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魔教(上) 第二章
    情事完後,雲傾受不了身體黏膩,讓人又把小二叫來。

    小春這時早已被整得渾身發軟攤在床上,用滾用爬都翻不起身。

    門自是雲傾開的。

    容顏清冷的雲傾態度如往常淡然,正經得彷彿方才沒發生過任何事一般,自己倒了杯茶,氣定神閒地在桌前喝了起來。

    那小二來回抬了幾趟水,最後離開前目光卻一個不小心與小春接觸了,頓時兩個人臉那個燒燙燙啊,簡直可以與紅光滿天的落日輝霞相映比美去。

    小二尷尬地笑著。

    「勞煩小二哥了。」小春笑得比小二還尷尬。

    只是小春那唇角一勾,桃花眼一挑,歡愛後神情慵懶的笑容別具風情。且他俊眉秀目沾染淡淡紅暈,雖是丰神俊朗的臉龐,此時此刻也帶起幾分酥人骨頭的媚。

    小二看得整個人都楞了,一時半刻回不了神來。

    「……」原本靜靜喝著茶的雲傾指頭敲了兩下桌面,「蹬」地聲站了起來。

    店小二雖然只是個普通的店小二,在這江湖俠士來來往往的酒樓裡待了些年早已成精,雲傾才開始不耐煩地敲桌子時他便敏銳感覺到房內迅速降冷、殺氣驟現,還沒等雲傾動作,便自己彎腰行禮道了聲:「客倌自便,小的先下去了。」隨即一溜煙落荒而逃,臨行還不忘緊緊帶上房門,不讓殺氣破門而出。

    雲傾望著店小二離去的方向,冷哼了聲。

    「他這回又哪裡惹到你了?」小春苦笑。

    「還笑!」雲傾恨恨地念著:「不就你這株勾人的爛桃花!」

    「我?」小春不明白。「爛啥桃花?」

    ◆◇◆

    沐浴過後草草用膳,小春粗略地扒了幾口飯便說飽。

    房內全是蒸騰水氣,堵得人胸口有些發悶。

    雲傾推開窗戶讓冷風灌入時,小春搖搖晃晃地爬上床睡了。心想他的確已累,雲傾便也隨他。

    就著昏黃燭光看了會兒由京裡快馬加鞭送達的折子,時辰快至時,雲傾便起身整衫。只是腰帶繫上後銀霜劍才別好,原本睡著的小春聽見聲響竟又爬了起來。

    「起來做什麼,你不是困?」雲傾問。

    小春眼睜得有些大,眨也不眨地望著雲傾。那清澈的眸子猶若點星,在昏暗的廂房裡顯得特別地亮,一點都不像剛睡醒的人。

    「雲傾,你真的要出去啊?」小春沙啞地問著,受過傷後中氣明顯不足,聲音也發得虛弱柔和起來。一張臉還是紅的,從方才至今竟都沒有平復的痕跡。

    就只這麼一句話,雲傾便覺得小春有些怪。

    對於自己要做的事因為涉及他倆周圍的人太多,小春不想管事,從未多說過隻字詞組,向來都是眼不見、耳不聽為淨的。而今日這番話帶著阻止的意味,雲傾未見小春這樣,自也疑惑。

    頓了頓,雲傾走向小春,站在床榻邊。停頓半晌後他開口道:「敬王連葉承那老匹夫參我擅自離京月餘不歸,我今晚要去處理這事,順道剪去幾個人……」

    「嗯……」小春低應了聲,伸手環住雲傾的腰,而後將他拉了下來,臉埋進雲傾潔白似雪的衣襟中,聞著他懷裡獨有的那股冷冽香氣,一顆頭在雲傾胸前左右搖晃,輕輕蹭著。

    「怎麼?」雲傾被弄糊塗了。

    小春流了些汗,那些濕黏的水漬是雲傾所不喜歡的。雲傾生性好潔,稍微的灰塵一絲髒亂都會令他十分不快,小春明知道卻故意把汗水往雲傾衣上沾去。

    因為他曉得雲傾會微微皺眉,而後忍下來任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這是雲傾獨有的溫柔,只允許他如此逾越所用。

