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魔教(下) 第十三章
    小春鑽入暗巷裡,專挑七彎八拐的小巷子逃。

    方才下肚的那碗麵翻騰的厲害,酸水上來,他壓制不住在角落嘔了出來。

    回頭凝神聽,後面還有人在追,咬了咬牙撐起來繼續跑,心裡頭知道如果被抓著那可不得了。

    趁他失憶,一個一個都說是他的誰。小春啐了聲:「奶奶的,我只是沒了記憶,可不是連腦袋也沒了的!隨便兜兜就要我信,哼,騙奶娃娃去吧你!」

    念完了,又擔心起家裡那個美人來。

    「說了不鬧事的,這回回去肯定會給雲傾罵死,真改名做趙小豬了。」

    為防止追兵,小春一路跑一路吐,卻也是一路灑下最新迷藥「好夢當酣」。這東西沾上一點就全身發軟,迷迷糊糊像在作夢一樣恍惚幾個時辰,不但會在原地打轉,醒來更是全部不復記憶,更忘記自己先前是要幹嘛。

    好東西自是專門做給高手用,今日王府那幾個黏人的傢伙,就是被他用這「好夢當酣」擺平。

    小春又吐了好幾回,最後什麼也吐不出來,倒在街角乾嘔。

    掙扎幾下要爬起來,身體裡那幾股真氣又開始互搏。這回寒氣勝出,冷得他猶若墜入隆冬風雪裡,凍到磕牙發抖。

    稍早服下的藥正在作用,竄出的寒氣一起,遂被藥勁打散。他這藥可不是胡亂配的,臭蟲子裡頭的真氣再厲害,他也有能耐壓制。

    只是藥要作效,便得下得猛,可下得猛了,身體卻有些受不住。於是小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無力摔倒在地,隨後身體抽搐,顫抖無法停止。

    在地上掙扎之時,後頭突有聲響。來人摟住了他的腰,將他打橫抱起。

    小春心裡頭打突,怎麼這人無聲無息靠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卻沒發覺到。

    他使力掙扎拳打腳踢地,小拳頭猛往來人臉頰招呼去。就怕又遇到一個識貨的,認出他是藥人,把他給剁了切了,扔進藥盅裡燉煮來吃。

    「小春!」對方大掌一把抓住小春兩隻手,把他按進懷裡制止他撲騰的動作,低聲吼著:「安靜點,後頭追兵就趕上來了。」

    「你誰啊你,叫得這麼親熱,誰曉得你是不是和他們一夥的。一個個要煮要砍還要殺,我就這麼倒霉,淨是遇著你們這些傢伙。」被壓得死死的,小春越是要掙脫,渾身氣都上來,偏偏雙手雙腳都被制住沒法子用,索性嘴巴一張露出利齒,朝對方堅硬的胸膛咬下去。

    對方痛呼一聲,低罵道:「臭小子!」

    來人七手八腳地捏住小春下顎,硬將小春從自己胸膛上拔開。

    最後抱也不抱了,拎小雞似地將小雞……不,將小春拎在半空中,任他張牙舞爪在空中猛踢猛抓,也不想讓這傢伙再靠近自己身上的肉多些。

    聽得後方越來越多的腳步聲,伴隨越來越少的倒地聲,抓著小春的人嘴裡念著:「你那些亂七八糟倒的藥沾過的人就會學乖,鼻子嘴巴一遮,避毒丹一含,再多藥也迷不倒人了!」

    月光下小春眼睛亮了亮,感情這人真是相熟的。

    然而仔細一看對方的臉,小春又茫茫然了……

    真是認識的……可怎麼會是這個人……

    「呿——」對方嗤了聲,看見小春眼底的疑惑,隨即揭了臉上易容的面具露出半張真面目示人,隨後迅速貼了回去,說道:「我是你七師兄,記起來沒?」

    面具上的那張臉,小春的確熟悉。那是「林央」的臉皮,寒山派中與他在千峰石上大戰,卻被他打得慘敗的「林央」。

    面具下的那張臉,是既陌生又熟悉的。那是張英姿颯颯、氣宇軒昂又瀟灑不羈的面孔。可明明是張看得入眼的臉,卻因為上頭大大小小錯綜複雜、深可見骨的刀痕,讓小春倒抽了口氣。

    他確定該是在哪裡見過!

