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員近海,露冷風寒,已近清晨時分,日未透臉,偏偏一彎清月卻清晰的掛在天際。幾百個人手持刀劍器械,黑壓壓的伏在岸邊礁巖處,海風吹襲,凍得大夥兒全身發顫,嘴唇黯紫,卻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他們是劉香所率領的部眾,約有六百多人,正等待著他一聲令下,準備要衝上熱蘭遮堡,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月色下,劉香飽經風霜的面容,越顯陰狠,同時夾雜著層層疊疊的怨怒。
他從沒想到,一輩子在海上討生活,竟然會栽在這些個紅毛番人手上。若是明槍明劍的對打便罷,偏偏是被人這樣利用到了極致,怎麼也氣不過!
話說這些紅毛番人,見利忘義,為迫使朝廷開放貿易,明明說好要與劉香合力攻打福建沿海,結果卻是按兵不動,讓他的弟兄們當了先鋒,和駐守廈門的鄭一官對個正著,在武力懸殊下,被鄭一宮追剿得差點賣掉老命!而他們則坐享其成,在此時才發動對廈門的突襲,擊沉、燒燬和弄沉港內鄭一官和朝廷官兵的二十幾艘戰船。
最令劉香忿忿不平的是,這已不是第一次,幾月後再次會合要齊擊鄭氏船隊,好不容易在料羅灣遇上了,卻故計重施,迫得他又重損五十多艘船,而且事後知道打不過鄭一官,竟然乾脆違反誓約,讓合局破裂,轉身和其握手言和!
「大哥……」周全拍了拍劉香肩頭,神色緊迫的指指天空。
劉香依意瞧著,發覺那清月竟被偌大的烏雲緩緩遮蔽,四周更慢慢黯淡下來。
劉香雙目圓睜,難掩興奮的扯動嘴角,右手一抬,輕輕擺了擺,瞬間,黑壓壓的人頭像佈在沙灘上的夜蟹,緩緩騷動起來。
順暢的行進,令劉香及部屬們心裡興奮難抑,直到全部人馬接近紅毛番人的熱蘭遮城濠溝,由後繼人馬將雲梯架上,卻在同時聽見一陣驚天動地的騷動,接著幾聲哇啦哇啦的番話尖銳響起,敢情終於被守哨的士兵發現,正開始發號施令,出兵抵抗。
無一時,城堡上果然出現數百名紅毛番人,搬了洋鎗,站在牆頭,開始與漸漸攀爬上來的劉香人馬進行激戰,場面登時陷入一片混亂。
原來的皎潔月光,在雙方人馬大戰數回後,漸漸被烏雲遮蔽,為這血腥的戰役平添陰鬱。
「大哥……紅毛番人找了好多土著從後方圍剿咱們!」周全身上儘是傷痕,一張原本就暗黑的容顏滿是驚恐。
「那些土著拿著破銅爛鐵,有什麼好怕!」劉香說出這句話自己都不相信。因為他恨明白,這些東蕃南島的土著,雖然不識海商奸滑脾性也不敵那火鎗彈炮襲擊,但是血身肉搏卻比任何人都驍勇善戰。
明明探聽了紅毛番賊因為之前幾場海戰早已力乏兵衰,所以才決定冒險攻城,搶其財貨順便出口惡氣,誰能料到他們竟會出動土著!
眼見幾百弟兄幾乎都已攀上城堡,闖了進去,偏偏後有追兵,致得腹背受敵之勢,越想心越不甘,不禁拿心一橫,大聲道:「弟兄們,搶了東西快退回船上,咱們用大炮逼他們出城!」
周全覺得來人越來越多,整個局勢實在不妙:「大哥,退吧,他們搬大炮出來了!」
劉香趁隙一望,黑漆漆的坡地上已分不出是敵是友,但是耳際哀嚎聲不斷,仰頭望向城堡哨站,人影幢幢,更有炮台滾動就位的聲音,心不禁越加低沉。
愣怔間,身畔躍出幾個動如脫兔的黑影,拿著不明鐵器就朝他們砍了過來,劉香及周全同時間受到襲擊,閃身不及,手臂都被削了一個口子,頓時血流如注。
兩人定神,知道是土著,連忙持刀相抗,但是來人不少,動作又凶暴,不一時已雙雙受了重傷。
「退、退、退!」劉香咬著牙,不得不大聲吼著。
誰料話才一出,不遠處頓時傳來鎗炮聲,原來紅毛番人開始以火器回擊,許多人便從牆頭、雲梯摔落,接著,城牆緣開始出現巨大火光。
「砰!砰!砰!」連聲巨響,見三個黑幽幽的圓球從天而降,直鑽人人群,瞬間把坡地炸出三個大窟窿,也將許多人炸得血肉模糊。
「啊啊,紅毛番人沒人性連土著也一起殺呀!」幾個人驚恐的吼起來。
「他們把咱們當炮灰!」
劉香登時心神俱駭,沒想到紅毛番人狠毒至此!
