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蹌著走出很遠,任逍遙心中的震驚卻絲毫沒有平復。天,他看到了什麼?無傷和凌烈,他們……在擁吻?他們兩個都是男子呀!
世道雖然鄙夷男風,但任逍遙遊歷多年,這種事不是沒見過,何況他早已知道練無傷的一段過往情傷。可為什麼,一旦活生生的景象出現在眼前,他竟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更令他惶惑的是,心為何會隱隱作痛?當看到練無傷順從的依偎在凌烈懷中,他的胸口就好像被大石砸中,幾乎喘不過氣來,滿嘴都是苦味!
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愛上無傷了!
從第一次見面,就被那雙乾淨的眼吸引,這是久歷江湖的他從沒見過的。慢慢的發現,這個冷淡堅強的人,內心卻是如此淒楚無依,尤其眉間那若隱若現的脆弱,更是緊緊揪住了他的心,不知不覺中牽引著他的視線……
想為無傷做些什麼,想看他笑,想撫平他的傷痛,讓他活的快樂──這是自己最大的心願。可這個心願卻在別人身上達成了。
無傷,這就是你的選擇嗎?只有這個人能打開你緊閉的心門,你對他割捨不下的關愛,原來都緣自情之所鍾?
倘若如此,我無話好說!
我……只想看你笑罷了。
如此而已!昊天門的墓地建在離天門宮二十里的一片高地上。背靠群山,俯瞰下去,一條河帶源遠流長。上下呈虎龍之相,集地氣之盛。
墓園佔地甚廣,東面齊集了西門氏十二代先祖,背山面水,一字排開。西面是十餘座新墳,修建得十分簡單,那是凌烈上次來時為死去的父母叔伯立的衣冠塚。
「外公的墓在這裡。」
凌烈帶著他們來到一座墓前。這就是一手創建了昊天門,被譽為「武林神話」的蓋世奇人西門海天的長眠地。它遠離其它墳墓,規模也大上許多,正如它的主人,傲視群雄,絕世無雙。
墳墓由堅石砌成,最特別的是墓前由大理石方磚平鋪了一丈方圓的底座,碑前不遠有一處微微凹陷,那是給人跪拜之用的。
練無傷伸手觸摸著碑文上師父的名字,低聲道:「師父,無傷來看您了。」
恍惚間,師父的音容笑貌,諄諄教誨,如在耳邊眼前。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很自然的跪在了在那凹處,伏身叩頭連連。
師父,無傷不孝,不能見你最後一面。
你把無傷養大,教我武功理義,儼若生父。無傷非但不能報答教誨之恩,反而令師門蒙羞……是無傷對不起師父!
無傷本無顏見你,只求師父知道,一切都是無傷的罪孽,只怪無傷一人,千萬不要責怪凌烈……
「好了,無傷。外公看你這麼傷心,一定不會怪你。」
「不錯,起來吧。」
凌烈和任逍遙站在一旁,見他額頭已然磕出了血,依然不肯停下,連忙拉住他勸慰。
任逍遙看那地上斑斑血跡,心下黯然,可想而知,一直隱藏在練無傷心中的負罪感可有多深!忽然他目光一閃,盯住了大理石上的花紋,叫道:「你們看,這塊石頭上的紋路好生奇怪,好像……是字!」
凌烈扶住練無傷,一同觀看,果然見那石上有字。只因刻得極淺,而大理石本身就有紋理,所以若非伏在地上仔細看,絕難發覺。
「一一、二三、四六……十九」凌烈一邊念一邊皺眉,「什麼意思?」
任逍遙想了想,忽然走過去,在第一行的第一塊方磚上狠狠擊了一掌,又在第二行的第三塊方磚上擊了一掌,直擊倒最後一行的第九塊方磚。
最後一掌落下,只聽軋軋聲響,地面震動起來,三人幾乎站立不穩,回頭一瞧,那墳墓竟然從中開了!
這變化實在出人意料,三人都是目瞪口呆。愣了一愣,凌烈跳了起來:「原來寶藏還有機關,怪不得我找不到!」
任逍遙喃喃地道:「果然高明。只有跪下行禮才能看到這些字,而肯行禮的必然都是昊天門人;一心索取寶藏的外人是斷斷不會向墓碑叩頭的。」
「不錯。」凌烈握住練無傷的手,「無傷,多虧了你。」
「不錯,多虧了你們!」
冷冷的聲音介入進來,三個人都是一驚。
「什麼人?」
西面幾十座墓碑後面,忽然出現無數條人影,慢慢的向他們逼近,形成包圍之勢。
「這麼是你!」凌烈見那領頭之人,頓時變了臉色。這人竟是降龍堡的新任堡主任自在!
