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浚飄遠的思緒被拉回現實中。
「駱醫師,我覺得小喬好像在暗戀你耶!」小芳毫不遮掩的說出口。
「我知道。」
駱浚正埋首在一堆病歷中,戴著眼鏡的臉蛋波瀾不興。
他研究著一張又一張病患的腦部斷層X光片,每看完一張,便整齊地擺放在右側,完全不會弄混亂。
他就是這麼一絲不苟、做事俐落毫不含糊的男人,但這完全展現在公事與求學方面,一旦遇到方筱襄,他脫軌得比任何人還嚴重。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卻還不跟她說清楚!」小芳叉著腰,氣沖沖地說:「女孩子最怕的就是會錯意,那比被直接拒絕還痛苦十萬倍。」
「我會找個時間跟她說。」駱浚吁了口氣。他整個心思都在方筱襄身上,再也容納不下其他人事物。「你出去吧,我要專心工作了。」
這一個月來,他找遍了任何方筱襄可能去的地方,卻仍是一無所獲。
他不禁懷疑,方筱襄為何說走就走,卻不留隻字片語。
難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只是一段玩笑嗎?筱襄,你人究竟在哪裡?
電話響起,小芳跑出去接,嗓門依舊大,駱浚聽得一清二楚。
「喂,這裡是心慌慌診所,要預約還是拿藥?什麼,范景騰先生找駱醫師,好,你等一下。」
聽見那個名字,駱浚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跑向櫃檯接過話筒,接著彷彿聽見了令人喜悅的消息,他愁雲慘霧的臉立到舒展開來。「你好,我是駱浚……太好了,晚上十點,我準時到。」
***
駱浚身旁跟著一位跟屁蟲,此跟屁蟲帥雖帥矣,但眉宇之間不免沾染一些嬌魅之色,紅潤的嘴唇格外誘人遐想。尤其是他那一身配備,嘖嘖嘖,皮褲、皮鞭、洞洞裝,駱亞東可以說是今晚最燦亮的一顆星了。
「哥,這個地方好HIGH喔。」
身穿皮褲穿耳洞,右手臂紋上一條龍的駱亞東,看來已經喝得半醉,他一手拿著酒杯,一邊隨著音樂擺動身子走向駱浚。「你喜歡就好,你去玩吧。」
戴著墨鏡、臉色嚴峻的駱浚目光始終掃向舞池,任何人的臉都沒有放過。逡巡過數次,始終沒有發現熟悉的臉龐,駱浚忍不住失望地歎了口氣。
看看腕表,不禁思忖:范景騰怎麼還沒來?和他的定的時間都過十五分鐘了。
「駱、亞、東!你在做什麼?」
一聲咆哮,令駱亞東身子一顫,猶如被符咒定住的人偶,一動都不敢動。方纔還醉茫茫得彷彿神遊太虛的駱亞東,這下精神全都來了,連忙擺出落跑姿勢。「慘了,被抓包了。哥,我先走了!」
「想逃?有那麼容易嗎?」隨著一聲飽含怒氣的話語落下,衛青楓的大手搶先一步,將駱亞東像拎小雞般丟上肩膀。
「哥,救我!救我!」駱亞東伸出因為害怕而軟弱無力的小手,拚命朝駱浚投去求助且可憐兮兮的目光。
「會出來偷吃嘛,怎麼,家裡沒大人哪!看我怎麼給你點顏色瞧瞧!」衛青楓不顧駱亞東如何又咬又踢的,硬是將他扛進VIP貴賓休息室裡。砰的一聲,鐵製的門板重重地關上。
可想而知,待會兒裡頭會上演如何暴力的劇碼。
剛結束完一場可比鬧劇的捉姦記,一個駱浚期待已久的男聲緩緩響起,語氣中帶著點玩笑意味。「你買下這間公關俱樂部,不會就是為了造福你的弟弟們吧?」范景騰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一身黑色風衣,全身帶著邪魅的氣息。
「你明知故問。」駱浚笑了笑,但笑容卻有些難看。眼睛瞄到他的手臂有著一道長約五公分的齒痕,關心地問:「你的手怎麼了?」
「看起來像被狗咬的嗎?」他抬起手笑著問,好像覺得很有趣。
駱浚點頭。
「依照這個傷口的深度及寬度來判斷,蠻像是被大狼犬咬的。」范景騰煞有其事地推理,旋即笑得開懷,好像這傷不是在他身上似的。「哈哈,誰知竟是被一個小鬼給咬了。哈哈哈哈……」
駱浚右額上浮出三條黑線,他現在關心的不是那個,他就算被大白鯊咬了,也不關他的事!「你找我來不是要告訴我他在哪裡?」駱浚直截了當地問。
「不要那麼急,呵呵。」范景騰摸了摸下巴上的鬍渣,感受著那刺刺的感覺,「他出事了。」
「他出事了?」
「不是他,接下來的消息你可能會蠻震驚,嗯……」范景騰頓了頓,「你確定真的想知道,趁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不等他勸說,駱浚開口:「說。」他眸中有著一抹不容撼動的堅定。「我可以承受得住。」
隔著薄薄的襯衫,他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一顆心幾乎快跳出胸口。
駱浚不禁揣測,是他另結新歡,還是……他真的發生了什麼重大的意外?而景騰不忍見他難過,所以不好說出口?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是他的男友,承諾扶持他一輩子的人,他不能不知道!
