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浮橋,雲霧縹緲。
這個地方讓言蘿覺得好熟悉,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記得剛才還在鬧市之上,她抱著官一洲,自己已沒了力氣。
但是一轉眼,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橋邊,官一洲不見蹤影,而周圍飄飄蕩蕩的影子又是什麼東西?
「閻君,您老這麼快就回來啦?」一個顫巍巍的老婆子出現在橋上,驚喜地問,「不是說要去七十年嗎?現在才剛剛過了兩天而已。」
什麼亂七八槽的,她皺眉問:「官一洲呢?」
「老身這裡還沒有路過一個叫官一洲的,閻君您找他?」
老婆子說著話,周圍突然蹦出無數醜陋古怪的鬼影,齊齊對她參拜,「見過閻君!」
言蘿驚怔得倒退數步,「你們……」
「看來閻君是記不清楚過去的事了。」老婆子看出端倪,笑咪瞇地說:「閻君,您照照這口井,大概就明白了。」
她困惑地走到那老婆子所說的井邊,向下看去,只見裡面沒有一滴水,淡淡地浮著一層霧,當她的臉出現在井口上時,那些霧幻化成了一個人形。
那是一個高冠柬帶,身穿金黑色王袍的男子。他的面容在井中乍現的一刻,言蘿的心也彷彿裂開一條縫,壓制在心頭多年的迷霧終於分明。
是他!是我?
她赫然轉身,不再是剛才的茫然,容顏冷峻,聲調憤怒地質問道:「判官那傢伙,叫他滾來見我!」
她記起來了!她記起來了!難怪她曾經二十年如一日的作著相同的夢,那個將她推落井中的一幕原來真的存在過,只是因為那半碗該死的孟婆湯,才會讓她的記憶如此支離破碎。
堂堂地府閻君,居然會被小小的判官算計,投胎女兒身,這才是她二十年積鬱心中無法釋懷的真正原因!
恨那個滿臉大鬍子的傢伙!就算是玉帝下旨要他轉世為人,也不能如此隨意地為他安排命數,讓他,變作女人!
但是在她的震怒之下,所有大鬼小鬼都只是面面相對地偷偷看了幾眼,沒有人答覆。
「怎麼,那傢伙躲起來了嗎?」地府一日,人間十年,她才不過離開地府兩日,判官就私逃?
「不是,是小的們已經兩日不曾見過判官大人了。」其中一個小鬼戰戰兢兢地回話。
「哼,本王不在難道他就學會了偷奸耍滑?這地府中每日要判的鬼魂何止千百,他去哪裡?」
「小的們不知。」那些小鬼一再地伏地叩首嚇得瑟瑟發抖,看來是真的不知道。
孟婆則悄悄說:「閻君要是想找判官大人,老身可能知道一點。」
「說!」她的寒眸中儘是殺氣,要是讓她找到那傢伙,一定把他告到玉帝那裡,告他亂判命格,辱沒仙體!
孟婆小聲道:「閻君您老走後,判官大人就在這裡轉了好半天,老身當時忙著送小鬼投胎,沒有來得及和判官大人多說幾句話,沒想到一轉身,發現判官大人不見,老身的湯也少了一碗。」
言蘿蹙起眉,「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孟婆說得囁嚅,「老身是猜,那個,判官大人會不會……」
「言蘿!」遠遠的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叫得急促焦慮。
她的眼睛一亮--是官一洲!
四周霧氣太大,她看不清他的所在,只能出聲回應,「我在橋邊!」
很快,官一洲的身影穿過濃霧快速奔來,他驚喜萬分地一把抱住她的腰,「太好了,你真的沒事。」
「沒事就不會在這裡了。」她冷冷地回應。這個傻瓜,難道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死了,此刻是在地府嗎?
剛要開口,周圍那群小鬼居然又一次跪倒拜下,「見過判官大人。」
氣氛,好像不大對?
