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不愛飛 百年好合
    形容用力的時候,人們總愛說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吃奶究竟是怎麼用力的我早就沒有印象了,反正現在我用的力氣肯定比小時候吃奶要大得多,甚至比舉重、比拔河還費勁。沒有時間了。今天已經十號,距五月還有二十天。當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只剩下二十天卻有數不清的事情在等著去做的時候,誰都得玩兒命。

    要不先歇會兒吧?

    不用。我又使勁吸了口氣,能感到一滴汗水正順著脖子根淌到了胸前的乳溝裡。

    早上特意沒吃飯,就怕胃被撐大。為了與生俱來的嬰兒肥,我忍辱負重糟蹋自己,經常餓得頭暈眼花。最近更是變本加厲,不僅一日三餐減為兩頓,還毅然取消了主食。早上在浴室稱的時候明明已經瘦了1.5公斤,可是,當我在試穿這件名為「真情無限」的婚紗時,拉鏈卻怎麼也拉不上去。

    婚紗店小姐顯然沒有受過正規職業訓練,一點也不考慮顧客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情,居然在一邊說風涼話,嗨,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是試樣子,如果定下來了,還得照著您的尺寸重新做呢。

    別呀,再來一次。快點,一、二、三!

    我拼了命使勁一收小腹,只覺得胸口猛地一緊,登時一口氣憋在裡面,上不去,下不來,整個人像被鐵桶給牢牢地箍了一圈,不會動了。

    婚紗店小姐終於舒了口長氣,手腳麻利地打開插銷說,好了,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我木偶一般跨出試衣間。

    方立民正垂頭喪氣坐在沙發上,一下見到身穿婚紗的我不由得一愣。

    我忍著無法呼吸的痛苦,露出了一個新娘應有的幸福微笑,立民,你看好嗎?

    他的目光像一隻被人類追趕的花斑蚊子,惶惶不安在我身上停了一秒又匆匆離開,好像我是個化妝成美女的妖精,多看一眼就有亂性的危險。接著他在身上一通亂摸,那副著急的模樣就像在銀行排隊取錢,輪到他的時候卻突然找不到存折。最後好容易從兜裡掏出了一包已經壓癟了的煙盒,這才應酬似的說,哦,你覺得好就行了。

    這叫什麼話?我氣得差點背過去,人家費了那麼大的勁,就為了聽他說這個嗎?我不禁有些慍怒,什麼叫我覺得好就行啊,你覺得怎麼樣嘛?

    嗨,我又不懂。方立民立刻把煙點上,像在掩飾什麼似的使勁吸了一口。大概怕我真的生氣,馬上又敷衍說,挺好,真的挺好。

    我已經顧不上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了,這麼長時間憋著,上半身被婚紗箍得連氣都不上來,就像缺氧的魚兒浮在水面,眼看就要奄奄一息。再呆下去,「真情無限」隨時可能繃線。我趕緊說,那我再換一件吧。沒等方立民表態,立刻回到了試衣間。

    早知道這款「真情無限」並不特別合適我,但一個人穿婚紗的機會一生中也就這麼一回,誰不想多試幾套呀?又不是真的都買下來,當然要慢慢地挨著個地試過來。幸好其它婚紗尺寸餘地較大。繞是如此,在換到第六套「百年好合」的時候,方立民還是一副可有可無隨時準備離開的樣子,好像我做的這一切跟他沒什麼關係。這下我真有點急了,因為我看中的婚紗只有這六套,而這一套是我最滿意的。如果連這套他都看不上,我們就得另覓婚紗店。來這裡是朋友介紹,雖說價格比一般地方要貴,但這家店名氣很大,式樣也很獨特,據說好些名人大腕結婚的時候都到這裡訂做婚紗。

    我已經看出來了,方立民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跟我過不去。首先他死活不肯定做禮服,被逼急了,才勉強同意租一套。他的理論是,一套要花近三千元的禮服使用率只有一次,不值當。任我磨破了嘴皮也不讓步。我不能容忍對他對婚姻大事的這種輕率態度,卻又無法說服他接受我的價值觀點,心中非常鬱悶。

    照著他的意思,我的婚紗也不用定做,到時候租就行了。為這個今天早上差點跟他大吵起來。我說,就算後半輩子窮得只能喝粥,我也得穿自己的婚紗結婚。

    方立民沒話說了。他知道這件事我決不會讓步,因為我憧憬穿婚紗已經很久,尤其是我提出了娘家買單這個殺手鑭。事實上,老爸老媽確實給我一大筆錢。這麼一說,他只好順水推舟不再囉嗦。

