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神醫被凌烈氣急敗壞的吼了句「救不活他你就給他陪葬」之後,擦著冷汗進了寧心閣。
凌烈守在門外,心裡則有說不盡的懊惱悔恨。「馬車是誰找來的?」
紫宸跪倒在地,兩肩抖個不停。「是,是我。」
凌烈二話不說,照著他的心窩就是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你做事怎麼這樣不仔細?不會先檢查一下嗎?」若非看在紫宸對他忠心不貳,又立過不少功勞,早就一掌拍死了。
藍電在一旁跪下求情:「主人息怒,紫宸是一時疏忽才鑄下大錯,看在咱們跟主人這麼久的份上,饒了他吧!」
任逍遙也勸道:「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是無用,還是祈禱無傷順利脫險吧。」
「滾,滾!」凌烈大吼一聲。藍電連忙拉著驚魂未定的紫宸退了出去。
一腔怒火無從發洩,冷烈狠狠一掌擊在牆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要不顧危險強行衝開穴道,他不要命了嗎?」
任逍遙輕輕一歎:「他不這麼做,你的手臂哪裡還保得住?你是他最心愛的人,他怎麼捨得你受傷?」
凌烈全身一震,猛地轉過頭:「你說什麼?他愛的不是你嗎?」
任逍遙先是一愣,苦笑一聲:「你聽誰說的?」
凌烈瞪大眼睛:「若非如此,他為何要暗中幫你,還留在我身邊為你刺探消息?」想到這一點,心裡還是很痛。
任逍遙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我有時真是很不服氣,你連無傷的心意都不明白,憑什麼讓他對你死心塌地?他留在你身邊,是因為捨不得你。他阻止你四處作惡,是怕你罪孽深重,萬劫不復!」
「胡,胡說。」凌烈張口結舌。「那他為何執意要離開我?只要他願意,我什麼都可以給他,昊天門的一切都是他的!」
任逍遙悠悠地道:「你想給他的,卻未必是他想要的。」
「不錯,他說過要我跟他回山上去。可山上那麼清苦,哪比得上這裡?我可以給他最好的供給、最好的照顧。就算他愛清靜,我也可以圈出一方天地,不讓任何人打擾!」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任逍遙輕輕一笑,彷彿在笑凌烈的自以為是。「你這樣跟養金絲雀有什麼分別?不要把你的意願強加在無傷的身上,你可曾真的為他著想過?真正為他做過什麼?」
「我……」凌烈正自信滿滿的想要反駁,可一時間竟找不出一個例子來。記憶中只有無傷為他驅除寒毒;無傷教他劍法;無傷四處奔走幫他恢復武功,險些丟了性命;甚至,無傷把身子都給了他;就連今天,無傷也在拚命的維護他!
而他為無傷做過什麼呢?今天無傷身上的所有病痛,幾乎都是他帶來的。無傷的心呢?只怕也被他傷透了吧。
想著想著,凌烈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口口聲聲說愛無傷,他真正為無傷做過什麼呢?他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報仇,為了武林稱雄,為了他自己!他其實從未想過無傷!
一直以來,凌烈覺得自己跟父親凌無咎不一樣。可事實上,他們同樣的自私,總是要求無傷的付出,從不想回報!
無傷之所以要離開,就是因為他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了吧?所以傷了心,絕了念。
「為什麼你要跟我說這些?點醒我?你不是也傾心於無傷嗎?」
任逍遙苦笑:「可他傾心的人是你,我又怎忍心看他如此痛苦?我不在乎他和誰一起,只希望他一生一世平安喜樂。」
一句話彷彿醍醐灌頂,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情愛!凌烈彷彿第一次看清任逍遙這個人,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其實我真的不如你。無傷倘若選擇了你,一定會快樂很多。」
「你也可以給他快樂。」
「我嗎?」凌烈看著自己的雙手,有些茫然。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帶給無傷多少傷痛,真的還有機會補救嗎?該怎麼補救呢?
