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掣肘,展寧猛然驚身回頭——
自己身後,可不真是站著一個人?
這人,何時潛來身後,自己竟然茫無所知,真可是懵懂之及!
來人約在四旬開外,生得五短身材,紅臉皮,酒糟鼻子,一頭蓬亂頭髮,穿著一件齊膝破罩鐘,手捧一個朱漆酒葫蘆,形象滑稽突涕!
此刻也笑瞇瞇地瞪著一雙水泡子眼,拍手一笑道:
「怎麼?你小子連那震驚寰宇的地獄谷主也全然了無怕意,未必怕我這個沿街托缽的窮叫花子?再說,你眼睜睜地盯住我,難道我的一張鬼臉,比那地獄谷主的一雙女兒還要好看?哈哈!」
展寧眼看來人了無惡意,遂一指地上屍體,問道:
「這些屍,全是您的傑作?」
「小意思!燭意思!」
老叫化說到此處,嘻然又叫道:
「老要飯若不拿出行動表現來,你娃娃一發火,我豈不也要落個五嶽朝天?」
「什麼叫做五嶽朝天?」
叫化子用手一指地上的死屍,咧嘴大笑道:
「你看,這不就是五嶽朝天!」
展寧被他愚弄的啼笑皆難,訕然一笑道:
「您老這番說法,當真委屈我了,我幾曾不分青紅皂白,與人動過手來?」
叫化子雙眼一翻,佯叱道:
「委屈了你?那五台雙僧不是你唆使金鳳鬼女打傷的?」提起五台雙僧,展寧心弦一緊道:
「五台雙僧當前怎麼樣了?」
老叫化頓然斂笑搖頭道:
「瘦和尚中了一記『地羅掌』,至今尚在輾轉呼號之中,是我看他叫得可憐,老要飯的也不至長途奔波,起上這場熱鬧看了!」
面含委屈,一口氣說到此處,倏地,蹬眼又喝道:
「展寧娃娃,當真你不認得我這老要飯的?」
展寧心念電轉,幾番忖度,脫口喜呼道:
「您老可就是丐幫二老之一的……酒仙,韋老前輩?」
「不,不是「酒仙」,我是『酒怪』!」
展寧忍俊不禁,又不敢當面笑出聲來……
上前恭身一揖,叫了聲:「晚輩展寧,叩見韋老前輩!」
酒怪一咧滿口黃牙,嘻道:
「唔,骯髒!骯髒!」
展寧駭然抬頭道:
「什麼?骯髒?……」
酒怪率直地,叫道:
「這種稱呼,入耳真是骯髒無比!」
展寧正了正身子,訕笑道:
「那……要我怎生稱呼您呢?」
酒怪哈哈大笑道:「嘍,老頭子!老叫化!老酒蟲!老怪物!樣樣全得!要叫得親熱些,好聽些,稱呼我一聲『老哥哥』最好!」
「這個,晚輩不敢!」
「不敢?你真的不敢?」酒怪一瞥滿臉正經的展寧,擺手一拂道:
「不敢就罷!你小子走你的陽關道,老叫化自己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倆,互不相干!」
話完嘴一嘟,逕自咕噥道:
「展雄飛名震華中,夠得上是條磊落光明的漢子,怎麼生出來的兒子,卻是恁般腐枯、寒酸,只怪我叫化瞎了眼,找錯主兒了!呸!」
真的呸出一口濃痰!
梯梯拖拖地,轉身走去!
