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上) 第五章
    清幽的樂聲又再次迴盪在夜空。

    這是第九首樂曲了。

    在無間,是沒有日夜的。

    時間,在這兒完全沒有意義,但她仍忍不住以他吹奏樂曲的次數為記。每隔一陣子,他總會在那平台上,拿出那黑管,吹奏優美的音律。

    自從他給了她蟠桃之後,他就解開了設在房間外的禁制。

    奇怪的是,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上界受罰,他甚至讓那黑貓留在這裡。

    她把他的仁慈當成是希望,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但她依然在每回醒來時,到小樓那兒跪著求他;除了吹奏樂曲之外,他吃睡、做事皆在小樓。

    在那次之後,他幾乎不再回應她說的話,可每回她累到睡著時,他都會將她抱回床上。

    她知道是他,她問過魅童。

    這兒,除了他和那些來去無蹤的魅童,完全沒有旁人,而魅童,都如十歲孩童一般。

    他們總共有三個,每一個,都有著蒼白的臉,烏黑的大眼,青衣白襪黑鞋,長長的發紮成了髻,來去無蹤。

    她試著和他們說話,他們的話卻和主人一樣少。

    「這兒還有別人嗎?」

    「沒有。」

    「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幫忙嗎?」

    「沒有。」

    「這兒有計時的時刻嗎?」

    「沒有。」

    不管她問什麼,他們都是以有或沒有來回答,除了這兩種答案,第三種便是「這要問爺。」

    在這兒待了一陣子之後,她很快就發現魅童們都換了人,不是之前那三位她識得的,而且在這短短時日內,這已是第三次換人了,教她不禁好奇叫住一位拿著掃把在掃院子的魅童。

    「昨兒個,呃,我是說,之前的那位呢?」

    那小小的,緊緊抓著掃把的魅童,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

    他用那又黑又圓的大眼看著她,然後,才道:「他回去了。」

    「回去?」她一愣,「回哪兒?」

    「玄冥宮。」

    「為什麼?」

    他烏黑的大眼露出些許驚慌的神色,本已蒼白的臉,竟在瞬間變得更加白透。

    她見過這樣的表情,以前在人世,初來乍到的小宮女犯了錯,也會露出同樣的慌張。

    知是嚇著了他,雲夢露出微笑,安撫他。

    「你別怕,你沒做錯什麼。」

    他怯怯的瞧著她,眼裡仍有些戒慎。

    「你叫什麼名字?」雲夢柔聲開口。

    名字?

    從來沒有人會問他名宇。

    他們只是服侍的小鬼,所有人都叫他們魅童。

    他杏眼圓睜,忐忑不安的問:「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

    看著這位如春風一般微笑的天女,內心深處的恐慌不禁消了些,他張開嘴,小小聲的回道:「子青。」

    「子青,你是新來的嗎?」她柔聲再問。

    他乖巧的點點頭。

    「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都是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為什麼常這樣換來換去的?」

    他遲疑了一下,方回答:「無間的瘴氣太戾、太重,一般的夜叉鬼差都無法承受太久,我們不可以在這裡長住,所以時間一到,就要換人。」

    她一怔,這才曉得,為何這些魅童總是來來去去的。

    那她為何……啊,是因為他。

    思及那一天他給的蟠桃和定魂珠,她猛然領悟過來。

    優美的音律在夜空中迴盪著,可她心底,卻莫名緊縮。

    除了他吹奏的樂音,這地方平常也寂靜得嚇人。

    她謝過那名喚子青的魅童,往小樓走去,貓兒跟在她腳邊,穿庭過院。

    如同以往一般,他面對著那無邊的合黑。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吹奏的樂曲,她有些迷惘。

    這人看似冷漠,實際上,卻是個溫柔的人。

    不溫柔的人,吹不出這麼溫柔的音樂;不溫柔的人,也不會這樣縱容她的死纏爛打;不溫柔的人,更不會關心她的死活。

    她知道,若換做旁人,她早被送回天界,因犯下天規而被打入天車了。

    樂音,停了。

    她看著他將那黑色的長管收到衣袖裡,不禁好奇發問。

    「你吹的樂器是什麼?」

    難得她一開口不是老話重提,已起身的他,微訝回首。

    她看著他,安靜的等著。

    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了口。

    「笛。」

    「你吹得很好聽。」

    他愣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嘴角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揚。

