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老君懶洋洋的睡在躺椅上,算算楊戩應該康復了,閉著眼吩咐身邊的童兒。「金角,我要出門,幫我準備衣服,不要平時穿的道袍。」
「為什麼?」
「不想讓太多人看出我是太上老君。」休養了兩天,可五臟六腑之中尚有一股氣不順暢,老君只能保持這般年輕的容貌,若穿著道袍到處晃悠,別人還以為天庭來了一個崇拜太上老君的小仙。
金角從衣箱裡翻出一套舊衣服,捧著走過來。「老君爺爺,這套淡紫色的您覺得怎麼樣?」
老君睜開一隻眼瞧了瞧,嗯,好鮮嫩的顏色!「好,就穿這套。」
老君坐起來,換了行頭,便往醫館出發了。
有一些細節想從楊戩身上討個答案。
醫館裡沒有新來的傷者,依舊只有楊戩,枝杈交錯盤繞的醫樹籐洋洋灑灑的抖落晶瑩的花粉,靜靜的飄揚滿院。樹蔭下的那個小醫童,正在給楊戩把脈。醫者心靜如水,雖然年幼,但手法老練,用心聆聽著楊戩的脈象;而傷者的不耐煩已經暴露無遺,連呼吸都帶著急促和焦躁。
楊戩心中憋得慌,這個破醫館,從頭到尾只見這小娃兒,大夫都上哪兒了?!把人定在這兒就不管了?!右右現在怎麼樣了?
還好在這般焦慮之時,老君進來了,楊戩見了他像見了救星一樣,剛想開口讓他幫幫忙把他弄出去,卻見老君畢恭畢敬的對這個小醫童寒暄問候:「程大夫,別來無恙。」
「哦?是阿聃啊。」
「醫童」天真的一笑。
什麼?這小孩就是大夫?!還直呼老君之名?!楊戩難以置信的瞪大的雙眼!
老君請教小大夫:「楊戩他是否已經可以回去了?」
「嗯,差不多了。」小大夫放開楊戩的手腕,解開了他身上的定身術。
楊戩鬆鬆筋骨,坐起來就問他:「你就是這兒的大夫?為什麼我每次問你都說大夫出去了?」
程大夫沒回答楊戩,只顧著同老君攀談:「阿聃是專程接他回去的?」
「是啊。」
「自從瑤姬不在了之後,好久沒見你對誰有這麼熱心了。」程大夫讓老君坐下,自己則蹭坐到他腿上,又握起他的手腕,「看你的氣色不好,我也替你把把脈吧。」
「我沒什麼大礙,過幾天就好。」
「都被人傷得恢復不了老頭樣了,還說沒什麼大礙?別以為煉丹和醫術是相同的。」這人似乎很瞭解老君的情況。
老君淺淺一笑,顯得很無奈。
他們倆談話間,把楊戩當透明人。楊戩也不鬱悶,反正天庭多的是自己沒見過面的奇人異士,只在旁邊靜靜的打量這兩人。也許他們的情況正好是顛倒一下,老君是老頭的外貌,年輕的實體;而這個程大夫有可能是孩童的外表,老人的實體嗎?
程大夫把完脈,進去抓了十幾包藥,一半給楊戩,一半給老君。「回去每日煎湯服用,包你們七日之內恢復元氣。至於你們各自的心病……還要靠自己去治癒。」
老君興趣缺缺的打開看看,果然是一些自己料到的藥材,毫無懸念;相比之下,楊戩就禮貌多了,說了聲謝謝。
程大夫這才回答楊戩的問題,「你在這兒心神不寧,若我告訴你我就是大夫,你定會一天到晚吵著要離開,我豈不是被你煩死?」
「噢……」果然是個性格乖僻的大夫。
老君和楊戩兩人抱著懷裡的藥踏出醫館的大門,行雲一程,老君就打開了話匣子。「楊戩,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什麼交易?」
「我提一個問題,你回答;然後你提一個問題,我回答。」
「可是我沒有什麼好問的……」
「你真的沒有什麼好問的嗎?難道不想知道狐右為什麼要殺你麼?」老君略微提示了一下。
被他這麼一說,楊戩反省過來,冒出了一大串問題,然後若有所思的看著老君。
老君看他這副樣子就知道他默許了,便先發制人,問道:「我記得之前有一次,是聽說有人在凡間發現了洛之遙的蹤跡,當我自告奮勇想要插手調查時,玉帝又說搞錯了,沒這回事。那會兒,是不是你下界同他交過手?並殺了他?」
「我回答第一個,我是同他交手了。」
老君挑了挑眉毛,沒想到楊戩居然還挺精!這不應該是他說出來的話啊!
