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凌晨四點
愚人節,本城最流行的節日之一,可是格蘭探長只希望自己現在是在做噩夢。
臥室,屍體,血跡。
身為警署最資深的探長,本-格蘭在看到現場的第一眼起,就將它與前兩樁尚未偵破的離奇命案聯繫起來。但是,警察的工作就是追求實證,所以他沒有輕率地下任何判斷。而且現場有一件事牽住了他的主要注意力。格蘭探長有很敏銳的觀察力和極為豐富的刑偵經驗,當他發現這一點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心中升起一股惡寒。
法醫四時半到達,一刻鐘之後,證實了格蘭探長的猜測。
被害者是女性,很年輕,因大量失血而死亡,她所失去的絕大部分血液不在現場——兇手將之小心收集並帶走了。在此過程中被害人應該一直清醒著,直至因失血而昏迷,逐漸死去。
吸血鬼!
警察都是徹徹底底的實證主義者,但是此刻,所有在場的人不約而同浮起這個超現實的荒謬念頭。
角落處傳來嘔吐聲,新進警局的某菜鳥刑警看著被害人安詳而帶著詭異的青白臉色,忍不住衝到一旁,抱著垃圾桶大吐特吐
早上八時,本市警署。格蘭探長再度確認了前後三起命案的作案手法,面色難看到極點。
專案組會議上,他說:「兇手非常狡猾,計劃得非常周密,很少犯下錯誤。我們不是在對付那種腦袋出問題或心理變態的人,他沒有精神錯亂,而是一個有精神病的虐待狂!我打賭,他夠聰明,夠能幹,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有人舉手發問:「探長,你是認為兇手可能有正當職業、體面的身份嗎?那種紳士殺手?」
底下傳來交頭接耳的低語,格蘭探長沒有理會,「是的,」他說,「醫生、律師、警察……隨便什麼。」
會議末尾,外面通知案情外洩大批記者包圍警署的狀況。媒體總是喜歡渲染,新聞的影響力則總是與其價值成反比,但這一次,它們總算逮到大魚了。
簡直雪上加霜,「Funk!」格蘭探長終於忘了禮貌,惡狠狠地咒罵道,「叫他們統統滾蛋!」
上午十點,安卓雅被敲門聲驚醒。因為昨晚熬夜算賬而一直忙到凌晨三點,好夢正酣被打擾,帶著一肚子起床氣去開門。看到是格蘭探長,安卓雅露出一個真心的微笑,「探長,要不要來杯咖啡?」格蘭探長是翠西夫人的密友,也算是看著安卓雅長大的。
「不,我馬上要走。」格蘭探長搖搖頭,「Ann,待會兒會有警察來問詢,我只是不放心你過來看一看。」
一小時之後,安卓雅終於得知,就在她所居住的這一社區,與她相距不過一百米處的公寓所發生的慘案。
當然,她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警察一再叮囑加強警惕、小心出入之後,便告辭離開,安卓雅回到起居室,心中不免湧起寒意……
打開電視,新聞正在熱播這一命案——特別是其駭人內幕,吸血兇手啊!
恐懼與怪異感交織,安卓雅突然想起自己昨天還與某人談到過吸血鬼,現在……好想吐!
正出神間,左肩驀地一沉,嚇得差點跳起來的安卓雅隨即聽到「嗚」的一聲——伯爵夫人!這只高傲的貓連叫聲都與眾不同。她鬆了口氣,將它從肩上拽下來抱在懷裡,但伯爵夫人顯然對她這主人不感興趣,一雙黑眼珠亮閃閃地盯著電視屏幕,注意力很集中的樣子。
一隻懂看電視的貓?