    結果氣抽得太猛,讓口水給嗆了,小春咳個不停,整張臉都脹紅。

    咳到最後一個忍不住,壓制的真氣突然又竄了起來,他嘔了一聲。

    可方才一路嘔來,什麼東西都沒了,這般嘔啊嘔啊,最後「嘔」地一聲,竟嘔出了一大口黑呼呼的血來。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慘白慘白地說:「師兄曉得師兄這張臉恐怖,可你也別一見我就吐啊……」

    那聲音,委屈委屈地。

    小春擺了擺手,沒力氣說話。

    在確信此人真是自己的熟人之後,小春繃著的神經一鬆,眼前黑霧撲天蓋地地襲來,讓他暈了過去,昏了個全無知覺。

    ◆◇◆

    睡睡醒醒,意識朦朧,如夢舊事一幕幕回到腦海裡,曾經被遺忘的人與物也慢慢重新記起。

    那年他剛出谷,救了個美人,誰知道美人是大師兄的死對頭,三人間恩怨糾纏牽累了許多人。

    從江湖到皇廷,死個皇帝後再回到江湖,大師兄走火入魔變成傻子,他為了救雲傾挖了自己心頭血,由萬丈懸崖上墜下。不過幸好沒死全。

    而後,美人兒和大師兄以為他已魂歸極樂,不但放下以往恩怨,還平穩安然地攜手共度了兩年半的時間。

    直到他再度回來……

    他沒想到自己的歸來,圓了一個人的情愛,卻碎了另一個人的美夢。

    原來,鏡花水月總是空……

    小春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了起來,旁邊正悠閒端著盞茶喝的人沒料小春突如其來的動作,手一抖,茶盞杯蓋磕磕地發了兩聲聲響,讓小春回過神來。

    「啊,七師兄!」小春眨了眨眼。

    「差點讓你給嚇死,詐屍啊你!」小七撫了撫胸口,喝茶定驚。

    小春看了看小七臉上的那張人皮面具,是「林央」的。

    再想起林央是浮華宮的什麼副宮主,腦子裡念頭轉了轉,疑惑不放著,遂問:「師兄這幾年沒回神仙谷,外頭事忙嗎?」

    「嗯,還好,我常給谷裡頭捎信,做啥事幹什麼都寫得清清楚楚。」小七說了說,又意有所指地道:「不像某人一出谷便失蹤,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他卻成了人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教主。要不是後來偷偷跑去看,還真不敢相信蘭罄就是咱家石頭大師兄。」

    「師兄你跑去魔教偷看?沒被抓到?」小春可好奇了。

    這魔教他也偷偷溜進去過,守衛挺嚴,要不是仗著手裡有些藥,靠他那只剩三成的三腳貓功夫還真無法全身而退。

    「你師兄我易容術天下無雙,哪會被抓。我可是光明正大走進去,再光明正大走出來的。」小七挑眉看著他家小師弟,再道:「還沒說你呢,寫意山莊那會兒做啥跑到我跟前讓我打,要讓二師兄知道了,不把我頭給砍了不成!」