    小春感覺雲傾身體僵硬了好一會兒,強逼自己忍耐著,無論自己如何把他弄髒弄亂,也都沒想過推開他。

    就這麼不言不語僵持了一會兒,雲傾伸手本想將小春推回床讓他繼續睡,沒想到觸及小春肌膚時,那陣熱度讓他一驚。

    「額頭怎麼這麼燙?」雲傾悶聲問。

    「沒事,有些發熱罷。」小春言語輕淡,動作卻是不停,還是一個勁地往雲傾懷裡鑽。「你要出去便出去,我服過藥,睡睡發發汗便好,甭管我!」

    只是任憑小春嘴上這麼說,他手上握著的衣襟可沒半絲鬆開的跡象。

    雲傾楞了楞,弄了半天也不曉得一徑鑽往他懷裡的小春是想做什麼?小春一邊說著要他走,可一邊卻又不鬆手,這到底是讓他走還是不走?雲傾都迷糊了。

    夜愈來愈晚,雨愈下愈大,小春倒也奇怪,捱著他竟就這麼睡著,以古怪的姿勢停在他身上,也不怕扭著脖子扭著腰。

    佇立床畔片刻,雲傾猶豫半晌後打了個響指,門外光影一閃,隨即有人立在門後,等候吩咐。

    「叫他們先等著,我有事不去了,改日再議。」雲傾低聲道,深怕吵醒睡夢中的小春。

    屋外人得令正要走,雲傾又喊了聲:「慢!」

    他沉吟半晌後再道:「回京找個御醫來。」

    房內靜下後,雲傾輕手輕腳將小春放回榻上躺好,解劍卸衣滅了燭火,回到小春身邊。

    再看眼窗,風勢夾帶雨水打了進來,瞧小春熱得滿身汗,這雨夜涼爽正好,雲傾便不關了。

    小春皺眉不安穩地翻了幾翻,最後雲傾上榻終是讓他尋著,他掛著淡淡的笑八爪魚似地巴著雲傾,整個人都黏上去,隨後才吐氣松眉。

    小春舒服了,可換得雲傾面有菜色。

    雲傾怎麼也想不透原來就不愛黏人的小春此時怎麼變得這生奇怪,一舉一動多了稚氣少了自制,像是不願讓他出門,硬纏著他留下似地。

    小春嘴裡咕噥地念了幾句,雲傾仔細聽了幾次才明白這人竟是念著:「……熱……難受……」

    清俊的臉龐有一抹不易見的脆弱逍逝,小春又咕噥了一陣,許多夢囈都是含糊的,只有幾個字熟悉而清晰。

    他聽見這人念著:

    「……傾……傾傾……雲傾……」

    那幾個字,是卿卿,還是雲傾,雲傾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曉得這人無異是脫口而出的幾個單音,讓自己耳際感覺轟隆作響,心裡所有冰冷算計、高牆詭計塌得一塌糊塗,盡數潰裂瓦解。

    心坎有些漲,眼窩有些熱,鼻子還酸酸的。

    十分奇怪。

    「在這,雲傾在這。」他在小春耳邊低語,輕吻小春汗濕的臉頰,隨即回循內力令週身漸涼,想令正在發燙的小春好些。

    小春又蹭了一蹭,這才心滿意足地安靜了下來。

    雲傾想著小春莫名其妙的舉動,好一會兒才會意過來。

    小春這莫不是……莫不是在向他撒嬌?

    他沒被人如此對待所以不太明白,但這模樣在他身上又聞又蹭,還抓著不讓他離開,若非傳言中的撒嬌耍賴,又該會是什麼?

    無所謂。

    撫著小春的後腦勺,俄頃,雲傾漾出一朵小春見不著,淡而絕美的笑顏。

    他喜歡。

    他喜歡這樣的小春。

    他喜歡這樣向他撒嬌的小春。

    就算小春弄得他渾身濕黏黏不舒服,他還是一樣很喜歡。

    ◆◇◆

    「咳……」

    因為某人不曉得小春氣虛體弱經不住寒,不但開整夜的窗,還讓夾雜冰冷雨氣的風吹進屋內;加上夜裡汗流浹背,某人再嫌黏呼,又將小春脫光光扔進浴盆裡洗了,可身子頭髮都沒擦乾就任小春倒上床睡死。