人人都在擔心昊天門找上門來,對方卻突然沒了動靜。這本該是好事,可大家卻更加憂心。紛紛揣測,他們是不是又在醞釀什麼陰謀。
「逍遙老弟,你怎麼看?」古英風敲下一子,端起茶碗淺淺的呷了一口,既問棋局,也問時局。
這裡是「流雲山莊」,也是一干身受昊天門迫害不肯屈服的武林豪傑的避難之所。古英風是這裡的莊主,同時也是任逍遙的至交好友。
任逍遙笑了笑:「以不變應萬變。」隨手落下一枚白子,封住了黑子的棋路。
古英風撫掌笑道:「果然是妙棋。」
「兩位好興致。」一人緩步走上涼亭,微笑道。他步履輕捷,穿了一襲寬大的白衣,走一步,衣袂也隨風輕舞,彷彿就要隨風而去。
任逍遙笑道:「無傷,你來了。」
古英風則拱拱手:「練大俠。」
練無傷容顏微赧:「古莊主如不嫌棄,叫我一聲練兄弟則可。大俠二字,無傷愧不敢當。」
古英風笑道:「好,我就叫你練兄弟,你也別見外,叫我一聲大哥就好。不過說到這個大俠呀,你也不要推托,不信去問問這山莊裡的人,倒有一半要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他們都說若不是練大俠相救,性命早就送在那凌烈的魔爪之下了。」
提到凌烈的名字,練無傷頓時勾起心事,沉默不語。他重傷後清醒,人已經在流雲山莊了。問起任逍遙過往情形,後者只是說凌烈把自己交給他照顧,起身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是什麼事呢?練無傷不知道,卻隱隱覺得不對勁。這些日子總是沒來由的心驚肉跳,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
有時候也悵然想到,凌烈既然將自己送回來,就代表兩人之間再無瓜葛,卻依然無法不為他擔心。就算有任逍遙的加意照顧,有山莊中人熱情的噓寒問暖,還是經常會在哪個瞬間失了神,想起凌烈。
原來離開並不會剪斷思念,反而積蓄更多。
接二連三的受傷,現在雖然好多了,身子卻是一落千丈,特別容易睏倦。這天晚上,練無傷睡得很早,恍惚中他來到一條小河邊上,一個人背對他站著。
他叫那人凌烈,他直覺的認為那人應該是凌烈。他走過去,那人也轉過身。然後他看到一張滿是鮮血的臉,驚醒了。
好險,原來只是一場夢,卻早已汗濕重衣。
凌烈,你到底在做什麼?你回來吧,只要你回來,我就原諒你!
床頭多了一隻錦盒,那是他從沒見過的。打開錦盒,裡面赫然是一枚龍眼大小的珠子──火紅色的珠子,像火琉璃一樣紅,卻比火琉璃更加晶瑩璀璨。
「那是火龍珠,你將它研碎了服下,催動內力運行四肢百骸,寒毒便可消解。」窗外有個聲音低低地道。
練無傷想也不想,開窗追了出去。月明星稀,有個人影走在前頭,一身紫色衣裳,那身形透著幾分熟稔。
「紫宸!」
那身影一頓,忽然停下,緩緩轉身,果然就是紫宸。
「你怎會來這裡?凌烈呢?」
紫宸神色冷漠,卻沒有了以前的敵意:「我來送火龍珠。」
「你怎麼會有火龍珠?凌烈在哪裡?」
紫宸一直緊咬嘴唇,忽然大聲道:「主人死了!你為這火龍珠是怎麼來的?天山火龍豈是好對付的?主人為了給你拿回火龍珠治傷,死了!」
死了,凌烈死了!練無傷乍聽到這句話,忽然想起剛才自己的噩夢,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去。
「喂,你別嚇我!我騙你的,主人沒死!」意識到自己謊話編過了火,紫宸連忙扶住練無傷,焦急的叫道。
練無傷緊緊抓住他的手,宛如抓住一根浮木:「當真?」
「自然是真。」紫宸歎了口氣,「既然你如此在意主人,又何必當初作出那樣決絕姿態。」
練無傷只是問:「他在哪裡?」不見到凌烈,他不能安心。
紫宸黯然道:「他不想見你。」
「不,我一定要見他!」
紫宸看了他半晌,歎了口氣:「好吧,別說是我帶你去的。」
凌烈就站在小河邊,跟夢中的情形那麼相似。練無傷走過去,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生怕夢中的情景成了真。
聽到腳步聲,凌烈就回過頭來,訝然道:「無傷!」
還好,那臉上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練無傷突然搶上去,撲進他的懷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滿臉鮮血的站在我面前。」