    「謝謝。」他說。

    那幾乎算是一個微笑了,那笑,讓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小臉驀然一紅。

    這男人本就俊美,只是從之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什麼情緒起伏,臉上的表情當然也就接近波瀾不興,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一般,雖然好看,卻冷如冰玉。

    可如今這淡淡一笑,瞬間讓他的表情活了起來,教她心兒怦然。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在他微笑的剎那,似乎連週遭寒冷的空氣都暖了一暖。

    「怎麼?」瞧她傻愣愣的看著自己,他挑眉。

    「沒……」她猛然回神,小臉更紅,忙開口轉移話題道:「我只是想到,我在這裡,是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如果我說是,你會放棄嗎?」

    「不會。」

    她還真是誠實。

    他眼裡再次閃過笑意,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走進小樓。

    「等等——」看出他沒生氣,她忙叫住他,可一等他停下,看著她,她又一下子有些結巴,「那個……」

    他等著。

    「我……」她緊握著自己的雙手,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

    他沉默的瞧著她,一語不發。

    她以為自己問錯了話,才要開口,卻聽他說。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她一愣,他雖沒說得很明白,但這名字,語意感覺不是很好。

    無明,簡言之:水無明日。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卻無法完全遮住那深邃卻帶著淡淡悲傷的眼。

    不由自主的,她伸出了小手,輕觸他冰冷的面容。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嗎?」

    他一怔。

    身前的她,黑瞳裡滿是溫柔。

    她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帶來了讓人難以抗拒的暖意。

    雲夢看著這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男人,莫名心疼。

    這裡是如此黑、那麼冷。

    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他的處境。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

    她再開口,問句已是確定的陳述。

    「我不是一個人。」他低頭看著近在眼前的她,清楚感覺到從她小手傳來的溫暖,低啞的提醒道:「還有魅童。」

    但服侍他的魅童都待不久。

    子青才和她說過,無間的瘴氣太戾、太毒,一般的夜叉、鬼差、魅童都無法承受太久,他們必須定時換人。

    如果她都知道這點,他怎麼會下清楚。

    他的魅童總是在換,不要說是一般的主僕情誼,他有時和他們連基本的交談都沒有。

    他的確是一直一個人在這裡的。

    她沒有點破他,只覺得喉頭梗了些什麼,淚意倏然上湧。

    那溫柔瞳眸裡的淚光,讓他如夢乍醒,他退了開來,轉身上了小樓。

    雲夢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心好痛。

    陰冷的風,颯颯而起。

    她回頭,只見那一向平靜無波的黑湖,起了漸次的波瀾。

    冷風揚起了她的衣、她的發,她可以聽見陰風中,夾雜著怒吼及哀號。

    失去他溫柔的笛音,湖面緩緩凍結成冰。

    雪白的冰霜一直來到平台邊的結界,在那無形的結界之外,寂靜的黑暗和寒冰吞去了一切,彷彿連空氣,都已凍結。

    貓兒磨蹭著她的腳,她彎身抱起溫暖的它,看著平台外那陰冷暗沉的黑。

    這裡,沒有天地,沒有日月,也沒有春夏秋冬。

    除了那些憤恨的罪人靈魂,和無止境的黑,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而他,卻必須一個人待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她懷疑他在這裡待了多久,懷疑他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懷疑他是否曾感覺到那無盡的孤單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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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世界,沒有顏色。

    在她出現之前,他其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件事,或者該說,他不讓自己去注意這件事。

    但她的存在,卻突顯了這裡的陰暗孤寂。

    她該存在於潔淨明亮、色彩繽紛、百花齊放的地方。

    他看過她在人間的模樣,所有的事物,都因她而閃閃發亮。

    窗外樓下,她抱著貓兒走了回去,她腳邊的花,一朵朵的盛放,在小徑旁搖曳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

