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又是一聲雷響,遠處一輛車的警報器受驚開始歇斯底里地吼叫。
唉,好吵。她摸摸耳朵,站在騎樓內遙望對街失去作用的紅綠燈,心中慶幸至少還有他在身邊,不然一個人遭遇這種事恐怕會更嘔。
說起來,他們也很久沒一起共患難了呢。這念頭令她暫時忘卻現在的窘境,轉頭瞥他一眼,露出笑容。
一陣風襲來,她打了個冷顫,環抱住自己,方才一直在走路還沒感覺,現在站在原地,身體冷卻下來,才感受到渾身濕透的威力。
好吧,那就向左走、向右走、向左走、向右走……
「別再來來回回了,我頭都快暈了。」有人抗議了。
她回頭看他,笑著搓搓手臂。「你覺不覺得有點餓喔?」接著又歎道:「可惜這裡的蔥油餅攤不在了,不然現在就能買個熱騰騰的餅來吃了。我最喜歡這裡的蔥油餅了,這麼多年來也找不到一家比它更好吃的,它蔥多實在,邊脆脆的,吃起來不膩,獨家調醬風味超搭,而且還可以加蛋。」
聽她如數家珍,他失笑。「也許只是風雨太大所以沒開。」
她搖頭。「不,是去年年初收掉的。我之前特地來確認過幾次。」看眼身後的空地,不禁惆悵。「每來這附近一趟,就覺得回憶消失一點。」
他停頓幾秒,淡淡道:「我是不會消失的。」
她驀地回望他,覺得他的話聽來彷彿是一個承諾,使她心口熱熱的,不由自主流露微笑,像受到溫柔的撫慰,頓時不再感傷。
又有風來襲,她縮縮肩膀,將雙手插入口袋,終於發現自己站立的位置似是下風處,於是向外跨了一步,順勢轉頭望向右側商家,打量這裡到底變了多少?那家早餐店是老樣子,書局還在,但換了名字,精品店改成雜貨店,轉角處隱約可見一個紅色招牌,啊,這個投注站肯定是新開的,他們畢業時樂透還沒創辦呢。
她隨口笑道:「反正也無事可做,乾脆去買張樂透好了。老天爺把我們困在這,說不定是想提醒我們遇水則發,勿失良機。」
是嗎?他不以為然。
她甩甩手上的雨水,突發奇想:「不如我們各選幾個自己喜歡的號碼,合買一張,這樣就是兩人份的偏財運了。」
他滿腹心事,漫不經心地應聲好,不介意跟她一起殺時間找消遣,不過這並不代表他認同了她那過度理想化的解釋,因為他強烈認為,即使老天爺把他們困在此處真有什麼用意,也只是為了整他而已。
「你知道嗎,我們合買的那張樂透中了一千塊錢耶!」
接獲她興奮的來電通知時,他已分不清老天爺那天究竟是在整他還是幫他。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他明白,但對於要不要妥善利用卻有所遲疑。他感覺自己像在泥沼邊緣,在離開與陷落之間徘徊,一切全在一念間。
如果陷下去,不會粉身碎骨,卻要花更多時間把自己拔出來,值得嗎?
