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久已稱小說之類為「閒書」,這在五十年前為止,是大概真實的,整日價辛苦做活的人,就沒有工夫看小說。所以凡看小說的,他就得有餘暇,既有餘暇,可見是不必怎樣辛苦做活的了,成仿吾先生曾經斷之曰:「有閒,即是有錢!」〔2〕者以此。誠然,用經濟學的眼光看起來,在現制度之下,「閒暇」恐怕也確是一種「富」。但是,窮人們也愛小說,他們不識字,就到茶館裡去聽「說書」,百來回的大部書,也要每天一點一點的聽下去。不過比起整天做活的人們來,他們也還是較有閒暇的。要不然,又那有工夫上茶館,那有閒錢做茶錢呢?
小說之在歐美,先前又何嘗不這樣。後來生活艱難起來了,為了維持,就缺少餘暇,不再能那麼悠悠忽忽。只是偶然也還想借書來休息一下精神,而又耐不住嘮叨不已,破費工夫,於是就使短篇小說交了桃花運。這一種洋文壇上的趨勢,也跟著古人之所謂「歐風美雨」,衝進中國來,所以「文學革命」以後,所產生的小說,幾乎以短篇為限。但作者的才力不能構成巨製,自然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而且書中的主角也變換了。古之小說,主角是勇將策士,俠盜贓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後來則有妓女嫖客,無賴奴才之流。「五四」以後的短篇裡卻大抵是新的智識者登了場,因為他們是首先覺到了在「歐風美雨」中的飄搖的,然而總還不脫古之英雄和才子氣。現在可又不同了,大家都已感到飄搖不再要聽一個特別的人的運命。某英雄在柏林拊髀看天,某天才在泰山捶胸泣血,還有誰會轉過臉去呢?他們要知道,感覺得更廣大,更深邃了。
這一本集子就是這一時代的出產品,顯示著分明的蛻變,人物並非英雄,風光也不旖旎,然而將中國的眼睛點出來了。我以為作者的寫工廠,不及她的寫農村,但也許因為我先前較熟於農村,否則,是作者較熟於農村的緣故罷。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五夜,魯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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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總退卻》,葛琴的短篇小說集,一九三七年三月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內收短篇小說七篇,與魯迅作序時的篇目有出入。〔2〕「有閒,即是有錢」這是李初梨的話,參看本卷第8頁注〔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