    這一連串的出錯,竟硬生生攪得小春原本睡上幾個時辰就可以好的小毛病,成了大病。

    小春乾咳了幾聲,頭暈目眩昏昏沉沉地,更奇怪的是怎麼也無法爬起身來,只能感覺眼前有人走來走去,雙目模糊不清像罩了層霧,讓他看不真切。

    「都燒兩日了,你這御醫是怎麼當的?」

    「小公子脈相又散又亂,是舊痾在身沉疾難斷。今日加重風寒,兩相夾擊才引致元陽虧損、氣血失調。這陽虛外感……」有個人坐在床畔,正抓著他的手腕。

    小春恍惚間知道有人在為他診脈,抬著乏力的手臂幾番要抽回,但縮了幾次,明明十分用力了,卻只落得徒勞一番。

    「我是神醫……」小春喃喃道。

    腕間雞皮嶙峋的手終於放開了,而後又有人將他蓋了個結實,隨後擰來的巾子仔細替他擦去額頭汗濕的痕跡。

    他覺得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竟瞎了一樣什麼也看不清。他努力睜眼,睜得大大的,老想看清楚什麼,卻只見到白茫茫一片和幾個晃動的白影飄啊飄。

    偶爾還會有白影靠近凝視他,而後他感覺好笑,露了一下齒。

    那白影便輕輕落下一掌,在他臉皮上。「還笑。」

    誰?小春疑惑著,這摸他臉替他擦汗的,是誰?腦袋不清楚了。

    「既然如此還不開方?」那聲音又繼續道,有著焦急。

    「……這……此狀甚為凶險,陽虛外感本惡寒無汗、四肢冰涼,小公子情形想必已有名醫細心調理一番,否則發病不會只是這麼輕微。端王爺息怒,恕下官直言,下官只知那位大夫醫術比下官高明許多,小公子內傷太重,脈相又雜亂歧異,下官只怕開出的方子若亂了那位大夫苦心所落的佈局,小公子這病恐怕會更加嚴重……下官無能……王爺恕罪……」

    「那什麼方子都是他自己開的,神醫也治不好自己,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他這麼一直燒下去?」

    匡啷一聲巨響,震得小春耳邊發疼。

    而後聲音靜了。

    再過好一會兒,小春還是迷迷糊糊地。卻又是聽見誰低聲在耳邊喚著他的名。輕柔間,滿懷焦急。

    「怎麼還睜著眼,快睡,你又再笑什麼。你要敢再笑,當心我讓你哭……」

    終於,小春看清了是張天仙般的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小春腦袋燒得糊裡糊塗,發著暈,望著眼前這人左看又看,終於腦袋終於閃過一絲清明,知道這人是誰了。

    「娘!」小春氣虛而興奮地扯著沙啞嗓音喊著:「你來看我啦?」細若蚊蚋的聲音,微弱得幾乎只有緊靠在床邊的人才聽得見。

    一旁端著清水忙裡忙外的侍衛們跌了個跤,而後匆忙地擦好濕地,迅速退了出去。

    「娘?」記得以前每回病著時,只有娘會留在他身旁。

    「趙小春你叫誰娘,給我清醒點!」雲傾忍不住吼了出來,搖晃小春的肩膀。這人燒成這樣居然還不正經,滿口胡言亂語的,他娘早被腰斬死透了,他哪是他娘!

    「啊……」小春楞楞地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記起這人是誰。只聽他的聲音沒了那絲愉快,卻加深了一份溫柔,嘎啞低喊著:「喊錯了、喊錯了……雲傾……我知道是你……」

    小春輕聲笑著:「是你對不……」他朝那人影伸出手去。

    汗濕的手立刻被緊緊抓住,那人坐到了他跟前來。

    「是我。」雲傾道。

    眼前人的輪廓逐漸清晰,是那張他最惦記的容顏。只是為何這人的雙眼帶著血絲,蒼白的唇抿得死緊,焦慮不安的模樣,如廝憔悴不堪。

    小春想,是誰欺負他家雲傾了?到底是誰那麼大膽子?大師兄嗎?

    大師兄不是說好要代替他照顧雲傾的,難道又反悔了?

    還是因為自己死了又活了,大師兄決定不再守約,所以再來找雲傾麻煩?