官一洲疑惑地看看周圍的鬼,「這些人是誰,是言蘿你的朋友嗎?長得好奇怪……」
他話音未落,臉上重重地被她打了一巴掌,只聽她用殺人般冰冷憤怒的聲音斥道:「原來真的是你!」
「是我什麼?」官一洲不解地看著她那張憤怒至極的臉,奇怪,這一次臉上並不疼。
「是你害我喝了那碗孟婆湯!是你害我投胎做了女兒身!是你害我在人間要生不能要死不行!是你害我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你、竟然都是你!」
她連番的指責讓周圍的小鬼和孟婆都聽傻了眼,也讓官一洲聽得一頭冒水。「言蘿,你在和我生什麼氣,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哼!」她大力將他拉到井口邊,「自己看!」
井口有他們兩人,井中浮現的一幕中也同時有兩人的身影--
她,是黑衣的閻君。
他,是紅衣的判官。
他輕輕地抽氣,似是不信,似是感慨,「原來我和你的宿緣真的這麼深。」
「什麼宿緣?我是倒了上千年的楣才會被你陷害!」言蘿將他的領口揪緊,「你知不知道我被玉帝判罰十世不得重返天庭,而每一世都要活夠七十年才可以死,所以無論我遇到多少危及生命的事情,冥冥之中總有天力幫我扭轉,你知不知道?」
「我、現、在、知、道、了。」他已沒有肉體,但還是被她勒得說不出話來,努力笑道:「言蘿,你是說我們現在都死了,是嗎?」
她盯著他,字字如鐵,「你是個最蠢的笨蛋!」
「你要是罵我能開心些,你可以罵得再狠點。」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言蘿深覺不可思議,「你不知道、你還是不知道!就算是找死了,只要未到七十年,我隨時可以回到人間去,而你……而你……你未經王帝許可,私自投胎為人,不僅要受玉帝的嚴懲,還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你知道嗎?!」
那憤怒自胸口處裂出,竟然好疼,明明已經是魂魄了,為何會覺得疼?
他的眸子漫上一層淡淡的薄霧,唇角微微翹起,似笑似歎地吟詠,「我知道,可是,我放心不下你。」
她轟然呆住,怔怔地看著他--眼前這個人,已不再是官一洲,那個賴皮地纏著「她」的男孩,他是--
判官!
那個跟隨「她」千年的下屬,那個在「她」耳邊嘮嘮叨叨,讓「她」不勝其煩卻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的同伴。
千年了,他的存在讓身為閻君的「她」無數次地咬牙切齒,鬥嘴吵架。「她」罵過他,喝斥過他,威脅過他,而他用最「殘忍」的方式報復「她」--讓「她」即使轉世為人,依然日日夜夜都要受他的折磨,忘不了他的存在……
「你算定了會在人間遇到我?」她捏緊雙拳,「你是算定了來糾纏我的。」
「我走得匆忙,不是很確定,甚至算得有些偏差,落到了中原。」他苦笑道,「所以一見面我就感覺到,是某種力量牽引我找你的。」
「來找我,還要投胎喝孟婆湯?」她冷笑,「是在後悔你害我的事情,所以良心不安嗎?你就不怕喝了孟婆湯就再也找不到我。」
「你已是另外一個人,而我也不該再是以判官的身份陪伴你,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習慣在你身邊聽你罵被你打之後,一旦有一天失去這一切會多麼不習慣。和你一起去做人,比留我一人在這裡做個孤獨的判官要快活得多,我是這麼想的,喝了孟婆湯,一切從頭開始,如果我們有緣……」
「有見鬼的『緣』!」她怒而打斷他的話,「你害了我還不夠,連自己都敢害,現在你想怎麼辦?」
「不知道……死的時候不會想到這些。」
「閻君、閻君!」頭頂上傳來一個惱人的聲音,讓她更深地皺緊眉,「是太上老君。」
「他來送你回去?」他揚起臉,看著上面的金光萬道,一個白鬍子的老頭飄然落下。
「抱歉抱歉,我的煉丹爐剛剛被個臭猴子踢翻,所以未及保護閻君您的人間肉體,讓閻君受苦了。」太上老君連連道歉。
言蘿恍然省悟,「原來這些年一直暗中保護我的是你。」