理智和慾望在拔河,他無法否認,重遇以來,在她身邊,他的心慢慢恢復了原有的磁力,被她這塊磁鐵一點一滴吸了過去。
電話彼端,她接著又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把你的五百塊錢拿給──小心右邊!」
她突兀的大叫嚇了他一跳,連忙問:「怎麼了?」
「沒,旁邊一輛車沒打燈就突然換車道,差點擦撞到我們。」
我們?他看眼手機的來電顯示,是她手機號碼而非她家電話。「你在外面?」
「嗯,我在我學長車上,他順路送我回家。」
送她回家?他不覺蹙了下眉,腦中自動產生聯想:「就是那個開跑車的科技新貴?」脫口問出,他才驚覺自己記得還真清楚。
「啊?」她似乎過了一下才想起來。「對,沒錯。」
他忽地不知是哪根筋受到刺激,在意識到之前,嘴巴就自顧自地開始說:「那五百塊錢不用給我了。你不是說要常保持聯絡嗎?最近有沒有什麼想看的電影,週末我們可以一起去,就用這筆錢來消費。」
「耶?這主意不錯耶。」她欣然應允。
於是他們很有效率地當場敲定,就在下個週末相約上電影院。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看的是部冒險動作片,電影結束,走出戲院時,她問:「怎麼樣,你覺得好看嗎?」
「嗯,不錯。」他不很熱烈地說,努力壓抑呵欠。
想打呵欠的原因並非電影無聊,而是睡眠不足。他剛復職沒多久,接到的工作量比預期要多,此刻其實該在家裡埋頭加班的,他卻像著了魔一樣硬要赴約,昨晚熬夜趕進度的後果就是電影一半都是用聽的。
她偏頭打量他,隱隱有所覺。「你是不是很累?」
他心中一凜,強睜眼皮說瞎話:「沒有。」
「朱皓音!」
突然有人叫她,他回眸見到一人朝他們走來。太好了,巧遇熟人嗎?正慶幸可以趁機迴避這個話題,但在聽到她的稱呼時,他臉色不覺下沉幾分。
「咦!學長,你也來這看電影啊?」
「對啊,好巧。」
她笑著點點頭,沒有冷落隨行的他,站在兩人間主動介紹起來:「這是我大學學長。這是我國中同學。」
「你好。」對方向他露出無害的笑容,在他看來卻像笑裡藏刀。
「你好。」他公式化地禮尚往來。
她的大學生涯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想到這個大學學長曾多少參與了自己所缺席的那段歲月,心情頓時不太愉快。不過最令人難以心平氣和的是,他們用電話約看電影時這傢伙也在車上,此時分明就是刻意跟到電影院來的,還說什麼好巧,太虛偽了吧!
他緊抿唇,無法對他擺出真誠笑臉,直到聽到有人叫了聲──
「爸爸!」
那位學長先生回過頭去,笑著向後方揮手,他順著方向望去,見到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個女孩從廁所方向走來,這情景讓他有兩秒的嚴重癡呆。
爸爸?叫誰?下一秒,女孩撲到那位學長先生懷中,給了最具體的解答。
「皓音!」孩子的媽走過來,驚喜招呼。「上次在車上聽你跟人在約,我們正好臨時起意也來這看電影,還在想會不會這麼巧呢,想不到真碰到你了。」
他的思考回路就從那句「在車上聽你跟人在約」開始斷線,靈魂呈現半出竅狀態,以致後來發生什麼事都沒知覺,神智再次回到現實時,他們已走在街上,身邊只剩她一人,而她正拉著他的衣袖,一臉的擔心。
「你從剛才臉色就不太好耶,我看我們先回家好了。」
他一眨眼,方纔那可笑又可悲的記憶無可阻擋地倒灌回腦海,深感自己非常愚蠢的同時,他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在介意,而且是非常介意。
舉起右手摀住臉,他笑了兩聲,聲音分不出是悲是喜。
忘了是誰這麼說過──當一個人開始處處豎立假想敵時,就代表他已不可自拔了。可他還沒陷下去就已不可自拔了嗎?還是他早已陷落卻不自覺?
「你不是說,那個學長就是之前開跑車送你回家的科技新貴?」他忍不住問。
「是沒錯啊。」
「那你爸還說他在追你。」
她笑著搖頭。「你也知道,我爸經常不知實情就胡吹亂蓋。」
他按額閉目,暗自吸一口氣,問道:「那你當時怎麼不反駁?」
「那種情況下怎麼可以反駁!」她的表情活像他問了個奇怪問題。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攪局的人無論幫的是哪一邊,都只會先被撕成碎片作為前菜,所以他們倆向來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唯獨上次……
「上次我被叫去修冷氣,你為什麼要跳出來幫我解圍?」
「嗯,因為你被他們圍攻得很慘啊。」
她搞錯方向了。「我的意思是,你幹嘛對我那麼好?」
「哎呀,那算得了什麼。」她笑著擺擺手,理所當然地說:「如果被圍攻的人是我,你也會挺身而出的嘛。」
「誰說的?」不知為何,她的篤定令他有點不快。
「不是嗎?」她微笑道:「像以前我把劉老師的豬籠草弄掉下樓,你還第一時間要幫我頂罪呢。」這就是充分的證明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現在的你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沒有什麼不同?那只不過是她的錯覺造成的誤認罷了。
過了這麼久,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默默暗戀她多年不敢示愛的傻瓜,然而現在的他,卻怎會又墮入了同一張情網?