    連他居所裡那池萬年不開的蓮,都在他抱她回來的那瞬間,紛紛綻開。

    在她來之前,庭院裡那些花從來沒開過,他在這之前,一直以為它們只是草,甚至不曉得它們會開花。

    那隻貓一臉舒服的待在她懷中,幾近挑釁地從她的肩頭上看著他。

    胸臆中,有些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進了門,消失在圍牆之後,才將視線拉回來。

    小樓內,全是他長久下來紀錄的鐵冊,透過這些成冊鐵牌,他可以知道那些被拘至無間罪人的情況。

    黑暗中,無數的鐵牌在小樓中,堆砌成了一道又一道不斷向上延伸至黑暗中的高牆,它們多數都是暗沉無光的,只有兩塊,透著暗淡的微光。

    數萬魂魄,只有兩個開始聽進去了。

    這差事,真的很沒有成就戚。

    但,他早就知道了,打從他出世,就注定了要成為這兒的看守著。

    無明,你是為此而存在的。

    那一字一句,迴盪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所學的,所修習的,都是為了無間。

    明知如此,那如千斤般的疲累依然無法逝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事物皆是千年不改、萬年下變,他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感覺。

    除了那在心中緩緩堆疊累積的疲倦。

    那倦累在不覺中,形成了寒冰,逐漸侵蝕他剩下的知覺。

    他閉上眼。

    初來這兒時的抱負理想,幾乎要被消磨殆盡。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自己這麼做,究竟有沒有用。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終有一天,會在這兒化為一尊冷硬的石頭。

    你一直走一個人在這裡。

    她秀麗的面容,浮現腦海。

    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同情,她柔弱的小手,彷彿還輕柔地覆在他臉上,溫暖撫慰了他心底深處幾欲凍結的那一塊。

    喀——

    輕微的撞擊聲響起,他一愣,睜開眼朝發出聲響的平台上看去。

    只見她抱著不知從哪弄來的絃琴,在渡世台上跪坐了下來。

    黑貓跟在她身邊,喵喵叫著。

    「噓。」她叫貓兒安靜,一邊調整琴弦,然後試了幾個音,才開始彈了起來。

    簡單、清亮的音符流瀉了出來,她的手指非常笨拙,彈奏出來的樂音幾乎是不成調的,但所有的音律和順序卻無一還漏、完全正確。

    那是他吹的鎮魂曲。

    他愣在當場,看著她小心卻笨拙的,彈出一個又一個的音符。

    她彈得很專心,秀眉緊緊蹙著,甚至連他到了她身邊,她都沒發現。

    彈到第二段時,她熟練了些,不過還是有些凌亂。

    「你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停下了彈奏,抬首見是他,才鬆了口氣,抱著琴道:「我在彈琴。」

    「琴哪來的?」他不記得這兒有琴。

    「我和魅童要來的。」她說。

    他靜靜看著她,好半晌,才又開口問。

    「為什麼?」

    「我想幫忙。」她睜著那雙烏黑的大眼,毫不遲疑的說:「團結力量大,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她的回答,教他震懾不已。

    那麼長久以來,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我想幫忙。

    那麼簡單,那麼直接。

    寂冷的心,莫名暖熱。

    「再說,如果我不能代兄長受過,若彈這首曲子能讓他早點醒覺,我願意在這裡一直彈下去。」

    驀地,胸中那無以名狀的不悅情緒,瞬間再現。

    「你怎麼曉得這會有幫助?」他問。

    「我不曉得。」她直視著他,坦然承認,「但我知道你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這首曲子,也有可能是業火的刑罰。」他警告她。

    「如果是的話,那它也太溫柔了。」她柔聲道:「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如此費心的一再吹奏它。而且,每次你吹這曲子時,貓兒都會變得很乖巧,很安靜。它喜歡聽,我也是。」

    他瞪著她,心緒混亂難明。

    「只要能救龔齊,你什麼都願意做嗎?」

    「對。」她堅定的點頭。

    「即使那詛咒會從他轉世後便會開始生效?」

    「對。」她抱著琴,啞聲開口,「我知道,這會讓他們不斷受罪,但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聽到她這般斬釘截鐵的回答,從初見她後,就不斷在胸中積壓的渴望瞬間高張。

    他本欲等事情查清楚後再決定該如何做,翻案有翻案的程序,天地有規、有法,沒有規矩,難成方圓,但——

    不。

    別去想。

    不可以去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秦無明,別犯下無法挽救的大錯!