***
秋季的午後,微涼。
一接到電話,就立刻從北部驅車南下的方筱襄,黑眼圈浮起,面有土色,很明顯地,他不僅精神很差,肯定也沒有胃口進食。
「家屬答禮。」司儀高聲喊道。
他始終沒有上前祭拜,只是靜靜地站在遠方,像個無足輕重的過客,看著黑白照片上的他依然俊美,只是歲月在他身上增添了些許成熟的痕跡。
方筱襄的家在台灣最南端,一個罕為人知的海邊村鎮。
午後,祭奠儀式結束。
天空落下淡淡的雨絲,彷彿是他的眼淚。啊,入秋了。
方筱襄隨著送葬隊伍來到堤岸上,看著SAM的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在眾人的扶持下,將他的骨灰一把把灑向大海,然後昏倒。
十年了,他們分開了十年。
十年能改變多少事?十年能讓一個男孩變成男人,十年能讓一個人從滿懷希望變成墜落谷底的絕望。
他的母親因為悲慟欲絕而昏厥過去,眾人揚起驚呼聲時,他跟著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欲墜,他昏過去的同時,嘴裡仍然喃喃念道:「SAM……」
一個讓他想忘卻不能忘,一旦記起卻又痛心疾首的名字,猶如高溫火燙的熔漿烙印般,深深地刻記在他心頭上。
***
方筱襄輾轉難眠.扭動身軀次數頻繁。
「不要……不要……」
他額上滲出薄汗,菱唇咬得滲血、瞼上毫無血色,一雙長滿繭的手於心不忍地替他抹去冷汗。
他正在做什麼惡夢嗎?為何表情如此痛苦?那雙手為他拭完汗後,便悄悄地踩著腳步離去。
朦朧中,方筱襄微微睜開無力疲憊的眼,看著那離去的佝僂背影,覺得甚是熟悉。不覺地喊出聲:「媽……」
不可能,母親那麼恨他,她將所有的期望放在他身上,他若一日沒有娶妻生子,母親說過,她便一日不會原諒他!所以,那雙溫柔的手,怎麼可能是母親的,怎麼可能……旋即,感到眼皮一重,他再度陷入彷彿輪迴般永無休止的惡夢中。
那個夢是如此的令人難受,讓人恨不得立刻醒來,脫離那個猶如阿鼻地獄的世界。
只是這些年來,這樣的夢每當午夜夢迴就會悄悄地冒出來,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他的身心,在他那已經傷痕纍纍的心頭劃下一道又一道割痕。
夢裡,母親請來一名黑色長髮的中年道士,那名道士手裡拿著冒著裊裊白煙的香,在他的手臂上燙下一個又一個窟窿。
方筱襄搖著頭哭喊著:「不要!統統走開!不要碰我!」鼻涕淚水縱橫交錯,令人看了心疼,卻沒人願意伸出援手。
那名身穿黃色衣服的道士卻依然故我,並操著一口道地的台語含糊說著:「體內的魔神哪,驅!」方母則跪在地上,拉著他的褲腳哭喊著:「筱襄,忍一忍就過去了,師父正在替你驅逐體內的鬼。」
方筱襄記得腳邊還擺放著一個藍色的書包,他才一放學就被抓來這裡。
手臂上傳來刺骨的痛覺,彷彿被高溫灼燒著,終於,他痛得忍不住昏厥在母親的懷裡。
鬼?哪裡有鬼?他們才是惡魔,才是鬼!為什麼要阻止他和他在一起?SAM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是他第一個付出真心、傾盡所有去愛的男人。
眼前的夢境猶如跑馬燈,快速地轉換場面。高三最後那一個學期,他們相偕到圖書館唸書,中午時刻,他們劃意避開人潮,晚一點離開座位去吃飯。
一走出那窒悶的小小讀書室,溫煦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新鮮的空氣撲鼻而來。這一刻,他們是幸福的。
他牽著SAM的手,一時情不自禁地在圖書館的門口偷偷啄了他一下,而這一切被剛好來找他的母親撞見。
他看著母親露出又驚又憤怒又噁心的表情,手中的便當掉到地上。
盒蓋掀開,飯菜灑了一地。然後母親衝了過來打了他一巴掌,接著將他的手從SAM的手中拉開,氣呼呼地拉著他離開。
從此,兩人的關係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他更沒想到,兩人從此便分了手……SAM被關在家中,以絕食的方式抗議眾人對他們的歧視,而他,則被母親當成中了邪,一次又一次來到這道觀,讓道士替他驅除附在身上的惡鬼。
後來某一日,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SAM跟著父母移民到美國。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情,宣告無疾而終。
「這只惡鬼太過頑劣,驅!」道士再度吼出聲。
再一次,一根熾熱的香點上了他的掌心正中央,一陣焦味傳來,他痛得扯開喉嚨尖叫:「啊——」
「襄仔,你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媽一直陪在你身邊……你不要怕……」方母抱住他,眼中滿是心疼的淚水。
「媽,我愛SAM,我愛SAM,我沒有被鬼附身,你叫他住手好不好?我好痛喔……」他勉強睜開眼皮,艱難地說。
方母沒有回答他,反而哭得更加淒厲,手臂將他擁得更加用力。
「師父!師父!這孩子病得太嚴重了,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花再多錢我也願意……」
他知道母親愛他,所以她會這樣做,他不怪她,真的。
但是為什麼同樣是愛,他和SAM的愛卻不被容許存在?為什麼?為什麼?
