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可以了,如果OK的話我們會通知你來上班。」
「謝謝。」
方晚靜鞠了個躬,離開那間連鎖書局──今天第三個面談,不太順,因為七月已經過去十幾天了,一般來說要找工讀早就找到了,所以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有點小辛苦。
拿出包包中的小筆記,翻到貼有徵人啟事剪報的那頁,正打算研究下一個應徵地點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
手忙腳亂的打開手機,「喂。」
「是我。」陳宇揚的聲音,「你在忙嗎?」
方晚靜闔上手中的小筆記,「剛剛忙完一個,還沒開始忙下一個。」
「要不要去看電影?」
「你買票我才要去。」
他笑了出來,「好,幾點去接你?」
「你的工作都忙完啦?」經過這小陣子的電話聯絡,她已經稍微知道一些他工作的性質以及分配方法。
她知道他跟另外兩個同事是為了挽回台灣市場才回來的,目前除了力拚百貨通路之外,一邊也為預備在情人節重新開張的旗艦店做最後準備。
因為之前服務員工都是人情招募,所以個個服務態度不佳導致客人不願意再度光臨,所以這次的員工都是由他跟另外一個叫艾琳的女同事一起面談,為了提高服務品質,也要求要有基本的外語能力。
而目前他在忙的就是情人節廣告的方式。
據說他傾向全部平面,打雜誌廣告與網路廣告,另外一個同事則趨向電視廣告,所以還要再商談。
他從來不會說自己今天工作多久,他只會說,今天接下來的時間都是我的。
「都OK了,直到明天早上之前,時間都是我自己的。」
方晚靜看了看手錶,「現在可以嗎?」
「好,你在哪?」
她跟他說了地點,陳宇揚要她等一下,他大概三十分鐘才能到。
將電話跟小筆記放回包包,她又走入捷運站,有冷氣,而且也不用買東西,她可以在這裡安心待到陳宇揚來為止──自從上星期送她回家後,他就對她展開了有點像是追求的聯絡。
每天兩三個簡訊,然後晚上一定會打電話給她,而且都固定在十點,說一些今天遇到的事情,幾天過去,她現在九點多就會開始看時鐘,而且也會把可能耽誤到十點的瑣事都先暫停下來。
星期天晚上,他們在學區附近的複合式餐飲店吃過一次飯,那次他們聊得很晚,她也終於知道他的工作性質。
誠實說來,很驚訝。
雖然他對她表白自己是陳宇揚的時候,她就有感覺他在美國的工作應該不錯,只是沒想到會這麼不錯。
寵愛珠寶的一級主管。
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這樣的位子有多好,但如果具象成月薪一萬美元,應該就很容易知道他過很好,何況,那只是底薪,不包括其他獎金,每當他負責的西歐區市場有斬獲時,他能獲得的獎金可以是薪水的三四倍。
他在曼哈頓的海港區有一層公寓,貸款買的,在寸土寸金的紐約市區有二十四坪大,站在陽台可以看到海港,附近街角就有超市,在去年拿到年度績效獎金後,他把房子付清了。
也因為這樣,她並不想跟他客氣。
不過說來也好笑,第一次他們吃飯當他發現她沒有跟他搶帳單的意思時,他居然看起來很開心。
她問他在高興什麼,他說他以為她會連頓飯都拒絕。
方晚靜當下立即笑出來──他富她窮是明顯不過的事實,吃飯看電影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小錢,她才不會跟他說,我自己付就可以了。
而且平心而論,她很相信他的紳士,也許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但至少他對她一直維持著剛好的距離。
她知道他喜歡她。
他會示好,可絕對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覺得他是昔日認識的那個大哥哥。
那樣的好脾氣……
手機鈴聲響起。
方晚靜連忙從包包拿出手機,「你到啦?」
「你在哪個出口?」
她忍不住好笑──他的車子在台北市繁忙的馬路,而她人在捷運站中,捷運站裡的移動絕對比大馬路上快,但他的紳士卻促使他要將車子開到離她最近的出口。
