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裡,窗外吹入裊裊輕風。
段雲羅顫抖著身子,端坐子黃梨太師椅上,雙手緊掃著扶手,臉色慘白地看著眼前欣喜若狂之灰虎師傅及御醫師傅。
「在朱紫國宰相運作之下,朱紫國國王久聞你聰慧之名,他們太子尚未娶親,說是娶妻娶德,準備將你立為太子妃人選啊!」灰虎將軍眉飛色舞著,好久不曾說話如此中氣十足了。
「朱紫雖是小國,但地控夷夏樞要,要由那處反攻回國土,實不是難事。況且,如今那叛賊皇帝放縱外戚、宦官弄權,天下民不聊生,正是我輩奪回皇位之大好時機啊!」簡陶大聲地呼應道。
「我不嫁。」段雲羅說,後背沁出冷汗。
「公主說什麼?」兩名長者臉色驟變地看著她。
「我不嫁。」段雲羅望著兩位師傅,紅著眼眶起了身,彎腰款款行了個揖。
「我們如今無權無勢,好不容易朱紫國有心相助,豈可放過此一大好機會?一向來脾性甚好之灰虎將軍臉色一沉,顧不得眼前人是長公主,口氣大怒地說道。
「兩位師傅如此費心,無非是為了想扶正段氏皇族血脈。可小弟病弱,若仍無法主政於事,取回政權亦是無濟於事啊!」
「荒謬!」灰虎將軍粗喝一聲,皆目炯炯地瞪著她。「皇子體弱多病,可他身邊有您啊!吾等日夜要您熏習,便是期待您能以其聰明才智輔佐皇子!誰知您讀了這許多書冊,卻仍然無法將社稷黎庶放於心間,枉費我這生心血!」
灰虎將軍怒而拂袖,背過了身。
簡陶則是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段雲羅看著兩位師傅臉色鐵青,不免內疚地咬住唇。她早該知道她身是皇家人,便永世無翻身之日啊。
「徒兒知錯。徒兒因為一時貪戀安穩,忘了百姓仍在受苦,請兩位師傅見諒。」段雲羅又是一陣彎身行揖,漣漣淚水卻是不可自制地流了滿臉。
「當初不該讓您救起司徒無艷的。」灰虎將軍憤然說道。
「您不也把他當成您的另一個徒弟嗎?您不是說以他的才能,有朝一日,你們總是要讓他重見光明,帶他回朝委以重任嗎?」段雲羅心一痛,只覺師傅此時之怒意像長鞭一樣鞭笞得她心痛。
「司徒無艷之資質可取,確實是一可教之材。然則,美色原本即為治國大忌,您現下荒逸了想取回國土之心,不也是因為他的美色嗎?」灰虎將軍下客氣地說道。
「兩位師傅教導我多年,時時告誡我容貌妍麗不及內心才秀重要,我將這些話牢記於心裡。是故,我鍾意無艷之處,便是其過人才智及不凡見解。兩位師傅此時又怎能在無艷之容貌大做文章呢?」
段雲羅端正神色,黑白分明眸子毫不閃躲地望向師傅們。
兩位長者不料長公主竟以他們平日安慰她平凡容貌之言,拿來堵他們之口。彼此對看一眼後,只得無奈地搖頭。
「我不願嫁之原因,除了無艷之外,也是怕有辱兩位師傅顏面。畢竟我這些年所學一切,都是關於修身治國之行,而非什麼人妻女規。」段雲羅又說。
「朱紫國希望娶到的是一名能佐天下之王女,而不是什麼尋常妻室。」灰虎將軍急忙說道。
「是啊,我不該兒女情長的。我早該知情我畢竟沒法如同天下尋常女人,得一有情人廝守終老啊!」
段雲羅沒抬頭,嗓音清泠如裂帛,撕扯得人心痛。
屋內頓時陷入一陣寂靜之間。
「公主,咱們逃到這處孤島,您不會不知情如今騎虎難下之困頓處。若您肯嫁給朱紫國皇子,我們復國便是大大有望啊!」灰虎將軍說道。
「若是我不嫁呢?」
「請長公主以大局為重!」
灰虎將軍與簡陶兩人當廠雙膝落地,雙手拱拳,目光如炬地看著她。
「兩位師傅請起。」段雲羅上前去攙扶,心卻被師傅們的這一跪給壓碎了。
「若公主不願嫁人,我等便於此長跪不起。」灰虎將軍凜然說道。
段雲羅望著他們,腳步踉蹌地後退著。
每一步,她都像踩著了自己的心,痛得她不住地喘著氣。可她又能如何?