「怎麼不是我?」任自在冷笑,「你們真以為這麼輕易就能從降龍堡逃出來?」
比凌烈更吃驚的人是任逍遙,他踏上一步:「大哥……」
任自在眼裡閃過一絲詭色,笑道:「二弟,辛苦你了。多虧你用苦肉計騙得他們的信任,又將他們帶到這裡,若非你沿途留下標記,我更不可能追來。這一趟,要記你首功。」
「什麼?」任逍遙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慘白!
凌烈咬牙道;「是你這奸賊!」
「不是……」
任自在喝道:「二弟,你還不過來,等著他們殺你嗎?」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練無傷,長劍出鞘。
無傷,你不信我嗎?任逍遙用眼神詢問。
練無傷面沈似水:「那本武林志是你拿來的?」
任逍遙道:「不錯。」
「咱們行蹤如此隱蔽,他們還能跟來,你怎麼解釋?」
「我……不知道。」
練無傷舉起劍,森然道:「你還有何話說?」
事到如今,所有疑點都指向他,還能說什麼?任逍遙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你動手吧。」
凌烈喝道:「無傷,你還猶豫什麼?」
「好。」
白光一閃,練無傷手中的長劍直直落下!將要觸及任逍遙時,劍峰忽然一轉,向著一旁暗自冷笑的任自在劈去!
「你做什麼?」任自在慌忙向旁一閃,堪堪避開了劍鋒,可是鬢邊幾綹長髮卻不能倖免,被削成兩斷。他又驚又怒,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下變故突然,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任逍遙詫異的張開眼,看向練無傷。
練無傷一擊得手,不再跟進,仗劍護在凌烈身前。衣襟當風,風標卓然,嘴角邊勾出一抹淡笑,冷然道:「對於嫁禍之人,就該給個教訓。」
轉頭看了任逍遙一眼:「我信你。」
沒有多餘的廢話,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任逍遙聽在耳裡,心口驀的一熱。此刻,就算練無傷要他去死,他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凌烈跺腳道:「你不怕又是他的苦肉計?」
練無傷搖頭:「他的為人我知道。我錯怪過他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
凌烈大聲道:「好吧,既然你信他,我也信他,信錯了大不了一死,反正不管死活咱們總是要在一起!」
練無傷微微一笑,藏在袖底的手伸出去,握住了凌烈的。兩人目光相對,只覺得心意從未如此相通過,此刻雖然強敵環伺,生死難料,心中卻充滿了喜悅滿足。
別過眼,任逍遙心下黯然,明白那兩人之間再沒自己介入的餘地。他生性寬厚灑脫,雖傾慕練無傷,卻從未存過定要得到對方的念頭,傷心只是一瞬,很快振作起來。
也罷,做個知己又何妨?無傷信他,這已足夠!定了定神,看向兄長:「大哥,爹爹可是你害死的?」
任自在適才吃了個小虧,正暗自氣惱,冷笑道:「你胡說什麼?全武林都知道爹爹是為這小子所害。」
凌烈怒道:「分明是你栽贓嫁禍!」
任逍遙搖頭道:「兇手不是凌烈。爹爹遇害前凌烈就已被劫走,可見兇手就是想要凌烈背這個黑鍋,所以兇手必是劫走凌烈之人!他一直追問凌烈寶藏的事,可見他的目的是寶藏!而凌烈竟被關押在堡中密室裡,可見兇手必然在堡中很有勢力……」說到這裡,他目光轉為犀利,「大哥,你來此處所為何事?」
「擒拿兇手。」
凌烈冷笑:「你既然早知道我們的行跡,機會多的是,何必等到現在。」
任逍遙痛心的看著任自在:「大哥,大家都已心知肚名,你還抵賴什麼?你從凌烈口中得不到寶藏下落,就擬好了這個欲擒故縱之計。你知道『化蝶神功』的典故,故意廢了凌烈武功,再讓無傷將他救走,因為你算定了任何一個學武之人都會拚命尋回武功。接著,你又通過我透露出消息,原來這門神功就在昊天門中,心急的凌烈自然會來寶藏尋找,你則尾隨而來,好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好毒的計策!原來自始至終,他們都是別人計劃中的棋子!寒意直湧上心頭,這人真是自己兄長嗎?他甚至想借練無傷的手除掉自己,為什麼?