後來是怎麼回到家的,方筱襄自己也不記得,一醒來他便發覺自己躺在有著童年記憶的老舊木板床上。他平躺著,手裡扯著棉被,靜靜地流著淚,止不住的淚水順頰緩緩流下,不僅流到耳朵,也流到頸脖處。
那濕潤的感覺,就像有人在他耳邊搔癢一樣。
沒多久,方母好似發覺他醒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地端著一碗粥推開房門進來,在他桌前放著便走了出去。
無聲,似乎已成為他和母親之間的語言。
SAM的去世,讓他勾起那段不快的回憶,快速夭折的禁忌初戀,同時也讓他對母親的埋怨,再度自時間的漩渦中被撈起。
這間房間是他從小住到大的,一直到他北上求學,他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充滿著傷心回憶的地方。書櫃上擺滿了他和SAM一起存錢收集的漫畫和卡片,如今它們皆蒙上一層厚重的灰塵,就如同他那顆晦暗的心。
母親一直對他不諒解,他能明白,因為母親無法接受同性之愛,更無時無刻飽受著鎮上其他人的指指點點。
雖然那件事經過十年歲月的沖刷,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母親心頭那道牆仍是關鍵。她不能敞開心房接受同性之愛,他便一日不能活得自在。
能得到家人祝福的戀情,才是他衷心期盼的。
方筱襄一個人默默地走到堤防上坐著,望著漸漸西下的一輪紅日,歎了一口氣。夕陽的光影灑在他身上,從他的背影看去,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蒼涼感。
他再度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要一個人一走了之?一句話都不說。」
一道熟悉且醇厚的男聲,自方筱襄背後響起,他的肩膀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但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天邊的某一點。
「我找了你好久。」駱浚說,飽受思念煎熬的他,眸中儘是貪戀。
「SAM,他……他走了……」被勾起了傷心事,淚水順著臉頰滑入方筱襄嘴裡,滋味是鹹的,是苦澀的。
「我知道。」
方筱襄抹抹眼淚。
「我們自一出生就認識了,一起上同一所幼稚園,一起上同一所小學,中午一起吃飯,一起玩,一起寫功課。」
駱浚靜靜聽著,沒有發表意見,只是感到莫名地心酸。
陪著他有過那麼多回憶的人,不是他。
「我們有著許多夢想,我們說好要—起念大學,一起工作,一起買屋……有一個……」方筱襄說得哽咽。「有一個屬於我們的家,即使……」他搖了搖頭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讓駱浚聽得好心疼。
「即使……我們知道……我們這樣的組合,根本不能被所有人接受……我一直偷偷摸摸的……牽他的手……」方筱襄伸出兩手,攤開掌心,彷彿捧著什麼,眼眸中有著一絲光彩,應該是憶起了什麼。身旁突然坐了一個人,他的手被溫暖包覆住。
方筱襄低頭—看,駱浚的手握著他的。
「我會像他一樣陪著你,握著你的手,直到生命的盡頭。」駱浚目光望著遠方,誠摯的說著。
方筱襄望著他那張被淚水朦朧的臉孔,雖然現在他的心裡放的是駱浚這個人,可他的心還是會覺得很疼、很疼。偶爾還是會想,若是當初他勇敢一點,極力爭取相愛的機會,是不是今天的狀況就會改變?
但是他知道,他再也變不回那個十年前的自己。時間就像一輛列車,有許多事發生了、錯過了,就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不斷的向前走,直到生命的盡頭。
但要他立刻接受另一個男人,似乎還需要一段日子。
然後,方筱襄將頭靠向駱浚的肩膀,沒有掙脫掉他緊緊握住的手,只是眺望著遠方。一陣陣輕風襲來,靜靜地,沒有人再說任何一句話,好似在享受著這一刻的靜謐與祥和。
砰的—聲,玻璃碎掉的聲音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駱浚和方筱襄同時回頭,駱浚是一臉的茫然,方筱襄則是張大嘴巴,過往的痛苦回憶排山倒海地湧上腦際。他臉部微微抽搐,薄如蟬翼的唇瓣緩緩開啟:「媽……」
這次,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他確定,他沒有看錯人。
同時,十年前的畫面再度湧上方筱襄的腦海,令他腳步一個不穩,身子虛軟,半個身體倚在駱浚強壯得猶如港灣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