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哲小說集《分身人》
崔先生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知識分子,所從事的工作又多與文學創作有關。這樣的環境中的這樣的人物,精神變異、白日做夢、想入非非、喪失自我,就不僅僅是藝術的虛構,而是嚴酷的現實了。
莫言序:蟬聲嘹唳
莫言
崔秀哲先生是韓國著名的小說家,能為他的小說集寫序,是我的光榮。
本書譯者樸明愛女士說:“他不斷地追求文學創作的無政府主義。文學創作的無政府主義並不是寫出符合倫理的文字,也不是寫出起承轉合分明的文章,而是導入一種新的創作技法的意思。”我非常欣賞“文學創作的無政府主義”理念,這意味著挑戰權威,離經叛道;也意味著大膽創新,獨具一格。而文學藝術的生命力,就在於不斷地創新之中。在中國,我相信崔先生會找到許多同意他的文學觀,並且也進行了許多大膽實踐的同行。我同意崔先生的觀點,贊賞崔先生的勇氣,但我也可以說:當我拿起筆來時,我就是我自己的文學政府。
崔先生的大部頭作品大多還沒譯成中文,譯成中文的也正在出版之中,但僅就收入本書的一部中篇和三部短篇,他特立獨行、不同凡響的創作個性,便可略見一斑。
崔先生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知識分子,所從事的工作又多與文學創作有關。這樣的環境中的這樣的人物,精神變異、白日做夢、想入非非、喪失自我,就不僅僅是藝術的虛構,而是嚴酷的現實了。這樣的人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身為何物,不知道自己身為何名,深陷在夢幻與恍惚之中,混淆了夜與晝,混淆了醒與夢,混淆了生與死,混淆了己與人,混淆了男與女,混淆了人與物,正是患上了“失憶與變身”這一現代病的典型病例。作者通過塑造這樣的人物,描寫這樣的人物的所思所感,發起了對人生、對社會、對自我的追問。這樣的追問是文學的古老的也是現代的命題。任何一個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都不會忽略這些問題。
我估計,崔先生的小說,很可能讓中國讀者聯想到卡夫卡。但我也相信,只要認真閱讀,還是能讀出崔秀哲和卡夫卡的區別。卡夫卡小說中的小人物,面對著強大的外界壓力,更多地表現出的是無奈和逃避,崔先生小說中的人物,更多地表現出了追問和探求。卡夫卡的小說是他生存的那個社會從他的身體裡壓搾出的一杯苦水,而崔先生的小說,則是他生存的社會和他的個人氣質混合發酵後釀造出的一壺烈酒。
2005年10月1日
崔秀哲:前言
對我來說,我的小說能在中國出版,實在是榮幸之至。此前我曾兩次訪問中國,也確信韓國和中國在文學方面有一定的關聯。中國方面對我晦澀難懂的作品給予了友好的關心,讓我深受感動。借此機會謹對中國讀者表示莫大的謝意!
對這部小說的評析,我要拜托給中國的評論家以及優秀的作家兼譯者——樸明愛。作家總是用文字來說話的,傳統規范對我來說一直都是有效的,但是為了與讀者進一步溝通,我在這裡說明一下我寫這部小說時的幾個根本立場。
這本書只看幾頁就可以看出跟傳統小說的距離,即不同於那些以單一故事情節為主的一般小說。這裡有許多理由,但我是把重點放在主體意識上的。我所關心的不是直接反映世態,而是接近深藏在世態中的內在根源。從大的方面來看我的主體意識對生活在現代的人來說是痛苦的。這樣的痛苦跟喪失自己的整體性,脫離自然的生活,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和孤獨,日復一日的陳腐的日常生活,由此而引發的神經方面的疾病等相關。關心這些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城市裡,而且在大學裡專修法國現代文學。
如前所述,我不會重視現代生活的物質基礎和其歷史性。我要寫的是:在一般又平均的狀況裡發生的、獨特的城市人的精神或意識的“事件”,以此達到它與現代生活的互相吻合。所以我特別重視語言本身。簡單地說,語言不是給我傳送故事,而是用其本身來診斷、分析、治愈意識和精神。雖然在散文裡,如果語言持有獨立性和象征性,也可以發揮詩一般的效果。
在《蟬》裡,主人公得了失憶症,身心不停彷徨的結果是慢慢地變成了一只蟬。在這裡也出現了最近在其他小說和電影裡經常出現的失去記憶和變形的母題(MOTIVE)。這說明,雖然現代人生活在自然科學裡,但是卻受著想脫離自然科學的世界觀而忘掉昨天的我們的欲望的折磨。所以在我看來,失去記憶是最能表現現代人意識狀態的內心世界的鏡子。因為我們被囚禁在越來越小的單位裡,所以我們經常體驗大大小小的失去記憶的現象。從神話時代以後開始,變形母題就對人類社會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從這一點上看,如果說失去記憶是現代人的現實悲劇的話,那麼變形就是現代人在其悲劇裡上演的最具戲劇性的一幕。