要解釋並非不能,也許是初戀特別使人難忘,也許是多年下來情根深種,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完全根除,所以他的心才如此禁不起挑撥。說不定他潛意識裡正是明白自己無法應付,才會在之後刻意避不見面。
如今,再次傾心的自己該如何自處?他決定不要庸人自擾想太多,因為目前的局面久戰於己不利,他不能容許任何猶豫不決。
他確實已非當年的他了,而她也不該是當年的她,如果多年後的今天,她的反應依舊,那他會忍痛自我了斷所有妄念。
就當是青春記憶的反撲,這一次,正式且慎重地埋葬掉這段初戀吧。
趁著內心如此堅毅,他回過頭直視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開口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她一愣,微愕於他忽轉嚴肅的語氣,感到事情似乎頗具嚴重性,頓時有點緊張起來。「什麼事?」
「記不記得高三結束那年暑假,我曾經說過,我喜歡你很久了?」
咦!怎麼忽然提到這件事?她睜圓了眼。「記得啊。」
「現在我要告訴你,那不是在開玩笑。」
「……啊?」他說得鄭重,她聽得茫然。新的訊息還沒傳輸到反應中樞,舊的記憶先告訴她:「可是、那時候……你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真是悲傷的回憶啊。「帶頭笑得很開心的人,是你。」
「我……」她愣愣道:「我以為那是個玩笑啊。」
「那不是。」多年後的今天,他終於親身解開了這長久以來的誤會。「我說喜歡你,是千真萬確的──以前是,現在也是。」
他的陳述徐緩且清晰,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入她腦中,那雙專注深切的眼眸更彷彿要看進她靈魂深處,挖掘那處連她自己都未曾涉足的秘境。
「那麼,你的回答呢?」那個問句,是他最後一句話。
而她只是震驚地呆望著他,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在那時唯能意識到一件事──
約會結束了。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從他說了那些話開始,她的思路就像是腦死一樣全面癱瘓,直到現在才終於恢復活絡。
到底、究竟……他們之前是說了什麼,會讓話題轉換成那樣?
那已不是奇怪二字足以形容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種感覺,大概就像看書時漏了關鍵的幾頁而銜接不上,又像突然有個炸彈在身邊爆破那樣震撼力十足。
把他的話用力回想過好多遍,他說得那麼白,讓人連個玄機都沒得找,她聽進去了,卻像浸了水的海綿,吸收了,卻無法消化,只能惶惑地鼓脹著。
他是什麼意思?是認真的還是惡作劇?不,她懂他的,他會開玩笑,卻從不惡作劇,遑論是這樣劣質的惡作劇。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感無所適從。
上一次像這樣心事重重是什麼時候?好像是……從沒這樣心事重重過吧。她的思考路線向來單純,從不鑽牛角尖,所以少有煩惱。
汪汪汪!汪汪!窗外遠遠傳來幾聲靜夜狗吠,不期然勾起了她的回憶,想起以前在學校附近徘徊流浪的黑眼圈,一時思潮起伏。
黑眼圈這名字是她取的,因為它一隻眼睛上有個黑圈,加上天生一雙瞇瞇眼,活像剛被人揍了一拳而難以睜開,看來頗為可笑。
國中時期,放學路上,偶爾碰到它,他們會把便當裡的剩飯剩菜餵它。某次餵食之後,它搖著尾巴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後,無論怎麼比劃示意都不理,最後他們只好拔腿開溜想擺脫它,經過附近的雜貨店,好心的老闆見了還以為他們被瘋狗追趕,拿了掃把出來朝它揮趕吆喝,他們見了,趕忙折回來救它,事情解釋清楚之後,大家都啼笑皆非。
後來跟它混熟了,有一次,她忘了從哪學來一套據說靈驗的動物催眠大法,拿了條項煉到它眼前,試著用項墜對它施展鐘擺式催眠,對它唸唸有詞:「喵喵喵,你是隻貓,你不是狗,喵喵喵,你是隻貓,你不是狗……」
它目不轉睛盯著項墜,看來非常進入狀況,然後,在它張開嘴時,她興奮地以為它是要發出一聲喵叫,想不到它竟脖子一伸!探頭把項墜給含進口裡!
