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隆冬的腳步慢慢走開,空氣中仍帶著一絲冰涼,卻已不再凍得令人縮脖子遮耳朵。趁著今日太陽露臉,祝添和祝嬸夫妻倆搬出潮涼的被子,攤開在院子邊上的圍欄,可憐兮兮地汲取屋頂斜射過來的陽光。
「好不容易可以曬日頭了,九爺就是要佔住院子。」祝嬸抱怨道。
「待會兒還得多燒幾壺茶,備些點心,這改過大會不知道要開到什麼時候呢。」祝添見怪不怪,幫忙老妻攤被子。
祝家大院裡,幾條長桌長椅擺成門字形,十八條好漢愁眉苦臉地落坐,瞪視眼前的紙筆,有的人已經認命地磨起墨來。
缺口空處,擺放一張大桌,祝和暢坐在桌後,十足大老闆的睥睨神態,威嚴地以指節敲了敲桌子,宣佈道:「改過大會開始。按照慣例,先得把和記貨行的行規誦記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賭,禁嫖。」兄弟們聲如洪鐘,正確無誤地喊了出來。
「寫!」
嗚嗚,九爺真是要人命了;要他們趕車送貨、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沒問題,偏生每隔幾個月就要他們練字,這小小的一管毛筆為什麼比關刀還沉重,怎麼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麼寫?哈哈,你拿筆好像拿魚叉刺魚。」
「這樣寫啦,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是這個禁,我有學問吧。」
「喂,大錘,你寫錯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爺當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門。咦!借瞧一下,三點水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夥計們彼此交頭接耳,伸長脖子瞄來瞄去,互相指正改錯,祝和暢早就寫好字,抆著雙臂等兄弟們寫完。
練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們是粗人,他不強人所難:向來紀律嚴明、容不得一絲錯誤的他競也公然讓他們作弊。
簡單的六個字,寫了將近一刻鐘: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三絕。」祝和暢繼續喊出貨行的規定。
「絕不結拜,絕不作保,絕不求人。」
「三練。」
「練武,練氣,練字。」
「三多。」
「多看,多學,多記。」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這就樣,足足耗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大夥兒終於寫完幾張大字。
猶如和盜匪做了一場最激烈的追逐打殺,兄弟們汗流浹背,氣虛體弱地攤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嬸為他們送上熱騰騰的清茶和香噴噴的糕點,也沒有力氣去拿來吃了。
「嗚嗚,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機撒嬌。
「別偷懶,寫錯字,爹還要叫你重寫。」祝添一點也不留情。
祝和暢伸個大懶腰,站起身抖抖手腳,忽地一掌推出,袍擺一掀,左腳跨出馬步,就開始自個兒練起功夫來了。
夥計們見了,精神為之一振,個個摩拳擦掌,生龍活虎地跳起來。
「嘿!論起唸書寫字,九爺是天,咱們是地,可比起功夫來,咱們是絕對不會輸給九爺的。」
祝和暢眼不抬,眉不動,手腳繼續慢條斯理地比劃著,涼涼地道:「小李子,講話很大聲喔。來,過來跟爺兒我過個幾招。」
「我來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縱躍上前,不客氣地擺出架勢。「九爺,小李子可是天天練功精進,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厲害!」
「儘管來,打贏爺兒我的話,有賞。」祝和暢笑瞇瞇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們圍觀叫好,完全一掃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樣。
接下來,只見兩人結結實實地過招,身影閃動,拳打腳踢,虎虎生風,再加上夥計們的助陣吶喊,偌大的院落簡直像個熱鬧的江湖賣藝場子。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改過大會……
長廊的屋角邊上,站著一個姑娘,她已經旁觀好一段時間了。
陽光灑落,透亮的金色光霧令她瞧不清院子裡的一張張人臉,她困惑地瞇起眼睛,想將那個身形飄動、談笑用兵的祝九爺瞧個清楚。
過去幾次會面,她從來沒正眼瞧過他,不是躲著他,就是昏迷,就算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裡休養,也只聽過一兩次他的聲音而不見其人。
嚴格說來,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可是,救她於狼口之下的,是他;為她奔波延醫治傷的,是他;在她以為就要絕望凍死京城,又讓她活回來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帶給她晴天霹靂的地獄信差。他是菩薩,卻也是勾魂使者。
為何跟這人有了瓜葛?她搖了搖頭。不管是誰帶信,事實就是事實,不容改變;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聲感謝救命之恩,然後,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裡?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條長路遙遙無盡,沒有一個歸處,她該何去何從,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悅眉,你怎麼起來了?」祝嬸正往廚房走去,一見她倚著欄柱,癡癡發愣,忙過去扶她。「快快,回去躺著,要什麼跟嬸兒講一聲。」