我希望有詩般力量的比喻的語言和失去記憶在友好的情境裡互相見面,也希望能達到我們意識的更深層,有可能的話也想達到無意識的境界。正因為如此,這部小說在某些方面具有Aphorism式的哲理特征。對不能維持正常的精神狀態而漸漸喪失自我的現代人來說,有時候無意識的世界也許跟地獄一般。但是如果我們能得到救贖,哪怕是在大海一樣深的地獄裡。
2005年3月4日
韓國首爾
崔秀哲
蟬(中篇小說)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剛剛經過的路燈發出的微弱的光,隱隱約約照亮了四周。就在前不久,我的右邊出現了一人高的牆,一直伴我同行。我腳下的路面已經修整了,許多大樹的樹枝從牆裡面伸出來,一直伸到了路邊。
蟬(中篇小說)(1)
1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剛剛經過的路燈發出的微弱的光,隱隱約約照亮了四周。就在前不久,我的右邊出現了一人高的牆,一直伴我同行。我腳下的路面已經修整了,許多大樹的樹枝從牆裡面伸出來,一直伸到了路邊。
我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從前不久開始,我就是這樣生活著。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卻慢慢地適應了那裡。無奈,這次也許還是那樣。而且,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失去了自己,生活著,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就是這樣在對自己毫無所知的情況下,慢慢地適應了自己。無奈,這次也許還是那樣。
似乎有風刮過,落葉在地上打著旋。竟會在盛夏時節有如此這般的景象!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浸滿濕氣的酷暑沒有受到絲毫的妨礙。可疑的地方還有幾處。那些落葉,不,那些我稱之為落葉的東西不是那樣隨意飄散的。每當我的腳步挨近時,就像有生命的生物,被我的腳步驚嚇,身體顫抖著,並微笑著轉動。
我的雙眼中呈現的情形讓我無法相信,我用力地、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向前走去。但是沒有任何變化,每當我移動腳步的時候,那些落葉似的東西像是在垂死掙扎的小蟲子,拼命地揮舞著翅膀,轉著圈。
哦,我停下了腳步。不一會兒我腳邊焦躁的騷亂也漸漸平息了下來。我意識到了那些類似於螺旋槳的東西其實就是生物,不是別的,它們是蟬。白天懸在樹枝上拼命地鳴叫,不知為何成群結隊掉下來,掉在寸草不生的硬地上,苟延殘喘,直到最後一口氣。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人的腳步聲,它們驚呆了,撲騰著翅膀,垂死掙扎。
那一瞬,我的兩只腳就像被凍結在那裡,挪動不得。在這個寂靜黑暗的地方,我被包圍在這些陌生的生物畫出的小圓圈中,落入了那些圓圈所圍成的陷阱中。這時,我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這個地方分明是蟬的世界。
就要死去的蟬用身體擦著粗糙的地面,跳著圓舞。我呢,一個人孤獨地被囚禁在其中,好像只有在那時,我才知道了自己是誰。起初,我既像一個人,又像一只蟬。那時蟬的叫聲一直是幻覺中的聲音,現在我清楚地意識到了,在蟬的屍體旁邊,我也只不過是一只蟬。
2
某一天,芸芸眾生中有一個人變成了蟬,那就是我。那是悶熱的一天,突然因為什麼緣故,我變成了蟬。即刻,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實際上,我現在過的就是蟬的生活。我偶然借助蟬的力量,僅在一天之內,作為人的生活就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我的生命有了新的開始,再也不能像人那樣生活了。於是乎悄然褪去了一層人皮,脫胎換骨,成了一只蟬。
實際上,變成蟬之後,我重新感受、認識到了很多東西。蟬的生活並非想象的那般糟糕,我也摻和在蟬的中間,從早到晚不停地叫。可對於尋找蟬伴侶,我卻不太感興趣。或許是因為我原本就是人類,對於雌性蟬不甚了解的緣故;可原因不僅在於此。拋卻人的立場,把自己當做一只雄性蟬,就算是不習慣,也不可能輕易地驅走雌性蟬的獨特魅力所引發的排洩欲望。
即便如此,也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其實,有更多的蟬對交配無動於衷,只是不停地叫,在叫聲中生活。世界,換言之,包括人類社會的整個自然界,給它們各種各樣的預兆。它們在不知不覺中感應著,無奈地瑟瑟發抖。眾所周知,那種顫抖經過共鳴腔之後,便化做叫聲向外宣洩出去。
在這個意義上,如果用很誇張的語氣來形容,可以說蟬為自然界的所有生命體預言著、暗示著每一瞬間所面臨的新征兆帶來的危機感、期待感。它們本能地感知著別人無法揣測的災難和劇變的到來,有時帶著悲壯的使命感,有時帶著痛苦的斷念。無奈地用全身心去敲開宇宙那被封閉的耳朵,又有誰能否定這一切呢?