如果真有匪徒破門而入,不知道這隻貓會不會禦敵示警?安卓雅忍不住想,不由得笑出聲來,方纔的不安一下子消失了。她再度抱了抱它,總算覺得養這麼一個嬌貴的房客還算值得。
Rakia醫院-下午二時
安卓雅停好車,肩上坐著伯爵夫人。一人一貓剛從停車場出來便撞見了伊斯特-海勒。因為她昨晚打了電話取消今天下午的網球約會,所以在此相遇兩人都有些意外。
「Ann!」伊斯特-海勒顯然是更為意外的那一個,「你到Rakia有事?」他尚不至於自我陶醉到認為安卓雅是來找他的,而且她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是。」安卓雅點點頭,不願提及自己來此的目的。就常識而言,她不希望海勒知道自己取消與他的約會是為了齊默恩,「你去哪裡?」
海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公事。」他攤攤手,「假期泡湯了。」
事實上,海勒是應警局之邀,以專家身份提供某些專業意見。但是,他同樣不想讓安卓雅知道自己正參與「吸血殺手」這種案子的調查。
再寒暄幾句,兩人各自離去。安卓雅莫名其妙覺得鬆了一口氣,同海勒在一起,始終給她一種異樣的緊張感。
因為寵物不能隨便進醫院,所以安卓雅在Rakia專設的接待室等齊默恩。桌上有咖啡和小點心,伯爵夫人像是對此很有興趣,她只好撿起一兩塊放在手心裡餵它。手心被貓舌頭舔得癢癢的,她忍不住笑起來,正在一人一貓玩得開心的時候,接待室的門開了,齊默恩一身便裝走了進來。
笑到一半的安卓雅趕緊收起表情站了起來。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也是她首次在白天看到他。齊默恩一身黑色休閒服,明亮的光線下,他那種雕塑般的五官散發出的古典氣息一點兒也沒減少,金髮在黑衣的映襯下分外醒目。
「你好……」
「喵嗚!」
伯爵夫人猛然從椅中躍起,撲向像明星遠勝過像醫生的齊默恩。它的動作太快,安卓雅根本猝不及防。
「伯爵夫人!」安卓雅大驚失色,它不會把齊默恩當成生牛排吧?她從未見過一向對人不屑一顧的伯爵夫人如此激烈的反應。話音未落,伯爵夫人已經閃電般躍上齊默恩的頭頂,然後又跳回他的左肩,非常有氣勢地抬起一隻前爪擺一個精彩的Pose——完了!安卓雅頗覺不忍地閉了閉眼睛,等待這只愛現的悶騷貓被人扔飛出去的慘景。
「你……」齊默恩果然如她所想,一把揪住伯爵夫人的後頸,粗暴地把它拎到自己眼前。暹羅貓四肢張開,在空中搖搖晃晃,持續發出尖銳的細鳴,短尾拍來打去。
「啊!對不起!」安卓雅正想衝上前接住它,以免它慘遭摔在地上的厄運,但事情發展突然急轉直下——
「你……什麼?!」齊默恩倒退一步,拎著貓的右手再舉高舉近,銳利的深灰眼睛與伯爵夫人的黑眼珠兩兩相望,臉上的表情更是有如白日見鬼,「路西華!」
……
顯然,齊默恩和伯爵夫人是老相識,至少和它的主人是。
兩個人、一隻貓相繼落座。伯爵夫人在兩人身上跳來跳去,為接下來的交流製造了很奇妙的活潑氣氛。
「你叫它『伯爵夫人』?」齊默恩撇了撇嘴角,「它可一直當自己是陛下。」當然也沒錯,純以輩分與年齡論,這隻貓完全可以被供奉在貓的神廟裡,就算說它是齊默恩的前輩,這也是一個很難反駁的結論。
陛下啊……怪不得要吃牛排喝白蘭地。安卓雅感慨,不過,他剛才叫它什麼?