「嬸兒,謝謝你。」面對和善親切的祝嬸,悅眉舒解了眉頭。「我很好,我躺了一個月,也躺累了,起來走走。」
「說的也是。」祝嬸望向她紅潤的臉色,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輕聲責備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還很涼,你身子剛恢復,莫再凍著了。」
「嬸兒,今天的太陽很暖和。」大片的陽光灑進了走廊,將披在欄杆上五顏六色的被子曬得更加光彩奪目,悅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燦爛的金色。「我在這兒曬了好一會兒,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嬸親自捏了捏悅眉的臂膀,確認她不再老像個冰塊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頭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嬸兒今天幫你燉了一鍋補氣血的四物雞湯,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吃了。」
「嬸兒……」悅眉的聲音哽在喉嚨裡。
「我去瞧瞧水滾了沒。」祝嬸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開。
在她剛醒來之際,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理會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們何事?世人都要遺棄她了,他們又干她何事?
但她沒被遺棄,她蓋著暖和的被子,看祝嬸耐著性子,一匙匙餵她吃藥、吃飯,她的心受到激盪,再也沒辦法向比親娘還疼她的祝嬸擺臉色。
養病的一個多月裡,她無事可做,每次醒來就瞧著窗外枯槁的花園和灰藍的天空;她甚至以為,也許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地方,但有那麼好的叔兒嬸兒,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發呆、燒飯洗衣、看他們拌嘴也甘願。
然而隨著傷勢和體力好轉,她的意識也逐漸醒了過來。
這裡不是避難的桃花源,她不只會燒飯洗衣,她還是一個有絕活的染坊師傅,她有一雙巧手,能為世間男女調染出一件件色彩繽紛的衣裳。
可她卻無法為自己染就一襲純然鮮紅、不摻一絲雜色的嫁衣。
她放開手心裡的陽光,收攏起拳頭,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磚。
「哇嗚嗚,九爺,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邊傳來哀號聲,有人跌在地上捧著屁股打滾。
「王五已是爺兒我手下第三個敗將,還有誰要上來?」祝和暢氣定神閒地勾了勾指頭。
「九爺,你就別再折騰咱啦,封你當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爺每次都是這樣,先叫咱哥兒們練字練到手軟,再捉幾個小子過去練拳腳、下馬威,我再也不上當了啦。」
「嗚,九爺英明,什麼都行,所以九爺是九爺,咱們還是夥計。」
「好了!大家休息夠了。」祝和暢放下紮在腰間的衣擺,做了一個收功動作,再拍拍手道:「談正經事了。」
重頭戲來了。夥計們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個個乖乖回座。
祝和暢也坐了下來,拿巾子拭去頭臉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們,爺兒我很久以前,就打算開這場改過大會了,偏生過年前忙著送貨,接下來又讓大家回家過個好年,如今得空,還是得坐下來,咱們得好好談出個結果才行。」
夥計們猛點頭。幸好有那麼幾趟貨要趕,改過大會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閒之際,徹底檢討各項疏失,有關如何防備賊人潛入貨車並及早發現的問題,早已經列舉出一百零八條解決和改進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過大會可以提早結束。
「爺兒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麼跑進車裡的?」祝和暢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滿意地再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嗯,天色還早,這日頭曬得也挺舒服的,你們可以慢慢說。」
夥計們一聽,還得了!立刻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發言。
「耿姑娘身子扁,該不會從油布縫裡鑽進去吧?」
「不可能。我們怕布匹受潮,蓋了兩層油布,每隔一尺就紮起來打一個結,除非她有縮骨功,這才鑽得進去。」
「這是阿陽你承認吧,就是你可憐人家,偷偷放她進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這種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還得賴我抱住九爺賞下的飯碗呀。」
「嚇!還是……其實耿姑娘早就傷心過度,自殺身亡了?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她的亡靈?這鬼魂是來去自如的啊。」