    他的理智如雷般在腦海裡迴響,卻無法阻止他的渴望,無法阻止他開口。

    「那你留下來。」

    她一愣。

    「你不是想讓他重新做人?」

    他想要。

    他需要她。

    他所有的心神都如此要求。

    打從第一次從龔齊的記憶中看見她,他就不斷想起她,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人,想起她照耀世間的純淨與溫柔。

    看著她迷惘的表情,他明知自己該停下來,不該再說下去,但寂寞和渴望卻讓他把話說完,「你留下來,我就讓他重新做人。」

    「留下?」雲夢不敢相信的看著他說:「你願意讓我代兄受過?」

    「沒有人能代誰受過。」他抿著唇,沉聲道:「我說過了,業火未盡,即使轉世,他必會一再受苦。」

    「那……」她不解的看著他,不懂他要求她留不是為什麼。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雖然所有的理智都在腦海裡吶喊著,要他不要鑄下大錯,但他還是看著她,將那句話,說了出口。

    「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雲夢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沒有聽錯,可眼前表情冷硬的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老實說,她不認為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玩笑。

    「你要娶我?」她忍不住再確定一次。

    「對。」

    這男人簡潔但確定的回答,教她杏眼圓睜,粉唇微張。

    他以為她會拒絕,畢竟這裡不像人間,也不像天界,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但她看著他好半晌後,卻深吸了口氣,張嘴答應。

    「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但她只是對著他,露出了微笑。

    那抹笑,如甘露一般,再次魅惑滋潤了他。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放下懷裡的琴,沒有半點猶豫的將小手擱到他掌心上。

    這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拉她站起,將她攬到身前,冰冷的大手,覆著她溫暖的小臉,剩下的最後一絲良心,終於讓他啞聲開口提醒。

    「你最好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她仰起秀麗的小臉,正色的看著他道:「我說好,就是好。」

    一顆心,因她輕柔的話語而鼓動。

    明知道,這是在佔她便宜;明知道,這違反了天規——

    但他已孤單太久、寂寞太久,他需要她美麗而乾淨的存在,溫暖他、提醒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他還是告訴自己,她很清楚答應了什麼。

    他捧著她的臉,將兩人眉心相抵,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雖然覺得印堂很熱,雲夢仍看著他,沒有試著閃躲。

    「從現在直到永遠。」他貼著她的額,要求她的誓言。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感到有些暈眩,依然開口承諾。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她可以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她耳邊迴盪著,他的話聲雖不大,但每說出一個字,都如雷霆一般,在她耳裡轟隆作響。

    他說話時,她感覺到眉間的熱度迅速攀升,當他話聲方落,她也覺得自己要被燙傷的那瞬間,萬丈光芒突然從兩人相抵的眉間散開。

    她以為自己會昏過去,但最終只是眩了一下。

    光芒如來時般迅速消散,她喘著氣,看見他已不再抵著她的額。

    他的眉間,多了一個發出金光的印記。

    她可以從他黑瞳中,看見自己的眉間也有個相同的記號。

    不覺間,伸手輕觸他眉間的印記,她認得這個符號,夫人和她說過,而他方纔所說的誓言也依然在腦海裡迴盪。

    他沒有躲開她的觸碰,只是看著她。

    「你不只是看守人而已。」她輕撫著他眉間的記號,恍然的喃喃道:「你是閻羅的長子,無間的獄王……」

    印記由金,慢慢轉暗,終至消失,但她知道,它還在那裡,如同她的一般,它深深的,印在她的眉心裡。

    「後悔了嗎?」他問。

    他看似冷漠,但她卻聽出在那冷靜語音下的不安。

    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情緒。

    她微微歪著頭,凝望著他,直視他深邃的眼底,小手從他的眉心,滑過他的眉骨,然後向下,停在他俊逸的臉龐。

    「不。」她輕輕吐出這個字,粉嫩的唇,彎成新月。

    在他尚未理解前,她伸出另一隻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世界,在那一瞬間,幻化成亮麗繽紛的七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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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

