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四十五分,輕快開店前一小時四十五分。
電話足足響了六十八聲,才有個蓬頭垢面的男子裸著上身匆匆地奔下樓梯直衝吧檯,猛然抓起電話。
「喂,輕快。」口氣像裝了數十斤炸藥,只差沒人去點火引燃。
該死的,這打電話的傢伙最好有個吵他起床的好理由!
「漢哥,我啦,阿Ben。」打電話騷擾的傢伙不知道是故意無視他的不爽或是神經粗到沒注意,聲音挺是愉快的。
章承漢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壓抑自己想殺人的衝動。
冷靜…冷靜……這傢伙再怎麼說都是魏擎風的情人,千萬不要衝動…別衝動!
「什麼事?勞您大少爺這麼『早』就打電話來吵我。」雖然如此安慰自己,但聲音還是咬牙切齒地。
「早?不會吧,不是快開店了?」聲音挺無辜的。
喝!裝傻還裝得挺像的,明明知道他都是關店時整理好一切,直睡到開店前一小時才會起床。
「別裝了,有話快說!」他還想補眠咧!
「沒∼∼問你還洸揮浀檬烤S跟文磊今天要去輕快慶祝認識兩週年。」
輕描淡寫的語氣讓章承漢只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響。
上班中打電話吵他起床就是為了這個!?他家的事業有『無聊』到這種程度嗎!
「……你就是打電話來說這個?」很輕、但咬牙切齒的聲音在深吸一口氣後,立刻轉為大聲暴吼:「廢話!我當然記得!你就為這個特地打電話來吵我!?二樓明明有電話,你不會打電話到二樓啊,還故意打店裡的,還響那麼多聲非要我接不可!」此一連串大吼,更添那張臉的凶狠殺氣,也震得吧檯上方杯子害怕似的震動,連酒櫃也微微晃動了下;迴響在店內的咆嘯,足以震痛耳膜。
「漢哥,小心你身邊的杯子跟酒瓶。」紀文賓很好心地在那頭提醒。反正大吼的瞬間他早有預料地把話筒拿得老遠,根本沒震到他。
如果可以,他一定馬上把電話那頭的人抓出來狠扁一頓!章承漢在電話這頭低聲詛咒兼發誓。
但他不行。別說人根本抓不到,就單憑阿Ben有魏擎風挺著,就算現在他在自己面前也不能拿他怎樣!
這空有張斯文臉,卻充分發揮無奸不成商這句諺語的傢伙。
忍下想把電話筒折斷的衝動,章承漢啪地一聲掛了電話,轉身就要回樓上去找棉被睡覺去,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
深吸數口氣,確認自己冷靜後他轉過頭接起電話:「喂?輕快。」
「漢哥,你怎麼掛人電話?」電話那頭,始作俑者語氣很無辜地抱怨起來:「我是客人欸,你要有禮貌點。」
「這句話留著跟你男朋友說。」他哼了一聲,很不耐煩地問:「你到底有什麼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懂不懂?」
「真粗魯,難怪你總找不到伴。」紀文賓咂了咂舌。個性這樣加上那張令人望之卻步的臉,又不修邊幅,難怪所有人敬而遠之。
被刺中痛處的章承漢臉部抽搐了好幾下,勉強擠出難看到不如不要有的微笑。
「我掛電話了。」這次總有禮貌了吧。
「好啦,我說了。今天晚上文磊會帶個新面孔去,長得挺Cute的唷,你小心注意照應點啊,就這樣了,Bye。」
他十分有效率地批哩啪啦說完,迅速地掛了電話。章承漢則死瞪著嘟嘟作響的話筒,像是要燒個洞出來才甘心似的。
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有必要特地打電話來跟他說嗎!他心中怒吼著,握著話筒的手死緊,胸口更是劇烈上下起伏。
跟著,他再度啪地一聲重重掛上電話,啪答啪答地洩憤般用力踩上樓去。
細微的啪啦聲音在他離去後響起,跟著一道裂縫在話機上緩緩地蔓延開來。而像是哀悼它慘遭怒火波及,話機下的木櫃嗶啪一聲,有情有義地跟著裂開一條細縫。被吵到沒心思睡了,章承漢索性抓抓自己蓬亂不已的頭髮,拉了一條大毛巾進浴室淋浴去。
神清氣爽地出來後,他把所有平日亂扔在一角的髒衣服塞進一個大號垃圾袋裡,打電話叫洗衣店派人來拿衣服後,下樓準備把酒搬進來。
「咦?章先生…今天怎麼這麼早?」送酒來的運貨工人看見他推開後門時一臉驚嚇,跟著有些畏懼地嚥了嚥口水。
平日他送酒來的時候章承漢都沒起床,所以他都把酒堆在後門,而章承漢自己會簽好單據塞在空酒瓶堆裡等他第二天來拿,所以碰見機會極少。
不過他送酒送這麼多地方,這個章先生真是他看過最像黑道老大的一個。
嗯,搞不好還真是喔,不知道是不是改邪歸正來開酒吧,還是說這酒吧有什麼幕後的黑道大老闆,其實是黑店?