    小春這會兒張嘴想說話,小七自顧自地又說:「也對,忘了你失憶!反正我那天也讓你打到吐血,不計較你把七師兄給忘了,算扯平。」

    「血我後來也吐了,扯平扯平。」小春大笑後道:「至於這失憶部分,我睡了一覺起來,自個兒給自個兒治好了,忘光的全都想起來,自然連你也想起來了。」

    「你小子厲害,失憶了還能治自己的失憶。」小七可真是訝異。

    「師弟我神醫來著唄!」小春自吹自擂,絲毫不害臊。

    小七哼哼幾聲,與他相視而笑。

    「對了師兄,你那天打擂台時凝水成針的招數是怎麼使的,讓師弟看看成不?」小春往小七猛眨眼,一臉好奇。

    「得了得了,別再眨了,就不怕你眼抽筋!」小七語畢,手指伸入仍冒著熱氣的茶盞中,拉出一道水柱,而後手一翻截斷水流,再發出時水已成冰,筆直射入床柱當中,緩緩融化。

    見他家小師弟眼睛睜得大,滿臉笑地望著融冰,小七又哼了兩聲:「有人在師父授業時往藥爐裡鑽,這招咱七個師兄弟都會,唯獨就你不會。」

    「易容術咧?」小春轉回頭來,再問。

    小七想了想,「二師兄學奇門術數、大師兄使毒、你專精醫術,這門易容術是師父傳給我的。不過因為大師兄也學了點易容皮毛,他就不愛他那張臉,師父拗不過才教他。」

    小七摸了摸小春的小腦袋,瞧著他的模樣,笑道:「師兄曉得你想問什麼,回春功的散功口訣我會寫給你。你現下筋脈有損,此時此刻散功不得,否則回春功一散,筋脈一爆,就等著我抬你回神仙谷讓五師兄六師兄使鞭法給你鞭屍去。」

    小春乾笑了兩聲,「知我者七師兄也。」

    「七師兄什麼也不知,就只知你這臭小子天生愛惹事!」小七啐了聲。

    ◆◇◆

    師兄弟倆幾年沒見,秉燭夜談直至東方露了魚肚白。

    小春在外頭昏睡了一天又瞎混了一天,整整也有兩天份了,這再不回去雲傾肯定會把整個京城翻過來找人,這才辭了小七,說自己得回去。

    小七送小春到門口,臨行前頓了頓,想了好一下子才說:

    「我底下人打聽到大師兄被端王抓了,就關在皇宮裡。大師兄不會喜歡那個地方,你離端王近,辦法也多,想個法子把大師兄弄出來。」

    「嗯,曉得了。」小春點頭。

    「我晚一點送地圖給你。」小七雙手負在身後,垂目說道:「自己小心點,作不來也別逞強,我再想辦法。」

    「那……」小春本來還想開口問小七同不同他一起去救人,後來還是沒問出口。

    師父當年在外行走時,撿了他們幾個師兄弟,有家有姓的像大師兄,名字自是不會改,無父無母的棄兒如三師兄、五師兄、六師兄,便隨師父姓百里,名字以師門排行為號。但其中還是有例外的,像二師兄與七師兄是捨了原來的名字,隨師父姓,叫師父重新起名的。

    七師兄原來不叫小七,他有父有母,更有雙親給的姓名。他,是那年和大師兄一前一後被師父從宮裡救出來的,臉上一道道深刻見骨的傷,也是從宮裡帶出。

    傷成那樣,面容全毀,幾乎全盲,曾經遭受何等凌辱對待,不言而喻。那地方,若是能夠,斷不想進去第二次。小春明白。

    七師兄說大師兄不會喜歡那個地方,多半和自己想的一樣,都是那個意思。

    舊地重遊,往事歷歷。

    不堪回首。

    駕輕功向前奔了幾步,越上屋頂跳了幾跳,再回頭時,七師兄還是待在送別時的小木門前。

    見小春頻頻回首,小七露了笑,朝他擺擺手,要他快些回去。

    陽光下,如今叫做百里七的人笑容閃耀,一對虎牙雪白生光。那些曾經困擾過他的往事雖無法煙消雲散過了便忘,卻也能夠逐漸釋懷,一一淡去。

    小春望著這個笑容和煦的青年,突然好想讓蘭罄和如今的這人見面。

    他很希望七師兄那種雲淡風清的笑容,可以在大師兄臉上展現。

    該千刀萬剮的皇帝已經死了,多少年的恩怨也早巳過去。他家大師兄該拋卻以往找回屬於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懷著心裡的傷,抱著心裡的恨,一輩子陷在腥風血雨的江湖裡,不至死不罷休。

