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和尚,能自燈火照耀的亮處,遽而降落兩丈有餘的石室中來,而不觸及地上平躺著的人,這份造詣,卻已非比平見了!
其中一個僧人,熟練地一把抄起地上的朱漆酒葫蘆,拔開葫蘆塞子,一言不發,按在酒怪的嘴邊。
衝鼻一陳酒香,使酒怪饞涎欲滴地張開嘴來……
那僧人一面俯身倒酒,一面嘲笑說道:
「夜半三更,鬼叫神嚎地嚷著要酒喝,當真是個最令人討厭的客人!」
聽說夜半更深,展寧心存旁鶩地接口問道:
「當真的,現在什麼時候了?」
「丑寅之交,快天亮了!」
另一個僧人設好氣的答完這一句,發現開言問話的竟是展寧,不禁奇一笑道:
「啊?是展小施主清醒過來了麼?是不是你睡得過份長久,腹中肌餓了呢?」
展寧摸不清言外之意,點頭說道:「正是又饑又渴,請大師父幫幫忙!」
那和尚詭笑連聲,打竹籃中取出水囊,就在展寧嘴邊灌了幾口……
隨手端過竹籃中的飯菜,一匙一匙的餵進展寧的嘴裡……
自顧呵呵一笑道:
「展少俠偷學了三招天羅拳,早就擺出八面威風來,伸手打死我少林寺一位紅衣上座,現在又如何,我和尚要不可憐你,準得使你成為餓死的冤魂!」
話完後又冷笑聲聲,手上的湯匙,也加重份量邁進展寧嘴中來……
似有滿懷冤氣,要打那一隻湯匙上發作出來!
展寧飢腸轆轆,逆來順受,不打算理會這許多!
就像一個等待喂哺的孩子,一口一口的嚥下肚去……
酒怪可就不然了,一仰頭,推開餵在嘴邊的葫蘆,大聲罵道:
「狗頭賊禿驢,老子們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到頭來,還要受你們這些王八羔子的航髒氣麼?誰叫你們賣身投靠,要來聽賀天龍的差遺使喚,賀老頭也不敢使我這小兄弟去死,你二人俯首貼耳便了,還要嘮叨個屁!」
那僧人哪能受得這些,一匙飯在展寧嘴裡,站起身來戟指回罵道:
「臭要飯的,你不要極惡窮凶,佛爺只不過一本善念,讓你兩個孽障落個不死而已,現在我說不喂說不喂,掌一揚,說要超度你們上……」
未容他把話罵完,嘟的一聲奇響響起……
一把湯匙,加上一口飯粒,打展寧口裡挾勁噴了出來……
那僧人自顧罵得盡興,焉能防能有此一招?
湯匙與飯粒,恰恰噴得他滿頭滿臉……
他猝不及防,雙手捧著一如火灼的頭,殺豬般嚎叫起來雙足更是狂跳不已!
這一來,可把上下的人等全給驚動了!
當頂的洞口,該現一片火光,又有兩個僧人舉火縱下坑來……
響起一片慰問與惶然驚叫之聲——
借這一片火光,酒怪一轉臉,可將展寧適才的成績看清楚了——
那個嗔念不盡的和尚,此刻正滿臉鮮血淋淋……
鼻樑上,被湯匙打出一道血糟,血流如注……
一粒一粒的大米飯拉,硬生生夾進他的面皮裡去,活像個大麻子!
一個和尚駭然搖頭道:」受制還要行兇,這真是極惡難改,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酒怪耳聽惡言,大怒道:
「像你們這般嗔念不止的佛門中人,別說是施以薄態,就是斬盡殺絕也是活該!滾不滾?不滾,老叫化還要賞你一道……」
話音一落,作勢就要張口……
有了前車之舉,僧人們哪敢領略一口酒……
簇擁著那個面帶重傷的和尚,點足竄出了洞口……
咚地一響——
又將洞口嚴嚴閉住!