展寧不願開罪一個任性而率直的人,追上前來,叫道:
「老前輩,您請慢走!」
酒怪霍然一轉頭,呸道:
「什麼?又是『老前輩』?呸!」
展寧萬不得已,疾步追上前來叫道:
「老哥哥!我就叫你『老哥哥』,請你留步成不成?」
酒怪止步回身,展顏哂道:
「這不結了?展寧娃娃,傷可知道何以老要飯的要守候你這老半天,何以一心固執與你平輩論交呢?」
「是呀,我真也迷惑不解哩……」
酒怪哈哈笑道:
「老實說,我是尊重你。」
「尊重?」展寧駭然變色,「這句話太以嚴重了,我一介黃口孺子,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您這一流好手尊重的地方?」
「怎麼沒有?」酒怪陡地一正面色道:「我行將六旬的人了,縱然人稱我『怪物』,可也不能有眼無珠呀!」
眼看展寧仍然難以置信,接口又叫道:
「你面對那地獄谷主,威武而不屈!絕世美人當前,明智而不移!拒絕括蒼出的盛情邀請,足可當得『富貴不能淫』五個字。而且獨自去闖那地獄谷,這份超人的膽識與品格,豈是東施效顰的人,所能摸捻得了的?」
展寧搖搖頭,苦笑道:
「老哥哥過份褒獎予我!我此刻正心如亂麻一團,頭緒全無呢!」
酒怪叱牙一笑道:
「據我所知,你此刻所選擇的一條路,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正途,正因為此,老叫化有心要護送你到堯龍山去!」
「怎麼?怎知道我要去堯龍山?」
酒怪色露神秘,拍手一笑道:
「難道你否認要去堯龍山?不要去找逍遙先生求教去的麼?」
這一來,展寧真個駭然了!
萬分不解地,存心試探道:
「既是恁殷說來,當然你也知道我前去堯龍山的本意嘍?」
「唔,八九不離十!」
展寧不驚不小,意似難信地,苦澀一笑道:
「我倒想聽聽……」
「真的要聽?」
「真的!」
酒怪一聳酒糟鼻子,故意清掃一下喉嚨,怪聲喝道;
「雲中雁、百丈淵,瑞氣萬縷降神仙……哎呀!多啦,多啦!最後的兩句,好像是什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對不?」
展寧幾乎一字一驚,一待酒怪把話說完,奇然叫道:
「老哥哥,你怎麼知道的?
酒怪故出奇怪,神秘一聲道:
「咦?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我親口?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否認聲中,急的頓足捶頭!
似是玩笑開的夠了,酒怪搖手制止道:
「小子,用不著緊張,你知,未必你不敢見信老哥哥我知?」
展寧意有不釋,攢眉問道:
「我在奇怪,你是怎生知道了的?」
酒怪捧著酒葫蘆,咕嘟灌了一口酒,一擦嘴唇道:
「沒什麼困惑難解的,就像方纔你一直詠吟不絕,哪一句我聽不真切?再說,你在羊角噴琢磨終宵,不也是口中唸唸有詞麼?」
展寧駭然亡魂,驚叫道:
「怎麼?羊角噴您也在?」
酒怪點頭笑道:
「在後窗窺伺你的,只有我老叫化一人,潛在前窗的,就是那兩個妞兒了!」
展寧臉色遞交,頓足叫道:
「這樣說,這幾句詞兒,也被他倆聽去了嘍?」
酒怪笑道:
「這,就很難說了,依老叫化的看法。縱然給她倆聽去,也無關緊要!」
「這,怎麼說了?」
「咦,你小子自負靈犀通達,望著這幾句詞兒,不也是滿頭漿糊麼?」
「危險!危險!話不是這樣說的,不是這樣說的!」
展寧一口氣逕自說到這裡,霍然一抬頭,急道:
「老哥哥,現在我該怎麼辦?」
酒怪一直食指道:
「一條路,走!趕緊去找逍遙先生!」
展寧環掃一瞥滿地狼藉的死屍,一眼觸及地上橫七豎八的黑布蓮花幡,詫聲問道:
「老哥哥,這蓮花幡,敢情還有什麼蹊蹺不成?」
「小子,你閃開!」
展寧耳聽這聲斷喝,茫然不知個中玄虛,提身暴退三丈!
老叫化,一步來在屍身狼藉的當場,謹慎而小心地,舉起一面黑布蓮花幡……
衝著展寧露齒一哂,叫了聲:「看清楚了!」用勁一蕩蓮花幡……
黑砂隨風飄起,冉冉飄下塵埃……
展寧返知有此!駭然叫道:
「這,這是什麼?」
酒怪似也不敢觸及黑砂,驚身閃在一邊,哈哈大笑道:
「這黑砂名叫『離心散』,只要它一觸及肌膚,即可使人暫時迷失本性,真個是狠毒無比!」
展寧駭然一吐舌頭!
老叫化一舉手中的蓮花幡,大聲又道:
「展寧!你再看清楚!」
不知酒怪在幡後動了什麼手腳,但聽得「嚓」地一聲——
維緊五綹黑布的一朵血蓮花,竟然脫體,四散向前暴射開來……
蓮瓣臨空,片片化成紅色細瓣,隨風飄揚……
在烈日炎炎映照下,鮮艷無倫!
