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萍悄聲道:「來了……」
與項小芸相偕站了起來,向客堂門口迎去。兩人甫行走到客堂門口,只見一個年約四句的中年女尼緇衣麻履,面目沉肅地走了進來。
二女連忙深深一禮,項小芸含笑道:「騷擾寶庵,委實於心不安,動問師太可是上無下心?」
那中年女尼臉上不著一絲表情,輕宣一聲佛號道:「貧尼正是無心,兩位施主有何見教?」
項小芸心中暗忖:這人實在冰冷得可以,當下卻只好陪笑道:「久仰師太善醫心疾,小女子等不遠千里,欲求師太大發慈悲,醫治一位心疾甚重之人!」
無心師太頷首:「她病了多久的時間了?」
項小芸忙道:「發病的時間並不長,但致病的時間卻已有二十年了!」
同時她心中暗暗欣幸,看來艾皇堂之言不確,這位無心師太並不是多麼難求之人,由談話之中,已可聽出她答應施醫了!
忖念之間,只聽無心師太爽然道:「她在哪裡,是否已帶到無心庵來了!」
項小芸柳眉微鎖,一時倒不知應該如何作答,猶豫半晌,方道:「因為他失心成瘋,別人攔他不住,如今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無心師太發出了一陣沒有表情的笑聲,道:「去找她吧,不論她因何成瘋,貧尼都可醫治,只要你們把她帶到庵中,貧尼就可替她治癒……」
說著站起身來,大有送客之意。
黃一萍急忙接口道:「老師太,我們話還沒說完呢!」
無心師太嗯了一聲道:「貧尼以救世為旨,已經答應了替那病人施醫,兩位施主還有什麼事呢?」
黃一萍道:「那位病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武林高手,沒有人能攔得住他,更沒有人能把他帶來此處!所以……只好勞動老師太去……」
無心師太皺皺眉道:「她現在在哪裡呢?」
黃一萍道:「至於在哪裡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只要一離此處,立刻就有丐門弟子傳報他所在之處!」
無心師太搖搖頭道:「這是件很麻煩的事,她叫什麼名字?」
項小芸應聲道:「他姓凌名磊。」
「凌磊?……」無心師太喃喃地道:「她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項小芸脫口道:「自然是男的。」
無心師太拂袖而起,面色立刻陰沉了起來,冷冷地哼了一聲道:「貧尼倒沒想到是男的,這件事不行,貧尼不醫,兩位施主請便吧,恕貧尼不留了!」
舉步向外就走。
項小芸心頭勃然,橫身攔在門前,冷冷地道:「方纔老師太曾說過以救世為旨,難道施醫救人還有男女之分麼?」
無心師太哼了一聲道:「那是貧尼的事,貧尼雖以救世為旨,但卻渡女不渡男,這是貧尼既定之旨,沒有人能夠勉強。」
項小芸冷冷一笑道:「現在請恕我要一提夜來之事,想必老師太不會沒有聽到吧!」
無心師太淡淡地道:「庵外之事,貧尼一向不加過問!」
項小芸哼道:「雖是庵外之事,但如不是我們兩人守在庵外,只怕庵內不會有如此平靜,也許老師太與所有門下弟子,都已遭了毒手?」
無心師太冷冷地道:「何以見得?」
項小芸道:「實不相瞞,夜間有神武門的一個分舵糾眾而來,要將貴庵完全毀滅!是我兩人替老師太擋了這場災禍……」
無心師太毫無表情地說道:「貧尼並未相求兩位施主,這個貧尼不便言謝。」
項小芸冷冰冰地道:「我們並不是要老師太相謝,只不過就事論事而已,那二十餘名強徒倘若闖入了貴庵之中……」
無心師太接口冷哼道:「施主又怎知那批強徒一定能闖入了敝庵之內,又怎知貧尼等就對付不了那批強徒?」
項小芸怔了一怔,冷笑道:「這樣說來,是小女子多事,老師太自然也是位武林高人了!」
無心師太冷冰冰地道:「那倒不敢當,兩位施主……」
側身相讓,意在逐客。
項小芸哪裡受得了這種冷漠,憤然起身,就欲離去。