    我繼續誘導,你不覺得這套「百年好合」挺適合我的嗎?這式樣多簡單呀,人家婚紗店的人都說我穿起來特別大氣。

    方立民顯然有些疲憊,行,你喜歡就行。

    我已經不奢望在他臉上找到一絲欣喜了,一上午的時間都耗在這裡,他已麻木。我忽然想到適可而止四個字,便說,好吧,就定這套。

    接下來的日程是買戒指。

    剛走出婚紗店,方立民就叫住了我,我忙問怎麼了,他卻欲說又止。我知道他最不喜歡逛商店,而我卻跟他相反,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徜徉在商場裡,東遊西逛,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其實,今天早上出門他就拚命磨嘰,一副想說又不敢說出口的樣子。我猜他壓根兒就不想陪我出來,又不敢推辭,現在熬了一上午,已經到了他的忍耐極限。抱歉的是,這種事平時可以商量,今天沒得商量。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得先去吃飯,下午還有好多事情等著去做呢。

    沒走幾步,他又停了下來,特別為難的樣子,聲音也沒底氣,恬恬,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與此同時,我也站了下來,不過目標是路邊的一個落地玻璃櫥窗。這是一家新開張的珠寶店,櫥窗裡的展品非常精緻,款式很時尚,做工也一流,我一下就被它吸引了。

    立民,我們進去看看吧。我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也不回地朝珠寶店門口走去。

    你等等。方立民一把拽住了我,表情很痛苦,活像一大早就坐在馬桶上犯愁的便秘人士,其實,我早該跟你說的,可是……

    怎麼了?我望著方立民,見他那樣為難,當即善解人意地問,是錢不夠了嗎?

    不是。方立民立刻搖頭。正好有一對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也朝珠寶店走來,他就勢把我拉到了一邊,像是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我知道你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都是我不好,我早該告訴你的,早該把……

    心裡忽然有種不祥之兆,你想說什麼呀?

    先答應我,你不許急。方立民心虛地望著我,你答應了我就說。

    我的手心不禁開始發涼,難道你……

    方立民一看我的表情不對,趕緊解釋,聽我說,恬恬,你可別想歪了,我對你的心一直沒變。

    這一下我的心也跟著涼了,聲音好像不是從自己嗓子眼裡出來的,你到底想說什麼?方立民,你直說吧。

    方立民知道我很少這樣直呼他的全名,除非是生氣的時候。他賊一樣倏地看我一眼,目光隨即避開,顯得格外心虛,我……我是想跟你商量,你看我們能不能,能不能……把婚期……推遲?

    哎呀我的媽呀,嚇我一跳!我使勁拍了拍胸口,已經拎到嗓子眼的心終於又放了下去,我還當你要跟我分手呢。鬆了一口氣後,忽然意識到還有什麼地方不對,那感覺跟已經推上刑場的囚犯突然宣佈槍決改死緩一樣,腦子立時又懵了,剛……才你說什麼?

    我沒有別的意思啊。他急忙澄清,恬恬,你千萬別誤會。

    當然沒有誤會。我愣在那裡,方立民是地道的北京人,大學時期演過話劇,還有誰能懷疑他的口齒不夠清晰?我腦子立刻從他是否要跟我分手跳到了把婚期推遲,這麼一想,不由得大驚失色,為什麼?為什麼要推遲?

    方立民遲疑了一下,再次避開了我的目光,因為,我……還沒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出國學習了。

    什麼時候?

    五月三號。

    去哪兒?

    德國。

    德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我知道也沒多久啊。

    我有些恍惚,卻想不出什麼地方不對,下意識地駁斥他,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們結婚哪,我們的婚禮不是五月一號嗎?我忽然找到了他話裡的破綻。

    這我知道。可是出國前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壓根兒就沒時間做婚禮的準備,我是怕來不及。

    怎麼來不及了?你去忙你的唄,本來也沒指望你幫我,這些日子不都是我一個人在準備嗎?我能行!

    走過我們身邊的兩位妙齡女孩有些吃驚地回頭看著我。

    方立民立刻壓低了語氣,恬恬,我知道你行。但這樣對你就太不公平了。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忙呢?

    這樣的事很平常呀。有的人結婚那天還在為單位的事情東跑西奔呢,還有人結婚當天晚上就勞燕分飛的。

    可我這一走……

    你要去多久?

    ……一年。

    一年?不才一年嗎?又不是一輩子。你不用擔心我會變成孟姜女。一年有什麼呀?十二個月眨眼就過去了。

    可是,五一結婚你不覺得有些匆忙嗎?方立民這句話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我心裡更加疑惑了,繼續反駁,怎麼匆忙了?這件事新年就定下來了,五個月的時間準備還不夠充分嗎?又不是查爾斯迎娶卡米拉,必須讓全世界關注。我們的婚禮也就是雙方家長和一些親朋好友參加而已。再說這些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如果你是因為覺得房子太小……

    恬恬,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麼?我狐疑地望著他,難道……你已經愛上了其他人……

    你淨瞎想,我怎麼可能愛上其他人呢?他急忙申辯。

    沒有愛上其他人,你為什麼要突然取消婚禮?