「你告訴我你的位置吧,我過去找你比較方便。」
從電影院出來,天色已經晚了。
電影是歐洲藝術片,講述真愛跨越距離的故事,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有點悶,不過方晚靜卻很喜歡。
而比起喜歡之餘,更多的是感動。
上次吃飯時,店裡的電視剛好播放到藝術電影節的新聞,她出神了一下,他還以為她不舒服,後來她才告訴他,自己一直很欣賞這位德國獨立導演的電影,尤其以比喻來替代男女主角說不出口的情話這點,總讓人心動,沒想到這次電影節居然邀到他最新的一部電影。
當時她只說到這裡,並沒有說要看還是什麼的,可陳宇揚卻悄悄弄到了套票,讓她經歷了兩個小時的感動。
「謝謝你。」
他笑了笑,「你喜歡就好。」
很真摯的語氣,沒有一點邀功的意思,她聽得出來,他很單純的因為討好了自己而高興。
「你會不會覺得這電影悶?」
「對我來說,電影是很悶,不過我在戲院裡不會覺得悶。」說完,意有所指的對著她微笑。
方晚靜一怔,懂了。
意思是,電影對他來說是很無趣,可是因為她在他旁邊,所以即使看著無聊的電影,他也覺得很開心。
這算甜言蜜語了吧。
但奇怪的是,以前對這種話語敬謝不敏的她居然感覺不錯,內心有種小小的得意跟小小的高興。
雖然他們之間這不知道算不算戀愛的戀愛溫溫吞吞,但也絕非原地踏步,他完全把恰到好處這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很多時候都是讓她覺得高興,但不會覺得被冒犯。
忍不住問:「你到底是追過很多女朋友,還是上過什麼求愛速成班?」
「都沒有。」
「真的?」
陳宇揚很誠懇的說:「真的。」
他沒有追過很多女朋友,都是女朋友追他,他也沒上過求愛速成班,但是當初那個幫他裡外大改造的房東女兒倒是在那幾個月中,跟他耳提面命了很多戀愛不可缺的因素跟不可犯的錯誤。
「但老實說,你一直給我身經百戰的感覺。」
他發出一個很驚訝的單音,「我給人的感覺這麼不誠懇啊?」
「不是誠不誠懇的問題,而是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得很好,就像我們為了藍寶石在餐廳碰面時,如果你一坐下就跟我說你是陳伯的兒子,我可能拿了寶石就跑,但如果你晚了幾天才告訴我你是陳伯的兒子,我又會覺得有種被欺騙感。」方晚靜很誠實的說出心中的感覺,「所以我才覺得你身經百戰。」
「沒有。」想了想,陳宇揚又補上三個字,「我保證。」
真的是保證,扣除一夜情,最多只有七八戰而已,但要說交往超過半年的,一隻手就可以數得完。
他之所以表現得當,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她許多,加上這些年來他也因為工作需要接受過一些人際關係訓練,所以他能將步驟調整在她可以接受的速度。
雖然他對她的某種障礙還是存在,可是他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確實在拉近──當他發簡訊時,她總是在十五分鐘內就回覆,也沒拒接過他的電話,然後指標性的意義在他前幾日約她吃飯。
不是為了還什麼寶石戒指,也不是借口敘舊,他很直接的跟她說,「我想跟你吃飯」,她只想了幾秒,就說好了。
即使是氣氛不怎麼樣的學區複合式餐廳──一直有人來外帶東西,老闆××套餐外帶的聲音始終沒停過,角落的電視在播著新聞,國內大事到休閒生活,總之,那是很不浪漫的地方,不過很幸運的因為新聞的關係,他知道她喜歡的作品來台參展的消息。
從電影院出來後,她臉上一直有著隱隱的笑意,他知道自己這次不只做對,還做得很對。
雖然方晚靜現在的生活有點辛苦,但她骨子裡其實還是昔日那個千金小姐,鋼琴,電影,繪畫,她喜歡藝術的感覺從來沒有停止過。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簡單吃了些東西後,他送她回家。
就在那棟破舊公寓的樓下,他跟她道了再見。
就像過去兩次一樣,他站在樓下,看著她進入大門,等待,直到她房間的燈光亮起,他才會離開。
然這次比較不一樣的是,燈光才剛剛亮起,他的電話就響了。