「是是,你我同殿為臣多年,老臣也掛心閻君的安危。玉帝還特意命老臣照顧好您,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您在人間受苦,沒想到老臣還是失職了。」
看他苦巴巴的一張臉,言蘿恨道:「玉帝會讓你照顧我,哼,他盼著我多受苦才是真的。」
太上老君湊到她耳根子邊說:「您別不信,玉帝說了,當初眨您下凡也是迫於王母娘娘壓力才出此下策,等王母娘娘的氣消了,自然會請您回來。」
「不希罕。」言蘿把頭一甩。
官一洲湊過來問:「到底當初是為什麼要把我家閻君眨黜仙界?」
太上老君瞪他一眼,「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判官,私自離職投胎人間已經是罪犯天條,還敢和我探聽仙家機密。」
「這個人我保!」言蘿一拉官一洲的手,「你現在必須把我們送回去,平平安安的送回人間。」
太上老君的臉立刻垮掉,「閻君,您這不是強老臣所難嗎?」
「你要是不辦也可以,哼,到時候我要是去玉帝那裡告御狀,說是因你擅離職守才累我在人間被殺,看玉帝怎麼罰你!」
言蘿的威脅讓太上老君額上立刻冒出一層的冷汗。
「可是這個判官的事,老臣可做不了主,要稟報玉帝……」
「他不是還不知道,等他知道了再說,天上一日,世上千年,他的事情那麼多,哪裡顧得上我這七百年。」言蘿不耐煩地問:「你到底管不管?別逼我說出不好聽的來,當日你在蟠桃宴上和嫦娥說王母壞話的時候,我可是就在你身邊。」
「管!我當然管!」太上老君嚇得立刻連聲應允,「我這就送你們回去。」
言蘿呼出口氣,瞪了官一洲一眼,「你,還不給我過來!」
他躊躇著說:「如果我留在這裡,玉帝或許不會降罪於你,要是我們一起回去,你的罪會更重。」
「你給我滾過來!」她大喊一聲,讓太上老君正在施法的拂塵差點驚掉到地上。
「既然你要糾纏我,就糾纏到底!你要是敢把我半路丟下,我就再死一次回來找你算帳!」她惡狠狠地盯著他,但是眼中閃爍的不是凶狠,而是璀璨的水光。
做千萬年的仙界冤家,還是百十年的人間伴侶?到底要哪一個,她已經作出了選擇。
他愣了愣,終於輕輕一笑,站在她身側,也立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四周的光芒越來越強,他們的身體越來越輕,官一洲拉緊了言蘿的手,低聲道:「我們一旦回去可能就不再記得這裡發生的事情,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會得罪王母,被眨下凡。」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因為我說了一句她不愛聽的話,」
「什麼?」
「我說她就算是吃了再多的蟠桃仙丹,也永遠都是四十歲的老婦形貌,比不得嫦娥年輕貌美。」
「啊?」驚呼之後是一連串放肆的大笑。
濃霧之中他們的身影漸漸淡去,孟婆跪在橋邊相送,默默歎道:「如今地府裡沒了閻君也沒了判官,真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了。」
離愁谷中,仇無垢正低頭審視著言蘿的面容,驚見她原本死灰般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不由得忘情叫道:「公孫,你看,她好像活過來了!」
那一邊的公孫正驚詫著自己手邊早已氣絕的官一洲,竟然也慢慢開始有了呼吸。
「人死真的可以復生?」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言蘿……」那具本來應該稱作「死屍」的身體突然開口說話。
「別笑了!」另一邊床上的言蘿猛地衝口說出三個字,讓仇無垢再度驚住。
兩人的眼睛同時睜開,清澈明亮,像是有星子從天上降落到他們的瞳眸之中,在燭光的映照下笑意盈盈。
天上人間,地府幽冥,阻不斷的是生死相隨的執念。
就算是歷盡千辛萬苦,我還是要來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