她是長公主啊!
「我嫁。」她說。
「老夫就知道公主是識大體之人。」簡陶老淚縱橫地一個磕頭謝恩,頻頻以袖拭淚。「您成了朱紫國太子妃之後,咱們復國之日便不遠矣啊!」
「師傅請起吧。」段雲羅攙起兩位長者,眼眶仍噙著淚,但那雙聰慧眸子裡已經有了堅定主意。
「我同意嫁給朱紫國皇子,也請兩位師傅應允我一個條件。」她第三度向師傅行揖為禮,泠泠語調間雖是有禮,卻已是不容違逆之命令聲調。
「啥條件?」
「讓無艷恢復雙目視力,離開這裡。」她說。
「不成。在您尚未真正成為朱紫國皇妃之前,不可貿然行事。」灰虎將軍第一個反對。
段雲羅不想和他們爭辯,定定地注視他們。
「若不讓無艷恢復光明,我便不嫁。況且,我嫁至朱紫國之後,島上所有人皆要隨著我一併離開。他就算能尋回這座島,也不過見著一座荒島罷了。」
兩位長者互看一眼,簡陶歎了口氣。
「便如您的意吧。但您最好盡快送走無艷,朱紫國希望您年後便先到其國內居住,一來與皇子切磋談心,二來也方便議論婚事。」簡陶說道。
段雲羅心一涼,以為不可能再被傷得更深之心,卻還是跌入了更險深淵。
年後嗎?今兒個已是小年夜了,她和無艷只剩半個月的時間嗎?
「我知道了。」段雲羅下再看兩位師傅一眼,緩緩旋身走出書齋。
就讓她任性地耍一回脾氣吧!畢竟,她身上背負了太多、太多人命與恩情,她這輩子從來不曾照自己意思度過一天日子那……
走出書齋之段雲羅,踏著千斤巨石般沉重步伐,走過灶房邊。
灶房裡陣陣飄出紅棗與紅糖被蒸熱之沁甜香味——這股味道向來總是能讓她快樂上好半天。可這一回,再多甜味也壓不下她喉間之滔天苦澀。
段雲羅冷眼看著吳嬤嬤正吆喝著旁人搬出一缸柑橘,她快步走過他們身邊,免得自己在他們面前失態,哭出聲來。
要她拋下無艷,一個人出嫁,情何以堪啊!
無艷又會怎麼想呢?她不認為無艷有法子由著她出嫁而不瘋狂啊。早知如此,當初便該和他拉開距離的。
他的這一生已經夠苦了,她怎能再讓他更苦呢……
看來讓無艷早她先行離開仙人島,肯定是不得不行之事了!
她與他,都無法眼睜睜地面對別離啊!
那麼她得快些幫他裁件衣裳,將島上翡翠盡可能地都縫進衣裳內袋裡,好讓他將來衣食無虞,是她目前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了。
段雲羅一忖及此,淚水幾乎就要滑下眼眶了,但她卻不敢掉淚,怕聲音哽咽,讓無艷察覺了不對勁。
她飛也似地子沙灘上狂奔了起來,直到跑得喘息都不正常了,才敢再度衝回洞穴裡頭。
「我……來了……」她整個人直跑進他懷裡,無力小手牢牢地揪著他的身子。
「怎麼跑得麼急?海灘上都是石子,不怕絆了腳、跌了腿?」司徒無艷低頭,關心地擰起眉,試圖想舉起袖子替她拭汗。
「我……只是……想早點見到你……」畢竟,相聚時間不長了。
段雲羅小臉整個埋入他肩窩裡,眼眶是紅的,喉間是哽咽的,幸而微喘氣息掩飾了她的不安。
「方纔發生什麼事?灰虎師傅急著找你過去做什麼呢?」司徒無艷握住她臂膀,總覺得她不大對勁。
她心一悸,只能慶幸著他瞧不見她此時心虛表情。
「朱紫國宰相和將軍師傅原就私交甚篤,這幾年輾轉聯絡上,說是想助我們一臂之力。」她半真半假地說道。
「那你為啥聽來不甚開心?」她的身子摸起來竟和他一般冰冷。
「朱紫國助我,無非也是為了貪求利益罷了。我既有心要復國,利弊得失間便不得不權衡,總不能引狼入室吧。」
司徒無艷聽著此時她說起復國之事,口氣居然甚是篤定,他不由得心下一慌。
她當真是復國有望了嗎?若她日後返回於廟堂之間,她哪有時間,心情能與他相守呢?
她同他提過一些還田地子民之制度,他知道她有心、也有能力返朝掌政,輔佐其弟登基。只是,若她一旦返朝掌政了,他這麼一個目不能視之人,又該如何自處?