但黃一萍的傳音人密之言,卻立刻傳入了耳鼓之中:「項姊姊,這樣一來,咱們豈不前功盡棄了麼?」
項小芸悚然一驚,也後悔到自己實在太沒耐性,但此刻悔之已晚,因為無心師太不管兩人走與不走,已經顧自大踏步走出客堂而去。
兩人不便阻留,一時倒不由怔了起來。
正在兩人呆怔之時,方才開門引入兩人的小尼姑又走了過來,合什道:「家師要小尼送兩位施主出庵!」
項小芸咬得銀牙格崩有聲,大有發作之意,黃一萍則迅快地輕輕拉了她一下,附在耳邊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別把事情完全決裂,咱們再慢慢設法!」
項小芸一言不發,與黃一萍聯襟而出,走出了山門之外,那小尼姑則帶著一臉平板漠然之色,關上了山門。
此刻已是天色大亮,朝陽初升,在柳林中投下了斑駁的片片日光,烏騅寶馬似是等得不耐,不停四蹬亂踢,已將地上弄得坑坑窪窪。
項小芸長長地喘了一口粗氣,望著黃一萍苦笑一聲道:「現在該怎麼辦呢?」
黃一萍忖思著道:「咱們先研究研究這位古怪的尼姑,無心庵,無心師太,自稱以救世為旨,但一提到男人,立刻就變了顏色,由這情形看來,她自己就有著心病……」
項小芸忽然不住一笑道:「這話說得有理,看來是艾皇堂介紹錯了郎中,要她去醫治凌磊的心病只怕根本不會奏效!」
黃一萍搖搖頭道:「這又不然,須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能將別人的病症看好的大夫,不一定就能治得了自己!艾老人家既是那樣鄭重地介紹,諒來必是對她的能耐知道得十分清楚……」
項小芸道:「這老尼姑必是的情場失意的人,不知是那個男的傷了她的心,才使她變成了這麼一個孤僻的人!」
說完之後,卻不由面色微微一紅。
黃一萍接口道:「目前咱們就是要找她這個原因,想辦法激她,或是說服她,改變她以往的觀念,問題是不知她當年的遭遇,也就無從下手!」
項小芸忖思了一下,忽道:「依我看來,她自稱無心,實際上是她的矯情,由她一聽到男人就那樣激動的樣子看來,可知她距離四大皆空的境界還差得遠……」
黃一萍微笑道:「不錯,我們正可利用她這一點,倘若她是個四大皆空的佛門高人,反倒不好辦了……」
項小芸欣然道:「這樣看來,你是已經胸有成竹了?」
黃一萍連忙搖頭道:「你別抱得希望太高,認真說,我現在是一籌莫展,不過……咱們可以思考一下,慢慢設法!」
於是,兩人都陷於沉默之中。
時光慢慢逝去,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兩人並沒想出特別好的辦法,仍然各自呆呆出神。
忽然,只聽山門呀的一聲打了開來。
項小芸、黃一萍同時一怔,急忙轉頭看去,只見出來的仍是那個小尼姑,彷彿這無心庵中就只有這麼師徒兩個。
那小尼姑打開山門,就看到了項小芸與黃一萍兩人,只見她像是呆了一呆,然後邁動腳步,走了過來。
黃一萍連忙迎了上去,和顏悅色地道:「小師父要去哪裡呀?」
那小尼姑站像一個木頭人一般,不帶一點表情的道:「家師要我來看兩位施主走了沒有?」
黃一萍一笑道:「我們走了沒有與她有什麼關係?」
「這個小尼並不知道,不過家師說如果兩位施主還沒走的話,叫小尼通知兩位快些離開此地!」
黃一萍溫柔地一笑道:「為什麼呢?」
那小尼姑道:「小尼不知……兩位施主快走吧!」
項小芸柳眉一豎,道:「你那師父會說庵外之事她一概不問,昨夜有二十多名江湖強徒要血屠無心庵,只因未入庵內,被你師父推得一乾二淨,現在她為什麼又管起庵外之事來了?」
那小尼姑又道:「小尼不知,兩位施主到底走是不走?」
項小芸有些慍怒地道:「不走,回去告訴你那師父,就說她管不著!」
那小尼姑輕輕誦了一聲佛號,顧自平平靜靜地轉身走了回去,山門隨之關了起來,柳林中又恢復了平靜。
項小芸悄道:「這就怪了,這老尼姑是防著我們什麼呢?」
黃一萍哂笑道:「怪人多做怪事,誰知道她為什麼怕咱們不走?」
項小芸忖思著道:「這事大有疑問,咱們偏偏不走,看她怎樣?」
