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喀啦喀啦……
一輛簡陋的馬車子深夜的碎石小路奔馳而過,木頭車輪嘎壓過石子之輾裂聲,激動地擊破一路寂靜。
馬車每晃動一次,被扔置於後車廂裡之司徒無艷,纖薄孱弱的身子便得受虐地在木板上折騰過一回。
他為何還沒死去?司徒無艷半睜著眸,瞪著黑沉沉車廂。
佛家地獄裡所謂萬針穿心之痛,就是如今這般感受嗎?
他痛到再無聲吼叫,膽汁苦溢滿口,卻又乏力喊苦。喉嚨裡似火在燒,胸腔裡像有人拿刀碎爛著肚腸,細柔肌膚被稻草割出了血痕。
他還能再怎麼苦?
他--不知道。
司徒無艷譏諷地揚起嘴角,唇邊流出一道鮮血。原就傾城容貌,增添了這抹血色之後,益發地清艷如妖了。
他恨!
恨老天總是先讓他嘗到備受呵護滋味,才又讓他自雲端跌入懸崖谷底。
他一出生,娘便因為難產而過世。他承繼了娘的美貌,也因此自小備受爹的寵愛,請了好幾名師傅教他讀書、寫字、習武、撫琴。爹經常笑著端詳著他,說太子也不過就是如此好教養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被眾人高拱日子不過才十年,爹就因賭敗家,週遭姨娘抓著了機會,推說他的美貌能得高價償債……
天地就此變色--
他從尊貴少爺成了人奴,賣入左王府。
左王爺俊挺過人,一見他便驚為天人,嘴裡不住嘀咕著要好好栽培他,心裡卻是在等著他長大好收房。
他初進府不知王爺色心,以為王爺便像親人般地呵護著他,自然也就更加費心鑽研學藝,雖是十歲之齡,卻有著遠勝於十五歲少年之才智、學養。
左王爺寵他更甚,他也因之沾沾自喜了起來。
不料,太妍麗的花朵總是要引來折枝殺禍。
他入王府不過半年時間,王爺的「男寵」便因著嫉妒他,找人強灌他喝下致死毒藥。
「啊!」司徒無艷又嘔了一口血,半睜著眸,詭亮眼裡一閃而過今日記憶,四肢百骸毛孔亦隨之泛起寒意……
午後,喝下劇烈毒藥的他像匹被宰牲畜,被扔在地上,不住低嚎痛哭著。
王爺穿著金色錦袍,神祇般地現身在已是出息多、入息少的他面前。
「王爺……救……」他伸出手,內心燃起一線希望。王爺把他當成寶一樣地保護著,一定會救他的。
頗懂得醫術之左王爺看他一眼,上前掀掀他的眼皮,把了下脈。
「可惜了這麼一張臉。」王爺眸子寒冷如冰。
司徒無艷神智有了一剎那的清醒,他筆直地看入王爺眼裡,卻只瞧見「無情」二字。
王爺溫熱大掌撫著他的臉,薄唇微啟。「他若能活著也是個廢人了,來人--把他扔下河裡,讓那兩名灌他藥的人一起陪葬。」
他的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回憶裡那些無情眼神,那些嫉惡排擠,全都一鞭又一鞭地揮打著司徒無艷已然奄奄一息的心。
司徒無艷垂下眼簾,蒼白如紙之雙唇間,開始蜿蜒出一道黑血,在他雲白色綢衣上留下一道怵目驚心焦痕。
爹還在世時,曾經有一位小師父告訴過他,死前若懷有憎惡之心,將會落入畜牲、餓鬼、阿修羅等三惡道。
在被灌下毒樂之前,圍繞著他的只有錦衣玉食,三千寵愛。他從沒想過死亡,遑論那些畜牲、餓鬼、阿修羅!
可他現下滿心滿腹的怒,他不想死了還要繼續在三惡道間受苦。
但--他怎有法子不怨?!