    「走了!」小春大喊一聲,再不回頭,往端王府奔去。

    ◆◇◆

    進府時大搖大擺地,沒人阻攔他。小春左手糖纏右手肉包子,一跳一跳地跨過門檻,朝裡頭走去,嘴裡頭還哼著:「今兒個天清氣朗啊,小手拉著咱去踏青啊,你歎青山多嫵媚啊,我見你比青山美啊……」

    小春心情愉快地入了寢宮,正想開口喊人呢,哪知才推開門,忽聞破空之聲,迎面襲來三根梅花針,其勁式凌厲凶狠萬分,叫他心下大驚背脊發冷。

    可後來屋內之人再度連發六枚銀針,追上先前三枚,將其打偏斜飛射入小春身後門板。

    小春嚥了口口水,慢慢跨進門,心裡頭占摸著眼前情勢。

    雲傾這回出手這麼狠,肯定是氣煞了!不過發出暗器之後肯定立即後悔,才補上六枚銀針,挽救了他這又高又挺的俊俏鼻子成為小針包的悲慘命運。

    想到又惹美人生氣,小春的心揪了一下,疼了起來。

    「雲傾……」小春囁嚅著。

    然而當見著雲傾那張黑得不能再黑的臉時,小春心更是痛了。

    天殺的自己到底是幹了什麼,方才離開七師兄那裡時做什麼不趕快回來,竟然還跑去逛大街買包子糖纏!

    「雲傾……」小春討好地喊著他家美人兒的名字,脖子卻也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雲傾這回連句話也不肯說,恐怕真是氣煞氣瘋了。

    雲傾不答,跨坐在床沿,臉轉了過去不看小春。

    小春慢慢地爬上床,上床前怕那糖纏弄髒雲傾的衣裳,七手八腳地吞了。可紅糖李子吞太急哽住喉嚨,他一口氣堵住出下來,卯足勁猛捶胸口好幾下,不容易才把東西嚥下去。

    雲傾這時偷偷瞥了小春一眼,眼裡閃過一絲擔心。

    這趙小春每回吃東西都這麼不小心,這回吃太急,看,果真噎著了。

    手指動了動,本來想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可一想自己找人找了兩天,自己都還火著,哼了聲,又不動了。

    雲傾只要眉毛一抬眼神一瞟,小春便知道這個人想做什麼,雲傾這回憂心的神情動作自然逃不過小春的眼。

    想他趙小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雲傾美人兒不理他而已,美人現下既然還會擔心,那一切自是不成問題,解決一半了。

    「雲傾吶……」小春陪笑道。

    雲傾冷哼了聲,轉過頭不看他。

    「美人啊……」小春再笑。

    雲傾還是冷哼。

    「欸,我知道是我錯,不該迷暈你的近衛,不該偷溜到外頭去,不該去湮波樓吃麵,更不該在那裡遇見混小子東方小四。最千不該萬不該的還是就這麼沒聲沒息不見人影,讓你找不到人。」小春歪著頭,硬是將臉湊到雲傾面前。臉上只有一個表情,那叫做萬、分、誠、懇!

    小春拿出所有的誠意凝視著雲傾,輕聲說著一切抱歉言語。可雲傾不想聽這人的廢話,不斷閃躲。

    小春追著他,雲傾臉往東他就往東、雲傾臉往西他也往西。

    到最後雲傾煩悶的瞪著小春,那梅花針再度忍不住即將出手,小春見況急忙扔了包子,握住雲傾的手放在自己心坎上,那針隨手一摸扔到別處去,不讓雲傾拿著那危險的暗器。

    「心肝吶……」小春萬般柔情地喊著。

    「叫心肝也沒用!你到底想要我如何!」雲傾恨恨地道:「一而再再而三,做的都是這些事,若沒人看著,一出去就不回來。我找你許久,與敬王大打出手,走遍整個京城,卻都見不到你一面。我……我……」