那時,蟬可以被視為人世間原始部落的巫師式的存在。大膽說來,世界之所以這樣按原本的模樣生生息息,也是因為“我們”蟬的存在,這樣說並不為過。當陷入無法抑制的激情時,蟬自然而然成了宇宙的巫師:因為它們能用剛勁的叫聲引導神降臨於世,阻擋邪惡的和破壞性的晦氣。
蟬(中篇小說)(2)
總之,變成蟬以後,我漸漸地盡可能地忘卻人的所有的立場,企盼著做一只名副其實的蟬,因為我還不曾從對蟬的種種先入之見中解脫出來。在不斷地努力下,我終於適應了新生活,然而我卻仍舊保留著一些不忍拋卻的人的習性。
然而,當坐在樹上的時候,我卻和其他的蟬不同,我的頭是朝地面的。當然,我本應該讓我身體的姿勢和朝天的樹保持一致,這麼簡單的事情在我看來竟如此困難。或許因為即便做了蟬,還沒有完全擺脫對塵世的迷戀,哪怕僅僅是眺望,心才能平靜。不管原因是什麼,最初的一段時間,我總是定下心來擺出一副背朝地仰天而望的姿勢。但是,忽然定神一看,不知不覺中,我的身體又轉了方向,和其他蟬的姿勢相反,總是倒著坐。
結果,對自己的那副樣子,我自動放棄了抵抗,後來干脆選擇了開始反著坐。別的蟬見到我那副德行,稱我為“突變”,甚至說我“變態”。它們不曉得我的出身,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之中出現了一些理解我、暗地裡為我說話的蟬。它們認為我的姿勢相當英明,現在它們最強大的天敵不是鳥或蜘蛛之類的其他生物,而是人類或者是人類的文明,所以比起空中,更應該警惕的是地上。
而且,倒著坐雖然有點尷尬和難為情,可它們總有倒著坐的自由,總之大家都統一口徑認為怎樣坐只是一個選擇的問題。於是,在我的周圍,我的視線中,開始出現了一些和我同樣倒著坐的蟬。我在前面說過蟬的生活並不像想象的那般糟糕,可以說,這個事實的因素也不小。
雖不能保證有什麼效果,我還是想獲得一次機會把蟬的生活更多的講給所有人聽。但為此,也許我應該迅速行動起來。因為再過一段時間,我可能會把人類的語言忘得一干二淨,說不定會用蟬的語言講話呢。當然蟬的語言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實際上,那種聲音多麼美妙,在人的耳旁乍一聽只是吱吱……的叫聲,可是仔細諦聽,就會感受到那聲音具有包羅萬象的令人震撼的穿透力。
然而,首先我又想提及我遠離的人類的生活。在為時不晚的時候,我只有這樣做了。以後,也許我也能用蟬的語言表達,但那時說不定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懂我的話呢。即便用蟬的語言說蟬的世界,提起人的世界還是用人的語言更合適。現在我就想從我變成蟬的那一天開始講起,對我來說,除了那天,再也沒有人的生活了。況且再沒有比那天更重要的了,因為如今我已經變成了一只蟬,剩下的只有那天記憶了。
不管怎麼樣,我都想先說說我為什麼變成了蟬,為什麼不得已變成了蟬。可是,坦率講,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或許我被人詛咒,或許因為我天生的氣質。我從人世間自然而然地走了出來,昆蟲成了我的歸宿,這些我都無法判斷。也正因為這樣,我萌生了期待著能夠仔細復原人的生活的願望。在那一過程當中,我想領悟自己變成蟬的原因,進而想要確保我作為蟬的身份。
但是,或許一直以來,我都找不到其中的真正原因。也許這個秘密只存在於我講述的行為中。換言之,存在於我想講述的沖動本身之中。這個事實的確讓我的心預先變得沉重起來,同時又因為它,我產生了很多悲壯的欲望。總之,我現在需要的應該是耐心。要想找到蹲在枝葉茂密的樹上的蟬,確實需要一定的耐心。在這個意義上,我向你們保證,無論是誰,將來仔細聽聽蟬的鳴叫,就會再次想起今天我說的話。荒唐地被欲望牽引,艱難地展開我的故事。由於其欠缺性和特有的真實性,將會被那些記住我的存在和我的故事的蟬在每年夏季反復傳誦,並且一再上演。