「你才見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誰?初五大鬧布莊的又是誰?」
「咳,我知道,耿姑娘會妖術,她只消咕嚕咕嚕念個咒語……」
「別猜了,我告訴你們答案。」一個嬌脆女聲突然出現。
眾人詫異地齊齊轉頭,往後頭瞧去。
「你是誰?」祝和暢更是驚異萬分,猛然站起,先是車子裡躲了人,再來他的宅子也闖進陌生人了?這……太折損他祝九爺的名聲了吧。
但就這麼站起來的瞬間,他已經認出那個姑娘了。
太不可思議了!也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她原本蒼白枯瘦的臉蛋轉為紅潤飽滿,嫩白肌膚透出嫣紅色澤,總泛著黑暈的眼睛變得明亮靈活,大大的,好像兩汪湖水,身子明顯地長了肉,襯出她穿著裙裝的婀娜身段,長瀉如瀑的黑髮在腦後隨意攏起,拿條巾子紮著。
黑髮、素顏、黃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黃菊,只是容顏雖清秀,神情卻是淡漠得可以,眼裡的湖水也凝結著一層薄冰。
祝和暢跌回椅子上,不是驚艷,唯一的念頭竟是:原來嬸兒天天向他挖銀子,全拿來養胖小姑娘了。他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鎮定地道:「耿姑娘,請你告訴我們,為什麼你有辦法在嚴密的戒備下躲進了車子?」
夥計們原是面面相覷,暗暗猜測是否九爺金屋藏嬌、好事將近?一聽他減出耿姑娘,全部啊地驚叫了出來,個個睜大眼睛瞧了過去。
那個淒慘可憐的病丫頭竟是個小美人兒?雲世斌是瞎了眼嗎!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興奮地問候道。
悅眉站在原地,冷冷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頓時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場鴉雀無聲。
「祝九爺,那天你們上好了貨,準備出發前,你將所有的夥計喊到前頭訓話,我就趁機解開油布的結子,躲了進去。」她簡單扼要說明。
訓話……祝和暢很想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他就是愛叨念、愛顯顯當爺兒的威風,看來不改掉這壞毛病是不行了。
阿陽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趕忙問道:「可是我們時時察看結子,看來都沒有問題啊。」
「打緊的結子,任誰都可以解開。」悅眉拿雙手比劃著,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邊一尺的空隙,我就鑽得進去,然後伸手到外面,照樣打了結,誰也看不出來。夜裡我要下車小解,照樣伸手解開。」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們腦袋太硬了,總想打結需得從外面打,原來也可以從裡面打結啊。可我們手粗,恐怕油布扯緊了,伸也伸不出來。」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暢不冷不熱,聽不出是誇讚還是客套。「多謝你解開我們貨行最大的疑問。」
「帶給祝九爺麻煩,我很過意下去。」悅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爺救命之恩,悅眉無以為報,再過兩天,我就會離去。」
怎麼不是以身相許?夥計們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們的九爺。
「如果你想見雲世斌,我立刻派人請他過來。」祝和暢樂得不挽留她,趁著叔兒嬸兒不在旁邊囉嗦,他說什麼也要送走這尊佛。
「我不見他。」悅眉的神色更冷,這是她這一個月來的一貫回應。
「他來好幾次了,你都不見,如今鬧得京城裡沸沸揚揚,我也背了黑鍋,董記布莊的董老爺很不能諒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說我會走,絕不再牽累祝九爺。」
「好,我會送你一些盤纏,你路上好走。」
「謝謝,我不需要。」悅眉有她的傲骨,說走就走,絕再不牽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醫藥費、食宿費、旅費,我再想辦法還你。」
「不用了。」祝和暢淡淡地道:「你養好身子再說。」
真是一個很不可愛的姑娘啊。無論是誰和她說話,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腸也會跟著冷硬起來,也莫怪雲世斌會移情別戀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為她傷重未癒、身體衰弱,嬸兒見了她就心疼不已,堅持親自照顧,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頭,雇個老媽子就成了。
也許雲世斌還是愛她的吧,不然怎會跑了那麼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見他,他就在房門外徘徊,不時仰天歎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爺,外頭有人要找悅眉。」祝添忽忙跑過來喊人。
「是雲世斌嗎?」
「不是,是吳文彩。」祝添雙手一張。「他帶來這麼大的禮呀。」
「他是誰?」悅眉本已走向後院,不禁停下腳步。
「他是文彩布莊的大老闆,是董記布莊最大的死對頭啊!」祝福興匆匆地告知,結果立刻遭到九爺一記最大的白眼。
「我去見他。叔兒,請你帶我過去。」悅眉毫不考慮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暢一驚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悅眉冷冷地回他,自顧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暢大步踏出,想要趕在小姑娘之前去見吳老闆,忙揮了揮手,嚷道:「改過大會結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結束了,這是和記貨行有史以來最短的改過大會啊。