    雲傾不知該怎麼將心裡頭那些令他喘不過氣的感覺說出來,他死死地瞪著小春,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若非現下手給這人緊緊握住,他真怕自己就此把這趙小豬的腦袋擰下來。

    「欸!」小春突然笑了。

    雲傾氣岔,掙脫小春的桎梏,抓著他漾著笑的臉,擰了下去。「笑,我叫你再笑!」

    「唉呦!」小春作怪叫了聲,故做哀怨地揉著臉頰,悲聲道:「你怎麼下手這麼重!擰我之前,該問我為什麼笑,又為什麼在外頭晃了這麼久才是!我自然有理由,你發脾氣之前,就該聽聽我的理由。」

    「什麼理由?」雲傾問。

    「我同你說!」小春突然笑開來,一臉春光明媚地說:「我那日服藥出端王府,結果遇到小四子那混帳。後來跟他打了一架,雖然我贏了,不過他靠著人多竟然包抄我。又後來藥效發作吐得我七暈八素,幸好被我七師兄撿了回去。」

    小春說到他久未謀面的七師兄時整個人興高采烈的,雲傾不喜歡小春談到別人時如此開心,皺起眉伸手又要往小春臉上掐去,小春這才趕忙轉了話鋒回到正題上。

    「為瀉積毒,搞得我這陣子一下子拉一下子吐,折騰了許久,這幾日終清除了體內蠱毒。毒沒了,腦袋也清楚了,被壓制的記憶如今才全數返回。我從昏迷中醒來後可是沒敢耽擱,謝過七師兄便立刻回來的。」小春笑道:「你啊,也不問清楚便發脾氣。我這般辛苦是為誰,又拉又吐的被人嫌棄,昏倒在外頭還被人說故意鬧事走失。」

    小春說這番話時,雲傾只是愣愣地望著小春,不知該作何反應。小春一個人興高采烈地講著這兩日來種種遭遇,在提及自己恢復記憶時,雲傾再也忍不住,突地一把便將小春緊緊抱住,箍得他生疼。

    小春失笑,輕聲道:「好了,我記起你了,現下是不是該開心點嗎?笑一個給我看吶!」

    雲傾不說話,小春說了兩句,也靜了。

    他感覺到雲傾細細顫抖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激動,令他雖張口,卻難以言語。

    小春是懂雲傾的,一直以來都懂。

    自己失憶那段期間雲傾不說,但不代表小春不曉得。這個人一直都怕自己將他丟下,被自己所遺忘,他心裡頭的恐懼從來如山那樣高、似海那般深。

    偶爾夜裡醒來,小春能看見雲傾睜著眼不睡,靜靜地望著他。

    問雲傾怎麼了,這人總是怔怔地說,怕人又不見,所以睡不好,起來看看。

    這樣的情境一再上演,到最後小春乾脆把自己往雲傾懷裡塞,讓雲傾摸著、碰著、抱緊了,確定人是真的在懷裡,雲傾才又悠悠睡去。

    記得與不記得,對小春來說不大要緊,對雲傾而言卻相距頗多。

    雲傾覺得不記得的那個,是只剩半個的趙小春。忘掉了與他從相知到相惜的一切過程,只有一半的趙小春會因別人的幾句話、一些挑撥,便質疑起他的真心;只有一半的趙小春對他半信半疑,甚至看管不緊,便會絕塵而去。

    記得與他經歷種種的那個,才是完完整整的趙小春。完整的趙小春會心疼他、捨不得他,就算天下人與他為敵,趙小春也會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永遠永遠,都不離開他。

