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之所以成為九爺,事出必有因。
二十歲那年,一覺醒來,他竟然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放開我,祝添,你在做什麼……」他狂怒大吼,猛烈扯動手腳。
「二少爺,對不起,對不起。」祝添含著兩泡眼淚,不斷地賠罪。「嗚,你力氣大,說去撞牆,牆就被你撞倒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你。為了不再花錢砌牆,我只好這樣子做了。」
「我撞牆?」
他記起來了,在撞牆昏倒之前,他指天罵地、憤世嫉俗,怨恨祝添不該將他救了回來,害他回到這個冷冰冰的殘酷世界,又得去承受那些他下願意再去承受的事實,不如眼不見為淨,一了百了,速速解脫吧。
他了無生意,一心求死。在撞牆之前,他還摔破碗,企圖割腕,結果摔到祝添家中沒碗可吃飯,他也沒割成;他試著上吊,不是腰帶斷了,就是樹枝斷了打到頭,還被鳥兒灑了一泡臭屎;他又想吃土脹死自己,卻是吃到了蚯蚓,連挖帶嘔,將腸胃吐得乾乾淨淨;想跳水,溪太淺;想跳崖,傷重未癒,爬不上山;就連要撞壁自殺,也會將牆給撞倒了……
天啊!世人皆棄他而去,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死不掉啊……閻羅王又為什麼不收他呀!
「二少爺,我那口子去幫你抓藥,還沒回來。」祝添面帶憂色,突然跪了下來,朝他磕頭。「天快黑了,我得出去找她,只好先綁著二少爺,我很快就回來了。」
「放開我!」
「嗚,二少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不,不用十八年,只要你想得開,立刻就是好漢啊。」
「祝添,不要囉嗦,快放了我,你還當我是主子嗎!」
「二少爺,你永遠是我的主子。」祝添抹著淚,將旁邊愣頭愣腦的小狗子拉了過來,也要他一起跪下。「三年前,小狗子瀉個不停,是你抱了他胞上好長的山路,找到大夫救了命;兩年前,我和那口子被毒蜂螫了,躺在床上發燒快死掉了,小狗子又不懂事,是你及時發現,拖了大夫趕來救我們;一年前,小狗子看到你騎馬回家,開心地要找你玩,差點讓馬給踩扁,是你拉住那匹瘋馬,嗚,卻讓你摔下了馬……」
「夠了!」再囉嗦下去,連祝家祖宗十八代都感謝下去了,他憤怒地扯動綁在床頭的雙手。「既然我對你有恩,就快快放了我!」
「嗚!就是有恩,我才不能放。」祝添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二少爺,你要堅強活下去,千萬別尋死呀。」
「他們一個個負了我,我活著作啥啊……現在我乾脆被你氣死算了!」他拚命跺腳,卻只能徒勞地在床上抹來抹去。
「二少爺,嗚嗚,我寧可讓你怨我,也不能見你瞪蹋性命。」
「我就不信我死不了!」他一眼瞧到小狗子跪在地上,正無聊地拿指頭扯眼睛,朝他吐舌頭扮鬼臉……對了,咬舌!
沒必要再跟祝添扯下去了,他閉起眼睛,張開嘴巴,就待狠狠地咬下去,突然一團東西塞了進來,硬是將他的舌頭不知擠到哪裡去了。
「唔!」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祝添竟然會拿布塊塞了他的嘴。
「嗚嗚,二少爺,對不起,咬舌頭好痛的。」祝添為他蓋好被子,著急地道:「我一定得出去找我那口子了,我去去就回。小狗子,你在家陪二少爺,好好照顧他,知不知道?」
「知道。」
「唔唔!」回來!死祝添,快給他回來啊!
反了!反了!這是什麼家丁……竟然敢這樣對待主子!等他恢復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倒祝添,再將他家的牆全部撞倒、橫樑全部吊到繃斷……喝!他要是有那個力氣,該狠狠飽以老拳的是污了他財貨、砸死他不成、還刺死他的兩個可惡騙徒啊。
跑掉的騙徒找得到嗎?失去的信任、感情、親情又找得回來嗎?
天!他為什麼還活在這世上啊……
「二少爺,我們來玩。」五歲的小狗子笑嘻嘻地來到床前。
「唔!」小鬼,快放開我!
