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幾乎沒有合眼。早上起來照鏡子一看,兩隻眼睛熊貓似的。
匆匆來到公司,剛坐下就接到方立民的電話,他焦急地問我昨晚去了哪裡,說他在我家樓下一直等到快十點。接著跟我解釋,說那個女孩是他的私人德語教師,他跟她什麼事都沒有,讓我不要誤會。
我憋了一夜的鬱憤終於有了發洩的出口,冷笑一聲,沒有誤會,是那位小姐誤會了,她把我當作你了。方立民馬上問小王都說了些什麼。我陰陽怪氣地說她說什麼你又何必問我呢,可以直接去問她呀。方立民就說小王說話比較隨便,容易讓人誤解。還說不信可以把小王找來跟他一起當面對質。我說沒這個必要了吧,有這閒功夫我還多想想事業啊理想什麼的。方立民頓時無話。我接著說沒事我掛電話了,你也不用再給我打,我們倆結束了。沒等他回答就把電話掐了。
心裡似乎痛快了一點,可痛快只是那麼一小會兒。
姜鈴坐下就說,昨天下班她到太平洋百貨轉了一下,發現了一套西式餐具,東西特別高雅,正在打折,價錢也很合適,問我有沒有興趣,說喜歡她就買下來,算是大家送的新婚禮物。
聽她說這些我心裡更加不是滋味,就像在牛奶裡放了一勺鹽,為了補救又加了兩勺糖,還得硬著頭皮把它喝下去一樣。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姜鈴婚禮已經取消。
這時候老孤發來一個短信,他寫道:小朋友,早上好!祝你一天好心情。
廢話,老娘現在能有好心情嗎?
心裡特別迷惘。畢竟是將近四年的時間,四年的感情不是一句話就能了斷的事情。我突然委屈得不行,有一種迫切發洩的慾望。
我立刻上了C大論壇,寫了一個題為「假如你的未婚夫在結婚前夕突然提出暫時取消婚禮」的帖子,並用朋友的身份把我和方立民的事情說了一遍。我的目的很明顯,因為方立民經常在這裡出沒,我就是寫給他看的。當然,我沒用自己的網名,而是隨便穿了一件名叫「破碎的心」的馬甲。
一個上午都心不在焉。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故意捏著嗓子用性別難辨的聲音讓我來猜,我忙著處理一個單子,根本沒有閒心,沒好氣地喝道,誰呀,不說名字我掛了。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行啊你,歐陽恬,脾氣見長。
我立時叫了起來,童志,是你呀?你在哪兒?
當然是北京了。他的聲音格外洪亮,我趕緊把話筒拿遠一點。
童志是我的青梅竹馬,就是北京人所說的發小。他過去也住我們小院裡,從我記事到高二我們都是鄰居,直到他家買了新房子搬走。他比我大五個月,初二就一米八了,瘦得像根麻桿。他老子是G城當年最著名的一家餐館的廚師長,家裡總有好東西吃,卻不知為什麼老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他學習很爛,總抄我的作業,但經常把他們家好吃的東西分我一半。
小時候,我們曾經一起洗過澡,還在一起認真地研究過相互的生殖器呢。當然,那是學齡前的事情。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在廁所裡,一人蹲一邊,他奇怪我的尿尿是從小洞洞裡出來,我奇怪他的尿尿是從小雞雞裡出來。後來這事被我老媽發現了,她嚴厲地教訓了我一通,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麼隨便跟男孩子一起上廁所?啊,這都成什麼了?你不知道害臊嗎?告訴你,女孩子的小屁屁,絕對不能隨便讓男孩子看到!