小女生的來電──仔細想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他,一切的不尋常讓他知道晚靜絕對不是要跟他說路上小心這種話。
「我問你……你知道我們家為什麼會變成一無所有嗎?」
「知道。」
「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大概。」陳宇揚選擇保守的說法,「不過基本上比較主要的問題,都沒有遺漏。」
他不可能不知道,因為他在乎。
自從六月在飯店發現那個小女侍就是方家大小姐後,他立刻去查了,從家財萬貫到一無所有的原因是替人作保。
那人是多年的好朋友,所以方先生不疑有他,沒想到卻因為這樣賠盡所有的存款以及家業,然最大的悲劇在於後來的交通意外,兩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公主一夕家變,成了孤兒。
「所以,我很討厭人家騙我,以前不喜歡,現在更討厭。」方晚靜的聲音透過電話,有種奇特的回音,「我不希望你騙我。」
「我不會騙你。」
「並不是蓄意才叫欺騙,不誠實也是欺騙。」
陳宇揚壓抑住內心的驚訝,盡量讓語氣如常,「怎麼突然這麼說?」
他跟恩惠還分手不完全──正式來說,他在預備追求晚靜前,就已經跟恩惠通過電話了,恩惠很驚訝,然後跟他說,回紐約時找她見個面吧,她也有些事情要告訴他,而且有些東西也需要兩人處理一下。
他跟恩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有個共識,在一起只是彼此需要,一旦其中有人想離開,說一聲,兩人可以還是好朋友,而他相信他們兩人都有這樣的智慧,證據就在於,恩惠的狗狗生病時,她會抱著狗狗找獸醫前男友看診,而前女友找他想要折扣珠寶時,他也從不會拒絕這個小忙。
世界就這麼小,沒必要當不成情人就得當仇人──這是他跟恩惠最合得來的共識。
而之所以說分手不完全的原因是,他六月回台灣後,中間只去了香港一趟,而他認為分手不是彼此OK就算,至少他公寓中恩惠的東西要拿給她,他一些在她那裡的衣服也得拿回來。這是他對恩惠的尊重。
也許有人覺得他們的這樣感情不叫感情,但無論如何,花在彼此身上的時間都是真的。
他想跟恩惠再見一次面,交還鑰匙,然後好好的說一句謝謝。
「你喜歡我對不對?」
「……對。」
「現在算是在追求我對不對?」
「……對。」
「但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要牽我的手?」
不過才晚上九點多,學區的路邊其實很吵雜,但小女生透過電話傳來的聲音卻字字有力。
「雖然我不喜歡一切都太快,但是這樣的客氣還是有問題的,你會記得我想看的電影,會想辦法弄到其實早就預售完畢的票,會每天不厭其煩的傳好幾次簡訊給我,甚至會開車在大馬路上繞圈到我最方便的捷運出口,可是為什麼沒想過要牽我的手?」方晚靜的聲音很平靜,也很疑惑,「我覺得很奇怪,真正的喜歡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
陳宇揚再度深吸一口氣──永遠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覺,即使她只有十九歲也一樣。
昨天道夫在視訊會議上要他們其中一人先帶著正式文件回紐約時,想到來回舟車辛苦,三人還互相推托了一下,後來幼稚的猜拳決定,陶比連戰皆敗,於是決定由他代表下周回美,現在看來,他得去跟陶比爭取這個機會了。
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先安撫好小女生──雖然她已經開宗明義說最討厭人家騙她,但過去的感情經驗告訴他,女生心裡不舒服時,需要的是安撫,而不是實話。
他應該安撫她。
應該安撫她。
但奇怪的是,明明清楚應該安撫她,可他內心卻浮現出另外一種想法,相對於她內心的疑慮,其實他也十分不安。
而就在他真的考慮清楚之前,話語已經脫口而出,「我只是覺得,在有結論之前,不應該輕易對你做什麼。」
「什麼結論?」