莫非又要淪為他人口中之男寵?
司徒無艷的眉頭愈攢愈緊,神色也益發地不對勁起來。
「在想什麼?」
「你們復國之事得倚重朱紫國,即便他們貪求什麼利益,也得暫時應允,不是嗎?」司徒無艷表情極冷,拳頭也不由得握得更緊了些。為何他總是沒法子將幸福緊緊捆在掌心裡?
「你不開心嗎?」她撫著他面頰問道。
「我不想失去你。」司徒無艷攬著眉,驀地摟她入懷,非得將她摟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了,才勉強願意鬆手幾分。
「你不會失去我的。」段雲羅勉強自己口氣輕快些,小鳥依人地將臉龐偎在他心口上。「縱然物換星移,我始終都會在你心間。」
「我不要你只在我心問,我要你時時刻刻都在我身旁。」他急切地說道,迷濛雙眸雖目不能視,卻焦躁地以他的方式「看」著她。
段雲羅望著他近在咫尺之深情臉孔,甚且必須緊咬住唇才有法子不痛哭出聲。
「我對你的心,總是不變。」她低語著。
「你現下確實是我一人的。等你掌政之後,事情便不會如同現下這般。」他益發用力地掐緊雙手,像是想捏碎自己筋肉一般地忿然顫抖著。
他苦難了這麼多年,一顆心好不容易找著一處安歇處,老天爺憑什麼又要朱紫國來擾亂!司徒無艷心裡尖聲吶喊著。
「無艷,若我對你有了貳心,就讓我遭天打雷劈。」段雲羅急忙捧住他雙手,不許他傷了自己。
司徒無艷沒推開她,靜靜地由著她握著,僵凝身子至此才慢慢緩了下來。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舉起她的手置於唇邊親吻著。
「即便你有了貳心,我難道捨得讓你受那天打雷劈之苦嗎?」他嗄聲說道。
「無艷……」她終究還是落下了淚。
司徒無艷觸到她一臉淚水,也不免心酸哽咽了起來。
聰明如她,怎會不知情一旦復國之後,他們兩人之間便要被天翻地覆了啊。他們如今只是在避談這個問題罷了……
「說你會伴著我生生世世。」司徒無艷忽而狂亂地低頭吮著她淚水,疾聲命令道。
「我會伴著你生生世世。」她捧著他的臉孔,在哭泣聲中說道。
「說你會嫁予我為妻。」
「我會嫁予你為妻。」每說一句謊言,段雲羅的心便如刀割,疼到她沒法子不落下更多淚水。
「雲兒……我的妻……」司徒無艷在她唇問不住地低喚著。
「無艷,我的夫君……」段雲羅摟著他頸子,哭到沒法子自已,悲痛問喚著她與他這輩子都沒法子成就之夫妻稱謂。
「何時嫁我?」他被她哭得心碎,不安地想求得肯定答覆。
「待這個年一過,我便向師傅們提出我倆婚事。」段雲羅睜眼說著瞎話。
司徒無艷雪白面容像映上陽光,整個人驀璀亮了起來。
他勾唇瞇眼一笑——
那道心滿意足,近乎孩童之純淨笑容,段雲羅知道自己將會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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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年節,段雲羅除了就寢、沐浴之外時間,全都與司徒無艷寸步不離。
島上所有人全都知情她即將與朱紫國皇子成親,亦全都知情她將在十五夜之後,送走司徒無艷。是故,不論段雲羅與司徒無艷如何如膠似漆,也沒人敢說一句話。
除了吳嬤嬤——吳嬤嬤哭著求她千萬不能把身子給了司徒無艷。她身為一國公主,出嫁之時若非處子之身,眾人皆會因此羞愧至死的。
段雲羅含淚點頭,只說了句——
「我早知這身子不是屬於我自個兒的……」
除夕那日早晨上完課,讀完了書,她取來了素絹丹青,說是要將他如花美貌繪下來,硬押著他在太師椅前坐了一下午。說是畫人,可她的手幾度抖得握不住畫筆。
大年初一早上,她拉著無艷的手,開封一盅去年九月以稻穀釀成的新酒。她說是要慶賀她過完年後,已是個十九歲老姑娘。而他少她一歲多,依然青春正盛,也值得慶賀一番,橫豎什麼理由都值得她醉酒!