「退退退!」他再度大喊著,不久就一傳十、十傳百,幾百個海盜頓時互相傳話,然而退戰本身就容易打擊士氣,這下子所有人的粗豪之氣盡皆消失,頓成鳥獸散之勢,個個只想著要趕緊退回船上,完全無意再戰。
接著堡內傳來一聲喧嘩,洋鎗聲七七八八響起,東蕃紅毛終於率兵出面應戰。眼見許多弟兄從身後被射擊倒地,一個急迫的聲音乍然響了起來:「兄弟們不要回頭,先退,我斷後!」
大夥兒逃命緊要,根本也不管來者是誰,然而這聲音卻令劉香全身一震,忍不住停下腳步回身凝望,只見是兩個黑衣人,蒙著面,身手俐落的砍殺著追殺弟兄的土著及紅毛番人。
周全也頓下腳步:「大哥……那……是敵是友?」
場面越來越混亂,劉香實在無法確認是否為內心所想的人,只能道:「既然幫著咱們退回海面,終非敵人!走,先退!」
說來這兩人的身手確實不凡,成功阻止了許多土著及紅毛番人追砍,直到大夥兒紛紛逃至船上,終於收了勢,最後也隨著船員上了劉香座船。
定下神,劉香見兄弟們已是七零八落,氣憤難平,便吩咐船隊圍住外海,極盡所能的朝岸邊發炮攻擊,企圖毀其船隻,逼他們出來迎戰,同時,朝著站在甲板上休息喘氣的黑衣人走了去。
「這位兄台,我劉香在此……」劉香雙拳一抱,正要躬身,男子即扯下黑巾,語氣熱烈道:「義父!」
「呃!」劉香愣了愣,皺起眉頭,瞇起眼,藉由灰濛的月色,一瞧清這男子面貌,整個人不禁激動起來。
「你、你……漢卿!」他張開雙掌,用力朝莫漢卿雙臂一握,激動的情緒,讓指甲幾乎要陷進他肌肉裡。
莫漢卿胸懷澎湃,喜甚於痛,當場雙拳一抱就要跪下,卻被劉香生生抓了起來。
「你跟我跪什麼!你這段日子去了哪兒呀!去了哪兒呀!」劉香漲紅臉,哽咽道:「自那福州一役,我派人在閩海四處尋你,卻都找不著……還以為咱們父子倆今生註定緣薄……」話未完,老淚縱橫而下,立時攪熱了莫漢卿一肚子肝腸。
「義父……」
「大哥,我們先將紅毛番人逼出海面迎戰,至於漢卿暫請他人艙休息吧,剛剛他一定耗了很多內力!」
副舵林務本連忙靠了過來。
劉香點點頭,拉著莫漢卿要走,頓時瞥到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的灰衣男子。
「這位是……」
「他是我……」莫漢卿乾咳一聲,一時半刻也不知該如何介紹唐月笙,便尷尬的瞟他一眼。
「晚輩唐月笙,漢卿乃是我恩人,也是我……結拜兄弟……」唐月笙不動聲色,雙拳一抱,淡淡說著。
「哦哦,唐公子……那,請,請,漢卿,你和這位少俠到我艙裡休息!」
話說,幾個月前,唐月笙好不容易與莫漢卿自四川逃出來……對,確實是逃。
唐門門主、夫人根本完全不准許他再以身犯險,因此延請李騏風特意看守著他,唐月笙本以為出走無望,沒想到李騏風卻幫自己整理好包袱,大方送走。
這件事不多時也傳到唐門裡,父親當場派了子弟兵沿途追趕,好不容易快馬加鞭,跑了百里才擺脫。
而從四川到閩南,他們走走停停,整整耗了三個月,接著才打探到劉香將在今夜攻擊紅毛番人的熱蘭遮城。
「沒有用的。」唐月笙站在艙門口,望著滿船船員忙碌的裝填炮台,淡淡說著。
「什麼東西沒用?」莫漢卿問著。
「這麼轟下去只是浪費炮彈,他們不會出城的,最多只是封鎖了大員港及堯港的交易船出沒,」唐月笙深吸口氣道:「普特曼斯心機甚深,他是守方,久了對他有利,加上岸邊儘是找上著守著,他根本不需多費兵力,劉香若依然意氣用事,只求一時爽快而不盡早收手,一旦彈盡援絕,到時又是一番苦熬,贏家變輸家。」
莫漢卿自認拳腳功夫行,要他單鎗匹馬的闖進敵船毫不畏懼,然而這領隊攻防戰卻不拿手,因此一向聽從劉香指令行事,如今聽唐月笙侃侃而談,字字入理,忍不住心生佩服,忙問著:「那是說……叫義父停止炮擊比較好嗎?」