「然後我問。右右他為什麼要殺我?」
「為了洛之遙。」盡可能的少說幾個字,讓他把疑惑留到下一個問題去,因為老君知道自己的問題一定會比楊戩的多。
「輪到我問。你是不是殺了洛之遙?」
「玉帝要我活捉,我怎麼會下殺手?可是那天我覺得他一心求死,自己迎上了我的三叉戟……他的魂飄出來,被丹苜捏碎了……」其實楊戩已經猜到,右右一定是和洛之遙相識,要不在陟崖山他又怎麼會變成洛之遙的模樣?所以每當談及這件事情,不自覺地想要逃避……如果當初玉帝讓其它人去霽雪山就好了……最可惡的是,為什麼去了霽雪山,又要去火雲山……
而且現在看來,不只是狐右和洛之遙有關,連老君也是,他聽到這件事,神情明顯變了,陰暗了許多。彷彿所有的人,在乎的只有洛之遙……
「老君,我不是故意要殺洛之遙的……」楊戩的話語中充滿了深深的自責。
老君猛然覺到自己的感情外洩太多,瞬間振奮了自己的表情,拉出一個笑容,拍了拍楊戩的肩膀道:「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就算你是故意的,也錯不在你。我不會像狐右那樣,把一股腦兒的恨算在你身上。來,輪到你問了。」
楊戩苦笑了一下,「照你這麼說,右右……他是為洛之遙報仇嗎?」
「對。」老君絲毫沒在意楊戩的感受,緊接著就問,「那丹苜是怎麼死的?」
「是被洛之遙身邊的狐狸精殺死的。」
又是一隻狐狸精?是狐右?不可能,要不然楊戩一定認得,應該是另一隻。之遙在凡間怎麼會認識這麼多狐狸精?似乎有行為不檢的嫌疑……正當老君思考之時,楊戩猶疑著提問:「狐右和洛之遙是什麼關係?」也許怕知道那個答案,好在老君的回答只是「朋友」。
老君急匆匆的答完,忙問,「那隻狐狸精後來怎麼樣了?」
「被丹菽殺死了。」
怪不得!怪不得!老君心中大叫明白!「看來之遙身邊的那只和狐右一定是親密的朋友!」
楊戩搖了搖頭,不敢肯定老君的猜測。「我沒想到那麼多,因為洛之遙身邊的那只是雪狐,狐右是火狐,雖說都是狐狸,但是兩個族群之間幾乎不相往來……我見到狐右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過……」
現在不用提問,楊戩也能汩汩的說出來。老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現在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不太明白之遙為何要『自尋死路』。你現在也應該明白了很多,狐右根本不喜歡你,他是之遙的朋友,只是和你套近乎,尋找報仇的機會而已。」
聽到這樣說,難過不必說,楊戩心中還有很大的不甘。
老君又接著囉嗦道:「可能你現在很失落,我也知道你喜歡上了狐右,但這是因為他對你用了狐媚粉。你別太在意,過段時間等藥效過了,自然也沒有現在的心情了。可能,需要一、兩年。」
這段話讓楊戩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他自己說的?」
「對,他親口告訴我的。」
「他現在在南海?」
「對。」
「我要去找他。」老君說狐右用了狐媚粉,楊戩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氣憤,胸口似乎被什麼堵得嚴嚴實實,總覺得只有見到狐右才能釋懷。
「現在還是不要吧,他對你可是恨之入骨,你再度出現在他面前,他會是什麼心情?什麼想法?狐右現在一定是在養傷,大家都休息幾天不行麼?等你把程大夫開的藥吃完了,再去也不遲。」
老君說的也有道理,如果狐右是為了洛之遙報仇的話,現在去見他,似乎不太適合。見也不是,不見也下是。好矛盾……
***
南海紫竹林。
觀音雙手抱胸,來回的踱步、說教。「我看見你的時候,從你的心思裡感覺到了不軌的企圖。至於是什麼,我不清楚。當時只是猜測你為了地位,會不擇手段的往上爬;但萬萬沒想到,你是要殺人尋仇。具體的前因後果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狐右靜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你為了朋友,殺了丹菽,還差點殺了楊戩,我厚著臉皮把你救回來,難道你就不能對我真誠一點嗎?」觀音把一整張美人臉湊到狐右的面前,近到不能再近。