    小春心疼著抓抓雲傾的手,見雲傾這模樣,就真想把雲傾攬回懷裡抱抱,可惜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渾身發軟虛弱得像剛發好的麵團一樣,連動都動不得。

    雲傾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怒斥道:「你還不快睡,到底想睜著眼到什麼時候?再不閉眼,信不信我立刻挖了你的眼睛!」

    帶著威脅的語氣,雲傾握著他的手又緊了些,緊得叫小春痛入骨髓裡。

    「你哪捨得啊……」小春笑了聲。

    「你要再不睡,就看我捨不捨得!」雲傾話放的凶狠,顯然已無計可施。

    原來,雲傾那雙發紅的眼不是讓大師兄給欺負,而是被自己給惹急的。

    「……好了好了……我這就睡……你別擔心……」小春立刻閉眼,心裡想著只要雲傾別那麼難過,自己全都聽他的。

    他將兩人合握的手放置胸口處,小小地蹭了蹭,滿足地歎息,聲音沙啞說道:「……別擔心……我是神醫來著……不會有事……」

    「你還敢說你是神醫!」雲傾簡直要被這人氣壞了。

    天底下也就只有名叫趙小春的神醫,會死裡來活裡去那麼多回。

    把別人弄得無病無痛妥妥貼貼,自己卻落得一身病根難以痊癒。

    「你混帳……」雲傾紅著眼。

    明明現下病重的是小春而非自己,自己怎麼心裡竟這般疼。

    「對我混帳……我最混帳……」小春低啞的聲音漸漸淡去,又陷入夢鄉之中。

    ◆◇◆

    翌日如小春所言,熱速退、汗立止,小春整個人又活了起來,但虛驚一場的雲傾在被嚇了那麼大一跳之後,一張臉陰沉得可以。

    小春訕訕笑著,從藥瓶裡倒些藥丸就水送服。

    他側眼偷偷瞄著雲傾,眼角餘光瞧見雲傾面無表情地翻閱折子,唇抿得緊,像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冷颼颼,此情此景加上這幾日的病讓雲傾勞心勞力,小春難免心生愧疚。

    「雲傾。」小春喊著。

    雲傾抬起頭,冷冷的目光朝小春投視過來,也不說話,就等著開口喚他的人繼續講下去。

    小春抓了抓一頭亂髮,略帶歉意道:「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沒說多,哪想到還是讓你擔心。可其實風寒罷了,沒啥大不了,你瞧我現下不是又活蹦亂跳,沒事了嗎?」

    雲傾心裡實在不悅,什麼也不想同這人說。正想低下頭漠視小春存在,小春又連忙開口。

    「我曉得你氣我,可這病也就看起來猛了些,真的不礙事的。」小春說。

    雲傾思索一下,語氣冰冷地道:「當初要不喝下你的心竅血,今日什麼事都沒有。」

    「這可不,不喝心竅血我沒事,可就換你有事。」小春說:「你當日中的可是劇毒,沒心竅血解毒哪能活到今日。」

    「但我不想見到你這模樣!」雲傾手中狼豪啪地放在案上,瞬時竟硬生生斷成兩截。

    「我也沒怎樣啊!」小春倒是像沒事人般,不以為意。

    「反正蘭罄那廝下的毒也解了,你說,我該怎麼把心竅血還給你,是從胸口挖一個洞直接把心剖了還是怎著?」雲傾說著,竟拿起了自己的配劍,立即出鞘往心窩處剮去。

    小春大驚失色,三步做兩步飛撲到雲傾身上,急忙忙將那去勢凶狠毫不留情的銀霜劍給擋下。只是當下便給雲傾的內力震得虎口發麻,又齜牙咧嘴一陣。

    「我的好雲傾,你就別折騰我了。」小春搶下劍後扔得老遠,苦笑道:「你以為心竅血是什麼,喝下去還能拉出來嗎?」

    「拉什麼?」雲傾皺眉。

    「藥人只是盅,存放靈血的盅。心竅血可以不散不融存於盅內竅處,一旦被尋常人喝入腹內,靈血便會催化,自行隨脈絡通達五臟六腑,散至四肢百骸,無處不達。」小春耐心說著。

    「真沒辦法?」雲傾再問。

    「你見過熱呼呼的包子吞下肚後過段時間從底下拉出來,還能是原來那顆白呼呼熱騰騰的包子嗎?」小春笑說:「不會是吧!那拉出來的黃黃褐褐,和其它東西混在一起,早成稀了。同理亦然,你喝了心竅血,也不是藥人,靈血無法歸於心竅,藥性散於體內,剩下的那些早都拉掉了,哪有可能重新復位呢?」小春拍了拍雲傾的肩。

    雲傾聽著小春的話,想到白包子出來後成了什麼樣子,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小春再道:「反正你也別再想那些,我既沒事,又活得開開心心,有沒有心竅血其實都一樣,沒差那些的。」