「如果他還想這麼浪費兵糧下去,我倒無所謂,就怕到時我大哥……我是說鄭一官,他調轉矛頭,以官方身份和普特曼斯合作,一個從海面,一個從陸地,共同出兵圍剿,我看,你義父這五十艘船就等著沉沒吧!」
「這、你、你之前不是才說鄭一官和紅毛番人有恩怨嗎?」
唐月笙登時用不可置信的神色瞧了莫漢卿一眼。
「怎麼?」莫漢卿不明白他這表情的意思,卻明顯感到自己似乎說了什麼愚不可及的事,旋即有些面臊。
唐月笙無奈一笑:「漢卿,咱們身為海賊,所謂為何?」
「呃?不就是討生活,做買賣!」
「是啊,正是討生活,做買賣,所以,為了達成交易,也就沒有永遠的敵人!你明白嗎?」見莫漢卿一臉茫然,唐月笙不得不續道:「在海上,只要能獲得最大利益,什麼事都會發生,更何況你別忘了,幾個月前,我們才聽說你義父和紅毛番人是夥伴,可等我們一到沿海,他突地轉了矛頭攻打熱蘭遮城……那麼,鄭一官和紅毛番人合作,又有什麼不可能呢?反正滅了劉香,兩方得利,不是嗎?」
莫漢卿頓時恍然大悟,忙道:「那我去向義父建言,請他停止圍剿!」
唐月笙面無表情道:「他會聽你的嗎?」
「會吧……」
唐月笙目不視他,淡淡笑了起來,但這笑卻擺明了不相信。
莫漢卿雖非軍師之材,心思倒靈敏,當場看穿唐月笙的不以為然:心頭暗忖:「再怎麼樣自己也是劉香義子,這點意見他應該還聽得入耳吧?」便道:「我這就去和義父說!」
可惜事實正如唐月笙所料,劉香根本聽不入耳,滿心只想著要打垮紅毛番人,出口惡氣:而對方自認無力驅逐他們,便死不出戰,只是偶爾派幾艘戰船探視情況,才與其零星會戰。
待眼見船上存糧幾要告罄,劉香終於警醒,憤而駛船離去,卻已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整整幾個月,唐月笙都隨著莫漢卿待在劉香船隊,只是他盡可能的足不出艙,可是有了之前的經驗,莫漢卿對於他的軍事捷才更加入心,許多議會時候都帶著他一起參與,然而唐月笙卻韜光隱跡,再不對他們提點。
莫漢卿雖然期盼能借重他的長才,讓劉香船隊度過難關或更加壯大,但是卻又明白,對唐月笙來說,當初會背叛鄭一官實屬迫不得已,甚至可以說,他心裡對鄭一宮或許是歉疚大於怨懟,現今,要他與幾成世仇的劉香共處,本就難為,何況,很多時候,攻防議會幾乎都衝著鄭一宮,要他出口實在強人所難,因此也不再勉強他出席。
而這一日,劉香特別命人交代他去一個地方接收貨源,在唐月笙婉拒一起前往後,只得獨自而去。
卻不知,當他踏上陸地,見幾個熟識的弟兄拖拉著豬隻牛羊走來,心頭旋即浮現一陣陰霾。
這個畫面他太熟悉了!原本以為劉香口裡的取貨是和供貨棧交易,沒想到原來是在洗劫村莊。
要知,現今朝廷依然實施海禁,住在海口的百姓一不得下海,二又無農地耕作,生活已比一般人更貧苦,而今他的義父卻將劫掠目標放在這樣的地方,實在令他難以接受。
「漢卿,快,山坡那裡還有好幾戶,看起來挺好過……」劉香得意左右手之一的黃津,一手抓著四五隻雞,一手遙指遠方,興奮的朝他說著。
莫漢卿目不視他,緩緩步入村莊,然而,只走到村口,腦袋完全處於怔忡狀態,完全無法反應。
不知是否這村莊本就窮困,還是遭到過於無情的摧毀,觸目所見,儘是一片狼藉;屋瓦殘破便罷,沿途望去全是屍骸,幾十個弟兄其中穿梭,幾乎是一手取物一手殺人……
突地,耳邊響起很久之前,唐月笙對自己說的話——自福州一役慘敗,劉香為求重振,是走到哪裡,搶到哪裡,曾經還夜犯潮州惠來縣城,擄人登舟,發票取贖,真是什麼卑劣的手段都有……
「以你這熱腸子,怎麼會想當海賊呢?」曾經,唐月笙這麼問他。
是啊,為什麼呢?