就是這張傾城臉孔惹來的禍端,無怪乎娘要為他取名為「無艷」。若沒了這張禍國殃民面孔,或者他終究還能得到一些幸福。
如果手邊有一把刀的話,他會一刀毀了自己這張臉。偏偏他現下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
「呵呵呵--」司徒無艷半掀起眸,尖銳笑聲子黑夜裡響起,神智已然渙散。
駕著馬車的車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弄不清楚那道淒厲叫聲是由人還是鬼所發出來。
「喝!」車伕把車子駕得更快了。
司徒無艷細瘦身子被高高地拋起,再重重地落在車廂木板上。
這次,一道椎心之痛狠狠地刺進他的骨子裡,他昏了過去。
終於,他得到了暫時解脫。
不過,這陣解脫來得快也去得急。
才一剎那時間,車子已經抵達奪魂橋邊。
奪魂橋下河水湍急,河岸前端即是出海口。只要被人往河裡一丟,恁是再身強體壯之人,也只能等著見閻王。
「喝!」
車伕拉住韁繩,拉開車門,不費吹灰之力地扛起司徒無艷。
司徒無艷全身骨肉再度被鞭絞了一回,他痛得睜開眸子,心卻差點跳出胸口。
他整個人被抬起,橫過高高的橋樑--
「不要!」
司徒無艷才魂飛魄散地叫出這一聲,整個人便像一隻麻袋似地被人扔入河裡。
不--要--
司徒無艷快速地於黑夜間墜落,他的呼息被嚇停,冷風刮面,刺出刀削般地痛。
司徒無艷以為他不可能再更痛了,但他錯了。
當他的身子碰上冰冷河水時,他嘗到了五馬分屍之苦。
他痛得暴睜著眼,張大了口--冰冷河水乘機灌進他的口鼻,刺痛他的眼,淹沒他的身子。
老天爺,如果您還有一絲慈悲的話,就讓我死去吧!
司徒無艷腦子才閃過這一道想法,他便失去了力氣,失去了所有意識……
他雪色袍子在闃黑河水裡順著水勢漂流著,漂流著,像奪魂橋下的一名冤死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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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冷寒。
河上夾著水氣之凍意,不留情地刺進人骨子裡,逼得站在船舷邊之段雲羅,只能摟住雙臂,牙齒頻頻發顫著。
段雲羅原該回到船艙裡,但她聽不見旁人之勸,仍舊固執地站在船首,以她紅腫雙目望著視線能及之遠方國土。
別了,她的家國!
兩道熱淚滑過段雲羅稚氣的臉龐,她眼眸裡有抹過分早熟之憂傷。
若是她早能勸阻父皇別再迷信長生不老煉丹術,放任江湖術士把持朝政,叔父也不至於出兵奪宮,引出此次兄弟鬩牆殺戮。
段雲羅一念及那些為了保住他們姐弟兩人而犧牲之諸多人命,淚水再度汩汩而出。
奪權謀利野心之下,人命如草芥。
叔父引領的叛軍的那一把把焰火,一排排之刀箭都像刺在她身上。
士兵、宮女們慘遭殺戮之慘叫聲,死傷屍首被大火燒灼之焦味,讓她逃亡至今仍然無法安眠。
她想叫那些士兵、宮女們逃命而去,想要他們別只盡顧保全皇室,可師傅、嬤嬤們沒給她機會,她是被架著離開宮中的。
「諸位救雲羅之恩德,雲羅終生不忘。他日若有機會與皇弟返回國土,必當以天下眾生為念,仁心治國。」段雲羅垂眸為那些死者默哀,淒聲款語著。
段雲羅一啟唇,天籟般之美音便在幽黑河面上飄裊著。
船上正划櫓之士兵,聞言全都止住所有動作,抬眸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音如天籟,聲語婉柔如天女下凡。
民間傳說其容顏國色天香,然其真實面貌卻只堪稱清秀。
不過,長公主仁民愛物之心,則是任何天仙美貌女子皆沒法比擬的。她年紀雖輕,卻是智慧、善心過人。年僅七歲時便懂得勸皇上開倉賑糧,至今仍引為佳話。
他們這票人之所以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護送著長公主、少皇子逃出皇宮,正是因為期許十二歲之長公主,有朝一日能為天下蒼生謀求更多福慧啊!
