腦袋上敲去,「別跟我說害他去百貨專櫃浪費了個把萬的傢伙也是你——」
「是,還是我。」若是知道他這麼辛苦,她說什麼也不會讓他付那筆錢的。
「你、你、你……高婕妤,我真想把你掐死欸。」小蔡瀕臨抓狂。
「國片補助金呢?政府不是有撥預算?」
「咳,最好那些補助金可以有什麼了不起的幫助啦!多少導演拿了補助金還不是背了一屁股債,有啥用,到頭來那些導演還不是得屈服於現實。」
「那你跟唐大哥為什麼還支持他走這條辛苦的路?身為好朋友,你不是該勸他回頭的嗎?」
一想到沈仲達為了夢想而使生活陷入拮据;為了電影這樣辛勤苦撐,高睫妤就忍不住激動起來。
「這是夢想,男人的夢想你只可以支持,不可以摘走,他只是少了資金的援助,若是有撒不完的錢,他也可以拍出叫老外俯首稱臣的大片啊!有些人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我們能做的就是支持,希望有天他能獲得贊助商賞識,拍出一部叫全世界都讚歎的好片。」
「可是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老唐的爹是個上天堂的好野人,錢多多,而我的錢就算沒有吃喝下肚,也不會在銀行生出利息,與其這樣還不如通通送給阿達多拍點東西,說不定哪天我們兩個靠他一個人工作就大發利市了。」小蔡作起他的春秋大夢。
她推搡了他一把,「你也是導演,為什麼沒想過自己拍電影?」
「我沒定性,討厭那種拖拖拉拉慢條斯理的工作方式,我喜歡快、快、快!拍廣告的步調比較適合我。」
她不以為然的睞去一眼,「難怪你換女朋友的速度也很快。」
「什麼話?你又沒當過我馬子,又知道了。這樣好了,我來追你。」
「才不要,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的人是……」她連忙拒絕。
小蔡一陣搶白,「是阿達!瞎了眼的人都知道你喜歡他。」他搖搖頭,「你有得耗了,那傢伙最怕拖累人,當初要不是我跟老唐死賴不走,成天在他面前當沒水準的土財主,他說什麼也不會讓我們幫他。他說過,滿腦子拍電影的人只會拖累一家子,這種人適合單身不適合家庭。所以我只能說,保重了,這位大德,希望你有機會修成正果。」
他對她也是這樣嗎?因為怕拖累……
駕駛座上的沈仲達注意到她注視的目光,不自在的轉頭,「什麼事?」
「沒有,只是在想,你為什麼老是揪著眉?」她伸手就想要撫平他的眉心。
他避開了,一把抓住她的手。
「如果累了,就早點回家,工作開天窗也該是唐修傑自己去跳腳,你不用拿命去奉獻。」他看見她眼下的黑眼圈,心裡萬般不捨。
她不是沒有感受到他的關切,只是,這樣曖昧的氛圍叫人很難受。
她用著低淺的嗓音說:「如果你不能愛,就不應該這樣溫柔。」
下一秒,他猛的鬆開手,又把她推開了。
她望著他,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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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入這家PUB,沈仲達的眼睛有些不適應的眨了眨。
像這種年輕人喜歡聚集的夜店對他來說,是種文化但不屬於他。他看了看四周,旋即鎮定方向往吧檯走去。
「哇,是大稀客欸!」小蔡詫異的嚷嚷,不住的用手肘頂頂一旁的唐修傑。
「我威脅他來的。」唐修傑淡淡的解釋。
「阿龍,調杯最好的酒給沈導。」小蔡交代酒保。
「有什麼事不能在工作室裡談,非得在這裡說?」沈仲達意興闌珊的坐下。
「工作室太嚴肅了,偶爾也要放鬆一下,所以換個環境。」唐修傑叼著香煙,玩味的說。
「就有你一堆狗屁理由。」沈仲達輕斥。
「欸,籌備得怎麼樣了?資金都到位了嗎?」小蔡問。
「缺,狂缺,你如果還有點錢,快掏出來擋擋。」唐修傑咬著香煙作勢就要對小蔡搜身。
「媽的,還缺?下個月都要開拍了,不行、不行,得快弄點錢來,贊助商的名單給我,每個都加碼多撈個二、三十萬,一定要快點補齊。」小蔡急道。
「真的不行,也只好延後。」沈仲達淡淡的說。
夢想和金錢的矛盾關係是他踏入這行業以來最大的一門課題,有時很諷刺,卻也很真實,他學得很徹底。
「還延啊,那影展怎麼辦?會來不及吧?」
「不想那麼多了,能好好拍部片子就是恩賜,哪敢想什麼影展不影展的。」沈仲達自嘲的笑了。
「別急,這幾天還有個贊助商在考慮,如果成了,屆時電影推出我會來個結盟操作,明著是賣他的商品,實際上幫你的電影宣傳宣傳,所以片子一定要準時開拍。」唐修傑堅決的說.