任自在笑了笑:「當初我看你在密庫中沒頭蒼蠅似的亂找,真怕你找不到,正想把那本武林志放在顯眼的地方。還好你不太笨。」他這麼說,就等於承認了。
練無傷插口道:「那天引我去地牢的黑衣人也是你了?」他一直以為那人是友非敵,想不到竟是對方一計。
任自在傲然道:「沒有人指引著,你們這輩子也別想找到那裡。」
「那麼,爹爹、爹爹真是你害死的?」最讓任逍遙不能釋懷的是父親的死。
「他早就該死了!」任自在冷冷地說道,提到父親竟是一臉憤然,「他斷事不公,處事不明。這些年,我為降龍堡做了多少事?當我作牛作馬賣命的時候,你又在做什麼?可這老東西卻只是護著你,還要將位子傳給你!」
「你害死爹爹,就只是為了這個位子?大哥,你若喜歡,我甘願拱手相送!」
「笑話!這位子本就是我的,誰用你送?我自有辦法將它拿回來!」
「你所謂的『辦法』就是弒父殺弟?」任逍遙握緊了拳,低聲咆哮。
人之利慾熏心,以至於斯!
「你錯了。」任自在露出一抹詭笑,「殺死堡主的是這姓凌的小子,而你,暗中幫助兇手潛逃,分明是幕後主使。我現在就要清理門戶,以祭父親在天之靈!」
一揮手:「帶上來!」身後的人群分開,一人被五花大綁推上前來。
「小乙!」
小乙頭髮散亂,衣服已經碎成一片一片,顯然受了不少折磨。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無神的眼睛,發覺那是自己的主子,兩眼猛然張大,嘴巴張開,卻「呵呵」的發不出聲音。
「二弟,你這麼喜歡這個小廝,到哪都帶著他,我就讓你們黃泉路上也湊個伴吧。」任自在踱到小乙身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忘了告訴你,他這張嘴實在囉嗦,所以我一生氣,就把他的舌頭……割掉了。」
什麼?那麼愛說話、那麼聒噪的小乙卻永遠也不能再出聲了?任逍遙胸口猶如被狠狠擊了一拳,幾乎站立不穩。為什麼,連自己身邊的人也不能倖免!大哥,你恁的恨毒!
一隻手從背後伸出來扶住他,練無傷低聲道:「事已至此,自責無用,先把小乙救出來。」
任逍遙關心則亂,一經提醒,立刻明白兄長是用小乙來打擊自己的鬥志。現在己方只有四人,卻有兩人需要照顧,情勢極為不利。他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去救小乙,你護著凌烈逃走。」
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多加小心,我送你一程。」練無傷將長劍插在地上,奮力一揚——霎時間,沙塵漫天!在任逍遙腰間一托:「去吧!」
從任自在往下,都以為先動手的會是任逍遙,都在全神貫注的提防。察覺不對時,已被滿眼沙塵阻住了視線。任逍遙飛入人群,迅速解決了看守的兩名大漢,將小乙帶到身側。
斜刺裡忽然砍來一刀,刀法精妙已極。任逍遙打量這偷襲的女子,竟是舊識。「是你?你也是我哥哥的人!」
與這女子初次相見是在信州城外,她化裝成農婦暗算,任逍遙險些死在她手裡。後來才知她是「奪魄」的殺手,為僱主辦事。現在看來,那次也是任自在買兇殺人。
這女子武功不弱,被她纏住只怕難於脫身。任逍遙一念至此,下手再不容情,出手就是殺招!
刀劍相交,發出清亮的響聲,那女子虎口被震的發麻,柳葉刀拿捏不穩,跌落在地。任逍遙本想一鼓作氣結果了她的性命,卻見她美麗的眼中閃過一絲乞憐,心頭一軟,低聲道:「我不殺女人。」
想不到他又放過自己一次,那女子先是一愣,目光忽然轉到他身後,花容變色,叫道:「小……」
任逍遙正自奇怪,早有一人衝過來伏到他背上,緊接著一聲悶哼,是利器刺進肉裡的聲音。
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心膽俱裂的轉回身,扶住小乙軟軟倒下的身體。
「小乙……」喉嚨好似被扼住,發出的聲音破碎不堪。
小乙背上端端正正插著一支銀鏢。這一鏢本是射向任逍遙的,小乙卻以身相代!他的人已經停止了呼吸,臉上兀自掛著笑容。
求仁得仁,他死而無憾!