「路西華……」是墮落天使路西華嗎,「它原來叫這個名字啊。」
齊默恩微微冷笑,這只趾高氣揚的大牌貓,在諾斯費拉特的家宅裡,除了親王本人,其他人都得叫它「路西華大人」,現在被取名「伯爵夫人」,連降數級,想必這傢伙也鬱悶已久。活該!誰叫它自己跑出去亂逛。
「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回答她,「這是一隻……妖怪貓。」千年老妖!「超級自戀,跟它的主人一樣。」
在他們的世界裡,吸血怪貓路西華的名氣一點也不遜於諾斯費拉特親王,同樣能力莫測,脾氣暴躁,眼高於頂。
「妖怪……」安卓雅輕輕撫摸著終於肯安靜趴在她懷中的暹羅貓,突然意識到它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伯爵夫人……它原來的主人在哪裡?他是不是一直在找它?」
雖然伯爵夫人很嬌貴很難養,又愛耍大牌,還會擺貓臉給她看,從來沒有身為寵物的自覺。但是,一直孤單的安卓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它當做重要的同伴和朋友看待。意識到這一點的她,心中湧起失落和傷感的情緒。
就連伯爵夫人,其實也不屬於自己,原來,自己仍舊是一個人啊……
她黯然垂首。
齊默恩不自覺地愣了一下,看著此刻神色落寞的安卓雅,已經幾個世紀波瀾不生的心忽然收縮了起來——當然,僅僅那麼一瞬間。
「我說過了,它一直當自己是陛下。」齊默恩微微一笑,「它想要留在什麼地方,沒有人能阻止。」這倒不是撒謊,就連親王本人對路西華也一向放任自流。
但是,常常外出遊逛的吸血怪貓路西華,居然會對一個人類感興趣那麼久,的確是很罕見的現象。安卓雅……她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除了不同凡響的美麗之外。
「是嗎?」安卓雅鬆開手,任由伯爵夫人施施然邁向桌上的小點心,在碟子前停住,轉向齊默恩,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這是一隻很懂禮節的貓,不會用爪子在點心盤中攪來攪去。
看著齊默恩比較無奈地降格為侍者服侍路西華大人用下午茶,一人一貓似乎也很和諧的樣子,安卓雅難免失落。還好,她及時想起自己坐在這裡的原定目標,振作精神,從手提包裡取出一份文件遞過去。
「齊先生,委託書。」同時注意到價值昂貴的金錶仍在他左腕上,一點兒也沒有被當做古董的待遇。
「叫我齊吧。」齊默恩接過委託書草草翻了一遍,把最後一塊點心塞給胃口奇好的路西華之後,拿出鋼筆龍飛鳳舞地簽上大名,「可以了嗎?」
「謝謝。」安卓雅檢查了簽名,「現在你可以將它交給我嗎?」手中已準備好一個金屬的首飾保管盒。
早知道這麼順利的話,其實可以不必取消下午的網球約會……雖然這麼想,但安卓雅倒沒後悔,現在她一心只想趕緊回工作室做鑒定。
五分鐘後,安卓雅起身告辭。眼光在瞄到伯爵夫人時有點猶疑,她是不是應該將它還給真正的主人呢?
這時,伯爵夫人直接跳到她肩上,她的心一緊,看向齊默恩。
「沒關係,」不須讀心術也很清楚她在想什麼,齊默恩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不必介意,難得有人會喜歡這只饕餮貓,你儘管帶走,很多人會感激你的。」諾斯費拉特親王的侍從一直在為路西華的不見蹤影而私下慶賀,說不定還開了香檳呢。
看著安卓雅驀然發亮的綠眸,齊默恩覺得有些好笑,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順理成章的,安卓雅的奔馳老爺車上再度坐上了齊默恩與伯爵夫人兩位乘客。方才在停車場取車時,伯爵夫人坐在齊默恩的肩頭上,非常引人注目,至少有五位醫院女同事駐足與齊默恩打招呼,投向他身邊的安卓雅的眼光也多種多樣——好奇、疑惑、羨慕乃至嫉妒,令她突然發覺齊默恩在Rakia備受矚目,大有成為新星之勢。當然,俊美的容貌、年輕與成就的光環,想不出風頭都難。看他與人應答彬彬有禮、風度翩翩,正是最令女人神魂顛倒的禍害類型。
不過,一面開車腦中一面轉著此類念頭的安卓雅卻隱約有種超然旁觀的心情。正因如此,與齊默恩寥寥數次的接觸中,她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此刻坐在她旁邊,繫著安全帶,儀態無懈可擊的這個男人僅僅是一副面具,而面具底下到底是什麼則無人能知。這個時候,安卓雅想到自己珍愛的古董面具,忽然有將那件東西和這個男人聯繫起來的聯想,同樣是那麼的……古典、優雅,還有神秘的未知感。
就在安卓雅沉浸於天馬行空的想像中時,前方出現了本市一家大型旅館的霓虹招牌。齊默恩請她先送他到這裡,因為他的行李在他剛到本地時就一直寄存於此,今天特意來取。看見齊默恩取出一副超大太陽鏡戴上,她實在覺得不解——本埠早春的陽光如此珍貴,這人卻是一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樣子,真是古怪。
當車子抵達旅館門口的時候,安卓雅說:「這裡八成不能停車等人,我看我到停車場那邊等你好了。」
齊默恩轉向她,「可是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上去幫我收拾行李嗎?」
「幫你收拾行李?什麼時候的事?」安卓雅有些糊塗。
「在醫院裡你自己說的啊。」
「那只是客氣,隨便說說罷了。」怎麼會有人把客氣話當真呢?