「班底沒換吧?」小蔡問沈仲達。
「嗯,老面孔。」
「缺人說一聲,我幫你找人。」
「謝啦!」他感激的笑了笑。
小蔡突然抱住他,嗲聲嗲氣的說:「沈導演,看在我這樣出生入死的份上,到時影展的紅毯上,您可不可以挽著我手一起參加?如果可以被國際媒體的鎂光燈這樣卡嚓、卡嚓的閃幾下,那我就此生無憾了。」
「你他媽的可以再噁心一點。」唐修傑不屑的推開小蔡。
「對了,我後天要上山一趟,至少電影開拍前要趕快把那些case了結出清,這樣還可以多些錢入賬,不無小補。」沈仲達邊說邊盤算著。
「又接一堆Case?你給自己留點命好不好?錢的事情老唐會想辦法,你該好好養精神準備電影的拍攝了,免得到時你想睡都沒時間睡,」小蔡一臉不贊同。
捻熄煙,唐修傑問:「幾天?」
「三天,最慢希望四天內可以解決。」
「嗯,等你回來,資金的問題應該也差不多明朗化。」唐修傑一笑。
「自己去?」小蔡問。
「不然我要帶你去嗎?」沈仲達笑問:「那是荒山野嶺,不是影展的紅地毯,只會有樹葉跟小鳥,不會有鎂光燈。」
「呿,笑我咧,好啦好啦,早去早回,這次一定要千順萬利,不要又像上次出什麼烏龍包。」
「是,小的謹遵蔡導教訓。」沈仲達抓起杯子啜飲了口酒,麻辣的滋味讓他本能的皺眉。看來,他想要成為酒精王國的一份子,還有得磨呢!
趁著唐修傑跟沈仲達閒扯淡的時候,小蔡抓著手機偷偷溜到角落。
「喂,第一手消息。」劈頭就嚷。
「你是誰?」對方語氣透著困惑。
小蔡一陣無力。」高婕妤你給我聽著,後天阿達要上山,你想跟就機伶點。」
「後天?他要上山做什麼?」電話那端的高睫妤趕緊追問。
「還能做什麼?還不是為了工作。他都習慣凌晨出發,你要去嗎?」
「當然,我當然要去。」
「想去要做好準備。」
「快說,我得準備什麼?」她已經抓過紙筆等候指示。
「體力,上山攝影是很辛苦的,可能會在山上住個三天,該帶的東西你自己看著辦。」
「謝謝你,小蔡。」她感激涕零。
媽的,總算知道他是誰了。小蔡扯扯嘴,「想要修成正果是要付出努力的,我只能幫你到這,其它的你自己看著辦。」
「我知道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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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鐘,沈仲達頂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把相機、鏡頭、底片、腳架、帳篷、羽絨衣……全部都塞進車廂後座,轉身正要往駕駛座走去,卻猛的發現有道嬌小身影拽著大包小包,看似等候多時。
「高婕妤,這個時候你在這裡做什麼?」他驚訝的問。
「當然是等你。」拖著行李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的東西都往他懷裡塞。
他不可置信的望著懷裡的東西,「等我?你等我做什麼?現在是凌晨三點,你該回去睡覺,然後明天準時起床乖乖卜課去。」
她逕自打開車門,「我已經大四了,一個禮拜只剩一天有課。」轉身把才纔塞進他懷裡的東西再往車廂裡扮。
「就算不用上課,那你現在也該躺在被窩裡。」
「我說過,我在等你。真是個蠻子,講國語聽不懂喔?」
他揪住她的衣領,「你三更半夜等我做什麼?」語氣加重。
「你要做什麼我當然就跟你一起去做什麼啊!」吼了回去,她已坐上車等著。
沈仲達走近,撂下命令。「下車。」
「都還沒出發下什麼車?」她直視前方,不理會他的命令。
「我叫你下車——」語氣明顯不耐。
「你動作快點,拖拖拉拉的會來不及上山啦!」
「你知道我要出門?誰告訴你的,是誰告訴你的?!」他沉聲追問。
「說了你就會讓我跟嗎?」她挑釁笑問。
「高婕妤,我是去工作,不是要去玩樂,我沒時間照顧你。」
「那就快點出發,我也不是要去玩樂,更是沒空照顧你。」
「你——」沈仲達發現這個小妮子一拗起來,簡直跟番婆子沒兩樣,這樣下去根本不可能從她嘴裡問出什麼東西。
逕自掏出乎機,他按下嫌疑犯的電話,彼端傳來——
「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謝謝。」