    聽罷,雲傾冷哼了聲,低下頭繼續審折子。只是雖不願想,耳邊卻清晰響起昨日御醫的話,「舊痾在身沉疾難斷」。

    小春根本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從前幾個月和他生死重逢之後雲傾便感覺到,小春瘦得厲害,渾身骨頭都硌疼人,之前原本圓圓潤潤的臉如今只剩一個尖下巴,要再繼續下去,弄不好哪天便只剩一把骨頭連肉也不會有。

    想到這個可能,雲傾便怎麼也放不下心。

    但偏偏小春這人倔,認定了不想他煩心的事,便一個字也不會說。

    若非這次小春病得這麼嚴重讓他見著了,這人還不知道要繼續瞞他到什麼時候。

    小春見雲傾目光一沉,便知雲傾又想著自己的病,他隨即扯開話題,天南地北地和雲傾聊了起來。

    雲傾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偶爾還會讓小春幾句沒頭沒尾的笑語,將注意從折子上拉拔開來。

    直至雲傾那些平日見不著蹤跡,有必要時才會現身的白衣侍衛們在外頭敲了幾聲響門,說道:「主子,時辰到了。」雲傾這才回過神來。

    雲傾合起折子。

    坐在床上的小春望著雲傾換下便服,著衣整冠準備外出的模樣,看著看著,竟也楞了。

    雲傾雖然從頭到尾一身白,可那深白淺白流雲翻袖,光影略過處暗花浮動,加上端正豎起的白玉冠垂下穗帶,清腮潤玉、冷熏沁骨,雙眸凝盼猶不似凡間物。

    小春見著,便是癡了。

    「我晚些回來。」雲傾繫了劍,再看小春幾眼,道。

    「嗯。」小春傻傻地笑著。

    「我回來前,不許出去、不許亂跑、不許看別的姑娘、不准生事、更不准惹事。」雲傾走了幾步,又停下回望小春,頻頻交代。

    「嗯。」小春仍是點頭。

    雲傾想想,又說:「回神仙谷見你師父,尋常人是不是得帶點什麼去?」

    「倒也不用,師父不講究那些。」小春說。

    「可那是你師父。」雲傾神情不太確定,有些困惑。他這人向來只有人送禮予他,沒送禮出去過,但卻多少知道登門拜訪手上若拿些東西會好些。

    雲傾其實也無意備禮,只是事關小春,對方又是小春成天掛在心裡頭的師父,雲傾想及此便有些躁躁不安。此次去是要對方答應讓小春離開神仙谷往端王府住,若對方不答應,那便很難辦。

    小春調笑著說道:「其實準備什麼都好,神仙谷裡什麼也不缺,師父要的東西自然有二師兄打理得妥當。他老人家只要見我直的出谷直著回去,就開心了。更何況我這回還給他帶了個標緻的大美人媳婦兒回去,這可算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雲傾瞪了小春一眼,只覺這人真是一時半刻都正經不得。「那麼你就給我安分待著,讓我帶你這禮去神仙谷。」

    「成,雲傾美人的話,趙小春哪有不聽的道理。」小春調笑道。這人怎麼老是不放心他,都應了好幾聲了。

    「你笑得真難看。」雲傾皺了眉,就覺小春這笑挺是揶揄。但雖嫌不好看,其實真瞧起來倒也難看不到哪裡去。

    「雲傾,你簡直像我娘一樣,管我同嚴。」小春道。

    「誰是你娘!」雲傾冷哼聲,快步出門。早些出去早些回來,雲傾心裡想,小春總愛惹事,放他一人在客棧太久,恐生事端。

    ◆◇◆

    雲傾離開後,小春百般無聊地在床上滾過幾回,隨手翻了些醫書看,而後發起愣來。

    其實當日小春察覺自己有風邪初兆時便立即取藥灌熱湯服下,誰知那風雨交加的夜晚和雲傾恩愛太過睡死去,接著雲傾見他渾身發汗以為他熱,不僅替他沐浴還為他開一夜窗,跟著深怕不夠舒適,再催動真氣將週身化得冰涼。

    小春也知雲傾好意,只是這舉動在個內寒發熱元陽不足的氣虛患者上,簡直像隆冬之中不給生火,弄巧反拙,拿冰塊砸個快凍死之人一樣,冷到他完全不支!