記得很久以前,幾乎只在海上與夷人、倭寇、商船交易買賣,除非對方毀約先行動手,我方難免自衛抗禦,這時生死存亡各憑本事,當然也就沒有什麼道德壓力,所以,曾有一段時間,莫漢卿只認為自己是遊走律法邊緣的海商而非海賊。
誰又想得到,福州外海一役後,短短兩年光陰,時局遽變,人事全非。
一進船艙,原本坐在床上,透過小窗望著外頭的唐月笙便轉臉看他。
「成果如何?」唐月笙淡淡問著,嘴角那幾乎分辨不出的冷笑,看在莫漢卿眼底更是諷刺。
直過好半天,莫漢卿才茫然若失的坐到床緣,喃喃道:「你早知道他們是要劫村?」唐月笙深吸口氣,道:「我記得我和你說過,從福州一役後,劉香的行事作風就變了,他和供貨棧交易,多半毀約越貨,就我所知,後來除了紅毛番人,已沒人願意和他來往,現今他連他們都得罪了,要想存活下去,劫村是預料內的事。」
唐月笙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字字鑽到莫漢卿心口卻如針砭,竟是痛得難以呼吸。
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模樣,唐月笙不由得皺眉道:「漢卿,這裡你不能再待了……」
他太瞭解莫漢卿了;他知道,一旦那些違背良知的掠奪再重演下去,他的心靈一定會扭曲,更可能會瘋狂!
莫漢卿抬眼瞧他,心裡一陣茫然;難道,就這麼走了?在劉香最需要他的時候,棄他不顧?
唐月笙明白他這未出口的顧慮,不得不暗歎一口氣,從身後環住了他,將臉靠在他肩頭,任由那熱烈的呼吸吹到他頸項。
莫漢卿感受到唐月笙無言的支持,心裡很感動,也瞭解他那句「這裡你不能再待了」的重量,只是,他更明白,自己走不了,哪怕未來是一條血淋淋的道路,他已知道再也無法回頭。
唐月笙全身赤裸,坐躺床邊,那原本蒼白的肌膚,浮上層層艷紅,而莫漢卿則跪在他身前,用嘴,溫柔的舔舐,含弄著他那漸漸昂揚的下身、腿根……
「扣扣扣——」敲門聲,讓他有了定下心神的動力,他霍然坐起,胡亂的抹抹淚,衝到桌邊,將一大壺茶全灌入口中,才兇惡道:「是誰!」
「公子爺,小的給您送晚膳。」原來是店小二。鍾凌秀這才發覺,原來下午一寐竟然睡了這麼久。
他將自己整理了一下,打開門,默不吭聲的望著小二將一盤飯菜端正的置於桌上,正當他要退出去,門口忽地冒出一個身影,劈頭就道:「副舵,屬下已查到……」
然而當來者抬眼與鍾凌秀四目相對後,卻突然一臉錯愕。
這同時也令鍾凌秀驚覺不妙。
原來,自到沿海,鍾凌秀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用什麼面目回到鄭氏船隊;因為此時他雙頰疤痕已淡得幾乎快看不見,本來想以易容的方式胡混過去,但是每月兩次的船主議事必定要出席,而他,實在沒有把握能瞞住精明至極的鄭一官,尤其自己又失蹤日久,肯定會遭到質疑。
另外,還有一點,雖然當初鄭一官親手廢了唐月笙的內力,然而,今天鄭氏船隊有這樣的局面,唐月笙確實功不可沒;因此,每次議事,誰都能感覺到,鄭一官對他仍存著一份誰也摸不透的意念,是欣賞,是愛惜,更是無由的依賴。
所以他很清楚,一旦將唐月笙和自己重新放在鄭一官心裡的天秤上衡量,那絕對會迅速失衡,傾往唐月笙。
而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否則,所有的苦都白受了!