「我不這麼覺得。無論如何,你還是跟我一起上去吧。麻煩你了。」他深灰色的眼睛裡一片無辜的神情。
怎麼會有這種人呢?安卓雅有一種挫敗感。最後,她還是上去幫他打包行李。他負責從櫃子裡拿出衣服疊好給她,她再把它們收進兩個行李箱。她發現這些衣服都價值不菲,剪裁與質料都是一流的。
「你一定很有錢吧?或者只是奢侈成性?」她問他。
「應該說我比較挑剔吧。」他回答。
兩人在街道旁等待出租車時,安卓雅忍不住問:「難道Rakia沒有給你提供一輛車子嗎?」以他的名氣和技術,Rakia費盡心機將他挖角過來,按照慣例,不說房子,至少應該會提供一輛很好的車子給他吧。
「我謝絕了。」齊默恩聳聳肩,「據說這裡有貴國最好的自然美景,我想到處跑跑看看。萬一在與河床差不多的爛泥路上開車,我想我需要的是一輛可以隨心所欲折騰的小車,而不是一輛需要我小心翼翼屏氣凝神的名車。」
「那你難道要一直到處搭別人的順風車嗎?」她盡量使自己的口氣聽起來不帶抱怨的意味,雖然很難。
「沒有啊,我一共不過搭了你兩次車而已。」他以一種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安卓雅,你看起來也不像是那麼小氣的人嘛。」
不是小氣!她惱怒地想,是……是什麼呢?總之,她有一種私人領地被侵入的感覺,從寄宿學校畢業的那一天起,她就發誓再也不讓自己嘗到那種完全沒有隱私的可怕滋味。
不僅如此,這個男人,齊默恩,甚至顯得那麼自然,一點做作或不好意思的樣子都沒有,就輕鬆插入她的世界。她不喜歡這種似乎自己無法控制的情勢……但是,她也沒有辦法向他解釋這些。
正在懊喪的時候,齊默恩溫和的,然而很難說沒有帶著那麼一點嘲諷的聲音響起:「如果不願意的話,你為什麼不拒絕我呢?安卓雅,總是要這樣勉強自己,實在是很辛苦吧?」
他說什麼?!她瞪著他,好像在看火星人。他似乎在,不,根本就是在指責她很假!他以為自己是誰啊?!他到底明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基本的做人道理叫做「禮貌」?!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更不應該會有人這樣諷刺她!