    這才讓一睡就過的小病,生生熱上兩天不退。

    又滾了幾滾,無聊透頂,全身泛慌。

    小春從床鋪上掙扎爬起身來開始著衣,衣帶還沒結上,一抬頭,眼前就定定站了兩個神出鬼沒的白衣侍衛,嚇了小春好大一跳。

    「若非外頭艷陽高照,我還真以為自己見著什麼!兩位白衣老兄,你們手腳也忒輕了些吧,無聲無息地就飄了過來,我膽子小啊!」小春摸摸心坎兒,撫了撫。他小時有心悸病,後來雖在練藥人時給師父一併治好了,可也不能這般嚇的。

    「驚擾公子。可主人吩咐,在他回來之前,您不得離開半步。」其中一名白衣侍衛垂首答道。

    小春唉呀兩聲,苦惱地道:「可這裡頭悶啊,出去透透氣都不成?」

    「公子……」

    「這麼吧,反正雲傾不在,我不說你們不說,他不會知道。我下樓吃個面晃晃就好,不會久留。」小春笑嘻嘻地攜來外衣套上,紮好了腰帶便往門外走去。

    「公子!」兩名侍衛身形哪及得上小春,攔不住,只得連忙跟上。

    小春邊走邊說:「外頭好不容易放晴,萬里無雲,正是活動筋骨的好天氣。你們也別同我悶在房裡無趣,下樓我請你們喝口茶、吃碗麵吧!」

    流里流氣地哼著小曲走下樓,那荒腔走板的聲調引來些許側目。小春卻也不管,逕自坐上靠大街的那張木桌,點了那幾樣愛吃的菜,悠閒地品起小二送來的淡飯粗茶來。

    小春趴在欄杆上頭看著路上形形色色販夫走卒,覺得這城真是熱鬧繁華。

    也許以前在神仙谷實在太靜,師兄弟加上師父雖然足足有九個,可後來大師兄為了報仇離開、四師姐回家嫁人、三、五、六師兄跑去闖蕩江湖,七師兄更因為摸了師父屁股被二師兄趕出谷,到最後神仙谷就只剩下幾個吃了「忘憂」會朝他傻笑的藥彘,一個成天睡覺的師父,和個不苟言笑的二師兄。

    這不喜靜啊,八成是那時被悶出來的。

    小春晃了晃茶壺,拿來當酒那般灌。

    大師兄也不知有沒有吃下他做的藥,真氣逆行活不過三年,他想救,也不曉得人家願不願意讓他救,自己擋了大師兄殺雲傾報滅門之仇的心願,師兄肯定也是不愉快的。

    「三年啊……」時間還長著,小春心想該還是有方法的。

    當初雲傾幾乎喪命,不是也讓他從閻王手中搶回來了嗎?這天底下哪可能會有疾症是他趙小春無法斷治的。

    小春出神想著,鄰桌此時的音量卻越來越大,幾個橫眉豎目長相威武的江湖人,大口酒大口肉、口沬橫飛地談起天下局勢。

    這一頭說:魔教席捲江湖、敗盡武林大家,一場血洗紛爭過後天下看似底定,其實平靜之下仍有波濤翻湧。

    那一頭說:正派中人心中長存浩然正氣,那能自甘墮落受控魔教,湘南某派不就趁夜滅魔教一個分舵,漠北那門也伏擊斃了一個魔教長老。

    跟著便有人起聲應和:天下英雄皆在,若有能人挺身而出號召群雄,斬盡魔教奸邪之徒,這天下再歸正道,絕非難事。

    「又要號召群雄?」小春忍不住想起之前幾次慘痛的例子。

    一是綠柳山莊舉辦英雄大會推選武林盟主,最後綠柳山莊沒了;二是寫意山莊秘密集結武林門派商議滅魔教之事,結果整座山都給烏衣教圍起來,還封山放毒大舉絞殺,弄得血流成河。

    小春身子一歪別過臉去,聽都不想聽。

    別又再來什麼英雄大會、小會、還是密會了。他家師兄蘭罄因為走火入魔筋脈受損,這幾年身體大不如前,再加上仇也報得差不多,只剩雲傾一個沒殺成而已,心思也不曉得還會不會留在這江湖上。