夥計們興奮不已。天色還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廳外邊,聽聽接下來京城的布莊將會掀起什麼驚人的滔天大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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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顆燙手山芋怎麼扔也扔不掉……本以為就要切斷牽連,老死不相往來,如今他競陪她一起滾入火堆裡了?
「哈哈!」祝和暢再怎麼懊惱,仍得擺出一張驚喜笑臉。「吳老爺,你是想請耿姑娘到貴莊染布,不用送我這份大禮吧?」
「我瞧九爺平日喜歡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張幫你挑了這款銀灰色的綢布。春天快來了,正好給你裁製春日新衣。」
吳文彩笑臉迎人,指示兩個隨從打開大箱子,露出閃亮的色澤。
「再說了,如果耿姑娘願意到我的布莊,她要什麼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這匹布只是多謝九爺這些日子照顧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顧她了?他只不過是財大氣粗,有錢出錢罷了。
再瞧見那匹交織銀線的傖俗綢布,祝和暢不禁為之氣結。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塊大銀子,告訴賊人說我是大老爺,快來搶劫呀。
「吳老爺,你說的事,恐怕還得耿姑娘自己決定。」
「這當然了。」吳文彩堆滿笑容,和藹可親地道:「耿姑娘,董記布莊已經開始販賣雲家從絳州運來的布匹,我見了你的夕雨紅榴、新秋綠芋兩款新色,驚為天人。我家染坊師傅就做不出來這種顏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來到我的布莊一層長才,至於在待遇方面,絕不會虧待你。」
悅眉坐在一旁,始終低頭翻看吳文綵帶來的布樣,直到這時才抬起頭,眼眸裡有了躊躇,唇瓣微動,卻是沒有開口。
「還不知道吳老爺所說的待遇是怎樣呢?」祝和暢立刻插話,「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來待在雲家染坊,不知外頭行情,我是怕她吃虧了。」
「九爺考慮的是,那我就明說了,一個月十兩銀子。」
悅眉心頭一動!她在雲家染坊只拿一兩,雖說包吃包住,但她也約略知悉這樣的價碼偏低,以前因為當雲家是自家,也就罷了……
「二十兩。」祝和暢沒有問她,隨即出價。
「是的,二十兩。」悅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價,才能代表她的尊嚴,她絕不讓雲家踩在腳底下。
「這……」吳文彩出現一絲猶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貴的顏色,價碼還會更高。」
竟然答應了?祝和暢扼腕不已,看來只添十兩銀子實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吳文彩又問道。
祝和暢搶著答話,「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傷,到現在還沒拆線,她一時沒辦法過去,需待傷口癒合了,這才能再度幹活兒。」
悅眉瞪視著祝和暢。這男人怎麼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線了,腿上一裂再裂的傷口留下一條扭曲而猙獰的疤痕,見證她這趟路途的艱卒。
正待說明,祝和暢又搶進來說道:「還有,口說無憑,還請吳老爺擬定一份聘工契約,我先派人過去取來審閱,如果沒問題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條件。」
「九爺口口聲聲欲留耿姑娘,莫非是為了董記布莊?」吳文彩仍是笑得一團和氣,眼睛瞇瞇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暢趕忙解釋道:「董記布莊雖是我貨行的主頭,可我向來只管貨物安全,有關貨主的營運和私事一概不管。至於耿姑娘之所以在我這兒休養,是因為她昏倒在路上,剛好被我遇上罷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吳文彩不再理會祝和暢,直接出擊。
「我……」悅眉呼之欲出的決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嚥住了。
她十分明白,這一點頭,去了文彩布莊,代表的就是與雲世斌正式決裂,再無退路。
雲家既然不給她活路,她就必須為自己找出路。吳老闆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記的死對頭,她正好藉此機會予以雲家、董家一記重重的反擊。
報復……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為之震駭,全身不寒而慄。
她可以找雲世斌抗議,也可以拒絕聽他自圓其說的解釋,但報復啊,這不是一時氣憤弄毀幾塊染餅的小事,而是戰場廝殺,拚個你死我活,她想贏,他就得輸,連帶雲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將一起拖進去陪葬。
「吳老爺,很抱歉,我的傷口還疼,請再讓我考慮幾天。」
「好,那就三天。」吳文彩一口答應,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後,我備好契約、打理好住處,等耿姑娘你過來。」