「公主,回船艙吧。別受了寒,讓大家擔心。」吳嬤嬤走到公主身旁,為她披上一件灰鼠毛裘。
段雲羅點頭,仍是不捨地再望了一眼國土。
「皇弟身子好一點了嗎?」她擔心著自小心臟便有殘疾之幼弟。
「少皇子還是有些暈船,剛喝了點粥,御醫幫他紮了幾針後,又睡過去了。」吳嬤嬤說道。
「笑臉將軍師傅呢?」笑臉將軍為了護皇子,身中數十刀,現在還昏迷未醒。
「御醫說笑臉將軍氣力驚人,一定能撐過來的……」
段雲羅一想到總是領著她和皇弟四處玩耍的笑臉將軍,而今體弱蒼白模樣,不禁又是一陣鼻酸。
她欠這些人--太多太多。
「公主,快回房吧。」吳嬤嬤又催促道。
「嗯。」段雲羅轉身回眸,眼尾餘光卻突然在河面上看到白色銀光一閃。
「河裡有人!」段雲羅驚呼出聲,急忙回身奔至船舷,半個身子全探至河面上。
「咱們現下哪還顧得那麼多呢?能不被逆賊們追上,便是萬幸了。」吳嬤嬤拚命將她往後扯離船邊。
「可是河裡有人--」
「這般黑天暗地的,人掉到河裡,不死也冷掉半條命了。」吳嬤嬤心裡雖也不安,卻是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們便得救人!」
段雲羅高聲喊來了幾名士兵,急忙吩咐他們去取網救人。
「不能救哪!您不能再耽擱了,您叔父放您一馬,不代表他的爪牙會想留您一條生路啊!」吳嬤嬤急得跺腳。
「我怎能見死不救呢?」段雲羅淡淡地說道,開始著指揮士兵將大船轉向。
「發生什麼事了?」
吳嬤嬤一見到教導公主武術、書冊之灰虎將軍現身,連忙開口求救。「灰虎將軍,您快請長公主斷了救人念頭吧!咱們現下都自顧不暇了--」
灰虎將軍伸手止住嬤嬤的話,走到公主面前,沉聲問道:「發生何事?」
「師傅,河裡有人溺水,我們得救人。」段雲羅手往河裡一指,但見那抹白色身影又往河裡沉了幾分。
「請公主說說想救人原因。」灰虎將軍問道,全身依然處處都是與敵人對峙之後大小傷口。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不就是仁義二字嗎?您打小讓我牢記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現下又豈能見死不救?」段雲羅毫不猶豫地說道,小小年紀之沉穩氣度,已有泱泱大度風範。
灰虎將軍點頭一笑,知道自己這些年對公主教誨總算沒白費。
「移船就近撒網救人。」灰虎將軍說道。
段雲羅鬆了口氣,在船上人員忙碌之際,她也沒閒著,口氣急促地對嬤嬤說道:「快去請來御醫師傅,並備好毛毯、熱水……」
「這種冷天之下,不死也半條命了。」吳嬤嬤邊抱怨著,邊往前走。
「只要那人還有一口氣在,御醫師傅便絕對能救回他的。」段雲羅篤定地說道。
如果有人能從閻王手裡搶回命來,那人一定是神醫簡陶。
父皇迷信,唯一不幸中之大幸便是聽信了一名術士之言,說她命格不凡,應盡聘天下名師以教之。因此,她自幼便得到最好之師傅教導各方學藝。
是否命格不凡,她不知情,她只曉得在父皇被弒之後,灰虎將軍師傅、笑臉將軍師傅、御醫師傅,個個都成了她生命中之貴人。
「怎麼了?」甫入睡便又被吵醒之御醫,惺忪著睡眼走到甲板。
「河裡有人落水,煩請師傅救人。」段雲羅說道。
落水網正巧在此時捲起了那抹白色身影,士兵們費盡力氣,七手八腳地才撈起了那具濕淋淋身子,將其擺平子甲板之上。
段雲羅一跨步,彎身想查看。
「公主,您別靠得太近。」吳嬤嬤扯住她。
「嬤嬤,經過這場政變,咱們一路踩著屍首逃離京城,你以為我還會懼怕死者嗎?」段雲羅一雙懂事明眸,定定瞧著嬤嬤。
吳嬤嬤無聲歎了口氣,鬆開手。
段雲羅和御醫師傅同時蹲在落水者身旁。
她接過一隻乾淨布巾,才扳正了落水者那張濕淋淋臉孔,她便和所有人一樣屏住了呼息。
燈火熒熒,益發映得落水者那張玉雕面容不似凡人--
白玉面容上繡了一對纖眉長眼,彎俏長睫染著一層薄冰,晶亮如星。高鼻娟雅如羊脂玉雕、薄唇即便毫無血色,卻仍嫵媚異常……
段雲羅屏住呼吸,以為自己驚見天女入塵。
「這人是男是女啊?!」吳嬤嬤第一個驚呼出聲來。
「這身白綢雲紋衣裳是左王爺家的『男寵』,你們瞧那袖口正是王爺府饕餮家徽!」一名士兵突然對著那張絕色臉大叫出聲。
段雲羅聞言,柳眉一揪,雖不識得落水之人,但心裡對他之同情卻再也沒法子壓抑。
左王爺作威作福,置天下俊美男人子禁臠一事,眾所皆知。偏偏她父皇聽信左王爺謊言,以為他不過是以童男協助煉丹之事。是故,即便左王府命案頻傳,卻是誰都動不了左王爺分毫。
「我們得救他。」段雲羅直接望向御醫師傅。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簡陶握住落水者手腕,皺眉閉目聆聽著微乎其微脈象。
段雲羅看著師傅把脈,目光忍不住又落回落水者身上--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曹植為宓妃寫下之「洛神賦」,說的便該是如此瑰姿艷逸麗人吧。
只不過,出人意表的是--
這名絕色麗人竟是個男子!