狐右突然擰起眉頭,摀住胸口,「狐右感謝菩薩救命之恩,但是我現在還有些不舒服,您能讓我休息一會兒嗎?」
「別裝了,我明明都把你的大傷治好了。」觀音大聲嚷著。
「阿嚏——!」狐右一個噴嚏打在菩薩的臉上,某佛避讓不及。
「你……你……你這只可惡的狐狸!我要剝了你的皮當圍巾!」
「請便。」狐右蜷成一團,把臉埋入膝蓋,不理觀音的狠話。
「再把這條圍巾送給楊戩。」
狐右的身體明顯一僵,這句話似乎起到了刺激作用。
僵滯了片刻,狐右悠悠地說道:「狐右每一次提及往事,就好像揭開心口的舊傷疤……您是無所不能的菩薩,凡事都能未卜先知,何必又來問我呢?」
菩薩也不是萬能的,全天下那麼多芝麻蒜皮的事情,管了東家哪兒管得了西家?觀音擦了擦臉,恢復常態,耐心的勸解道:「往事如煙,過去的就讓他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楊戩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孩子。」這種話適用於任何情況,狐右這麼高估當菩薩的,若告訴他自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怪丟臉的不是?隨便說幾句話裝深沉。
「他是好人,我是壞人。菩薩您救錯了人。」
「在我眼裡,眾生平等。」觀音臨走不忘說上這麼一句讓人感動的話語,以示心懷寬廣。
龍女在外候著,聽到菩薩和狐右的對話,小聲問:「菩薩,您說這話不心虛嗎?」
觀音小瞪一眼,「我說了千百年了,你見我什麼時候虛過?」
「話說回來,您救回來的這位到底是誰呀?」
「邊走邊說,今日要例行公事,見佛祖去。」觀音帶上龍女,駕雲西去。
靜悄悄的紫竹林裡只留下狐右一人。白色的薄霧很快籠罩了整個林子,罩住了蜷縮在地上的狐右。靜謐的世界,容易讓狐右去冥想……
「右右,山腳下來了一隻會說話的小雪狐,很逗啊!」
「左左,別老是想著玩,要抓緊時間修煉。」
「知道了啦!就比我早出生那麼一點點,就老是用哥哥的口吻教訓我……」
「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狐左做了個鬼臉,放下一罐蜂蜜,「今天的蜂蜜很甜哦!」
「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說完,他蹦蹦跳跳的跑了。
沒想到那是狐左最後一次朝著我做鬼臉……
妖精間的鬥爭是那麼殘酷,弱肉強食,大妖怪不斷的吸取小妖怪的法力,不斷的讓自己強大,我和狐左這樣剛出道的小妖精,隨處可能遇到危險。
山坡上亡命的奔跑,讓我窒息……
「哥,我們分頭跑!」
「好!」
他往東,我往西。身後的魔鬼選擇了我而不是他。
我該怎麼辦?!
「醜八怪!來追我啊!」狐左扔出一個小火球,激怒了那個魔鬼,他大吼一聲,邁開沉重的步伐追他而去……
「小左——!」
我才是哥哥……
應該是我照顧他才對,應該是我保護他才對……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做到!
第二天,我跪在他的屍體旁,一直哭,一直哭。到了傍晚才將他埋葬。
「狐狸哥哥!狐狸哥哥!」一隻會說話的雪狐狸朝我跑來,「狐狸哥哥,昨天你給我的蜂蜜好好吃哦!」
這就是狐左說的很逗的小雪狐?
「狐狸哥哥,你怎麼哭了呀?」雪狐跳上我的肩頭,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暖暖的舔去了我臉上的淚水。他把我當成狐左了……
「狐狸哥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叫狐右。」
「我叫雪球。」
他搖著可愛的大尾巴,像弟弟般在我身上撒嬌,暫時撫慰了我的心……我帶著他浪跡天涯,教他修煉成人,直到我定居火雲山,他執意要定居霽雪山,才分開生活。就算是親生的弟弟,也有長大單飛的時候。
雪球帶來了一個叫阿洛的書生,雖然我總覺得這個書生怪怪的,但是他看雪球的眼神很純,很真,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人。
有時候我會偷偷的去看看雪球,他和阿洛生活得很快樂。他們總是在陽光下嬉鬧、擁抱、親吻,幸福得讓我嫉妒。
可是後來……他來了……
他奪走了阿洛,也奪走了我視之為親弟弟的雪球。
我發誓,不會放過他!