「你好像很生氣?因為我說的是事實吧。」齊默恩再接再厲,「不想參加翠西夫人的聚會,不想陪我吃晚餐,更不想幫我收拾行李,但是,你都沒有拒絕,不是嗎?」
不……不可原諒!在齊默恩隨隨便便、信口道來的挑釁語言中,安卓雅覺得自己臉上的冰冷笑容正在逐漸僵硬、崩碎。就算眼前這個男人長得像那西尤斯雕像,此刻的她,也只有把他打成化石粉末的衝動。
然而,儘管有這樣的暴力衝動,安卓雅畢竟是安卓雅,過往經歷所磨煉出的冷靜總算及時壓抑住沸騰的熱血。即使她的臉色由白轉青,體溫逐漸升高,深呼吸幾口氣之後,她仍能用一種平靜而冷漠至極的口氣回答:「先生,人與人本來就是不同的。」
然後,徹徹底底,不歡而散。
一路超速駕駛回家的路上,安卓雅想起自己一向不願回憶的寄宿生活,八年的修道院磨煉至少使她擁有遠超常人的忍耐力,而通常,人們把它叫做「教養」。
安卓雅,也許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呢。
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雙手墊在腦後,齊默恩懶洋洋地想。歷盡寒暑,閱歷經驗都無比豐富的他,對於性格單純的人早已失去興趣,然而,安卓雅毫無疑問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寥寥幾次接觸,他完全可以確信這女人絕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麼內向,「淑女」這種東西比較像她戴在外面應對世界的面具。他突然對這張面具底下的東西起了興趣,當然不可否認,路西華那只吸血怪貓也是原因之一。依今日的情形來看,路西華並非將她作為狩獵的犧牲品,而是一個感興趣的觀察對象,對於這只自大的妖怪貓來說,算是很罕見了。
犧牲品……齊默恩的思緒隨即轉到另一個方面,今天本地的最大血腥頭條:吸血殺手。
已經有奇談雜誌回顧了本城千年的悠久歷史,以及伴隨其中的,關於吸血鬼的種種傳說——他們之中的某些成員幾乎與人類的歷史同樣長久。在中世紀以前,由於族人擁有特殊的能力和不死之身,在這裡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令人類恐慌至極。天主教審判廳——宗教裁判所認識到吸血鬼的存在並大肆捕殺,這場戰爭延續了很久。漸漸地,歷史變成傳奇,傳奇化為神話,神話則慢慢泯滅於記憶中……直到今天。
真正身為吸血鬼的齊默恩,對這其中出乎意料的正確性而微微有些吃驚。從過去非常久遠的時代起,本城便是血族的集中地之一。到了現代,隨著世界的進步與交通的發達,越來越多的同伴散居到世界各地。即使如此,每年諾斯費拉特親王的巴斯莊園狂歡之夜仍是盛大而熱鬧的聚會……這篇文章的作者搞不好就是同類中的一員吧!
諾斯費拉特親王殿下坐鎮本地近千年,以第二戒律:The Domain(領權)在自己的領地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任何外來的吸血鬼都要尊重他。他一向嚴格執行血族的戒律,尤其是其中的避世規條,絕不容忍有破壞規矩的情形發生,其鐵腕手段向來不容小覷……然而,本城現在發生了驚動人類的吸血事件,那麼可能性只有兩種:要麼是某個低輩的小吸血鬼愚昧無知犯下大錯,親王殿下自會清理門戶;要麼——就是某個人類殺手的變態愛好,他在模仿自己想像中的吸血鬼。
不管是哪一種,總之都和自己沒有關係。齊默恩打了個哈欠,覺得有些無聊。好了!過一會兒去拜訪巴斯莊園,諾斯費拉特親王想必會對他的寵物路西華的下落很感興趣吧。
本來很生氣的安卓雅現在則很失落,以至於她連工作的心情都失去了。
和齊默恩的對話,嚴格說起來並沒有什麼,或許其中有嘲諷的意思,但絕對談不上攻擊。然而,連齊默恩本人都不知道的是:那幾句評語,正擊中了她深埋已久的痛處。拒絕?為什麼不拒絕?如果事事都可選擇拒絕的話,她根本就拒絕成為安、卓、雅!
