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雖然度過了這次危險,卻也印證了那句病來如山倒的老話,我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個精神矍鑠的父親,一下子變成了瘦弱蒼白,隨時可能倒下的老人。從ICU病房出來以後,他又住進了單人病房。老爸的性格變得更加沉默,他經常一個人愣神,似乎在回憶什麼,又似乎在憧憬什麼。他腹部經常疼得冒汗,食慾更是每況愈下。
方立民也走了,他走那天我們只通了一個電話,我祝他一路順風,他祝我老爸早日康復。說實話,我心裡特別複雜,只為沒法去機場為他送行。雖然自己無法去,卻特別介意其他人去,因此,別有用心地問了一句誰會去送他。方立民頓了一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說,你想來送我嗎?
我自取其辱,不敢再往下問了。
世界上只有三件事人人都要經歷,它們來時不由人控制,走時同樣不受人支配。它們就是生、愛、死。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覺得自己變得蒼老,眼看著愛情在一夜之間悄悄溜走,兩個相親相愛伴侶突然變得像陌生人一樣陌生。雖然我的情況還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失戀,但我已經失去了那份純真,不敢再相信他人。
這些天多虧了鴿子的電話和老孤的短信。老孤很有分寸,一點沒有乘虛而入的意思。他讓我不要擔心工作的事,專心照顧好父親。還告訴我,上次我寫的那篇稿已經採用刊登,稿費一旦批下馬上就能寄出。在這樣沉悶的時刻,這件事無疑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個亮點,也是唯一能振奮人心的消息。
一天上午,老爸突然要求到院子裡去走走,他還從來沒提過這樣的要求。我迫不及待地推著輪椅帶老爸來到醫院的小花園。花園裡種著一圈修剪整齊的冬青樹,沿著鵝卵石小徑向前走去,可以看見花壇裡顏色各異的法國雛菊和風信子迎風綻放。
天空中飛揚著雪花般的柳絮,初夏的微風送來陣陣清香。
老爸使勁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說,外面空氣真好啊。
爸,你要是喜歡,我每天都可以推你出來。
老爸半天沒有說話,像在貪婪地呼吸。他說,女兒,我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我把輪椅固定好,走到他身邊說,爸,你要累了就告訴我。
老爸搖了搖頭。他長久地望著我,那是一個父親看著女兒才會流露的慈愛目光,似乎怎麼也看不夠。我都快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突然伸出一隻手,蒼白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前額,又滑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直到下頜,好像要用手把我的模樣刻下來,印在腦子裡。
我倏地有種不祥之感。
果然,老爸憂傷地說,恬恬,如果哪天爸爸走了,你不要怪我說話不算話,更不要怪你的母親好嗎?
我立刻打斷他的話說,爸,你就愛瞎想,什麼走不走的,你不會走。你是我爹,還沒參加我的婚禮呢,怎麼可以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老爸苦笑道,是啊,是啊,我是應該參加完你的婚禮再走。
老爸,你能不能不說走啊?我故意生氣了,我可不讓你走!你還得看著你的孫子孫女出生,你和老媽還有幫我帶孩子的義務呢。
真想看到這一天啊。老爸眼裡無限嚮往,這件事就讓你媽幫我完成吧。唉,都是我不好啊。你母親是個好人,是我對不起她。
我更加驚訝了,忙說,爸,你在說什麼呀?
我沒有實現自己的承諾,丟下她一個人……
我趕緊把話題岔開,爸,我們別說這些了。我帶你去那邊走走吧。
就在這時,老爸突然用手摀住腹部,臉上的肌肉扭成一團。
我急了,一下子手足無措,爸,你怎麼了?你沒事吧?我馬上送你回病房去。
不,再等一下。老爸忍著疼痛輕輕喊住了我,我還想在外面多待一會兒,我還想再多看一看。
可是……
老爸乞求似的望著我說,好女兒,就一會兒。
望著老爸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一年我上小學二年紀,因為下雨路滑摔了一跤,結果膝蓋骨折被送進了醫院,躺在床上沒法上學。我還記得當時老媽參加醫療隊下鄉巡診,是老爸每天到醫院來看我陪我,帶來好吃的,還按著學校的課本一門一門給我補課。那時候我的腿上打了石膏,癢的時候怎麼也撓不著裡面,急得直哭。最後還是老爸想了個法子,他拿來一根薄薄的金屬尺,從我腿上的石膏縫裡伸了進去,這一下終於夠著了癢癢的地方。我高興得歡呼。那時候也是春天,我在病榻上躺不住,每次見到老爸都要他帶我出去。老爸不忍拒絕,每次都要背我在樓道裡走好幾圈。
一想起當年的事,我怎麼也無法拒絕老爸的請求。
老爸瞇縫著眼睛仰望天空說,天真藍哪。
我說,是啊,轉眼夏天就到了。
活著真好!老爸發出由衷地感歎。他突然又說,恬恬,你知道嗎,你爸並不像你想像得那樣完美,你爸也做過錯事,傷害了許多人。也許,有一天你會恨我……
我急了,爸,你今天怎麼了?怎麼盡說這些讓人生氣的話呀。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我怎麼會恨你呢,我永遠都不會恨你,因為你是我最最親愛的老爸呀。
老爸終於笑了,他無力地抓著我手說,好女兒,爸這就放心了。你回去上班吧,不用陪著我了。
辭職的事情這次回來已經告訴了老媽,只是怕老爸擔心一直沒說,見他的注意力終於轉移到這上面,我脫口而出,爸,我已經辭職了。
老爸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紅潤了起來,半天才說,是我連累了你,是我連累了你呀。
我急忙握著他的手安慰道,爸,你千萬別這麼說。我是因為有了更好的去向才向公司辭職的。現在辭職是有能力的表現。
你現在是在……
這一下我又傻眼了,平時有準備地撒謊倒也面不改色,一遇到緊急情況就不知所措。我支吾著,那什麼,我要去《京城日報》當記者了。
老爸眼睛突然一閃,像是非常意外。
我又犯錯了。當年老爸老媽是那樣強烈地反對我報考文科,就是不想讓我走進這一行。而現在,明知道當記者是犯忌的事,我還要不打自招,我真笨死了!我張口結舌,嗯……那個……
老爸並沒有生氣,他有氣無力地說,恬恬,你一人在北京……很不容易,如果有什麼困難,你……就去找你小姨,她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小姨,她是好人。
我搶著說,爸,我以為我那麼傻哪,你不說我也知道去找小姨呀。小姨對我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你就放心吧。
老爸雙眼朦朧地點了點頭。
旁邊就是醫院食堂,一陣菜香傳來。
老爸吸著鼻子聞了一下說,這是大蒜炒辣椒的味道。女兒啊,當年我們插隊的時候,能吃上這個就是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