基於此,回到閩南後,鍾凌秀一直讓自己隱伏在一間客棧裡,暫時先以書信聯絡火舵船員,然後編派了一個身染惡疾故暫時不便見客的理由,得以隔著房門交代許多事,怎料這一個失神,竟然和來人碰了面。
「呃……你、你是楊副舵?」
他是火舵的三副手,何方時。過去,可說是唐月笙的左右手,掌理整船火器、炸藥,除了唐月笙,沒人叫得動他;一直到唐月笙被除去舵主身份,他才轉而聽命於鍾凌秀,然而在誅殺唐月笙的過程裡,他卻找盡理由來避免介入,因此,鍾凌秀對他頗為防衛,如今又讓他碰個正著,不由得起了殺機。
主意既定,鍾凌秀的心也穩定了下來;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淡然一笑:「正是,你來得正好,快進來,告訴我,我交代你查的事如何了?」
何方時站在門邊,凝視著這張絕俗的面容,心裡百般疑惑,直待店小二退了出去,仍然沒有進門。
「楊、楊副舵,你的臉……」
「這就是我會失蹤數月的原因,你先進來坐,我慢慢再解釋給你聽。」鍾凌秀裝著一副自在的模樣,兀自倒了兩杯酒,朝身邊的位子一指。
何方時心頭暗忖,他的聲音、語氣未變,確實是楊福兒,然而,別說楊福兒有著一身不修邊幅的打扮及雜亂的頭髮,光是他臉上那兩條醜惡的血色肉疤,每每見了都教人不寒而慄,實在與眼下這面目清俊的公子爺相差太多!
鍾凌秀瞧他仍然動也不動,便自懷裡掏出一個令牌置於桌上,淡淡道:「人你認不出,這鑌鐵令牌總認得吧?」何方時輕瞥一眼,雖然心下狐疑,終是抬步走了進去。
待他謹慎萬當的坐了下來後,鍾凌秀依然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道:「你剛說你查到什麼事?」「莫漢卿確實已和劉香會合,而且咱們船隊有幾次和他們在料羅灣碰上,他都有出面。」
「哦……那我要你們放的消息呢?」
何方時深吸口氣,道:「嗯,放了,就不知道他們信不信。」
鍾凌秀冷冷一笑:「信,會信,劉香性情多疑,一定會信。」
不知為什麼,眼見這絕色面容露出如此笑容,何方時心頭竟莫名膽寒,然而,想到他要舵裡流放的消息這樣驚人,他終於鼓起勇氣問:「副舵,那……舵主真的與莫漢卿走一路?」
鍾凌秀抬眼瞧他,淡淡道:「你到現在還叫他舵主,可見得你對於總舵主的決定似乎不是很滿意?」
「呃……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你有這層意思,也算是念舊了,就算總舵主知道我想他也不會介意的,」鍾凌秀站起身,雙手後背,緩緩來到他身後,平靜道:「對了,你剛不是問我,我的臉怎麼回事?」
何方時本來也想站起身,卻被鍾凌秀自身後輕輕搭住了肩,因此一時間也不好動作,只能道:「是。」
「說到我那兩道疤……其實是自找的。」
「嗯?」
「當初我家船隊被鄭一官那狗賊全數殲滅,父子兄弟無一倖免便罷,偏偏有幾個不肖的傢伙倒戈相向,舉手投降,害得我要混進鄭氏船隊只好毀容了……」
由於鍾凌秀的語氣實在太平靜,一時半刻何方時還沒反應出來,待仔細咀嚼,頓時心下大驚,正想站起,喉頭卻被人以虎爪一扼——
「副、副舵……」
何方時在火器、炸藥方面是能手,但論起功夫卻只流於一般盜賊拳腳,因此本就不是鍾凌秀的對手,再加上又是以偷襲的方式,根本猝不及防。但覺緊鎖的力道越來越強,何方時反手抓著鍾凌秀的手卻扳不了他半分,臉色不由得越加鐵青——
「不管怎麼樣,我也讓你做個明白鬼,」鍾凌秀手上勁道不斷加重,同時面無表情的欺到他耳畔,森然道:「你聽好,我是鍾斌之子,鍾凌秀,若你死不瞑目,做了鬼想復仇,千萬別找錯人!」
話一落,鍾凌秀一手扼緊他的喉管,一手運氣朝他天靈蓋狠命一拍,何方時旋即斷了氣,放開手,人已軟綿綿的滑落地上。
鍾凌秀冷冷瞧了屍身一眼,確定他不會醒轉,才倒酒往嘴裡送,卻在喝了大半盅後,感到氣血一陣逆流——他頓然想起李騏風一直千交代萬交代的事——非本家出身而使摧心掌,傷人一分傷己七分。
而剛剛一時動氣,又使了摧心掌,之前消失的陰鬱氣息又盡皆回籠。
這……就是殺人的代價嗎?