伯爵夫人伏在沙發裡,前爪搭著一本相冊。今天晚上,極少願意回憶過去的安卓雅夢遊般地過了幾個小時後,鬼使神差地找出這本東西一頁頁翻過去,伯爵夫人興致勃勃地湊上來欣賞,早已習慣這只像人多過像貓的寵物,她還有點慶幸有它陪在身邊。
安卓雅,其實是個很孤獨的人。
剛出生的嬰兒,非常漂亮的女嬰。美麗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她的父親安羅耶爵士,高貴英俊;她的母親蕾莉亞娜,戲劇界最耀眼的明星,這兩人的結合,成就了安卓雅的存在。畫面中的三個人,可算是世上最賞心悅目的構圖。
三歲的安卓雅,孤僻冷漠,以至於被送進兒童自閉症治療中心。照片上看上去是一個癡呆小女孩,凡是她沒有興趣的事就自動忽略,不做絲毫反應,包括對她的雙親更是如此。
五歲的安卓雅,惡魔的雛形,脾氣暴躁,無人能制。她開始隨心所欲地破壞一切她想破壞的東西,頭疼的是保姆一撥一撥地換,她的父母並不需要忍受她。
七歲的安卓雅,漂亮得宛如天使的小女孩,笑得開心之極,背景則是熊熊烈火的豪宅,倒像是地獄裡的一幕。她之所以那麼高興,因為眼看著自己製造的小火苗一點點擴大成如此烈焰,很有成就感。
七歲到十五歲,相冊中是一片空白,因為她在寄宿學校裡。那是一所類似於天主教苦行派修道院的學校,收費昂貴,管理嚴格。她入學第一年即逃跑N次,次次被成功逮回,遭受嚴厲處罰N次後,終於明白,世界上某些力量不是個人可以違抗的。所以從第四年起,她年年是資優生,直至畢業。
除了一張照片,十一歲的安卓雅,穿著黑色小禮服,面無表情。畫面中是墓地,那一天,陽光居然出奇燦爛,以至於強光下的小小身影有些模糊。畫面定格的那一刻,她不期然地覺得七月的烈日下的身體流竄著一股惡寒。之後的很長時間,她都沒有辦法擺脫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十五歲以後的安卓雅,就是現在世人面前的她,安靜、內向、獨立,同時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相冊的最後一張,是她一年前一時興起為自己拍攝的。穿著大紅禮服,戴著那張古董面具。當它好不容易成為自己最珍愛的收藏品後,實在忍不住興奮之情,所以才有了這張相片。其實那張面具她戴著稍大了一點,不過無損於她的美麗。畫面中的自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盯著相片看了許久之後,她會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那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也許,那副面具,代表了人生的大部分意義吧!
安卓雅,再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Rakia醫院最近的內部氣氛頗為壓抑,低氣壓的中心來自於實權人物伊斯特-海勒。
海勒的煩惱來自於兩個方面:其一,那天他被警方請去協助調查,在有一雙鷹眼的格蘭探長的要求下,勉強同意向警方開放Rakia內部的員工資料。他們雖然沒有明說,但用膝蓋想也知道警方將Rakia當做調查對像之一。他怎麼也不明白,重案組那些長得像猩猩的警察為什麼會懷疑到在本埠聲譽卓著的Rakia頭上,他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的啊……這種事情,哪怕洩露出一星半點,都會給Rakia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
其二,關於外科醫生齊默恩。短短一個月,在Rakia已儼然掀起了一陣「齊旋風」。作為經營者,他需要這種廣受歡迎的風雲人物,然而,以私人立場而言,在聽說齊默恩與安卓雅走得很近時,他只覺得胸口一時堵得透不過氣來。
本城的社交界,安卓雅的美麗與優雅使之成為最受男人傾慕的對象。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伊斯特-海勒就為她深深著迷,她那如同純淨天使般的氣質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女子。對自己有著極度信心的海勒,立刻開始著手追求佳人,而直到一個月以前他都很成功,不但成為安卓雅惟一會答應邀約的年輕男子,連翠西夫人都很喜歡他且不遺餘力地促成他們。海勒甚至覺得,只要再有那麼一段時間,也許一兩個月,Ann就會完全接受他的追求,成為親密的戀人,而後……