見狀,她嚇得大叫一聲,跟在旁的他手忙腳亂試圖要它把東西吐出。
「吐出來、吐出來!趕快吐出來!」
「別這麼大聲,它受驚會把東西吞下去的。」他低聲喝止。
她連忙收聲,焦急道:「那怎麼辦?」
「鏈子不是在你手上嗎?來硬的,把項墜拉出來。」
她依言而行,卻發現自己每往後拉一點,它就順勢往前走一點,形成一場永無休止的拉鋸戰。
「你看到了。」她受挫地說。
「……你是催眠它把項墜當成狗骨頭嗎?為什麼它會這麼執著?」
「不知道啊,我明明只是催眠它把自己當成貓的。」難道它接收了錯誤的暗示,誤把自己當成愛偷珠寶的烏鴉了?!她瞪著它死不鬆口的模樣,企圖循循善誘:「你啊你,是想吞贓自盡嗎?聽話,吞了這個可是要到獸醫院開膛剖腹的,你也不想吧?來,乖乖吐出來……」
「如果它聽得懂你的話,剛才就喵喵叫了。」
她轉頭看他,瞇了瞇眼。「喂,你剛才說的,是俗稱的風涼話嗎?」
他笑了。「對不起,我會想辦法更有建樹一點。」
然後他跑去跟雜貨店老闆要了點吃的,兩人好不容易用誘餌戰術哄騙得它開口,事情才安然落幕。而這出鬧劇,自然成為無論多久之後回想起來,都足以讓她發笑的回憶之一。
國中畢業後,她很少再回到母校附近,但只要經過,就一定會特地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它、跟它打聲招呼。
豈料,就在他入伍的期間,她竟無意間從雜貨店老闆那得知了它的死訊。
那時她驚愕不信的心情跟聽到他再次告白時有點相似,不同的是,隨即湧現的情緒並非不可名狀,而是哀傷。
那樣的哀傷,非常清晰,並且寂寞。
驟聞生命消逝,舊時的記憶和情感片片剝落,轉眼成了會扎人的碎片,劃痛了她。然而當時她無法跟誰訴說這樣的難過,因為即使說了也沒人可以理解分擔──除了擁有共同回憶的他。那隻小小的、不起眼的流浪狗,曾在她國中三年的歲月裡製造了多少歡樂,也只有他會明瞭。
除了他,只有他啊。
就在那時,她赫然明白他是一個重要到她永遠也不願失去聯絡的人,因此她暗自決定,如果他很忙,往後就由她來維護他們之間的交誼網吧。
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自己提出如此敏感易碎的問題,而若非他這樣單刀直入,她還真沒往這方向思考過,就連當年他疑似告白了,她也沒當真;因為她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最清楚不過他們兩家的麻煩關係,所以即使在那之後,他總是聲稱忙得不可開交無暇見面,她亦不疑有他。
如果當年她就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又會怎麼回應呢?