如此體悟令鍾凌秀心頭不由得浮升一陣淒苦。
直怔立許久,才強忍著不適,挪步走向黃銅鏡前。眼望這張蒼白鐵青的容顏,他的心一陣抽搐,難道,真的要再度把這張臉毀了?
一直知道莫漢卿的情感異於常人,更明白長久以來,他都把眼光鎖在自己身上,說真的,他並不真的那麼反感;若不是曾有那段羞辱的過去,或許,早就試著去體會。
不過,現在怎麼想都是多餘的;而今,他的眼光終於移開了,心也跟著移開了。
自己對於他,什麼也不是了!
那麼臉蛋毀了就毀了……又有誰會去在意呢?
鍾凌秀自鞋內拔出一把匕首,顫動著手,試著在臉頰上比劃著——不行,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
他心裡頓時又急又怒,想到當初劃下那兩痕時,半點不曾猶豫,此時,竟變得這麼懦弱!
「可惡的李騏風!」他不禁大聲咒罵起來。
若沒有他的多事,自己又怎會遇到如此矛盾不堪的境況!
正當煩亂不堪時,一個輕微聲響將他一顆心吊了老高——那是有人掩在窗邊突地離去卻不小心碰撞的聲響。
他迅即返身,將手上的匕首激射而出——
「啊!」一個悶哼聲,讓他知道得了手,但是等他衝出門時,卻只見一個不斷奔逃的黑影。
鍾凌秀連忙提氣追趕,然而那黑影卻像早探好了逃亡路線,毫不遲疑的穿過內庭,接著翻身出牆,朝著人來人往的市集鑽,然後又轉進一條狹窄的巷道,遂即失去了蹤跡。
鍾凌秀四處張望,在確知自己追丟了人後,心裡的驚慌越發巨大,因為他認得出那個人是吳連生,是火舵船員更是何方時拜把兄弟,若他沒記錯,他們倆還曾有段過命交情,因此,就算追到了人,想要編派理由來解釋自己殺害何方時是合理的根本不可能。
實在沒想到何方時終究沒有相信自己,茫然間,鍾凌秀來到了城郊,荒涼的景致令他更感孤單,直走到一問破爛的寺院,暫時休息。寂寥,令他覺得腦中心緒如麻。
本來一切的進展都很順暢,怎麼猝然問變得這麼難以控制!
清晨時分,鍾凌秀醒來,胸口的陰涼冷得令他發顫,這無疑令他深感驚恐;幾個月來的輕鬆感讓他完全忘了這種酷寒的感覺,如今,明明深知情況沒有過去嚴重,卻有種幾乎快無法承受的痛楚。
察覺自己竟變得如此懦弱,鍾凌秀不由得憤恨坐起,氣急敗壞的仰天大吼起來,隨即強迫自己回想當初父親船隊受到鄭一官炮擊摧毀的一切,心頭總算又升起一股勇氣,他告訴自己,一定還有辦法,了不起一切重來罷了!