黃一萍眸光一轉,道:「咱們自然不走,不過,咱們卻要偽裝走了,在暗中看她有什麼舉動!」
項小芸拊掌笑道:「對,還是你的主意好。」
於是,兩個牽起烏騅寶馬,向林外走去。
走到柳林邊沿,項小芸拍拍馬頭,道:「去找個地方匿藏一會,要走時我自然會招呼你!」
烏騅寶馬似通人言,撒開四蹄,向不遠處的另一片密林中跑去。
望著馬兒去遠,項小芸與黃一萍各展輕功身法,重複撲向柳林之中,各自選了一株濃密的柳樹,縱上了樹頂,遙遙監視著無心庵山門內外。
又是個時辰左右,方纔那小尼姑又打開了山門走了出來,一見兩人已去,立即又把山門掩了起來。
不久,山門閉而復開,這次走出來的卻是無心師太本人,只見她面部的表情仍是那樣平板,眉宇之間且籠罩著一抹憂愁之色。
只見她在山門前站了一會,忽而一俯身,展開輕功身法,在庵前庵後,迅快的遊走了起來。
黃一萍忙以傳音之術向項小芸道:「大約她不相信咱們真的走了,正在搜查咱們呢!」
項小芸也以傳音之術道:「從這老尼的輕功看來,倒與咱們不相上下!倘若行走在江湖之中,也算得是位一流好手,這倒難怪昨夜她那樣沉著了。」
無心師太在庵前庵後遊走了半天,瞇然她並沒有注意樹上,然後迅速地轉回庵內,關上了山門。
項小芸冷冷一笑道:「這老尼姑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如不是為了艾皇堂的話,我倒真要拷問她一番!」
黃一萍搖搖頭道:「別忘了使凌磊復原的希望還寄托在她身上,認真說來,她也是個關係江湖武林安危的重要人物!」
項小芸不言語了,兩人就在樹巔上靜靜等候,仔細注視著無心庵的情形。
然而,無心庵一直不見有人出入,木魚經梵之聲則斷斷續續,不停傳來,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項小芸大為不耐,但卻只有耐著性子等於下去,直到黃昏過後,方才看到有一條人影向柳林中走來。
黃一萍低聲道:「有人來了!……」
項小芸並未應聲,卻已凝神向來人看去。
只見來者是一個儒衫儒巾的書生,衣裝華麗,但卻一臉油滑之氣,像是一個豪門富戶的紈挎子弟。
項小芸與黃一萍更可看得出來,這儒衫少年是個不諳武功的人,一時兩人不由大感奇怪。
在這望霞峰下,除開無心庵外似乎並沒有其他的住戶人家,當黃昏日落之後,這少年到這裡來做什麼?
忖念之間,只見那少年已經一搖一擺進入了柳林,直向無心庵前走去。
黃一萍暗暗一笑,以傳音之術向項小芸道:「這少年也許就是關鍵,看來他是專為到無心庵而來的。」
項小芸應道:「咱們大約有些熱鬧可看了,這位無心師太還真不簡單呢!」
兩人暗暗交談之際,那少年已經走上了庵門前的石階,伸手叩門。
他叩門的聲音極大,震得山門蓬蓬作響。
不久,山門打了開來,應門的仍是那名應門的小尼姑,只見她似是與儒衫少年相識,向他投注了一眼,仍是面無表情地道:「公子請進!」
項小芸冷冷地咬牙道:「好一個無心師太,卻是一個有心人……」
黃一萍低聲道:「真相如何,現在還不能確定,項姊姊先莫這樣激動,咱們暗中跟進去吧!」
項小芸輕輕頷首,兩人展開絕頂的輕功身法,有如兩雙凌空巨鳥,幾閃之間,已經撲入了庵內,利用殿脊樹枝等作為掩護,跟在那少年之後向內堂去。
那儒衫少年似是輕車熟路,不等那小尼姑引領,一逕向庵後的住持淨室大步走了進去。
項小芸、黃一萍暗中追隨,也趕了進去。
只見無心師太在淨室之中擺了一個蒲團,正自瞑目跌坐,雙手數著卦在胸前的念珠,口中喃喃不絕,似在默誦經咒。
那小尼姑搶先幾步,在淨室之前稟道:「公子來了!」
不待無心師太答話,身子一轉,跑向前院而去。
項小芸暗暗咬牙,以傳音之術道:「淫亂佛門,十惡不赦,憑她還能治什麼心疾,不論那艾老化子怎樣說法,今天我定要誅卻這名淫尼,將無心庵夷為平地!」
黃一萍也以傳音入密道:「真像如何尚難逆料,我們還是等著看吧!」
只見無心師太仍然端坐在蒲團之上,誦念不已!