年初三,她向吳嬤嬤學做紅糖年糕,明知道他嚥不下,卻還是一口一口地餵著他吃,要他嘗了味道再吐出來,並纏膩著要他永遠記得此時滋味。
年初九,她拉著他一起拜玉皇大帝,他不信神佛,卻陪著她拈香、祈福,求得自然便是兩人長長久久。
這一夜,吃完十五元宵,這年算是正式過完了。
明知他目不能視,段雲羅卻仍堅持要他提盞燈籠應景,陪著她走至海灘邊。
司徒無艷多半順著她,也喜歡和她獨處,自然沒多問些什麼。
段雲羅靠在司徒無艷身側,半倚半偎地走著。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而今怎麼還有法子正常呼息。
一個即將失心之人,一個即將成行屍走肉者,應該悲憂傷痛到長嘯慟哭啊!
段雲羅仰頭看著臉龐沉靜的司徒無艷,心似刀割。
唉,她如何能長嘯慟哭呢?有人比她還清楚她的情緒起伏哪……
「這一季冬,你身子比往年好上太多了。以往只要一入冬,你至少總要發燒生病個好幾回。」段雲羅停下腳步,仔仔細細地將他每一寸臉孔全都烙進心裡。
「有你盯著我一天到晚喝什麼驅邪湯,大補小補不斷,病魔聞到我身上藥味,早早便閃躲跑到八百里外。」司徒無艷笑著說,知道這身子是她一寸一寸給救回來的。
「我就喜歡藥味啊……」想到日後再也聞不到他味道,她不禁悲從中來,只得急忙找事情來分散傷心。「等等,你披風系得不夠密。」
「才說我身子好多了,才說你愛這藥味兒,現下又急忙忙地擔心我生病?你啊——」司徒無艷輕笑著,擁她入懷。
「你身子骨變好,便是因為我日日耳提面命著大小事。
「所以,不許你一日卸下這責任。」司徒無艷指尖覓著她肩膀,撫上她臉孔,俯頭以另種方式緊盯著她。
月光下,他的臉孔透著一層白玉光華,耀眼得讓她移下開眼。
她使出全身勁兒,伸臂擁緊他。
司徒無艷回擁著她,怎麼會不知情自從朱紫國提出要助她復國一臂之力後,她便像一刻都捨下得與他分離一般地黏膩著人呢!
只是,她愈是摟得他密不透風,他便愈是心慌,總以為有什麼不祥之事要發生。
可她允過他,這個年過後便要同他成親了。他堅信成親之後,情況必會有所不同,於是便強壓下不安,不再多追問她近日之異樣。
「這幾天不開心嗎?」他佯作不經心地問道。
「我哪不開心了?我打小到大,還沒過過這麼有意思的年。咱們再喝點酒……今夜便和月色共眠……」她拎起腰間那盅巴掌大小葫蘆酒壺,眼眶紅了。
她拿起酒喂到司徒無艷唇邊。
司徒無艷不疑有他,喝了幾口。今宵有酒今宵醉,明兒個他便要向灰虎將軍提親了!
段雲羅抬眸,以指拭去他唇間濕潤酒液,手掌不住地顫抖著!
她在酒裡擺了安睡散,混在酒裡,足足可以讓他睡上兩個周天。而待無艷醒來後,他與她便是一生一世永別了!
段雲羅心裡的酸楚,在胸腔裡竄動著。她喉嚨灼熱得像火在燒,眼眶幾回都失控地逃出水氣。可她狠狠咬著拳頭,眼淚只能往心裡吞。
「這酒後勁倒強。」司徒無艷玉白臉龐被酒氣染出紅暈,纖長身子搖晃了一會兒。
「是啊,我只瞧見你在我面前轉啊轉地……」段雲羅格格笑著,大聲暢笑著以釋放著她沒法釋放的慟哭。
「雲兒……」他又喝了口酒,低眸神態極媚地喚人。
「啥事?」
「雲兒……」
「啥事?」
「沒事。只是想著不久之後,你便要成為我娘子了,一顆心便像是要炸開似地疼著呢!」司徒無艷在暈沉間,用盡全力捧住她的臉孔說道。
「我的心也疼著呢……」被他一說,眼淚不聽使喚地滑下眼眶。她嚇得馬上定住眼淚,就怕他發現任何端倪。
「哭什麼?」司徒無艷傾身,以唇啜飲著她的淚水,眉宇間儘是醉意。
「喜極而泣。」
「那我也該流下幾顆淚了……」司徒無艷倦了,閉上眼,下顎擱在她肩窩裡,悄喃說著。
「別說話了,好好睡上一覺吧。」段雲羅聽見自己以一種微笑聲音同他說道。
司徒無艷的臉靠在她的下顎,呼吸漸漸、漸漸地變得平緩了。
段雲羅的心痛再也沒法可忍,無聲淚水順著臉龐而下,濕了領口、衣襟,涼了她的心。
此時,夜色如墨,轟轟海浪聲在靜夜裡顯得氣勢磅礡,但聽在段雲羅耳裡卻沭目驚心得像是鬼差要人生離死別之催促聲。
「公主,船已經準備好了。」
一刻鐘後,灰虎將軍走近他們,上前低聲說道。