這時齊默恩出現了。以無人能及的華麗出場的這個男人,在那一天翠西夫人的宴會上就大膽地接近佳人,甚至跟她一同退場!令海勒大為吃驚的是安卓雅,對男人一向出其冷淡禮貌的她居然毫不拒絕!一個月後,Ann取消與他的約會而來Rakia見齊默恩,據說兩人形跡親密……海勒的危機感剎那升到最高點。
如果再不做點什麼的話,自己將會失去Ann……海勒的手斷然移向桌上的電話。
溫暖的四月下旬的晚上,伊斯特-海勒與安卓雅、翠西夫人一道坐在國家劇院的前排座位上。今晚上演的劇目是《哈姆雷特》,翠西夫人是這次演出的贊助人之一,海勒則是特意邀請安卓雅。在進場前,三人出乎意料地在台階處碰見了齊默恩。
自從那次不歡而散後,安卓雅就沒再見過他,此時遇到,齊默恩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客氣地同三人打招呼,適度慇勤地扶翠西夫人上台階——翠西夫人大概是惟一真心高興看到他的人了。走進大廳時,伊斯特-海勒狀似不經意但稍嫌無禮地問:「齊先生也對戲劇感興趣?」
齊默恩微微一笑,「別讓寒風凍著了五月的蓓蕾,因為夏日的生命太短促……」然後聳聳肩,「你瞧,我至少知道莎士比亞。」眼睛卻看著安卓雅。她沒有反應,身旁的翠西夫人格格笑了起來,「哦,這真有趣。」
小插曲結束,告別之後,大家各自坐進了自己的位子。當奧菲利婭的聲音從舞台腳燈上方飄來時,安卓雅不禁握住了翠西夫人的胳臂。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復來,頭上蓋著青草,腳下生石苔。呵啊!」
那活潑輕快而又迷人的嗓音原本就很動聽,現在經過訓練的雕琢,已成為完美的樂音,只是,似乎仍缺少了一點什麼。記憶中呈現出另一張畫面……奧菲利婭,那無與倫比的純真之美,那塵世罕見的可愛微笑,已超越煩惱與悲痛,到達如幻似真的夢境……她的喉嚨一陣發緊。
幕落下來,中場休息的時間到了。
休息室裡,伊斯特-海勒看見安卓雅蒼白的臉色,體貼地問:「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嗎?」
安卓雅搖搖頭,「我很好,也許因為有些悶吧。」努力揮去心中那種複雜的感受,也許不應該來看哈姆雷特的,她原本以為經過這麼多年自己已經有足夠的承受力,現在看來,修煉還遠遠不夠。
「我去拿杯咖啡給你。」海勒起身離開她們。
幾秒鐘之後,齊默恩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神奇的是,手中居然捧著一張托盤,上面有兩隻杯子,「Mesdames(法語,女士們),需要服務嗎?」他彬彬有禮地一鞠躬,侍者的標準姿態。
「Mais oui(是啊),」翠西夫人叫了起來,「你出現得總是那麼及時嗎,Cherie(親愛的)?」
連安卓雅都忍不住笑起來,心情一鬆,以拿香檳的姿勢拿起一隻杯子,雖然裡面只是溫熱的白開水。這個男人方才一直在注意她們嗎?這個時候,她想起他曾經大度地將伯爵夫人留給自己,對於他之後的無禮似乎也不是那麼惱怒了。
在劇院碰見安卓雅是偶然,然而現在卻是故意了。齊默恩只是忽然看海勒很礙眼,所以特意來攪局而已。一向隨心所欲慣了的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伊斯特-海勒端著咖啡杯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們坐在長沙發裡談笑生風。以他的良好教養,此時也忍不住怒火狂升。深呼吸好幾次後,總算壓抑下怒氣,收拾表情走了過去。
「這已經是近十年來最好的奧菲利婭了,」翠西夫人評論道,「你覺得呢,Ann?」
安卓雅微微點頭,齊默恩卻搖頭,「我見過更好的。很多年前巴黎大劇院,一位有著金紅色皇冠一樣頭髮的女演員……」
安卓雅全身一震,翠西夫人也「哦」了一聲。
「她真是異樣的動人,」齊默恩追憶似的緩緩地說道,「奧菲利婭就應該是她那樣——像從另一個世界游逸而來的年輕女神。那位女演員應該是叫……」
「蕾莉亞娜!」翠西夫人忍不住叫了出來。
「對,就是這個名字。」齊默恩好奇地看向她,「您也這麼認為嗎?」
「啊!當然!我是蕾莉最堅定的朋友和崇拜者!」翠西夫人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他有些糊塗。
翠西夫人猶豫地看向安卓雅。
伊斯特-海勒冷冷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蕾莉亞娜是Ann的母親。」
「噹!」
鈴聲響起,《哈姆雷特》的下半場宣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