「嗯,就這些了吧。」也沒去注意他的樣子,章承漢看著酒就向他伸出手,像是有些不耐煩地:「單子呢?」
「都在這了!」那人回神慌亂地答,跟著翻起板子上的一疊紙張尋找,直接把板子遞過去:「單單…單子,在這裡,這一頁。」
章承漢看了看確認後,再度伸手。「筆借一下。」
「沒問題!」他立刻立正直身,恭恭敬敬地拿出一支原子筆,還雙手遞到他面前去。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章承漢隨便地簽了名把板子跟筆丟回,搬起酒就往內走去,
沒注意到身後那人張大了嘴巴看著他手上那疊起的六個酒箱。
一次六箱…好大的力氣。
那送酒的工人久久無法回神,直到章承漢回頭搬另外六箱問他怎麼還不走時,才慌忙撒開腳步跑了。
而他心中對章承漢的「敬畏」,自然又更上了一層樓。
當然,向來神經頗粗的章承漢本人並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又加深了一個誤解。
下午五點零五分,K大學商學館。
聽著台上教授說著經濟概論,凌飛一遍遍轉著自己手上的筆,腦中思緒飄揚,早已跑到課本之外九重天去了。
要去嗎?真要去嗎?他咬了咬下唇,霎時間有些討厭起自己這種性格。
都答應人了,現在還在這兒想著要不要去,那幹嘛還答應呢?老是三心二意猶豫不決的個性,不僅讓人覺得厭煩,連自己都不喜愛。
臉也是,他討厭自己的臉。
皮膚曬不白不說,連眼睛都比一般男孩子大而圓潤;還有頭髮一點兒也不像一般男孩子刺刺粗粗的,而是很柔很細,害他沒事就被人揉著稍淺的茶褐色發,還說他就像小鹿斑比一樣惹人憐愛。他要可愛幹嘛!要惹人憐愛幹嘛!就算…就算他喜歡的是跟自己一樣性別的男生,他也不想被人說自己可愛,他可是個男孩子啊!
他討厭這樣,連身高也只拉到165就再也上不去了,怎麼看怎麼小;加上怎麼也吃不胖不壯,還常被人說是國中生。
還有,他也討厭自己的名字。凌飛……這樣威武的名字跟他一點都不合,每一次自我介紹看見別人詫異的眼光,他都會覺得很羞愧。
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一無是處,可是學長卻一直都很照顧他。明明兩人不同學系,
他還會特地邀他去玩,更這麼熱心要帶他去見識、多認識朋友。
可是他從沒去過那種場合啊。從電視上看不都很是吵雜嗎?還有舞池裡擠著一堆人在跳舞。
他向來不太能適應人多的地方,而且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啊,還是…還是別去了吧!
但不去怎麼向學長交代啊,自己答應時學長那樣高興,現在說不去他一定很失望。
他都再三保證這家酒吧一定沒問題了,那自己還在猶豫什麼嘛,有人幫他他應該要很感謝了才對啊。
凌飛歎了口氣,手上的筆胡亂畫起活頁本,一圈又一圈塗得亂七八糟,思緒只是像簿子上的線條一樣越纏越亂,糊成一團。
他討厭自己的個性,真的很討厭!一點兒都不乾脆,不像個男子漢!
凌飛發洩似的用力在活頁本上畫了個大叉叉,劃破了一頁的活頁紙,又煩躁地將那張紙撕下揉掉丟在一邊。
「喂,同學。」後面的人用筆戳了戳他的背心,塞了張紙條給他:「門外有人說傳給你的,小心別被高老闆看見。」
高老闆就是指正在台上口沫橫飛的高教授,因為他總自誇自己有間不小的公司,所以大家都戲謔地稱他高老闆。
「謝謝。」他匆匆道謝,迅速接過紙條,等到教授轉過去寫黑板才打開來。
『凌飛,記得今天六點在大門口等喔,我會來接你。』
下面屬名方文磊,就是極力邀他又對他很好的中文系四年級學長。聽他自己說,
他的BF就是在那間叫做「輕快」的酒吧認識的,兩人交往了兩年,今天是週年紀念。
凌飛迅速向窗外一看,果然看到方文磊在一樓對他揮揮手笑了笑,還用口型對他說晚上見。
他怯怯地擠出個笑容,不由自主的點了下頭後,方文磊馬上就轉身跑掉。
「糟了……。」凌飛歎了口氣,喃喃自語。
這下是怎麼都推不掉了。
也罷,去就去吧,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咬著筆桿,凌飛自暴自棄地想著,心情卻彷彿跟著沉下的太陽而低落起來。
「下課。」
跟著這一聲宛如解放的命令,凌飛匆忙站起身把東西塞進背包,跟著就往外衝,
一邊焦急地看著手錶。
五點二十五分!
糟了,沒想到教授拖了十幾分鐘才下課。從這裡衝回宿舍起碼十分鐘,他還得洗澡換衣服呢!