「再給我一刻鐘吧,我還有些話想跟他說說……說完之後,便可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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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雲羅不知道自個兒癡癡地坐了多久,只知道天上明月開始瘋也似地璀亮著,映得夜色一如白晝。
熾銀月光照得司徒無艷絕色面容在月光之下顯得超塵出眾。
段雲羅望著他,眼裡不再有任何驚艷之意,只有攬心的悲傷。
「你日後要一個人過生活,脾氣得好些。你得告訴你身邊的人,說你中過劇毒,身子很差,一染風寒便得和閻王搏命。要告訴他們,說你年少時被惡人迫服下五石散,皮膚很薄,絲綢之外的衣料會刮傷你的肌膚。你得告訴……」
段雲羅心太痛,不能自禁之淚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他臉上、頸間。
不能在一起——因為她的命從沒屬於過她自己,她身邊有著太多為了扶持她這道王族血脈而不顧性命之英魂。
不能在一起——因為她畢竟不想見著他親眼看到她時的無奈。
上天讓她擁有了一道仙泉般的嗓音,卻未曾讓她擁有同等的容貌。她從來不抱怨過這點,直至她遇見了天人一般的他。
那雙美目若是能瞧見的話,也會對她的容貌感到震驚吧。
她不想見到他眼裡的失望,因為他始終以著男子愛女人方式來呵護著她。
「別了——」段雲羅低頭貼著他的臉,熱淚全揉碎在他的肌膚上。
光是想到要和他分離,她便心痛到連呼吸都難受了,她根本不敢想像日後再也見下著他的日子啊。
「公主,可以啟程了嗎?」灰虎將軍上前問道。
段雲羅擁著無艷,只是定定地坐在原地,眼睛眨也未眨地緊盯著人。
當無艷醒來之後,他會發現他失明了半年之雙眼,能重見光明了,但他亦會發楣廣!
他再也見下著她了!
「公主。」旁人以為她沒聽見,又喚了她一聲。
段雲羅貝齒陷入唇間,她強迫自己一根一根地鬆開手指,讓他遠離她的懷抱。
她沒法子留他啊!
「啟程吧。」段雲羅緩緩起身,不敢再看司徒無艷。
「雲兒……」司徒無艷突然低喃了一聲。
段雲羅猛打了個冷哆嗦,紅著眼眶再次看向了他。
兩名士兵正抬著他纖瘦身子走向船艙,段雲羅上前握住了司徒無艷的手。
「好好睡,我在你身邊。」她柔聲說道,要吳嬤嬤拿來她為他所繡之紫色披風為他密密披上。
披風上沒有比翼鳥,只有一隻紫色翠羽鳥孤伶伶地站在枝頭,瞧得人心酸。
別怪我……段雲羅咬緊牙根,不許自己在眾人之前落淚。
「夜裡風浪無常,公主乃金枝玉葉之身,還是待在島上安全些。」灰虎將軍上前勸阻道。
段雲羅抬頭,黑白分明眸子很快地瞥了所有人一眼,淡然容貌自有一股皇室威儀。
「我都要放手讓他離開了,還不准我送他最後一程嗎?」她說。
段雲羅挺直身子,頭也不回地與司徒無艷一起登上船艙。
若是此程能與司徒無艷一同雙宿雙飛,而不是為了送走她最摯愛之人,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啊……
段雲羅坐於舟中,啟唇悠悠地唱出了「越人歌」。
「今兮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段雲羅唱至最後一句時,早已埋首於無艷胸前,淚流滿面。
可她沒法子停下歌唱,因為她有太多太多心情想傾訴予他,可身邊有其它人哪,她又怎能讓他們知道她的心碎呢?
無艷永遠不會知情,讓他離開,是她不捨得讓他知道她將嫁予他人之用心良苦哪。無艷永遠不會知情,她正是因為深愛著他,才要讓他遠離啊……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心悅君兮君不知……」
於是,「越人歌」在黑夜海上泠泠地響了一夜。
那歌聲清雅婉柔,有著超乎曲調之深情,舟夫們即使不懂越國語言,卻也不禁為那聲聲悲愴的語調而落下了淚。
「心悅君兮君不知……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