「沒事的,沒事的。」凌烈伸出一隻手,安慰似的輕拍他的背。
「你的手臂呢?」練無傷終於發覺什麼不對勁了。凌烈只用一隻手環抱著他,左臂卻不見了。他抓起那只空空蕩蕩的袖子,焦急地問。
凌烈只能苦笑:「無傷,我真沒用。那天山火龍實在太厲害,我雖盜了它的龍珠,這條手臂卻保不住了。」
那麼說,是為了我了?練無傷心裡一痛:「誰讓你去找什麼火龍珠?」
「可是,我想為你做一點事。」凌烈眼中滿是誠摯,「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為我四處奔命,我都沒為你做過什麼。」
「傻瓜。」練無傷輕輕罵了一聲,眼圈卻紅了。他踮起腳來,撫摸凌烈的頭,「凌烈,這一回你是真的長大了,我的凌烈終於長大了。」
凌烈笑笑:「我其實早該長大,無傷,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練無傷搖搖頭,輕輕拉著他的袖管:「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明知他問了一句傻話,凌烈卻從話裡聽出了關切,心頭一陣溫暖。
「凌烈,你剛才說想為我做一些事。」
凌烈點頭。
「那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邊,行不行?」練無傷抬頭看他,「以前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不管多麼危險,你都完好無缺。可現在,我才不過離開你一個多月,你就少了一支手臂,這可怎麼得了?所以我要看著你,不讓你再做傻事。」
兩人目光相對,都從彼此眼中讀出了深埋的情意,凌烈一陣欣喜,將練無傷拉進懷裡,低聲道:「你放心,只要你不討厭我,不趕我走,我一輩子都會守在你身邊,決不離開一步。」
清風吹動水波,帶起柔情一片。
遠處的樹林裡,三個人影正探頭探腦。那著玄裳的道:「真有你的,紫宸。主人派你去,就是怕我們兩個心軟,將行蹤告訴給他,想不到最後違背主人話的居然是你。對了,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紫衣人哼了一聲:「我討厭有什麼用?主人是非他不可!我只是不想見到主人黯然神傷罷了。」
藍衫人淡淡一笑:「想不到你也會為別人著想。」
「主人可不是別人!」
「對了,你們說,他們和好之後,會不會歸隱山林,不管咱們了?」
「很有可能,主人連昊天門都不要了,咱們幾個也難說。」
「擔心什麼?他若不要咱們,咱們就死纏爛打,好歹也要跟了去!」
秋去春來,三月,又是梨花如雪的時節。片片縞衣宛轉迎風,素雅高潔芳香滿園。
花樹下,一人負手而立,似在看著梨花,又似透過梨花,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他是任逍遙。
昊天門一夜之間消失於江湖,初時人們擔心、揣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年多過去,這種不安漸漸消失。有些人開始樂觀的相信,凌烈是猛然間頓悟,改邪歸正了。可任逍遙卻知道,凌烈的轉變都只為一人。
任逍遙又回到了降龍堡,這裡畢竟是他的根。
重建後的降龍堡,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平和。南來北往的武林豪傑,只要途經降龍堡,都要來拜望一番。一慕任逍遙的人品風度,二愛這裡的平靜閒適。
閒暇無事,任逍遙喜歡來花園裡徘徊,尤其愛這一片梨花林,往往一站就到黃昏。
一名青衣女子輕輕來到他的身邊,低聲道:「人來了。」
任逍遙回過頭,見池塘邊小橋頭,一個商人打扮的矮胖中年男子正向這邊探頭探腦。
「這位兄台,見任某不知何事?」
這應該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他能有什麼事?若只是籌盤纏的話,柳青衣就可以解決了。
那矮胖男子好奇的打量了任逍遙幾眼,他四處走生意,也略略聽說過降龍堡的名頭,卻怎麼也想不到名聲赫赫的降龍堡主,竟是這麼個斯文俊秀的人物。
他咳了一聲:「在下宋金仁,有人托我把這個帶給任堡主。」說著,拿出一支玉簫來。