「他媽的!」他爆出髒話,連忙又撥了另一支手機號碼,得到的回應是一樣的。
他沉著臉打開車門,二話不說就要拉她下車。
「不要!放手、放手——我今天就是跟定了,想把我撇下,可以,除非你踩過我的屍體離開。」她捶打著他意圖拉扯她的手。
「你母親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知道,她知道我要上山,而且她舉雙手贊成。」她固執的迎視沈仲達,堅持的說:「總之我跟定你了。」
兩人在凌晨三點的馬路邊僵持不下,最後,沈仲達只有投降的份。
他狠狠踹了車子一腳,「媽的,等我回來我會先把你老闆抓過來砍個千刀。」他把這筆帳記在唐修傑腦袋上。
趁他不注意,她偷偷的吐著舌頭,嘀嘀咕咕,「老闆,如果你真的不幸壯烈成仁,我會早晚給你上三炷香的。」
知恩圖報的她死也不會供出小蔡這個幫兇。
清晨南下的高速公路上,車子少得可憐,高婕妤玩不了數車子的遊戲,只得不時打量旁邊的臭臉駕駛消磨時間。
「你看夠了沒?」沈仲達怒火還沒消。
凶,真兇!高婕妤嘴一噘,「不看就不看。」
「我把話說在前面,是你自己硬要跟來的,到時候你別跟我哭爹喊娘的說你走不動,還有……」
還有?高婕妤決定搶過發言權,「是、是、是,我偉大的主子,行李要自己背、帳篷要自己搭,吃喝拉撒睡都要獨立、走不動爬也要爬到目的地,這樣夠清楚了吧?」氣不過又補了一句,「當我傻瓜沒登過山啊!」
「你知道最好。」
怒瞪對峙,下一秒,兩人各自別過頭去下再說話。
臭男人、笨男人,沈仲達你是混蛋……高婕妤不住的在心裡咒罵這個殺千刀的男人。
只要遇到仲達哥,她的情緒就不由自主的老是瀕臨失控,她可以讓父親對她言聽計從,也有辦法把難纏的大媽哄得服服帖帖,更有能耐把愚蠢的高容譯教訓得無力反擊,偏偏她就是沒有本事讓眼前這個男人敞開胸懷狠狠愛她。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嚴重缺乏女人味,竟然讓仲達哥連一丁點的心動都沒有。氣餒!
她賭氣的搖下車窗,別過臉,不再多看那個叫人傷心的傢伙一眼。
她知道電影下個月就要開拍了,儘管幾筆資金已經陸續到位,但還是離預算有段差距,她不是沒想過說服父親拿錢出來贊助,可她深知驕傲如他是斷然不會接受的。
金錢是她唯一可以給的,其它的電影專業她什麼也不懂,她是真的想要給予他幫助,卻是那麼無能為力,好無奈。
突然,她強烈的羨慕起唐修傑和小蔡,可以侃侃而談的跟他聊工作,可以輕而易舉的讓他接受所有贊助,而她,連想要好好的愛他都不被允許。可恨!
閉上眼睛,她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
緊握方向盤的手無端冒汗,沈仲達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失控的焦慮狀態。
是不是越想要推開一個人,老天爺就越會把那個人跟自己扯在一塊,好藉此考驗推開的決心?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害他每每看見那雙深情怨懟眸子,就會不住的掙扎猶疑。
如果不能給對方幸福,那只好選擇辜負,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可是這陣子隨著她出現的頻率越高,他的心就越是堅定不起來。
他開始不受控制的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貪婪的想要看到她開心的笑容,甚至霸道的想要禁止任何一個男人接近她。
在她身上,他開始有太多的想望跟佔有慾,可是諸多現實的考慮卻叫他沒有勇氣去愛,他有什麼資格可以呵護這樣的她呢?
童年時期只要給她一點善意,那就是最大的溫暖,可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有更多更多的事要考慮,她值得更好的人,而他不是。
沈仲達深深的歎了口氣。
她睡了嗎?望著她緊閉的眸子,他這樣揣想。
騰出手拉起滑落的外套,把窗戶緩緩搖起,只為了不想讓她受寒,明明愛上了,他卻沒勇氣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