3
現在,我感覺到有一個強烈的欲望驅使我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我的故事。可以說“曾經還是人的那天早晨,對於我來說一切都是嶄新的”,或者說“那天,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但是,遺憾的是,那天仍舊不過是被放在支離破碎的日常生活延長線上的一點而已。不,不是那樣的。其實近距離回顧起來,那天也不是很平常。開始講我的故事,我的心是不安的。無可奈何的是,就作為人生活的最後一天而言,我已經是一個失憶者了。一句話,那天早晨醒來,我已經記不得從前的我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剛才我說過,我要復原人的生活,時間只有一天。本來我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蟬(中篇小說)(3)
由此看來,那天是新奇的,同時也是極其平常的一天。早晨,睜開眼睛,世界沒有絲毫的變化,但怎麼想我都是一個失憶者。身體的感觸依然如故,我的腦子裡卻沒有留下任何記憶。說點題外話,有“記憶喪失症病人”這種說法,可我一直認為失憶本身並不是病,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舉個例子吧,它可以看做是一個和人腦有關的物理現象,就像計算機系統發生臨時故障,會丟失一部分數據一樣。
當然也會有其他的想法。人類的大腦要比現在的計算機更精密復雜,從這點考慮,那種系統故障從根本上說就是我的大腦裡正在進行的不知名的疾病的症狀。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現在的我和從前的我有什麼大的區別,堅信我只是暫時離開了自己的軀體,站到一旁罷了。我不說自己是“失憶症患者”,堅持說自己是“記憶喪失者”,也是出於這種考慮。
總之,那天早上我和過去的自己訣別了,作為一個“記憶喪失者”重新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在睡眠的海洋中,我隨著夢的風浪四處漂流。突然,我的眼睛睜開了,第一個喚醒我的恰巧是蟬的鳴叫。那聲音聽起來好像從近處傳來,很清晰。它一下子很輕松地將我——一個無異於從夢的子宮中出生的我,纏繞起來。我條件反射般扭動了一下四肢,但終不能擺脫那聲音。我就像在殺蟲劑中喘息的昆蟲,一點一點被麻醉了。
可能由於那個原因,我感覺自己就像在仰泳,在水面上舒展開四肢。那種姿勢,水面稍起一點波浪,鼻子就會進水,身體就肯定會沉下去。如果不出現那種情況,很少能有比這更舒服的感受。
我曾一度從蟬的聲音中感受到浮力,顫顫巍巍地浮在現實的水面上。然而,好景當然不會長。過一會兒,水面波動起來,身體下沉,水面似乎漸漸漲高,那時那蟬的叫聲突然暴露出了攻擊性,開始傾瀉到我的鼻子和耳朵裡。
我張大嘴和鼻子,呼了口氣一下子坐了起來。我的心暫時安定了下來。好久腳跟沒有著地,在半空中亂蹬,現在終於找到了落腳之地。我發現原來自己穿著內衣,匆忙間瞪大了眼睛向四周望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而且我一無所知。我的大腦好像變得僵硬了,對周圍的一切全然不知。就在那一瞬間,我腳下的地板再次塌了下去,我覺得很不舒服,又躺了下來。
慢慢地琢磨著眼前的室內景象,好像是一家旅館。明媚的陽光伴隨蟬的鳴叫透過敞開的窗戶湧了進來。以此看來,自己應該是走進了城市近郊的汽車旅館。世界非常寬闊明亮,天氣已經悶熱了,但是我幾乎沒有流汗。好像很久沒有新陳代謝,像屍體一樣躺在那裡。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一片茫然。但是,那種茫然對於我來說並不太陌生。很久以前的一個深夜,當我醒來的時候,只要周圍稍有一點陌生,我因為忘了那裡是什麼地方而驚慌失措。