「此為一無救之人。」簡陶忽抬頭,皺眉沉聲說道,右手掌扔牢握著此人手脈。
「但他還有一口氣,不是嗎?」否則師傅早說這人已死了啊。
簡陶讚許地看了公主一眼,他這些年的教導沒白費。長公主樣貌或者平凡無奇,然其聰慧才智卻遠遠勝過常人。
「此人寸口微弱、氣血俱虛,本該是名必死之人。可其外在濕熱毒火與其體內邪寒之氣互相沖觸,原本應死之命脈,竟因著熱寒互擊而存活了下來。興許此時海水冷寒凍住了他體內毒性,又或者是冷熱脾性互攻,也反倒解了部分之毒……」簡陶眼中閃著一抹遇上奇症之興奮光彩。
「他能救,是吧?」段雲羅問。
「能救。」簡陶用力一點頭。「怕是其中毒過深,即便救活了也可能是活死人一名。」
段雲羅靜默了,她低頭望著那張皎白如月之俊容,不禁猶豫了起來。
她能代這人決定命運嗎?
活死人,也是種折磨啊……
「師傅,咱們該救他嗎?」她抬頭看向御醫師傅。
「皇子心臟仍不穩,隨時都可能離開。我不敢在皇子身上試重藥,此人心肺疲軟程度與皇子相當……」簡陶婉轉地答道。
「您是說把他當成藥人!」段雲羅驚呼出聲,小手緊握成拳。
師傅告訴過她,貧窮之人偶有賣子為「藥人」,做為大夫試藥者。但,這人是被他們救起的,他們無權將其當成藥人。
「俗話說道『死馬當成活馬醫』,他既遇上了我,被當成藥人也不是什麼壞事。況且,我既然有心想救他,他便會有一絲醒來機會。」簡陶安慰地說道。
「他會難受嗎?」段雲羅只擔心這點。
「他昏迷過深,短期之內,不會有意識,若他的脈象顯示出不妥,我便會停手。」
段雲羅再次看向那張奪人心魂臉孔,實在也狠不下心來不救他。
「那就麻煩師傅費心了。」她說。
「好了,不是要救人嗎?全都愣在這做什麼?」一遇到棘手病人,簡陶反倒精神奕奕了起來。「把人抬到我房裡,幫他換上乾淨衣服!先燒熱水替他擦身子。我需要替他扎幾針,能不能撐下去,就靠這十二個時辰了。」
「我幫師傅準備艾草炙針。」段雲羅飛快返回船艙內,也忙著打點了起來。
師傅們教導她的首課,便是要她不論做任何事,若想有所成就,便得發下長遠心。這一回,她自作主張救了人,又豈能毫不努力便退縮了呢?
只要她有能力的一天,她便要救醒這個左王府家之男寵,好彌補這人當初所受到之苦難。
「嬤嬤,替大伙煮壺濃茶,咱們今晚要跟著御醫師傅熬夜了。」段雲羅回首向吳嬤交代道。
「是。」吳嬤嬤領命而去,在甲板上啪啪啪地奔跑著。
那一晚,段雲羅的船駛向遠方海域--
駛向一處只有灰虎將軍年少時去過一回,驚歎地繪於私人海圖裡,其它人卻未真正見過樣子之仙人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