「你不能說話,好可憐喔。嘻,這裡有花生米,我們來猜拳,贏的就可以吃一顆,好不好?」
「……」臭小鬼,本少爺沒心情!
「剪刀、石頭、布!」小狗子逕自出了拳,小小的拳頭握成一團。「嘿,我是石頭,咦!你也出石頭,那誰都不能吃花生米喔。」
「……」他氣得緊握拳頭,很想用力往床板捶下去。
「剪刀、石頭、布!哈哈,我出布,你是石頭,我贏了。」
小狗子開心地拿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著。
「再來一次,剪刀、石頭、布!不好玩,你老是出石頭,這樣都是我贏,你沒有花生米吃,也不吃飯,只挖蟲吃,真的很可憐耶。」
小狗子皺了皺小眉頭,望著小掌心裡的幾顆花生米,小臉凜然,下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最有義氣的決定。
「二少爺,你肚子餓了,給你吃。」
小狗子拉起他的嘴皮子,將僅餘的五顆花生米往他嘴裡塞進去。
「一顆、兩顆、三顆……咦!三後面是什麼?八?」
「唔……」他瞪大了眼,他還塞了布塊,這樣怎能吃?
笨小鬼!臭小鬼!糊塗小鬼!枉費他幾度救了這條小狗命,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上天是還想怎樣折磨他呀……
「再給你吃糖。」小狗子慨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不捨地看了看,還是找到縫隙塞了進去,噘了小嘴道:「娘給我的,我藏了好久。」
天哪!他不被布塊堵死,也要被小小的糖和花生米噎死了。
「二少爺,你要趕快好起來,你說要教我騎馬的。」
小狗子不甘寂寞,搖了搖他的手,又爬上床,掀開棉被,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提起他的衣擺當作韁繩,腳板踩住床板,笑呵呵地蹬著小屁股,蹦蹦跳跳,有模有樣地喝道:「駕!駕!」
好了,堂堂二少爺變成小狗子的御用馬匹了,他除了瞪大眼睛外,還是只能瞪大眼睛,雙手雙腳拚命扯動縛牢他的布條,卻是掙脫下開。
「哈,二少爺的肚臍?」
因為小狗子拉開他的衣擺,加上他的掙扎扯亂衣衫,於是,他肚子上的小凹洞就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一雙好奇的眼睛底下了。
「唔!」看什麼看?誰沒有肚臍!
「奇怪?」小狗子掀開自己的衣服,低頭按了按凸出一小塊的圓圓肚臍,又拿指頭去挖了挖他凹下去的肚臍,不解地道:「不一樣?」
「……」又有誰的肚臍一樣了?你這個小娃娃的凸肚臍還要幾年才會縮進去,別跟大人比!
小狗子挖了老半天,突然跳下床,提了茶壺又爬了上來。
「二少爺肚臍黑黑的,我幫你洗乾淨。」小狗子一隻指頭堵在肚臍眼裡,使力撐開,一手就將茶水倒了下去。
「唔唔!」冷死他了!哪有人將水灌入肚臍裡去的!
啊啊啊!他肚皮還有傷口耶,小鬼是存心讓他傷口化膿長蟲嗎!
肚子好涼,這會兒風啊水啊全從肚臍眼裡跑了進去,再過下了片刻,他的肚子鐵定膨風鼓脹,可以讓小鬼拿來敲鑼打鼓了。
可恨啊!他不能這樣被小狗子玩死,會被人笑死的!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怕,立刻撐起身體,上下用力晃動,不將小狗子搖下來絕不罷休。
「啊?呵呵!馬跑了。」小狗子反而笑了,趕忙將茶壺塞進他的褲襠,又提起他的衣擺,笑嘻嘻地喊道:「駕!駕!」
啊嗚!冰涼的陶壺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壓住他的命根子,小狗子又重重地蹬了下來,不斷地推擠,他只覺得他可憐的那話兒就要搾成肉醬了。
若真讓小狗子給他斷子絕孫……天!他還有何臉面活下去……
可惡!他奮力一抖,立刻就將小狗子給震了開來,小手抓不住衣服,小身子一歪,咕咚一聲,就栽下了地。
他長長地噴了一口氣,肚子和胯下還涼涼的,但至少已經保住他和子子孫孫的小命了。
奇怪,那個一刻也閒不住的小狗子怎麼沒了聲音?