石室中,又恢復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
酒怪幽幽一歎,垂下頭來道:
「這一來,無人敢來送茶送飯不說,要飯的酒怪也要熬煎一番了!」
展寧卻是一心記掛著,適才酒怪說話半截的下文,急急說道:
「老哥哥,方纔你說有人來過這石室,誰能有此七巧法?」
酒怪嘿了一聲笑道:
「許多事,說巧也說真巧,巧得令人難以置信,至於這件事麼,說穿了一文也不值,適才老叫化向你說了一個『學』字,我只不過因為耳聞目染,向白翔老兒偷學得一鱗半爪而已,沒什麼稀奇,不值得稱道,更不值得標榜!哈哈!哈哈!」
展寧焦急的心意,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似怒還笑道:
「你怎不開門見山,說得爽爽氣氣些?……」
酒怪見他悲懷盡失,怪聲一笑道:
「咦,你是一個聰明人,未必捕風捉影,也惴摸不出一輪半廓?」
展寧苦笑道: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叫我猜誰?想誰?……」
意念湍飛不已,喃喃卻在自我算計道:
「按說呢?白老前輩與鳳姑娘最有可能,但是,我明明看到鳳姑娘負氣而去,白老前輩也接踵而去了的,未必他二人打半途折回來?慢說逍遙先生急切要趕回堯龍山煉丹,如果真是他折了回來,為什麼要等到明夜下手搭救?真下太不合乎情理了……」
酒怪哈哈大笑道:
「不錯!不錯!思維縝密!條理分明!嗯,下面呢?……」
「第二個可能就算賀芷青了,若是她有心父女翻臉,似也用不著等到明天,再者,我極有自信,相信她至今並不知情,否則她早就該採取行動了!」
「嗯,有見地!下面呢?……」
展寧任恁枯腸搜遍,似也找不出另外一線曙光赤……
頻頻搖頭中,苦笑道:
「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沒有了嗎?」
展寧怒急恨生,偏臉咬牙道:
「老哥哥你究竟說不說,往下再要賣關子,恕我就要百口不聲了!」
酒怪呵呵笑道:
「誰叫你盡在你熟識的人群中打圈子,為什麼不想想老哥哥我呢?適才是說過向那白翔老兒學得一鱗半爪來了麼?」
展賭氣不出聲……
酒怪逕自又說道:
「在堯龍山,我取定一顆猴頭血三七,此藥的用途,想必你是知道了的?」
展寧仍然不吭聲……
酒怪笑道:
「江湖朋友講究情感義氣,老叫化為那一顆靈藥,幾乎喪失了一條老命,五台雙僧也是性情中人,他等聞知我有浙東之行,他二人能袖手旁觀嗎?」
展寧心中一動,別過頭來道:
「這樣說來,是這五台雙僧來過這間石室了嘍?」酒怪急忙辯道:
「不是,來到這間石室中的,只有瘦和尚一個,胖和尚留在上面把風呢!」
「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夜裡,約莫也在相交在時分!」
展寧熟思須臾,也報以一聲怪笑:
「老哥哥有心來安慰我,信口編造這樣一個故事來,諒必你自以為天衣無縫了的,殊不知漏洞百出,使人真要笑掉在牙!哈哈,哈哈!」
酒怪心弦一顫,奇道:
「什麼?漏洞百出?什麼漏洞?」
展寧冷笑道:「當然漏洞百出嘍,首先我要請問你,這座關帝廟縱然不能算是天羅地網,虎穴龍潭!五台雙僧能將近百少林和尚視如無物,運自揭開頭頂的鋼板,落下到這石室中來?再說,他二人既無未卜先知的神通,又怎能得知我倆受制被擒了呢?笑話!荒唐!」
酒怪脫口笑道:「吮!有道理!有道理!可惜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展寧面含傲然的冷笑,默不出聲!
灑怪呵呵笑道:
「你對五室雙僧懂得太少了!以他二人的身手,少林掌門人許能與他一別苗頭,至於七大紅衣上座,縱然聯手合圍,也只能打一個平手……」
展寧反唇相譏道:
「縱然如此,也不能來到關帝廟,如入無人之境呀?」
酒怪笑道:
「這就是人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地方了!請問,明處既是難以硬闖,暗中來探個動靜,誰又能阻擋得了?何況少林掌門人不在此處,紅衣上座礙於輩份,勢不可能親自把守在這石室洞外,剩下幾個少林門中中的二代弟子,五台雙僧當然能將他等視為無物,如入無人之境了!」
眼看展寧並無強辨跡象,繼續又說道:
「再答覆你未卜先知的問題,這更是簡單不過,他二人只要是來到了仙霞嶺,未必不能眼看四方耳聽八面?一眼看見關帝廟的恁般氣勢,難道就沒有半點疑心麼?」
展寧微微笑道:「算你老哥哥巧言令色,把我的第一點搪塞過去了,現在,我再指出一個漏洞來,我看你如何巧辨法?」
「你說!」
「五台雙僧,既是已然來到了這間石室,怎地不替我倆割開束縛?同時脫困而去不是簡單得多?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哈哈,答覆這個問題極其簡單不過……」酒怪手腳一動,發生一片乾澀的聲響來,笑道:「小子,你知道捆住我倆四肢的,這是什麼物什?」