我被老媽教訓得目瞪口呆,從那以後再也不敢跟童志一起上廁所了,但我們還是摸爬滾打在一起,不分彼此,畢竟院子裡同一年齡段的孩子只有我們兩人。記得有一次跟他在後院爬樹,那是一顆生命力旺盛的老年柚子樹,上面結了一些橘子大的青皮柚子。樹其實不高,但我當年只是二年紀的小學生,也不知怎麼就跟著他爬了上去,結果,上去之後就下不來了。我坐在樹上哇哇大哭,他急得在樹下團團亂轉,還從家裡搬來了大大小小的椅子,摞在一起也不行。最後,他硬著頭皮去找我爹,因為設計院離我家不遠。我爹馬上把我從樹上救了下來,卻沒有責怪童志。後來老媽把這件事跟童志媽說了。童志老爸就狠狠揍了他一頓,揍得他兩天沒有出門。
童志告訴我,他來北京出差,只有幾天時間,而這幾天只有今天晚上得空,說想跟我見一面,還要請我吃飯。有這樣的好事我當然滿口答應,再說現在正是我人生最困難最落魄的時期,無論從哪方面說,我都有必要跟哥們見個面,至少可以向他訴訴苦,讓他當個免費聽眾。掛電話前,童志又加了一句,把你們家那位也叫上啊。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掛了。
青梅竹馬的到來,暫時讓我忘記了現實中的陰影,可惜好景不長。
下午一點到二點之間,正是上班族最愛犯困的時間。這時候肚子裡被食物充塞,大量血液流向胃部,血壓下降,大腦供血不足。所以,人在這時都處於強打精神恨不得懸樑刺股才能工作的尷尬狀態。
平時我也一樣,可今天不同,因為我在C大論壇發的那個帖子不到中午跟帖就過了五十。要知道,現在人們都上博客去玩了,論壇什麼的形同虛設,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相當不錯。有人很乾脆,直接說男人就沒有好東西;也有人說,未婚夫也許心裡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有人分析他可能遇到了什麼事情;好歹有人跟我想得一樣,認為他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更有人聲稱只要雙方的關係還沒有受到法律保護,就應該允許反悔,為此引起了一場不小的爭論,雙方在帖子裡吵了起來,但方立民一直沒有出現。
我又隨便套了兩件馬甲上去發言,在帖子裡推波助瀾,差點忘了這件事說得就是自己。
就在這時,「彭」地一聲巨響,主管辦公室的門突然被踢開,她黑著臉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大家立時都醒了,不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情。
只聽主管的高跟鞋在地磚上發出急促的篤篤聲響,每當這種聲音出現,多半有人要倒霉,大家立刻耳觀鼻鼻觀心埋頭做努力工作狀。
隱約覺得高跟鞋的聲音離我們這邊越來越近,不知怎麼,我的心也開始發起慌來,似乎厄運在朝我逼近。
果然,主管走到我的桌前,將手中文件夾朝我桌上使勁一摔,大聲喝道,歐陽恬,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辦公室所有人都朝我這邊看來。
我……我怎麼了?
你看看前天你給客戶下的單,上面到底怎麼寫的?主管的憤怒有增無減。
我趕緊打開文件夾,其實裡面只有一張傳真,上面還真是我的筆跡。我拿起一看,天哪,貨單上我竟然多寫了一個零。
主管使勁一拍桌子,這兩天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你知道50萬一下變成500萬是什麼概念?這多出來的450萬由你來付款嗎?
我急忙站了起來,低下頭去說,對不起,是我大意了。
主管不依不饒,說聲對不起就行了?這是多大的失誤你知道嗎?這會給公司帶來多大的經濟損失你想過沒有?幸虧對方發現了這一點,人家把電話都打到總經理那兒去了,你讓我怎麼說?
我面紅耳赤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一輩子還沒有被誰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庭訓斥呢。我不禁怨恨起方立民來,要不是他單方面撕毀婚約,要不是他故意不來電話惹我生氣,我堂堂一個C大的畢業生,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嗎?
只聽主管繼續教訓說,我知道你快要結婚了,你心裡頭興奮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能高興得昏了頭!誰沒有結過婚哪,誰將來不結婚哪?有哪個人像你這樣對待工作的?有哪個人像你這樣上班的時候三心二意的?像這樣可笑的錯誤,就連門口的保安都不會犯!現在你自己說吧,這件事該怎麼辦?
能感到全辦公室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讓我覺得無地自容。我慢慢抬起頭,強忍住即將湧出的淚水,突然說,我辭職。辭職,總可以吧?
姜鈴第一個叫了起來,恬恬,你——
主管大概也沒有想到,不由得愣在那裡,你說什麼?
這是我最後的尊嚴了,也是我在這種時刻唯一能挽回自尊的表示,我拼著命地克制著全身的顫抖,不顧一切地望著主管說,我……我不幹了!
也許,主管出來訓斥我的初衷並非真要炒我魷魚,說不定是她先被總經理在電話裡訓了一頓。然而,她被我這副桀驁不馴的模樣給惹惱了,氣得渾身哆嗦,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怨不得我。歐陽恬,你馬上給我把辭職報告交上來,今天就讓財務科跟你結賬。
只聽「彭」地一聲巨響,主管辦公室的門以摧枯拉朽之勢關上了。同事們當即朝我圍了過來,紛紛表示同情。
我心裡最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衝動,當眾被主管訓斥確實難堪,可她平時訓的人多了去了,誰也沒有因此辭職。我表面是嚥不下這口氣,實際上卻是擔心怎麼向大家解釋「五一」取消結婚的事情,說實話我丟不起這個人。也許,我早就想找個機會瞞天過海,而主管的訓斥間接幫助了我令人同情地離開這個地方無需做任何解釋。我想,這才是我真正的辭職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