    小春明白雲傾的想法,自然也曉得雲傾當下的激動,他雙手雖無法完全環著雲傾,卻仍努力地抱緊這人,輕聲說著:「對不起,雲傾,對不起,害你一個人孤伶伶這麼久。」

    雲傾的喉間哽咽,努力許久卻始終找不回說話的能力。他想回應小春,嘗試了幾次,才得困難地吐露出顫抖語調來:「別再……別再離開我……」他的眼眶,熱得難受。

    「嗯……不會了……」小春整個人都埋進雲傾懷裡,任他抱著。

    雲傾閉上眼,靜靜摟著小春。

    直至這些日子多番折騰的小春真的不舒服,扭了扭,雲傾才小春打橫抱起來,讓小春靠得舒服些。

    沉溺在這種安詳裡,雲傾不捨得睜開眼。

    過了好一會兒,小春憶起什麼有趣的事情,笑了聲。

    「怎麼?」雲傾問。

    「沒,只是想起我什麼都忘光時,居然連續有兩個人都說我是被你拐騙來的,又說我跟他們才是一對,死活不讓我走,要我同他們回去。」小春說。

    「你本來就是我的,別信他們!」雲傾身子一僵,雙臂收攏,狠狠摟緊懷裡的人。「你只能留在我身邊,不許和他們走!」

    「放心放心,我這不是待在你身邊嗎?」小春安撫似拍了拍雲傾。

    「是哪兩個混帳?」雲傾問。

    「還會有誰,不就我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師兄,和你家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小四子。」小春說。

    雲傾瞇著眼,開口緩緩吐出兩個字:「混帳——」

    小春笑得眼都彎了,他道:「我只是失了憶,可不是成了傻瓜。大師兄謊話連篇連篇的兜,表情也是一等一的真切,偏偏我之前老被他要著玩,只要一見他就渾身發冷、汗毛直豎,連沒了記憶也是一樣,見他就像老鼠見著貓,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從他身邊逃開。我說那失魂蠱落在我跟他身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一整個沒用起來。至於小四子就更不用提了,想拿我當呆子耍,正巧小爺心情好,便把他耍了回去。他現下恐怕還滿城滿城地搜,找那趙小春的寶貝弟弟趙小豬哩!」

    小春這番話是笑著說的,可雲傾聽得卻握緊了拳頭,指節霹靂啪啦地響,迴盪在耳裡怪嚇人的。

    「混帳——」雲傾又是那般口氣。

    小春連忙撫了撫雲傾的胸口,就怕他家雲傾給氣著了。「對對對,都是混帳。」他如是說道。

    雲傾低下頭,擰著小春的下顎讓他揚起臉來。

    「嗯?」小春回望雲傾,一雙桃花眼瞇瞇地,眼裡銀光流轉頗是動人,帶著笑、迴盪著溫柔寵溺。

    「給你兩個選擇,「雲傾慢慢冷靜了下來,聲音也失了抑揚頓挫,變得毫無起伏。」一是從今爾後沒帶近衛出門就不許出門;二是只要你出門便讓我陪你出門。否則即便只是到前街張記買松子糖,也不准你去!」

    他再也受不了這人一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是失蹤就是闖禍的舉動,要有條千年烏金寒鐵鏈,他絕對會拴在這人身上,叫他上哪兒都得捎上自己,永遠都離不開自己。

    「欸,你還真不放心我。」小春笑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不愛人跟,和你不愛被人叫美人一樣,都是有原因來著,絕非故意和你作對的。」

    「什麼原因?」雲傾問。

    小春說:「小時那會兒我娘是湮波樓名妓,每日客人絡繹不絕,加上我長得這般明眸皓齒活潑可愛,爹見爹疼、娘見娘愛,樓裡的龜公見了我都還會流口水眼睛怎麼都離不開。」他一邊說一邊比畫,極盡誇張之能事。

    雲傾摸摸小春的臉、捏捏小春的手臂,若是自己,的確也會喜歡小春這模樣。可認真端詳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小春不停擠眉弄眼,這才曉得小春原來又在說胡話,他使勁地掐了小春的臉蛋一下,叫小春臉紅了一小塊。