住進他的翻斗樂,是一種探險。瞭解他的人,更是一種冒險。
很多次我都會對自己說:他好像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壞。
他總是在我身後默默注視,總是在別家門口接我回家,他會握著我的手說:「以後我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也會摟著我的肩說:「我願意隨時陪你到凡間散散心。」
他對我的來歷一無所知,他對我的目的毫無察覺,他一心一意的相信我、保護我,就像個十足的傻瓜!
即使在最後,也能做我的擋箭睥……
他現在怎麼樣了?
應該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應該對我失望透頂了吧?
紛繁的思緒漸漸沉澱下去,一件接著一件,最後腦海裡唯一不沉的人,居然是楊戩……可惡!狐右用力揪住十指,深深陷入自厭的情緒……
***
第七天。兜率宮。
老君拆開最後一包藥包,裡面居然不是草藥,而是一捧皚皚的白雪,不會融化,有些甜味。裡面夾著一張處方紙,寫著:
阿聃,你不曾去霽雪山一趟,因為你害怕你看到了雪就會意識到瑤姬真的不在了。
你總是騙自己說,她只是貪玩去了凡間,對麼?
逃避傷口不會讓它消失,只會讓它鬱積在心底,潰爛化膿了你都不自知。
所以,阿聃,請原諒我把瑤姬送到你面前。
不是的!不是的!心中的鬱積不僅僅是瑤姬,還有之遙!還有之遙!之遙埋在了霽雪山,埋在了他母親的懷裡!我不要想到那座山!
老君迅速把處方扔進八卦爐燒了,把白雪重新包好。想把它扔了,卻捨不得;想把它藏了,卻不知道該藏哪裡。老君拿著這一包雪從一間房衝到另一間房,不是沒地方藏它,而是沒地方藏身!
老君跑到羅漢松下,望著那枝繁葉茂的假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躲不掉,到哪兒都躲不掉!
瑤姬死了,她唯一的延續也死了!
自己還未知未覺,每次都這樣……
等他們死了,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愚蠢至極!
遠處的銀角扯了扯金角的衣袖問:「金角,老君爺爺是在哭嗎?」
「呃……」金角隨便說了個謊,「他可能只是想用眼淚澆樹,聽說那樣可以讓樹木有靈性。」
「那我下次哭的時候也試試看吧。」
「傻瓜!會有什麼事兒讓你哭啊?」金角拍了拍他的小腦袋。
一次性把眼淚流過,雖然哭的時候心很痛,但是痛過之後,心中的滯氣似乎也消散了……這就是大夫比術士高明的地方,煉丹的人永遠不懂得對症下藥。
平靜下來的老君把這一包潔白剔透的雪,裝入溫潤的白玉壺中,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決心從此以後不再閉門煉丹,像瑤姬那樣去多去凡間走走,四十九間小煉丹房全都封了,裡面的童兒都遣散了,只剩下自己那一鼎八卦爐繼續燃燒著火苗,以後出爐的為數不多的仙丹只送給真正有需要的人。
老君曾經把玉帝尊視為天,玉帝卻只把他當成只會潛心煉丹的老道士。老君在鎖上最後一間煉丹房的時候,默默發誓,這樣的事情,不會再出現……
***
第七天。翻斗樂。
京豆拿著最後一包藥跑來說裡面不是藥材,而是奇怪的粉末,還有一封信:
不熟悉你的性格,只聽說了你最近的情況。
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治療你的心靈,只能給你通用的藥方。
這是一帖忘情粉,服下它可以忘了兩年內的事情,請自己選擇。
楊戩看完,吩咐京豆說:「放在這裡吧。」
「噢。」京豆擱下這包藥,悶悶的走了。主子不高興的時候,千萬不要表現出你心情不錯。
楊戩拿起這包藥回到自己的居室,打開櫥櫃將它放了進去。現在要他選擇忘記狐右,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自己還沒有努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