不待展寧啟齒,酒怪將蓮花幡一擲老遠,瞇眼一笑道:
「這落紅繽紛也有個名堂,它叫做『亡魂鶴頂紅』只要有一點落上肌膚,必無幸理!小子,你再看看這個!」
俯身地地上拾起一宗物什來……
長短不足盈尺,爪尖發射著青麼閃光!
烏黑閃亮,好不怕人!
酒怪為求表演逼真,相準一具遠在兩丈以外的屍體,屈臂一投……再一縮……
眼看那鬼爪落在屍體的頭顱上了,藉酒怪縮臂一彈之力,-卻又硬生生蹦了回來!
再看地上的屍體,刻已腦漿進裂,血肉模糊……
酒經手中的細柬一收,將那佛手形的東西,掣在手中笑道:
「這就是地谷獄主三寶之一的『五毒鬼爪』,你小子親眼看至這些,躺在那地獄谷口,頭顱被抓向稀爛之謎,也就不足為奇了!」
展寧駭然其所云,瞠目無聲……
酒怪似是一切交代完了,一拉展寧說道:
「地獄谷遽爾損失了十餘之眾,勢必真要捲土重來,我倆即速避開此地正經!」
拉起展寧就走,直奔綦武官道而去!
展寧心有餘悸,發足前奔中,愕然笑道:
「若非老哥哥提醒,我展寧雖曾亡命闖出地獄谷,確還懵然無知,不知還有足以令人致命的鬼谷三寶呢?……」
酒怪一斂嘻容,幽聲一歎道:
「地獄谷的致命三寶固然惡毒無匹,但,這究竟是明槍容易躲,只要你我處處謹慎小心,不難提防戒備,尚有那看不見的陰毒算計呢!」
「難道地獄谷還有更厲害的毒物?」
酒怪滿頭亂髮頻頻,搖頭道:
「我不是說的地獄谷,我是說那賀天龍……」
展寧頓然一驚道:
「真是誠如地獄谷主所說,賀天龍是個面善心惡的偽君子麼?」
酒怪點頭笑道:
「地獄谷主一生刻薄,這兩句話倒是出於肺腑,本乎天良之言!」
展寧默然沉吟有頃,仰臉喃喃說道:
「我與那賀天龍無嫌無隙,而且同是地獄谷主誓不兩立的人,相信他不致算計到我的頭上來,是不是?但願如此!展寧,防人之心卻是不可少的!」
話天可大亮了,埋頭狂奔在綦武道上!……
專撿荒僻無人之區,展開腳程,宛如淡煙兩道,滾滾西去!
饑餐渴飲,夜宿曉行!
兩關相處下來,白髮毛頭,成了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
過南川、走綦江。出川入黔,終於來到了貴州省境!
貴州——是著名的「地無三里平」,入眼儘是岡巒重疊,翠嶺含煙,古木僳,萬笏千鬟!
蠻煙瘴雨,儘是一片洪荒景象!
連天奔走,展寧早已疲最不堪,隨著酒怪攀屋越崖:早已滿身大汗,喘息如牛……
酒怪關懷地一瞥展寧,嘻然咧嘴道:
「走不動了麼?再耽誤,今夜就趕不上堯龍山了!」
提起堯龍山,展寧心神一震,油然激起無比的勇氣!
抬頭一望那即將西墜的落日,毅然一咬牙道:
「好吧!免得夜長夢多,老哥哥,趕到堯龍再說!」
平原路盡,前面來在一處蔓草荒姻的棧道幽壑!
赫然一塊木牌在道邊,上寫十二個大字:
此道凶物傷人
商旅繞道行走
展寧觸目驚心,暗忖:凶物?什麼凶物?
酒怪眼看展寧面帶猶豫,露齒一哂道:
「你心存『懼』意了麼?乾脆!咱們改道就是!」
「改道?」展寧一把拉住酒怪,又道:「請你先說明,改道將要怎生走法?」
酒怪哈地一笑道:
「由此地到堯龍山,至多尚有五十里不足,若要繞道松過分,走花秋坪,勢必要加上百里途程,今夜,就不能上山了!」
展寧默然忖度有傾,說道:
「老哥哥,今夜,我倆不必上山了!」
事出意外,酒怪奇道:
「什麼道理?」
展寧微微一笑道:
「我與那逍遙先生素無一面之識,何況更是有所求而來,以這般夤夜登山,不嫌太以唐突了麼?」
酒怪一面點頭,卻又打趣說道:
「任你的天花亂墜,本意還是那兩個字——改道!