他揉著因摧心掌反噬而陰鬱的胸口,站起身,才想走出這破舊寺院,腳下突然踩到一個硬物,同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彎身撿起,是個做工精緻的青色瓷瓶。異樣的熟悉感令他動手拔開瓶塞。一抹相當清香怡人的味道鑽入鼻腔,挑醒了他的記憶,卻也驚嚇了他的情緒!
便見他用力握住瓷瓶,衝出門外,四處張望,只見週遭儘是綠坡樹林,完全感覺不到人氣,忍不住大聲吼著:「誰,是誰,出來!」
一股莫名的怒氣令他口氣越加兇惡,即便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生氣——是因為這瓷瓶來得這般無聲無息,或者是出於一種可憐同情?
「到底是誰,出來!」鍾凌秀不斷的大聲吼著,直到作勢要將那瓷瓶拋開,一個低沉沉的聲音終於在身後響起:「是我。」
鍾凌秀急速回身,見一個穿著合身的青色衣袍,神情平穩,貌似一介騷人墨客的男子翻躍於前,不是李騏風是誰!
「是、是你!」鍾凌秀怎麼想也想不到是他,當場錯愕道。
聽他的語氣滿是質疑,李騏風不知道他心裡猜測的是誰,便只是淡淡覆道:「是我,鍾少俠。」鍾凌秀強迫自己壓抑住腦中不斷跳躍而出的另個名字,狐疑道:「這是……」
「和心丹。」果然!
李騏風雙手後背,明明是一派悠閒的模樣,但雙眸中透出的些微閃爍卻逃不過鍾凌秀眼光,只是,他怎麼也無法猜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意念,只得轉問著:「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狀況?你一直跟蹤我?」
李騏風只遲疑一會兒,倒不否認:「可以這麼說。」
鍾凌秀不由得心一驚,想著他從四川就一路跟著,自己竟然完全沒能查覺!
「你為什麼要跟蹤我?」鍾凌秀故作鎮定問著。
「你……和月笙之間的恩怨我多少明白了……」
「原來你是怕我對唐門少主動手……」他這一提,鍾凌秀恍然大悟,不由得冷笑著:「你不覺得多慮了?有我那盡得八道禪師真傳的寶貝師兄在,我怎麼敢動手?」
瞧著李騏風神情透出一些不明所以,鍾凌秀頓時笑得更加陰鷙:「看你的表情,敢情咱們的唐門少主似乎瞞著他這三師父一些事啊?」
李騏風皺起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原本想說出莫漢卿及唐月笙的關係,卻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心頭竟難掩一抹酸楚,教鍾凌秀瞬間又改了主意,淡淡道:「沒什麼……總之,你應該知道你那好徒弟是背叛了鄭一官,此刻已與我師兄一路,我若真要對他下手恐怕也沒那麼順利,再說,我現在也沒什麼要殺他的理由了。」
李騏風凝視著他,良久才道:「我知道,你現在恐怕無法再混進鄭氏船隊了……」
不提則已,一提鍾凌秀又難掩怒火:「哼,不就拜你這雪山醫王所賜!」
「你怪我醫好了你臉上的傷?」
其實,他更怪自己沒有當年的勇氣,只是李騏風既然送上了門,理所當然就討了罵。不過他的神情實在太穩重,讓鍾凌秀根本無法繼續任性夾纏,不由得撇開眼,默不作聲。
「有些事並不是只有一條路……」李騏風凝神望他,淡淡道。
「想走什麼路是我的事,就不勞醫王費心了。」這話令李騏風劍眉倒豎,但他很快又平靜下來,兀自道:「你的氣色不好,快吃顆和心丹吧。」
鍾凌秀抬眼,順手就將瓷瓶扔了回去——他實在不能讓自己再耽溺身心輕快了!
然而他這行為卻激怒了李騏風;便見他伸手一探,快速鉗制了他雙頰,同時拔開瓶塞,倒了一顆和心丹到他嘴裡,然後用力朝他胸口一拍——鍾凌秀根本來不及反應,和心丹已咕嚕一聲下了肚。
待李騏風鬆開手,鍾凌秀不禁氣得漲紅臉,卻又不知用什麼話來指責,只能錯愕的瞪視著他。
「不知好歹!」李騏風恨恨的扔了句話,返身就走。
瞧著他越走越遠,直到不見人影,鍾凌秀的心頭不由得謾罵起來——這算什麼?見人有疾,無法忍住出手相救?這個雪山醫王會不會太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