    不是取消,是推遲。

    這種時候推遲跟取消還不都一個意思。我頓時失了方寸,你說,到底推遲到什麼時候?一年之後你回來嗎?

    這個……到時候再商量吧。方立民不敢直眼看我。

    我的心一下涼了半截,氣急敗壞地說,不用到時候商量,我們現在就商量,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到底推遲多久?

    方立民乾脆給我一個沉默不語。

    你說話呀!我又氣又急,你怎麼不說了?為什麼要取消「五一」的婚事,請告訴我理由。

    理由我已經說過了。方立民的聲音很小,卻很沉著。

    方立民,我可不是三歲的孩子,那能叫理由嗎?你分明是在推諉。我忍不住大聲嚷嚷起來,霎時,路上行人都看著我們。

    恬恬,你別這麼大聲好嗎?方立民急忙拉住我。

    我繼續向他逼近,如果你非要把它當作理由,我只能說你在侮辱我的智商,你把我當成了弱智。

    方立民見行人們都停下來看熱鬧,急忙伸手攔截出租車,同時說,行了,行了,咱們回去說吧。

    我就不回去,偏不回去。

    方立民非常狼狽,恬恬,你到底要怎麼樣啊?這可是在大街上。

    我一急腦門就冒汗,鼻尖也都是汗珠,劉海全貼在臉上,滿臉漲得通紅,可以想像樣子有多狼狽。但我顧不得這些了,氣急敗壞地衝著他嚷道,什麼叫我要怎麼樣?我結婚請柬都發了,婚紗也買了,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爸媽的飛機票都定了,婚宴酒店也安排好了,押金都交了。現在你突然一句話推遲,叫我怎麼向大家解釋?叫我怎麼向家裡交待?

    正說著,一輛出租在我們身邊停下,方立民立刻拉開車門,一把將我拽了上去。

    我腦子已經徹底亂了,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突然掉到了海裡,拚死撲騰卻什麼都抓不住,只是沒有盡頭地往下沉去,心中無比惶恐。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滾了下來,也顧不得擦。我死死盯著方立民說,你告訴我實話,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可以這種時候臨時變卦?你,你太不負責任了。

    出租司機的眼睛立刻出現在後視鏡裡。

    方立民一看見我的眼淚,頓時心又軟了,恬恬,你別哭呀。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呢嗎?他摟住我的肩膀,小聲安慰說,別哭了,別哭了。如果你一定要結婚,如果你特別想結婚,也不是不可以,那我們就結唄。就當我剛才什麼也沒說。

    啊呸!我使勁掙開他的手臂,心裡更火了,別把我看得這麼低賤,誰非要跟你結婚哪?是你在我們第一次的夜晚賭咒發誓一定要娶我為妻,是你說等我大學畢業了就馬上結婚,是你在你父母的面前說你現在就想娶我,也是你在新年的夜晚主動向我求婚。現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你又覺得沒勁了,是嗎?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想結就結,你想不結就不結,美得你!現在你反悔也來不及了,我還不結了呢。方立民,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令人置信的理由,要不咱倆沒完!

    歐陽恬,你別在車上撒野好不好?這裡也是公共場所,請你自重一點。方立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特別難看。他平時就愛面子,剛才那一席話肯定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不錯,我的話是傷了他的自尊心,可他想沒想過我的自尊心?一想到這點我就火冒三丈,誰撒野了?方立民,要不是你逼我,我會說這些話嗎?要不是你發神經病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推遲婚禮,我能這樣失態嗎?難不成出了這樣事還要我感激你大恩大德?感激你對我手下留情沒有在結婚的當天逃跑是嗎?你真仁慈呀,仁慈得殺人不見血。既然你都知道這裡是公共場所你丟不起這人,那你想過我沒有?想過我的父母會怎麼看,我的同事朋友會怎麼想?啊,虧你還有臉在這裡說什麼自重,真要自重的話,那也是你!

    出租司機的眼睛再次出現在後視鏡裡。

    幸虧呀幸虧……方立民自言自語。

    我狠狠盯著他,幸虧什麼?

    方立民沒有接茬兒,卻默默搖頭不止。

    望著他悲哀的神情,我越發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大聲嚷道,幸虧什麼呀?幸虧你還沒有跟我結婚是嗎?幸虧你醒悟得及時是嗎?你還滿臉委屈?好像我欠你似的,我欠你什麼了?你說呀,你說呀!!!

    方立民突然大喝一聲,停——車!

    只聽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出租在路邊停了下來。

    我不禁有些驚慌,你想幹什麼?你要干……

    還沒等我說完,方立民已經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我下意識就要跟著他下車,可是驕傲與理智攔住了我的腳步。我眼睜睜看著方立民大步離去,就像赤身裸體掉進冰窟窿裡,從頭涼到了腳心。

    就在這時,司機出於好心問了一句,咱們還往前走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讓我怒髮衝冠,我扯著嗓子大喊一聲,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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