祝和暢送客出去,悅眉繼續低頭看布樣,指頭輕輕翻過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塊,五顏六色並沒有在她的瞳眸裡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兒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布樣翻了一遍,又翻了回來,她依然毫無頭緒。
「大夥兒很閒哦?」門外傳來祝和暢數落的聲音,「蹲在石頭後面挖你爺兒院子的寶藏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你們以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隻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嗎?門邊想溜的也給我回來。」
悅眉這才抬起頭,望向門外那個嗓門格外響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爺兒我今天心血來潮,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哈……」夥計們傳來驚喜的叫聲。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我們姑且喊他小鉦吧。這個鉦你們一定不會寫,左邊一個金字,右邊一個正字,這是古時候用在戰場上的樂器,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喂,王五,我掉兩句書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題。這個小鉦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子,兩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發過數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齒白呀,嘴巴笑那麼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鉦游手好閒、不學無術,始終不肯將妹子嫁給小鉦,於是小鉦發奮圖強,決心出去闖個事業給未來的岳父瞧瞧……」
「九爺,這位小鉦就是你嗎?」祝福興奮地圓睜一雙眼睛。
「啐!再吵,爺兒我就不說了。」一記悶拳往那個多嘴的頭顱揍下去,「小鉦這一離家就是兩年,雖然中間也回來幾次,住個十來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爺兒我縫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來一個小鉦的表弟,他溫柔體貼,安慰了寂寞的妹子。這表弟既有才幹,長得又英俊,於是妹子就嫁給表弟了。」
「啊!」夥計們長長的一聲歎息。
「小鉦聽到兩人即將成親的消息,只覺得風雲變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斷聲聲呼喊妹子,就算颳風下雨,全身淋個濕透,傷風咳嗽也不為所動……小李子,你那是什麼懷疑的表情?說書不就要講得越誇張才掃人心弦嗎?好,回到小鉦。他見妹子執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愛愛要成親了,乾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鬧自殺,想讓表弟和妹子一輩子難過愧疚。不過呢,他因為三天沒吃飯,沒有力氣,刀子拿出來就讓家丁搶走,然後將他丟了出去。」
「人家要成親,就祝福他們嘛,幹嘛去搞破壞?」阿陽發表意見。
「對咩,我祝福就是生來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後來是九爺大徹大悟,幫我取個好名……」
「祝福!」又一記更猛的悶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後來……那個小證怎麼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幫大家發問。
「小鉦走了。」
「走了?」
「後來小鉦又碰到一些事情,此為後話,暫且不表。可小鉦終於發現,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單戀一枝花呢?人家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強求,不但是困擾對方,同時也絆住了自己。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他應該開創更大格局的事業,怎能為情所困,白白賠掉一條太好性命呢?再說,後來表弟考上進上,當了官,妹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小鉦更是覺悟到,世上沒有一定的道理。也許在當初看來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況,再回頭瞧瞧,哎呀,見山不是山,山還在那兒,但已經不是原來擋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夥計們抓耳撓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夥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裡,怎麼沒有鼓掌叫好?」