「我在台灣只是暫時,我其實負責的是一直是西歐市場,這次會派我回台灣,只是因為上次合約出現一點認知上的問題,總裁覺得派一個懂華文的員工來可以避免相同的錯誤,而這是進軍亞洲的第一步,等台灣市場穩定後,我會開始香港台灣兩地跑,等香港也穩定,新的負責人來接手之後,我就回紐約了。」
「嗯……」
「如果開始,我就會想要繼續,可是時差十二小時的兩個人,要怎麼延續感情,晚靜,我對你有好感是事實,我想接近你也是事實,但你才十九歲,這樣做對你是好還是不好,其實我很猶豫。」
「那你就不該再打電話給我了。」
「晚靜……」
「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發脾氣,我只是說出一個我覺得比較好的方法,我們只吃過幾次飯,幾個電話,現在冷下來,對誰都不會有太大的損失,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奇怪,方法是可以想的,何必把話說得這樣絕,可是我告訴你,這一兩年的生活,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太過天真,天真的結果會讓自己陷於萬劫不復。」
方晚靜頓了頓,「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感情一定會有好結果,但面對一個猶豫的對象,那我幾乎可以說好結果的可能性太低,我討厭說謊,也討厭『也許』、『或者』、『說不定』這類的假設,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得到的,跟我手上抓得到的,如果你的思慮讓你猶豫,那我們就不要聯絡了,這樣子對你對我都比較好。」
掛上電話,方晚靜往床上一倒,只覺得有點虛脫。
自從跟他相認以來,其實都一直很累,因為她的內心總同時有很多想法在彼此衝擊。
誠實來說,她並不像外表表現得那樣無所謂。
陳宇揚是個好人,對她小心翼翼,溫柔有加,只是跟這個好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無法控制的會想起昔日的奢華生活,而當她回歸到現實時,那樣的反差總令她感到空虛與無助。
雖然公主變平民並不是她的錯,但其實她還是很難過──無論是心理上,或者實質上的,而當他們的對話偶爾講到過去,她內心都會有種難言的失落,因為她現在的生活對她來說,就只是單純的生活,最喜歡的藝術以及音樂對她來說好像上輩子般的遙遠。
她很久沒彈琴了,因為沒鋼琴好彈,也很久沒去美術館,因為假日她要讀書,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去法國念藝術,但結果因為現實層面,她念的是對將來有幫助的秘書管理。
她很努力的務實,所以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虛幻的詞彙。
他既然不能肯定,她就不會也不願意冒險,在投資時間之前先踩住煞車,對她來說才是安全的。
也許是因為這陣子總是想很多的關係,所以即使還沒開始工作,也總有一種奇怪的疲累感。
今天對她來說有點長。
方晚靜翻了個身,驀的,電話又響了。
原以為是陳宇揚,但看看手機卻沒有來電顯示,狐疑的打開蓋子,聽到的是十幾天沒聽到的,晨曦的聲音。
她那在美國做另類工讀的寶貝妹妹終於記得要打電話回家了。
「是我。」方晨曦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開心,「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她有,她有。
於是她拋下陳宇揚,問起晨曦好不好,只是沒多久,她還是又想起了──怎麼會這樣,他們明明什麼都還沒有,她就有點掛念他了,萬一幾天之後,他的樣子沒淡去反而更明顯怎麼辦?
不行,她一定是因為沒有工作才會有時間想東想西,她決定明天繼續努力找工作,只要生活忙碌,自然就不會想太多。
懷著這樣的想法,方晚靜在一整天的心情反覆之後,終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