    一句驚詫的叫喊,插進了那天搖地動的一刻。

    他和她,同時回過神來,他知道那聲音是老七的,卻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看著她,心神仍因方纔那輕柔卻雷霆萬鈞的吻而震顫著。

    而她,也依然望著他,水汪汪的雙眼有些迷茫。

    「大哥!」

    「我聽到了。」聽出七弟的驚慌,這一次,他總算回過頭,看著那一身白衣的老七,「什麼事?」

    秦天宮不敢相信的瞪著一向穩重的兄長,「什麼事?什麼事?你你你!她她她她——」

    真不敢相信,向來能言善道的他竟然結巴起來。

    秦天宮猛然閉上嘴,深吸了口氣,設法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問題是,他家老大竟然和女人抱在一起,不止抱在一起,還嘴對嘴!

    天啊,他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不行、不行,要冷靜,冷靜。

    他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

    「你,我是說,她,不是,我是說這位姑娘是——」話到一半,他再顧不得禮貌,還是忍不住衝上前,將大哥從那姑娘身邊拉開,萬分驚慌的低問:「她到底從哪跑來的?她怎麼會在這裡?無間不是有結界嗎?你怎麼會私藏一個女的在這裡?不,她是幻覺,對吧?你怎麼可能會藏一個女的,說十三藏了一個,我看還比較有可能。該死,都是因為天門將硬灌我酒,才害我出現這種幻覺——」

    「你沒有幻覺。」再聽不下去,他開口打斷七弟連珠炮般的渾話。

    「沒有?」天宮瞪著大哥,再轉頭去瞧那身穿白衣白裙,一臉好奇的看著這兒的大眼姑娘。

    「明明就有。」他理直氣壯的看著兄長說:「我要是沒幻覺,那她是什麼?」

    「她若是你的幻覺,我怎會看得到?」

    聞言,秦天宮的臉色瞬間刷白。

    「她不是幻覺?」

    「不是。」

    「那她是……」他愁眉苦臉的看著神色自若、鎮定如常的兄長,真不想問,但又不能不問。

    「我的妻子。」

    「欸?」秦天宮呆了一呆,他腦海裡方才閃過無數個念頭,就是沒想過這個。「娶妻?怎麼可能?你什麼時候娶妻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因為我還沒通知旁人,我剛剛才娶。」

    「剛剛?」他訝然失聲,臉色再度變得既蒼白又古怪。

    沒理會七弟的大驚小怪,他定回那在一旁,顯得有些不安的妻子身邊,牽起她的手,替她介紹。

    「雲夢,這位是我七弟,秦天宮。」

    「你好。」她對著那張口結舌的白衣男子微笑。

    可他這位名喚天宮的七弟,卻只是傻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天宮。」無明挑眉。

    聽到兄長的叫喚,秦天宮猛然醒了過來。

    「你好。」他匆忙上前,恢復鎮定的說:「抱歉,我這陣子到處跑來跑去的,所以有點反應不過來。」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只覺得這個人真有趣。

    她一笑,秦天宮不由自主就回以微笑,等笑了,才驚覺不太對,這感覺真熟悉,他看著她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剎那間醒悟過來。

    哎呀,難怪他覺得熟悉,原來嫂子是天界來的,只有天女的笑才會讓他也跟著忍不住傻笑,當然,入魔的不算啦。

    思及此,他這才猛然想起正事。

    「對了,大哥,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到了,水月鏡的看守人的確換過,之前的那位,因為失職,被打入天牢了。」

    他此話一出,只見大哥臉色微變,一旁的新嫂子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怎麼了嗎?」

    「沒。」無明看著雲夢道:「所以,你會知道,是因為從水月鏡看到的?」

    「嗯。」她臉色又蒼白了些,點頭承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和夫人說,哥造孽太深,死後被拘至無間,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不該讓我那麼早入仙籍。」

    耶?被拘至無間?他是不是哪裡聽錯了?