「喔……」夥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後,心裡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聽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彷彿對這人間帶著一絲譏諷,又帶有那麼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樸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後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你儘管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悅眉握起拳頭,她自知不受歡迎,轉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來,我認識很多商家,可以幫你安排去處。」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莊?悅眉驚訝地回頭望向那張似是漫不經心的男人臉孔,他既嫌她凝事,為何還幫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盤裡,一定有一個屬於她去處的打算,然而這並非為她著想,而是為了他的利益考慮。
罷了!無論她走到哪裡,都只是男人的一顆棋子,難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為什麼要留她?祝和暢望向她突然跑開的纖細身影,也問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丟開的燙手山芋,如今卻還拿在手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樣,隨意翻了翻。
也許,她很像當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飽受折磨難以超生的無間地獄;他曾淪落過,幾經掙扎才爬了出來。
不忍……天哪!他祝九爺的詞兒裡有這麼慈悲的兩個字嗎?為了不忍她的淪陷,他還不惜出賣陳年舊事喚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樣,仰天哈哈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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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靜,董府書房裡,岳婿倆秉燭夜談。
「世斌,你留不住耿悅眉嗎?她就要去吳文彩那兒了。」董江山一張方臉,流露出極度不滿的神情。
「可是已過了三天期限,她並沒有應允吳文彩。」雲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見她。」
「這一個多月來,京城裡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幾趟祝府求見養傷的耿悅眉,全讓她給趕了出來,你叫我這當丈人的臉面往何處擺?」
「對不起,岳父,是我辦事不力。」
「當初你信誓日旦旦說她沒問題,我也答應你娶她為妾,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甚至她還要跑去幫吳文彩來對付我們?」
「岳父,很抱歉。」雲世斌一再地謙卑道歉,一臉慚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會這樣,她以前很聽我的話,什麼都依我……」
「別提以前,我講的是現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請岳父教誨。」
董江山收斂怒色,感慨地道:「世斌,當初我見了你,就認定你是一條困在淺灘的小龍,或許你歷練還不足,但有朝一日,終究會飛黃騰達。我膝下無子,就馥蘭這麼一個女兒,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這樣可以助我家業的好女婿,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輕識淺,還望您指點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那就絕不能成為我們的阻力。」
平淡無奇的字句說了出來,雲世斌陡地抬起了頭。
「別人擋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礙事的石頭,掃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聲。「我今日可以掙到京城大布莊的地位,不光只靠著賣幾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盡權謀。你不踩別人,別人就來踩你上去,明白嗎?」
「小婿明白。」雲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雖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嚴肅地道:「但好的染匠到處都是。而且你過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該知道一些秘訣,我董記想發達,不一定要有她;更何況她脾氣不好,我可不願你娶個讓馥蘭委屈受氣的小妾。」
「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馥蘭,絕不讓她有丁點委屈。」
「很好。現在你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莊。」
燭影跳動,將兩個人影拉得扭曲變形,門外的下弦月讓雲霧遮了臉,透出詭譎的血紅色,像一把丟在天邊的帶血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