任逍遙心裡突的一跳,這支玉簫很眼熟,他記得自己以前也曾送給一個人這樣的一支,後來那人走的匆忙,玉簫就被留在這堡中了。
「什麼人要你把玉簫送來的?」
宋金仁撓撓頭:「他不肯說,只說任堡主見到了這簫,就明白他是誰了。」
難道真的是他?任逍遙心頭狂震,卻不動聲色地道:「那人相貌如何?」
「相貌……」
宋金仁回憶起來──
宋金仁是個皮貨商人,常年走南販北,奔波在外。
這一日,走到北關城郊的林子裡,他被一夥盜賊圍住。為首的賊頭十分了得,幾下子就將他放倒在地。正當賊人們拿了銀子準備殺人滅口時,一輛馬車不期而至。
趕車的是個藍衫男子,副座上還坐著個玄裳人,見他們橫在路間,便把車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車廂裡有人問道。
「有人打劫。」玄裳人懶懶地道。
「是嗎?」一個紫衣少年從車裡鑽了出來,滿臉興奮,「好久沒看見打劫的了。」
敢情他當是看戲。那賊頭頓時惱了:「兔兒爺,你以為這是扮家家酒嗎?快閃開,不然連你們一起劫!」
這聲「兔兒爺」可惹惱了少年。秀眉一緊,下一刻,可憐的賊頭已經飛到樹上去掛著。
剩下的賊人面面相覷,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路。眼見他們的頭兒倒掛在樹上,既不喊叫也不掙扎,他們不知他已被點了穴道,只看著邪門。
突然之間,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跑呀!」一群賊人回過神來,四散奔逃。
「就怎麼走了,也太沒意氣了吧?」
宋金仁只覺眼前黑影一閃,一時間慘叫連連,眾賊人橫七豎八倒了一片。
這麼快的身手,這還是人嗎?宋金仁張大了嘴,半晌合攏不來。
紫衣少年狠狠瞪著出手的玄裳人:「誰讓你插手的,我還沒玩夠呢!」
玄裳人衝他扮了個鬼臉,不理不睬。
「玄光,你沒傷他們性命吧。」一個聽起來極其舒服的聲音傳了出來。藍衫男子連忙把車簾挑開一些,好讓裡面的人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況。
宋金仁好奇的向車廂裡望去,隱約可見兩人的身影,靠外手的,穿著一身素白衣裳。
「我只是破了他們的氣海,讓他們不能再為惡。」玄裳人收起嬉皮笑臉,恭謹地答道。
車廂裡又一個男子的聲音道:「那就好,咱們趕路吧。」聲音很低沉,卻彷彿有種震懾人的力量。
「且慢。」那白衣人向前欠了欠身,向宋金仁招招手:「這位兄台,請借一步說話。」
他的半邊臉依然藏在車幔的陰影下,看不清晰,可宋金仁卻有一種感覺:這身白衣穿在這人的身上實在是合適極了,除了他,世上再沒人配穿白衣。
「看兄台的樣子,可是要去安陽?」
「沒、沒錯。」驚魂未定,宋金仁兀自打著結巴。
「那麼可否請兄台幫一個忙?」
「只要我能辦到的……」
車廂裡另一人哼了一聲:「你一定能辦到,拿著。」宋金仁直覺眼前一花,手中突然多了一支玉蕭。
隱約聽到車裡兩人正在低聲交談:「為什麼不直接把東西交給他?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你不想跟他見個面?」
「我到底辜負了他,說什麼都沒有用。」
「無傷,你……有沒有後悔?」
「傻瓜!」
下面的可就不好給外人聽了,那藍衫人咳了一聲,拉下車簾,向著宋金仁道:「把東西送到降龍堡,交給任堡主,千萬不要忘了。」
紫衣少年眼珠一轉,突然跳上副座,抓起鞭子狠打一記,馬車頓時跑了起來。
「等等我,我還沒上車呢!」玄裳人哇哇大叫,一路追了出去。
等宋金仁回過神來,一行人已經去的遠了。若不是手上的玉簫,真以為自己做了場夢。「除了讓你把簫交給我,他還說什麼?」任逍遙聽在耳裡,心中五味塵雜。那是無傷沒錯,他不來見自己,卻把這簫還給了自己,那是「還君明珠」之意了?想到此處,心裡一陣黯然。
「沒……沒有。對了,簫上有字!」
是的,簫身刻著兩行清逸的小字:
浮雲過眼總難覓,不如憐取眼前人。
任逍遙「啊」了一聲,看看玉簫上的字跡,又回頭看看身後的青衣女子那有些疲倦,卻依然滿是愛慕包容的雙眼,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一陣風吹來,花香四溢,他站在花下,不覺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