血液霎時凝結,任逍遙慢慢的把小乙的屍體放到一邊,站起身來。無數敵人在他身邊虎視眈眈,可是在他眼裡卻只有一人——
那個躲在人群後放冷箭的任自在!
一步步逼近,周圍的人明明手執刀劍,卻懾於他的氣勢,不敢輕舉妄動!
「攔住他!」任自在本就對這個弟弟心存顧忌,這時更是被他可怕的神情嚇破了膽。
兩旁的人擁上去,又被任逍遙的劍風掃退。
他抬起一劍,向任自在的頭頂劈下——
一條黑影迅速無比的從人群中躥起,刀光一閃,架住任逍遙的劍,兩人互一較力,各自退後一步。
這人武功怕要高過自己!任逍遙心中一凜,才看清這人面上蒙著黑巾,打扮著實眼熟,想起他的刀法也似曾相識,脫口道:「『奪魄』的首領?」
黑巾後傳來一聲悶笑:「好眼力。你去攔截那兩人,這裡有我。」後一句話,卻是對任自在說的。
「別走!」
任逍遙哪容任自在離開?揮劍去攔,卻被蒙面人架住:「你的對手是我。」練無傷見西南角上無人,帶著凌烈一路狂奔。哪知才到近前,樹後就跳出幾個蒙面人攔住去路。這是「奪魄」守在這裡的一支伏兵。
「無傷?」
練無傷沉聲道:「跟在我身後!」長劍一揮,只想殺出一條血路。
「奪魄」殺手的功夫素來不弱,劍法辛辣,皆是不要命的打法,練無傷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卻不能不顧凌烈,武功頓時大打折扣,一時間竟突圍不出。
眼看身後追兵又到,他一陣焦急,再不走就走不脫了!把心一橫,對身後的鋼刀不避不閃,左肩刺痛的同時,也一劍結果了面前敵人的性命。
餘下的蒙面人都是一驚——他們拚命,想不到有人比他們還拚命!練無傷抓住機會,又刺倒了一人。拉住凌烈的手:「走!」
凌烈急道:「你受傷了!」
「不礙事!」
「你們還要去哪裡?」
這一耽擱,任自在已然追上來。他武功其實不弱,只因對任逍遙從小便存有一分忌憚之心,這才處於劣勢。此時面對受了傷的練無傷,全不在意下。
從對方的身法判斷,知道不好對付,練無傷一咬牙,拉著凌烈向無人的東面撤去。身後一干人緩緩逼近。
「再跑就該掉下去了。」東面之所以無人把守,因為那是一個陡坡,陡坡下面就是波浪滔滔的長河。依任自在的意思,這兩人死了最好,偏偏「魅影」——「奪魄」的首領硬要留那年長男子的性命,不知為什麼。
練無傷看了眼滾滾的河水,把凌烈護在身後,轉頭面對眾人。
「束手就擒吧。」任自在自覺勝券在握。
左臂血流不止,幾乎無法抬起,身上的力氣似乎也在隨血液一點點流失。練無傷低聲問凌烈:「你怕嗎?」
凌烈撕下一條衣襟,為他抱扎傷口。知道無路可退,心裡反而平靜異常。「能和你死在一起,也是件美事,有什麼好怕?」
練無傷微微苦笑,可我並不想讓你死呀!伸手過去握住凌烈的手,猛然一用力,將他拉到自己身前,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男人吻男人!
在場許多人都是風月老手,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禁呆了!
這是唯一的機會!練無傷低聲道:「到了那邊,不要回頭,快跑!」托起凌烈,用盡全身力氣擲出——
凌烈的身子高高飛起,越過人群,飛向西南方!
「記住,要給你爹娘和我報仇!」
凌烈,快走!願你逃脫此劫!
我並不想報仇,只希望這個念頭能支撐你活著!
你好好活著,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保重!
一道人影從人群後方衝出,雙腳互相借力一踏,飛向空中,一把將凌烈擒在手裡。
不好!練無傷滿心焦急地衝上去,慌亂中被任自在當胸一掌打個正著。
這一掌好重,練無傷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卻如斷了線的風箏,飛出一丈有餘,直跌下高坡!
「無傷!」隨後趕來的任逍遙本想從蒙面人魅影的手中搶出凌烈,不料卻見到這讓他膽寒的一幕!
無傷摔下去了,要去救他!任逍遙腦中一片空白,忽然搶上前去,衝下了高坡!
所有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動也不能動。任自在飛身來到崖邊,只見任逍遙抱著練無傷,一起墜入滾滾長流中,瞬間被波濤淹沒,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