    師兄的心既然不在這裡,江湖也就沒啥立即危險,只要這些人乖乖不躁動,天下保幾年太平也不無可能。

    就在這幫江湖人高談闊論只說不做紙上談兵之際,門口走進了個小姑娘。

    其實客棧地方形形色色人都有,來個小姑娘真的沒什麼特別。

    怪就怪在那十四五歲的俏姑娘生得實在太好,柳葉眉飛、杏桃兒眼,菱唇微揚一點點,看得人都目不轉睛起來。

    跟著大堂上人目光停留後,免不了發現她身上穿的那襲黑衣。發現了這要不得的顏色,又有人連抽了幾口氣。

    話說天下第一大邪教名曰烏衣教,烏衣教人慣穿烏衣,使得武林中人一見烏衣就如臨大敵寒毛全立。今日這身黑色竟穿在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身上,實在不難讓人不側目。

    小春正看得起勁,興沖沖地甚為雀躍。哪知突然眼前一黑,一張大手遮住了小春的眼。

    「老兄,敢問您這又幹嘛?」小春哀了聲,遮得這麼牢啥戲都給擋住了。

    「主人的意思,不准看別的女子。」侍衛說道。

    「我拜託您一下,那小妹今年才幾歲啊?」小春一口面差點噎死自己。

    那小姑娘環伺週遭一眼,嘴角勾起露了個與她年紀不相稱的笑容,甜甜地帶著點邪氣,沒理會四周投來的探究目光,隨意找了個空位便入座。

    一陣淡不可聞的幽香隨著飛揚的輕紗羅裙飄過,小春猛地打了個噴嚏,口水全噴在阻擋他視線的那張大手上,白衣侍衛愣了一下,卻還是得忍著不將手縮回。

    小春拉下那人的手讓眼前恢復光明,拿著往自己衣衫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地還給對方道:「失禮失禮,噴著你。」

    小春接著揉了揉發癢的鼻頭,看著那姑娘,讓這姑娘給引起了興趣。

    小姑娘身上香味小春再熟悉不過,那正是他家大師兄毒手謫仙蘭罄慣用的一百零八種毒死人不嘗命其中珍藏之一,「百里尋香「。

    不過小春倒也覺得奇怪,才幾歲的小姑娘就這麼本事能得罪蘭罄,還給下了這種藥。沒個三兩三的,他師兄還捨不得動用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呢!

    眼轉了轉,目光流動。屋簷底下飛來了只僅有拇指般大小的黑色鳥兒,吱吱地細叫兩聲。小春一笑,有戲看。

    隨那鳥兒到的是一隻飛劍破空的驟響。

    飛劍對著小春前方木桌的小姑娘凌厲而至,小姑娘急忙一閃,從凳子上跳開,而那不長眼的劍便朝剛巧坐於他身後的小春射來。

    小春舉著筷子正夾牛肉,一時沒料有此奇襲,電光火石間身體自然做出反應,筷子一抖,濕潤的滷牛肉掉落,飛濺得湯汁四處都是,內力瞬間注於木箸上橫隔擋去兵器。

    瞬時鏗鏘地聲,長劍像碰著其硬無比的鋼鐵,被震飛了出去,落地時只見劍身彎曲變形得完全不可辨,捲成了一堆廢鐵。

    「娘的哩!」小春皺眉咳了聲。

    情急之下動氣擋暗器,可他這傷還沒好,內力才回三分而已,用起來胸口一陣爆疼,痛到他兩眼泛水光,疼死了!

    「兄台好內力!」鄰桌有個江湖人瞧見小春露這一手高深功夫,眼睛都亮了起來。

    小春只是猛揉著胸,淚汪汪地連話都講不出來。

    白衣侍衛立即閃至他面前,一人一邊將他護住,將他擋了個結實。

    「嘖!」小春瞇了瞇眼,他痛歸痛,可戲還是想看。眼前全都給遮了,他看什麼去啊!隨即又拍了那兩人幾下,可侍衛動也不動,沒理他。

    飛劍之後,黑壓壓地一群人緊接著持刀拿劍闖進客棧當中,領頭的那幾個內家功夫練得不錯,呼吸綿密幽長,還有幾個外家功夫底子也頗硬,步伐甚至沉穩有力到一腳踏入客棧,客棧大廳鋪的石子地立即崩裂幾塊。

    隱約間似乎聽見有誰低呼著「烏衣八仙「的名號,小春連想都來不及想「烏衣八仙」是啥,客棧內便轟隆隆地炸開了來。

    小春趕緊將擋在前方的兩個大屁股推開,頓時刀光劍影間只見黑衣小始娘跳了起來和烏衣教眾對上。

    客棧內幾名自詡正義之士的武林人喊道:「這麼多人欺負個弱質女流,烏衣教也真是夠丟臉的了!」

    前頭幾名看似帶頭的隨手甩出門暗器,將開口之人釘在了客棧牆上,鮮血「啪」地一聲噴灑爆開,那些人傻了眼,有的是哭爹喊娘溜得不見人影,有的拉不下面子硬著頭皮打了起來。頓時四周圍呼呼地拳風、掌風、刀氣、劍氣全都有,呼嘯而過,刮得小春臉都生疼。