想不想去是一回事,他可不能遲到讓人空等。
一路從三樓奔下,剛踏出系管,他就被人拉住背包。他回頭一看,是幾個班上的同學,看情形是碰巧有在系館上課,要不平時很難見到人的。
「嘿!凌飛∼!」其中一個男同學熱絡地叫著他:「晚上一起去唱歌好不好,班上有十幾個人要去咧。」
本來有人叫他阿飛,後來因為實在是跟他的人太不符合了,所以大家乾脆叫他凌飛。
一起去唱歌?凌飛怔了下,心中微微鬆動。
這樣的話,他是否就有借口可以推掉學長那邊的邀約了?可是……不行,他是先答應學長的,不可以這樣臨時又答應別人,這樣很差勁。
「這……」想了下,他還是搖搖頭:「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約了。」
「啊∼∼」一個女孩失望地叫了聲:「真的不行啊,很多人希望你去呢。」
她一說,好幾個人都跟著附和,連喊著對嘛是啊的,尤其以女生居多。
「呃?」凌飛稍退了一步楞了楞,對眾人的熱情有些地不知所措:「可是…可是我答應人家很久了,不能這樣說不去就不去。」
「真的不行嗎?」另一個女孩不死心地問。
「真、真的不行,下次吧。」他狼狽地退了兩步轉過身:「對不起,我來不及了,先走一步!」
還沒說完,他已經撒開腳步,急急地往宿舍的方向奔過去。
「真可惜。」最先開口的那個女孩嘟噥著,引來女孩們的齊聲歎息。
就是嘛,難得班上有這麼可愛的男生,還想著大家出去玩聯絡聯絡感情呢,沒想到他竟然有約了。看他這麼急,該不會是約了女朋友吧?
嗯,配得上他的女孩子一定也很可愛,這樣站起來才搭嘛。女孩們竊竊私語起來,揣測紛紛。
而被遺忘的少數男生們互看一眼,聳了聳肩,惺惺相惜地搭著肩往校外走去。
整理完一切東西,也將衣服送洗去了後,章承漢好整以暇地吃起自己煮的簡餐──說好聽是自己煮,說實話,就只是把調理包加熱後倒在白飯上拌一拌的燴飯。對不怎麼講究吃的他而言,泡麵調理包罐頭等等別人眼裡的垃圾食物,通通是他的日常食品。冰箱裡頂多就幾顆蛋,是他偶爾興致好時加在泡麵裡或拿來做白煮蛋的;偶爾有瓶鮮奶,是自己睡晚了拿來充飢用的。這樣的人能掌管吧檯,也真叫人稱奇了。更奇的是,吃這種東西還能長得一身肌肉而非贅肉,這可怨妒死那些拚死想練肌肉又壯不起來的人。
電話鈴聲作響,他手一伸長抓起電話,還順帶打了個飽嗝。
「喂,輕快。」吃飽心情好,聲音也輕快起來。
「是我。」是另一個老闆魏擎風的聲音。
「喔,是你啊,幹嘛。」章承漢把盤子丟到水槽裡去,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阿Ben有打電話給你?」
「是啊。」他有些沒好氣地:「你嫌他氣我還氣得不夠,來多加一點是嗎?」
「呵,我怎麼敢呢老大。」對著私下熟識的朋友說話,魏擎風總是能卸下在公司的冷硬剛直:「酒吧可是靠你一個人獨撐賺錢呢。」
「呿!既然知道這點就叫你家那口子收斂點兒,別來打擾我寶貴的睡眠時間。」章承漢不屑地哼了一聲。
他可是一點都不懂得謙虛客氣的,所有稱讚管它真的假的,照單全收!
「怎麼,你對今晚要來的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又不是第一天有新人了。」他漫不經心地應著,一雙眼清算著今天的飲料夠不夠那堆人瘋的。
「可是阿Ben說這個不錯,你怎麼不試試看?」魏擎風依然有著耐心:「你也該有個伴了吧?」
「不錯的哪裡少了?」章承漢輕嗤一聲:「除了膽子大的阿Ben,哪一個不是看我就一臉見鬼的樣子?文磊剛來時不也這樣。」
長得凶悍又不是他願意,總讓他在第一印象就被打回。
「深入認識後大家不都瞭解了嗎?」他沒說出章承漢很忌諱的那句「面惡心善」,雖然實際上是如此。
那是深入瞭解以後好吧?章承漢翻了翻眼,又哼了聲。
「再說吧。」他轉開話題,不想再繼續談論:「晚上會過來嗎?」
「…晚點吧,阿Ben應該會先過去。」
「OK。」他俐落地應承。
「阿漢,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魏擎風仍不放棄地說。
「我知道知道。」他在心裡暗歎,不是全部可是是大多數:「晚上見啦。」
掛斷有些沉重的關心,他搔搔自己的亂髮。
多個伴…他何嘗不想。眼看輕快裡的人幾乎成雙成對,雖有的分分合合,但是起碼他們都有個伴。
不過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脾氣加上這張不怒而威的凶臉,想有個伴,難哪!而且,反正他個性就這樣了,也不想改。
章承漢聳聳肩,就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