「不然!」
展寧手指木牌,反問道:
「老哥哥,你怕不怕這傷人的凶物?」
酒怪細眼陡睜,放聲喝道:
「你小子不要賣關子,更不要使用什麼激將之法,或留或一走,只要你拿定一個主意,老叫化決不哼半個『不』字!」
展寧豪氣頓生,抬臉傲然道:
「那我倒要看看,這足以傷人的凶物,較之地獄谷的一干鬼卒何如!」
「這不正合我意了嗎?何必要多此一番嘮叨?」
話完,說了聲「走!」,領先超過示警的路牌,揚長向裡走去……
展寧不甘落後,趨前走個並肩……
這條蔓革荒徑,似已久斷人煙,一路行來,極目枯稿一片
頓飯光景,深入了幾近十里左右。棧道幽靜如常,哪有什麼撩人的響動?
展寧含笑一偏臉,道:
「老哥哥,怎地一無動靜?敢情那一方木牌,是故意聳人聽聞的麼?」
酒怪一瞥行將西墜的太陽,笑道:
「管它!我倆既有為民除害之心,守它一個通宵,又有何妨?」
手指道右的一方巨石,又道:
「與其陡勞精神,不如憩息片刻再說!」
展寧無可無不可,隨著老叫化相偕下身來……
酒怪探手入懷,摸出兩粒碧綠藥丸,吶一粒在展寧口中,笑道:
「叫化子一身之外別無長物,但深入這蠻風瘴雨之區,若先服下抗毒藥丸,那虐蚊與蠱毒,就不足防患了!」
說著說著,一舉手中的朱漆酒葫蘆!……
幌得一幌,變色大嚎道:
「哎呀!糟!糟!指望今夜起上堯龍山,去叨擾逍遙老兒一壺酒,詎料在此地平白耽誤一宿,我此刻壺中點滴無存,浸浸長夜,叫我如何過得……」
酒怪面色幾變,慣常的嘻麼消失盡罄!……
展寧有心打趣幾句,話到唇邊,基子同情與不忍,又硬給縮了回來……
似是想到什麼,展顏一笑道:
「老哥哥,我倒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力法來了!」
「什麼辦法?快說!」迫不急待地。
展寧笑道:
「堯龍山近在咫尺,老哥哥的腳程奇快,趕緊去滿上一葫蘆酒,順便梢個口信給逍遙先生,免得我倆明晨撲空不好?」
「你一個人留在這凶物出設的僻嶺山區?」
眼看展寧含笑直點頭,酒怪接口大叫道:
「不好!不好!這個主意不好!」
展寧雙手一攤道:
「這樣既然不好,那我就別無良法了!」
酒怪忐忑難定中,倏興一念道:
「小子適才我倆經過一處小鎮集,叫做什麼?……土台?」
「不錯!」
「土台離此約莫三十里,你就陪我走一趟吧?」
怏求之情,溢於言表!
展寧打量一瞥暮色,苦笑道:
「我萬不慣於翻山越澗,老哥哥何必拖累我走這一程,再說,你的腳下奇速,不需半個時刻足可往返,讓我在這裡守候便是!」
「我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既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生公子,一個人曾獨闖過凶險萬端的地獄鬼谷,幾曾怕過誰來,真是你多慮的了!」
眼看酒怪趑趄不定,又敦促道:
「及早走吧!乘夕陽未落,趕路也要方便些!」
酒怪忖量有頃,毅然道:
「這樣吧!你走出這棧道以外,在那示警本牌之處等我,如何?」
展寧情知這是老叫化善意關懷,微笑道:
「我在此處暫息片刻,然後踱出棧道也就是了!你早去早回,即刻走吧!」
酒怪應得一聲:「好」,提步狂奔而去……
展寧瞥著那一閃即失的人影,嘴角漂起微微的笑意……
望一限彩霞滿佈的瑰麗日色,啟跟又對週遭打量起來……看看,瞥瞥,倏地——
眼神忽地定止住了!
惑然暗忖道:咦?這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