「什麼東西?」展寧當真迷惑了。
「賀天龍居心惡毒無比,不用鐵,不用鋼,用上這樣兩條經煉製過了的豹筋,這物什遇鋼則柔,你想瘦和尚手無寶刀,不是一籌莫展了嗎?」
展寧點頭又道:
「還有一點使人費解之處,你三人既是同路出川入浙,怎能忽然分了先後,竟安排的恁般神奇呢?」
酒怪笑了,笑聲滿得意的成份,說道:
「這是分作兩點來證明,一則呢,因為瘦和尚大病初癒無法及時上道起路,我要飯的有了半月之約的諾言,又必須及早窮於奔波,所以不得不訂下個分批東來的期約,再則呢似乎這就有個名堂了!」
「什麼名堂?」
「就因為賀天龍為是一個等閒的對手,老叫化布了個一台兩戲,一舉二得的辦法,這一手,是我向逍遙老兒學來的,現在不是排上用場了嗎?」
展寧歡然一笑道:
「說得恁般頭頭是道,似乎不容我不信了,適才你又曾說過,明晚將有『兩路人馬會仙霞』,這兩路人馬又哪裡來的?」
酒怪冷哼一聲道:
「小子,你以為老哥哥孑然一身,又是好欺侮的麼,以我叫化子徒子徒孫之多,佔地幅員之廣,他們什麼地獄谷、賀家堡,真有大巫與小巫之別了,只是這樣一來,彼此間的梁子,卻是結定了的!」
展寧頓有所悟了,笑道:
「老哥哥說的敢情是丐幫的力量,那麼,還有一路人馬呢?誰?」
酒怪嘻聲一收,喝道:
「這一著,我就不知道將來的結果如何了,不過,我的出發點是不要捨近求遠,即刻要解決你的現實問題,也許一子錯,滿盤輸,鑄成了一宗大錯來……」
展寧玲瓏心巧,焉能聽不出他言外之意來,愕然反問:
「求救子蘭娘母女去了?」
「錯了!」酒怪訕然笑道:「不是藍娘,只是賀芷青!」
「你要她到關帝廟來?」
酒怪笑道:
「倒是希望她不必來此,如果她經懷玉山,追上九官山去,這倒是一條我等急需的捷徑,至於她聽話不聽話,我就不得而知了!」
展寧搖頭一歎道:
「亡羊補牢,除了這,又有什麼良方上策呢?」
語聲一轉而堅決道:
「報仇與雪恨,是我矢志不二的素願,鄔金鳳和賀芷青同是地獄谷主親生之女,我展寧既不欲騙情感而虛於委蛇,當然還是敬鬼神而遠之為宜,老哥哥你道是不是?」
「當然是的!」
展寧接口又說道:
「設若賀芷青依言奪得那方碧玉回來,我縱然仍是一本破經,我行我素,但,欠下她一椿情感債來,又怎能予以補償呢?我豈不變成一個負義的人了麼?」
酒怪搖頭苦笑道:
「算了!不要說了!我也曾想到此舉有欠高明,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往後的事,也許要使你焦頭爛額,但是,我相信較比你痛哭流涕積極,也較比任我倆我束手待斃要強是不?」
一言反質,說得展寧啞口無言!
確實,除了恁般亡羊補牢,又有什麼辦法呢?
展寧無話可說了,仰望著當項的鋼板只出神……
意念無盡無休,湍飛的老遠……老遠……
沉靜。
暗黑的一間石室中,響起酒怪的,由緩而急的鼻鼾聲。
緩慢處,一如小溪流水,抑揚有致!
緊張時,彷彿浪濤洶湧,驟雨狂風!
展寧難禁這股擾人的氣氛,搖頭暗自嘲笑一聲,開口叫道:
「老哥哥,老哥哥,你怎能說睡就睡呢?」
酒怪打夢中驚醒過來,含糊問道:
「什麼事?吮?……」
展寧笑道:
「老哥哥這個臨事無催,胸懷坦蕩的心襟,真令我五體投地,學也學不到呢!」
酒怪莫可奈何地道:
「別說好聽的了,除了睡,我又有什麼辦法?」
展寧即興一念道:
「浮生難得半日閒,借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我教你學那天羅三招不好?」
酒怪手腳同時一舒,笑道:
「手腳全都動彈不得,學招學式,辦得到嗎?」
「我將心法與要領傳授子你,熟能生巧。一俟脫得困去,面對那賀天龍小試牛刀,不就令他膛目乍舌,而刮目相看了呢?」
酒怪咧嘴一嘻道:
「使得!使得!老叫化因禍得福,我也就用不著昏睡沉沉了!」
一種別開生面的武功傳授,就這樣施展來……
寂寞的月光,終於在武功琢磨打發過去!
暗中無日月,也不知過了多久……
酒怪耳聰目明,驀地,歡然大叫到:
「來了!來了!」
展寧茫然一掉頭,奇道:
「什麼來了?恁般鬼喊叫的?」
「咦,不是你有心急於脫困麼?你聽,我們的朋友來了!」
展寧屏息凝神,放長耳朵來聽……
果然,鼎沸的人聲紛紛沓沓……
足音,更是紛沓不絕……
由遠而近,似已到了頭頂!
鋼鐵交鳴,加上掌勁破空有聲……
叫喊喧囂絕於耳!
驀地,頭頂的鋼板被人移開了,一片火光強烈地照射下來……
火光照耀中,有一人狂笑不止,飄身落到石室中來……
展寧一眼看得真切,猛一楞神,駭然又閉上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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