他轉頭看去,就見小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巴張得大大的,剛才還活靈活現的兩隻眼睛空洞洞地張著,連睫毛都不眨了。
「唔?唔唔唔?」喂,小狗子,你怎麼了?不要一副癡呆樣啊。
槽了!小狗子是祝添夫妻倆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才敷出來的寶貝蛋,他將他這麼一摔,莫非用力過度,將他摔死了?
「唔唔!」小狗子!快醒來呀,干萬別給我死掉啊!
完了完了,萬一小狗子真的死了,他千萬個對不起祝添夫妻倆,他可以賠上所有的金銀財寶,卻是賠不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狗子啊。
小狗子只有一個,他也是只有命一條,死了,就沒了……
「唔唔唔!唔唔唔!」小狗子!小狗子!不能死啊!
他頓時感到恐懼,拚命「大叫」,額頭冒出冷汗,眼眶發熱,雙手猛扯布條,卻是怎樣也無法起身,視線不知不覺就模糊了。
「嗚哇!」躺著的小人兒突然爆出哭聲,手腳並用爬了起來,張大嘴巴嚎啕大哭,「哇嗚嗚,摔下馬了!二少爺摔馬了!」
他鬆了一口氣,不再掙扎,就攤著身體,直直望向屋頂。
謝天謝地,還好小狗子沒事,也沒摔笨了頭。
無數念頭悠悠浮現。如果他真摔死了小狗子,他對不起祝添夫妻,那他殺死了自己,他對不起誰呢?
奇怪了,是別人對不起他,為什麼死的是自己啊……
他一心求死,就是因為他過不下去了,所以也想讓那些對不起他的人不好過。可是,他們既然能夠狠心對不起他,又怎會在意他是死是活?他若是這樣死去了,他們頂多掬一把同情的眼淚,然後又去過背棄他的生活,有沒有他,他們還是一樣過得很好。
嗚!他死得好不值得啊。
「嗚嗚嗚,我不騎馬了。」小狗子不知什麼時候爬上床,站在床板上,將棉被拉得高高的,嗚嗚咽咽地道:「我要睡覺。」
「……」睡吧,省得吵人。
小狗子人小力微,使勁蠻力將被子往床頭扯去,一不小心又扯得太過了,整個被面就往他頭臉蓋了下來。
汪汪!汪汪!門外傳來群狗亂吠的聲音。
「狗打架了。」小狗子不睡覺了,興奮地跳下床,衝到窗前去。
好了,現在是什麼情況?小狗子幫他蓋被,卻像蒙死人一樣將他蒙住,然後跑掉不理他了?
眼前一片黑暗,肚子和胯下濕濕涼涼的,身體又不得自由,他有些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覺,等祝添回來再好好跟他算賬吧。
才「閉目養神」片刻,他就覺得不對勁,好像……不能呼吸?
老天!這床棉被又厚又重,久、天蓋起來十分暖和,可是他悶在裡面,卻是密不透風,空氣越來越稀薄,他的氣息也越來越急促。
「唔唔!」臭小狗子!快回來呀,我快被你悶死了啦。
他拚命扭動身體,想要用抖落小狗子的方式抖掉棉被,可是整張厚被將他密密蓋住了,他再怎麼抖,也抖不開這層厚重的天羅地網。
天哪!他還是注定被這小鬼玩死,然後讓世人拿來恥笑嗎?這樣就算他死了,他還有什麼臉面回來投胎……
「咦!二少爺,你又在玩騎馬?」被子突然被掀開,小狗子笑嘻嘻地看他。「騎馬不好玩,狗打架好好玩喔,他們不用咬的,是屁股和屁股碰在一起耶。」
屁啦!他重重地噴氣,再重重地吸氣,將幾欲窒息的肺部重新灌滿新鮮而美好的空氣。
「二少爺,你流好多汗,我幫你擦擦。」稚氣的小臉蛋露出關懷神色,左右看了看,找不到擦汗的巾子,突然眼睛一亮。「巾子在這裡。」
小指頭掏呀掏,往他嘴裡又拉又挖的,終於扯出了一條巾子。
「咳咳!噗!」他吐出了卡在唇齒問的花生米和糖塊,用力喘氣。
「哈!」小狗子驚奇地望向噴得老高的花生米。
「小狗子,放開我。」
「放什麼?」
「我被綁著沒看到嗎?」果然是個笨小子,他扯了扯綁在手腕上的布條。「去拿刀子還是什麼可以割斷的東西,快!」
「喔。」小狗子跳下床,蹬蹬地跑去找東西了。
不一會兒,他笑呵呵地跑了回來,雙手抓著一支粗圓的木柄,木柄沉重的另一端則垂在地面拖行,閃動著森森利芒。
斧頭"」
「我幫二少爺砍……」小臉鼓得圓圓的,打算舉起這把凶器。
「砍什麼?不准動!」他驚吼道。
這一砍下去,豈不斷手斷腳!說不定砍錯地方,他還被開腸剖肚咧。
他欲哭無淚。這裡是十八層地獄嗎?他到底還要再受什麼苦刑啊?