    秦天宮還在懷疑,就聽大哥開了口。

    「水月境之前的看守人,犯了什麼罪?」

    「他在守鏡時。因為意外,有段時間離開了崗位,沒有聽到澪的祈禱,所以才會被打入天牢。」她眼泛淚光的說:「如果不是哥,澪才是那個應該在百花夫人身邊入籍的天女,而不是我……」

    他以拇指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所以,你才來這,想代兄受罰?」

    「我沒有辦法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她看著他,悲傷卻堅定的說:「我不能讓蝶舞和澪因哥的過錯,在人間流浪受苦,永遠無法解脫。只有他重新投胎做人,實現澪的詛咒,讓她們的命運繼續轉動,這個死結,才有解開的一天。」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她曾這般說過,他懂她的想法,更清楚她為何會這般自責。

    「別哭。」撫著她淚濕的小臉,他道:「我既已答應了你,便會放他走。」

    這話,可真是把原先早已驚呆的秦天宮給嚇回了魂。

    眼見兄長抬手從小樓中招來了鐵牌,他匆匆上前,擋住要去放人的秦無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

    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絲毫猶豫。

    他是答得如此確定,教秦天宮一時不知該不該再繼續說下去,大哥一向是他們所有的兄弟中,最沉穩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是他們的模範,他從未犯過錯,從未違抗過,直到現在。

    「龔齊有錯,巫女澪有罪,夜蝶舞卻是無辜的。」無明看著七弟道,「他們三人的命運,在詛咒起始時,早已糾結在一起。」

    「但是——」

    「上頭若要怪罪,我自會負責。」

    看著兄長冷靜的面容,秦天宮再無話可說,所以,當大哥再舉步,他沒有試圖再擋,只是看著他走過身旁,踏入那黑暗虛空之中。

    那名喚雲夢的天女,依然站在原地,秀麗的面容,蒼白如雪。

    他忍了又忍,但沒多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你嫁給他,只是為了換取龔齊的自由嗎?」

    「不。」

    她直視著他。對他的問題,完全沒有閃避,卻也沒多加解釋。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上去一趟,他多少探出了事情的原由。她願意留在這裡,其實已付出極大的代價。

    大哥和她,似乎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他懷疑,她不知道私放無間罪人,會為大哥惹來多大麻煩。

    他本想問,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

    大哥既已作了決定,就不會再改。

    歎了口氣,他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女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只能道:「別負了他。」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黑暗虛空。

    「我不會的。」她抬手撫著眉間印記所在的位置,輕聲道:「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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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來了。

    她迎上前去。

    他低頭看著她,再說了一遍。

    「你要知道,他轉世後,不代表以後一切都會順利,之後事情會怎麼發展,都得看他自己。」

    「我知道。」她仰望著他,啞聲道:「謝謝。」

    他沒說什麼,只撫著她的臉,將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拭去。

    她將臉偎在他掌心,因他的溫柔而微笑。

    秦天宮看著兄嫂,所有的憂慮都暫時消去。

    他們是非常美麗的一對。

    他從未看過有誰站在大哥身邊,如此自然放鬆。

    以前,不是沒人替大哥說過親,他再怎麼樣也是閻羅之子、無間獄王,但他老是板著臉,不少姑娘一見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忍不住退避三舍。

    剩下較有勇氣的,無論是上界、下界,一聽到嫁給他之後,還得陪著待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紛紛打退堂鼓,到最後連一個都沒剩下。

    環顧這地方,他不得不為她的勇氣感到佩服。

    雖然大哥是無間獄王,但這地方死氣沉沉的、瘴氣又重,要啥沒啥的,侍童三天兩頭就得換掉,連個說話聊天的人都沒有,虧她願意留下。

    看著兄長難得溫柔的表情,他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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