這個問題使她陷入比夜更深的思緒當中,輾轉難眠。
那個晚上,一夜無眠的人,並不只有她而已。
人總是被很多不必要的情緒所擾,例如對越是無法掌控的事就越是在意,而他現在正體驗了這種不由自主。
心煩意亂導致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導致無法成眠,明知蒙頭瞎猜到世界末日也不會有結果,卻還是無法不去揣度她可能有的反應。
不過,他沒料到的是,自己會一大清早就接到她的來電。
「你吃過早餐了嗎?如果還沒,要不要出來一起吃?我有話跟你說。」
於是他就這樣被約到了附近的早餐店。
見到她時,他訝然發現,臉色憔悴得像遊魂的人不只有自己……而老實說,這認知莫名的令他好過不少。
因為那代表,至少這一次,她有把自己的告白放在心上。
兩人點好了餐,坐在小方桌邊,熊貓眼對熊貓眼,氣氛有點沉滯。
店內人聲鼎沸,他卻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心情緊繃得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過了一會兒,仍不見她有動靜,他焦躁難安地耙耙頭髮,忍不住開口道:「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嗯……」她咬著吸管,皺了皺眉。「我在想開場白該怎麼說。」
他暗自深呼吸一次,安定心神,果敢道:「沒差,你直說吧。」
她看向他,點點頭,難得一本正經,語氣慎重地開口:「那麼,關於你上次的問題,我歸納出來的結論是:現階段,我大概還不喜歡你。」
那是什麼意思?明明是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前來赴約的,他還是很不爭氣地心頭一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什麼叫大概?」
「這……有點難解釋。」她抿抿唇,神情轉為煩惱。
「沒關係,你慢慢來,我很有耐心,可以等。」他雙手環胸,背倚著椅背,姿勢愜意,目光卻毫不放鬆地直視她。
「也就是說呢,也就是說……」她琢磨著該怎麼開口。「你對我來說……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如果我把你當成對象,那我很可能會喜歡你,可是我從沒把你當成對象,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樣的感覺是不是喜歡。」
他心臟狂跳了兩下,因為那說明聽來不算壞。「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把我當成對象。」
她卻搖頭道:「不,我想還是不要好了,因為我還是別喜歡你比較好。」所以,一直以來,她都下意識地將他排除在對像之外啊。
……什麼?「給我一個理由。」他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啊。」她試著告訴他這件事的緊要性。「戀愛本身已經很麻煩了,所以至少從一開始就該挑個不那麼麻煩的對象。」
「我很麻煩嗎?」他神色未變,心情卻像暴風雨前的天空,烏雲密佈。
她歎道:「你也知道,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很麻煩。」當朋友可以是兩個人的事,談戀愛到頭來卻不可能那麼簡單啊。
他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你。」
耶?想不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告白,她思緒停擺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摸著有點莫名發熱、亂烘烘的腦袋說:「可是……當朋友不是比較好嗎?我們最近也處得很好啊。成為男女朋友,不見得會比現在好耶。」
她並非只是貪方便,而是因為他對自己而言真的是個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存在,她不認為在他們目前前景良好的關係裡注入風險是必要或聰明的做法。
從她的眼神裡,他發覺她沒有惡意,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
就是這樣才可惡!
尖銳的憤怒像被惹毛的刺蝟一樣,他突然理解到,為何自己先前會對再次受她吸引一事不斷地抗拒。
什麼小家子氣放不開,什麼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若無其事,都只是他為自己的逃避所端出來的借口而已。事實是,他受了傷,無論當時或之後,因為她全然不把自己的告白當一回事。即使是一時衝動,也是需要鼓起勇氣的,她卻連想也不想就當成了玩笑。
而現在,她的回應不是缺乏用心,卻比那更令人生氣。
顯然她不懂,如果心動可以控制,當年他就不會……等一下!說到當年──
「以前你之所以不把我的告白當一回事,難道也是基於這個理由?!」因為當朋友比較好?
她愣了愣,低頭沉思,過了很久,訥訥道:「不好意思,這個問題,我可能得再想一個晚上才能答覆你。」
「……沒關係,不必了。」他閉了閉眼,語帶壓抑地咬牙道。
原來他竟是為此失戀,還傻傻地失意這麼久!而那個如此主宰自己心情的人,卻只是以試都不想試的心態來打發自己!
一時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笑出來了。誰能告訴他,事情怎麼可以荒謬到這個地步!?
以往歷經的心酸和逃避、近來歷經的猶疑和掙扎在腦中輪轉,他越想越可笑,最後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每笑一聲,心臟就揪痛一次。
然後,像他的發笑那樣突然,他收住了笑,看向她時,目光如炬。
「像這樣傷害人,會讓你覺得開心嗎?」冷冷拋下這麼一句話,他拍桌而起,連聲再見也沒有,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