    小春瞧黑衣小姑娘節節敗退,心裡早就有些驚,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卻是找不到時機出手。

    終於一個黑衣人靠得太近往小春這裡掃過來,他身旁的護衛立即隔開了對方,隨即自然也被當成江湖那一黨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拖著打下去。

    小春抓著機會探入衣襟裡要掏暗器,可握在手裡的碎銀子都還沒扔出去,眼前突地竟飛來一個小身影,碰地撞上桌面,熱茶整壺被撞開,往小春身上潑。

    小春被燙得直跳,呼呼地扇著風。但側眼見又有黑衣人攻來,也顧不得自己還痛著,趕緊將小姑娘抱起來護住,為她擋去落來的幾把長劍。

    「沒事吧!」小春急忙問道。傷到姑娘家可不好,何況還只是個沒點年紀的小姑娘,這麼嬌弱,哪堪給人糟蹋。

    然而便是小春這麼多嘴的一句,竟引得懷中那人抬頭。

    「小哥哥、小哥哥救命!」

    倒在小春懷裡的黑衣姑娘被打得髮絲散亂,身上捱了好幾刀,鮮血淋漓地。

    她蒼白的臉上沒了之前邪氣笑容,徒剩楚楚可憐模樣。這樣顫著一張嘴唇脆弱可憐地向小春求援,語罷又狂嘔了一口鮮血吐在小春身上,小春當下只覺得烏衣教一群格老子的混帳全沒心肝,對這麼個我見猶憐的小姑娘竟也下得了毒手。

    小春心裡頭千百個不忍,也忘了自己身上有傷根本動不得真氣,抽了腰間的龍吟劍便把靠近他的烏衣教眾都給震出去。可動起了氣,卻又落得喘吁吁。

    客棧內說多亂便有多亂,不停地有人潮他攻過來,小春劍刃從來無意見血,也不想殺人,他沒辦法之下只得抓緊小姑娘的腰帶提起,駕輕功往外頭空曠處衝去。

    一路急急狂奔,直至人煙罕至的外城,沒勁了,幾陣狂風往他身邊旋來,最終追上了他。

    小姑娘尖叫聲頓起。」小哥哥小心,千萬護著我啊!」

    葉片般的薄刃隨著襲來的黑影射出,小春舞起軟刀硬是擋去,胸口血氣翻湧,劍勢已弱,大有大勢已去之貌。

    「我的耳朵啊,你小聲點,要震破了。」小春晃了晃腦袋,這小姑娘真會叫,叫得他都頭暈了。

    「劍來了、劍來了,護住我啊!」小姑娘急喊著。

    小春已在強弩之末,若是尋常人,只怕得扔劍投降了直接把自己的頭顱給人帶回去領賞,可他就算沒了武功,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用,這些小角色而已,啥烏衣八仙,沒聽過,嚇不著他。

    只見小春緩緩地朝那些人咧嘴,露出個奸險到極處的笑容,前頭最靠近他的黑衣人感覺危險,突地一愣止住腳步。

    小春衣袖一揮,無色無味的粉末隨風散出,那幾人立即散開,像常常著這種道似地,有的還帶著冷笑,諷刺地看著小春。

    「唷,烏衣教的果真不一樣。」肯定是善用毒的大師兄訓練有方,這些人精於此道,連迷藥怎麼躲都知道。

    「再來!」小春又灑了一把。

    那些人還是跳來跳去,就是沒讓粉末沾身。

    「看我這招!」小春繼續灑,可這次是空的。

    等那些人轉轉轉,轉得自己頭都暈的時候,小春趁機扔了一顆精心製作所向無敵,見人辣到人、見鬼辣到鬼的辣椒迷霧彈下去。

    頓時只見四周火光四射,白色煙霧瀰漫開來,當場一堆人又咳又嗆地,淚眼婆娑雙眸水汪汪。

    小春也是直咳,卻沒放過這好時機,摟著小姑娘就從重重煙霧中頓身隱去,徒留那些鼻涕眼淚直流的烏衣教人,咬牙切齒,直罵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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