嗚嗚,他不要死了啦,他不要再被綁在床上了,他肚子好眼,他……他要起來撒尿啊!
「二少爺,這個好不好?」小狗子又提來一把大菜刀。
「不行,丟下,小娃娃不要拿刀。」他無力地攤在床上。
小狗子扯了扯布條,小臉滿滿的困擾,突然眼睛一亮,歡喜大叫:「啊!爹燒雜草,燒了,就沒了,我拿火燒,二少爺就可以爬起來了。」
「混賬,回來!小狗子,你快給我回來!」
他大吼大叫,恐怕布條還沒燒爛,小鬼就將他燒死了。嗚!難道老天果真順了他求死的心願,非得教他死在這個小鬼的手中不可嗎?
小狗子興匆匆地爬上椅子,拿起火石,啪啪地擦著。
點下著!點不著!小娃兒不會點火的!他瞪著小鬼,一再地在心裡默念:點不著!絕對絕對點不著!五歲小鬼一定不會點火的!
啪!火石閃出火花,小狗子開心地引到蠟燭上面,火光燃起,他笑嘻嘻地伸長小手,想拿起蠟燭。
「別拿!」他又驚叫。
來不及了,蠟淚燙熱,灼痛得小狗子哀號一聲,手掌立刻鬆開,蠟燭掉落桌面,火花閃了閃,沒有熄滅,反而慢慢沿著木桌燒了起來。
「小狗子,快跑啊!」
「嗚?」小狗子還是站在椅子上,好像嚇呆了。
「快跑你不會聽嗎……快燒起來了,別站在那兒!」
「嗚哇!」小狗子看著越燒越旺的火,放聲大哭。
這下子真的完蛋了!他猛烈扯動布條,死命扭動手腕,事情緊迫,他陡生神力,啪喀一聲,床頭欄杆竟讓他給扯斷,他右手驟得自由,連忙一抓,將那床厚重的棉被丟了過去,正確無誤地蓋住火頭。
哼!就不信這床能悶死他的棉被滅不了這點星星之火。
就在這時,祝添和祝嬸也衝進門來,祝添趕過去,拿起棉被撲了又撲,祝嬸則是慌忙抱走寶貝兒子,不住地哄他。
「二少爺,對不起!對不起!」祝添確定將火撲滅,又趕過來幫他鬆綁,淚水噴了出來。「嗚嗚!謝謝你救了小狗子……」
「二少爺,我老伴他不得已綁著你,對不起。」祝嬸抱著小狗子,也是哭著道歉。「你救了小狗子,大恩大德……」
「別跪!」他大吼一聲,吼住就要跪下來拜他的夫妻倆。
他坐了起來,瞪眼看著六隻哭得紅紅、不知所措的眼睛。
驀地,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朝他們一家三口跪了下去,磕頭道:「我不死了,我發誓不死了,與其被小狗子玩死,丟光了臉被人恥笑到死……嗚嗚,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啊。」
「咦……」
一家三口驚奇地看著又一骨碌跳起來,提了褲頭奪門而出的二少爺。
從此以後,他痛定思痛,決心展開新的人生。他為自己改了一個名字,正式擺脫已經譬如昨日死的二少爺身份。也因著深深體驗到慘遭「凌辱」、九死一生、終於活了下來的驚險歷程,為了深刻激勵自己,珍惜生命,是以又稱九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