    「說正經的!」雲傾怒道。

    「欸欸欸,說說笑唄!」小春說。

    「你明知道我都會認真聽進去。」雲傾回道。

    小春笑了笑,雲傾這番話他可受用了,心裡頭一甜,收起捉弄人的心思續道:「我娘她一是帶著我不方便,二是不想讓別的客人見著我,興許又加上我當年那個王爺、如今這個皇帝爹的騷擾,所以從小到大我總是被一群丫鬟看著,關在春水閣裡。就算偶爾能出門,也是前後左右護院圍繞,中間夾著一個老鴇當奶媽看顧得牢。」

    小春換了張苦臉再道:「後來遇著師父,被收進神仙谷,這幾年自由自在慣了,可不想回到以前那種綁手綁腳的日子。成天被人跟著,到這裡到那裡都有人盯,簡直和坐監差不多,快活不起來,我是真的不喜歡。再者,還是那句話,若遇著我都打不過的人,你那些近衛跟著我叫做白白送死。反正無論如何,直著出去就會直著回來,絕不會橫著來嚇你。別為我擔心,就算不是為我,為了你,我也會顧好自己。」

    雲傾身子突然又一僵,小春隨即收了話,問道:「怎麼?」

    「你……」雲傾緩緩吐了口氣,沉聲道:「從現下起,不許你再動真氣,這身功夫亦不許再用。」

    「為什麼?」小春疑惑。

    「那夜那混帳就曾警告過你不得再動武,為何你都沒記在心裡?!」雲傾見小春還如廝懵懂莽撞,語氣都急了起來。

    「可誰又曉得他是不是動著什麼歪念頭。」小春說道:「你說過好幾次他的話信不得,這回是怎了,竟聽進了他的話?」

    「反正無論如何你都不許動武便是。不許使劍、不許提氣、輕功也不行。」雲傾凝視著小春的雙眼,萬分擔憂。

    「這不行那不許的,我這不成了廢人來著?」小春歪著頭,頗不以為然地道。

    「有我在,你不會成廢人的!」雲傾死死將小春壓進懷裡,悶聲道:「半個月,不,十天就好,給我十天,我會找出法子,到時候你愛怎麼動便怎麼動,可這十天內聽我的,別用體內那些真氣。那是飲鴆止渴,只會讓你越陷越深。」

    「……嗯……」小春應了下來,頓了頓,抬頭再道:「雲傾,其實你知道蘭罄在哪對不?」

    雲傾一僵,雙臂勒緊小春。小春被摟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卻從雲傾的反應得知,這人的確曉得蘭罄如今下落。

    別動真氣,蘭罄也講過這話,不過當時讓體內的子蠱被蘭罄身上的母蠱迷得七暈八素,自己也叫蘭罄迷得飄忽飄忽地,才沒將此言放在心上。

    雲傾這般叮囑,極有可能是蘭罄親口告知,或是他從蘭罄口中套問出來。而無論是哪一點,都代表蘭罄正在他手裡。

    小春喉間哽著,幾番想開口,卻不曉得該再問雲傾什麼。

    問雲傾為什麼要囚禁蘭罄?抑或問雲傾為何不告訴自己,蘭罄就在他手中?

    無論蘭罄還是雲傾,這兩個人在他心中,份量絕對都是非常之重的。

    他的大師兄……

    當年若非大師兄為師父帶路,指引師父到刑場救他,他如今便無法在這裡,遑論遇見雲傾,讓雲傾愛上。

    沒有大師兄,便沒有他。

    他的命是大師兄給的。

    所以他的大師兄,絕對不能有事。

    小春淺淺歎了聲,有些事還是必須做的。雲傾卻彷彿曉得他的決定般,將他摟得更緊了。像是要把他崁進身體裡一般,不留一分一毫空隙。

    「雲傾……會疼……」小春喃喃道,想起今兒個還沒吃藥。

    會疼……會疼……自己疼……雲傾又何嘗不疼……

    趙小春你這混帳最好趕緊想法子把同命蠱給解了,否則再讓美人傷心,看我饒不饒你!

    小春低低念著,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快要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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