儒衫少年一付倨傲模樣,目光轉動了一陣,冷冰冰地道:「每次我來,你都對我這樣冷落淡漠,這無心庵我不想來了!」
無心師太突然雙目一睜,咬牙道:「既不想來,又來作甚,是我派人請你的麼?」
儒衫少年自嘲地一笑,道:「好吧,好吧……是我自己來的,快拿銀子給我,我立即就走!」
項小芸不由微微一愣,因為由少年的談話中,知道他是為銀錢而來,並非無心師太邀他來做出淫亂佛門之事。
但這少年是個什麼人物,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不會武功,以無心師太方纔所展露的輕功身法看來,要把這少年逐出庵去,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之事,為什麼她卻要那小尼姑把他引了進來,而那小尼姑對他又是以公子相稱!
此外,這少年顯然不止來了一次,為什麼無心師太會准他一來再來,對他這樣的容忍?
只聽無心師太哼了一聲道:「今天沒有銀子給你!」
儒衫少年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沒銀子……那我怎麼活下去呢?我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文不文,武不武,一點謀生的能力沒有,我該怎麼辦呢?」
無心師太怒道:「該怎麼辦要問你自己,萬貫財產被你敗光了,就算餓死也不過份,偏偏你還要錦衣玉食,三妻四妾,擺那王孫公子的譜兒,那豈不是自討苦吃!」
儒衫少年冷然一笑道:「我自小就是在錦繡堆裡長大的,縱然要改,一時也改不過來,還是先拿些銀子來用用再說吧!」
無心師太哼了一聲道:「你今年多大了?」
儒衫少年油滑地一笑道:「這話問得出奇,你該比誰都清楚,我今年剛滿二十。」
無心師太沉凝地道:「二十歲的人,也該自立了,為什麼你不學學別人,去想謀生的辦法?」
儒衫少年大吼道:「我早說過了,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根本沒有辦法謀生,除了伸手的向你要銀子之外,再也沒有辦法!」
無心師太恨恨地咒道:「可恥!」
儒衫少年不以為意地道:「要不然你還是答應我前次的要求,把武功傳給我,我就再也不到這無心庵來,更不會再伸手向你要錢!」
無心師太咬牙道:「將武功傳給你這種喪恥敗德之人,江湖上就沒有正義可言了,辦不到!」
儒衫少年哼道:「辦不到就拿銀子來!」
無心師太厲叱道:「沒有,我這小小的無心庵能有多少香火錢,銀子都給了你,我們師徒還要不要生活下去……」
儒衫少年搖頭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該怎麼辦呢?」
無心師太呵叱道:「你怎麼辦是你的事,我不管!」
「不管?……」那儒衫少年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陰狠狠地道:「既然你不管,當初就不該生我!」
匿身樹巔的項小芸與黃一萍像被雷轟了一下,此時她們方才弄清了這儒衫少年與無心師太的關係,原來他們竟是母子。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無心師太怔了一怔,咬牙道:「我是不該生你,你快去死了吧!」
儒衫少年狂笑一聲,突然湧身撲在蒲團之前,狂叫道:「我連死也不會,你乾脆殺了我吧!……殺呀,以你的武功來說,殺了我大約很簡單吧,為什麼你不動手,快些來殺呀……」
無心師太雙目緊閉,不動不言,但由她那微顫的雙肩與面部扭曲的肌肉看來,她內心之中卻定是激動到了極點!
那儒衫少年在地上滾了半天,最後索性仰面躺在蒲團之前,也不言不動,完全使出了無賴的手段。
只見無心師太仍是瞑目跌坐,但卻伸手向蒲團之後摸去,不久,一個沉甸甸的小包已經擲到了儒衫少年身邊。
儒衫少年立即翻身而起,把那小包抓在手中,試了試份量,有些卑鄙地道:「現在你是越來給的越少了,這一點點能夠我幾日用的?……記住,我十天之後再來……」
挺身而起,頭也不回的向庵外走去。
無心師太突然雙目大睜,望著儒衫少年走去的背影,喃喃地叫道:「孩子!……孩子!……可憐的孩子!……」
項小芸與黃一萍俱都看得清楚,大顆的眼淚由無心師太雙目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