忘記了是哪次,我去登山。那是一個黎明前的深夜,下起了瓢潑大雨,停電了,那個地方好像是山莊。狂風大作,柱子在搖動,天棚在顫抖。我從夢中醒來,別人都已經坐起來了。他們點燃蠟燭,圍坐著小聲交談。那一瞬間,不明就裡的我看到室內星星點點的燭光,牆壁映出的大大小小的影子和亦淺亦深的剪影等怪異景象,一下子驚慌地沖向室外。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世界黑作一團。在這個團裡,我無法移動腳步,哪裡都去不成。從天而降的粗大的雨點打在了我的臉上,生疼生疼的,我才振作了精神。現在看來,那時回蕩在我耳旁的雨聲和現在的蟬的鳴叫聲也幾乎雷同。
這次我想是那種症狀更嚴重了,相信過一會兒全部的記憶都會各回原位。我下意識地在嘴角邊露出了微笑。但實際上我知道,恰恰相反,我正漸漸地陷進更深的泥潭中。我的思維停滯不前,在蟬的叫聲中,我只是耳朵變得火辣辣的,在蟬的叫聲中我很被動地、很無助地受到攻擊。
蟬(中篇小說)(4)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完全想不起來方才在我的腦海裡浮現的上一次登山是什麼時候,和誰,去了哪裡。那天清晨發生的事,還有早上斷了自來水用雨水洗臉,用飲用水刷牙等等場面都鮮明地印刻在我的腦海裡。然而不管多麼費心,這些場面之前和之後發生的事就像白紙一樣被抹得蕩然無存。
不知不覺,我浸入了深水之中。不知不覺,我潛入了我不知曉也沒有渴望過的地方。漸漸地,我的胸口好像被重物所壓,呼吸緊促,肯定是水壓的緣故。而且就在那種沉悶和不適籠罩我的同時,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恐懼慢慢地開始襲擊我的大腦。
生活了這麼久,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我是誰”,不是因為這樣的問題沒有必要問,也不是因為不想那樣問自己。而是懼怕“提問”這一行為的本身。我期待著原本應該出現的回音。可是,倘若我大喊著,而又聽不見回音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是說我問我自己是誰,如果沒有人回答我,我該怎麼辦?如果只是那樣,我又何必自討苦吃呢?總之,我害怕問自己是誰而又始終不知道自己是誰。
但是,這次我無法回避這個問題了。我執拗地推脫掉阻擋我的危機感,然後小心翼翼地問自己我是誰。我發出聲音,說出來的話一時之間伴著蟬的鳴叫縈繞在我的耳邊。但是,只有那種叫聲,是我所擔心的,沒有聽到回答。甚至沒有聽到回音,剩下的全都是蟬的叫聲。又環視了四周,電話機閃現在我的眼前。但是即便我給自己打電話也不會有人接,我已不記得自己是誰了。結果事情成了這樣,一直以來懼怕的事情發生了,我成了“記憶喪失者”。
4
再次回想,我的失憶說不定就是我在變成蟬的過程中出現的最初現象。而且那時,蟬那猛烈的鳴叫響徹在我的耳旁,這一事實無疑是意味深長的。因為那叫聲恰似從我失去記憶的空空如也的意識中,從那黑洞中傳出來的空氣的淒涼的摩擦音。
現在我仍舊相信那時的叫聲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還是不知道那聲音對於我,作為人的生命帶來了何種意義,留給我的只是耳朵裡的迷茫之音。當然我們或許應該為了從那迷惘之中獲取某種意義而竭盡全力。然而,不管我要對其賦予何種具體的意義,這和面對那些不可能做出判斷,或者應該停止判斷的問題而面壁靜坐時,把對於虛無極限的認識誤認為對何種事物的領悟是如出一轍的。
不管怎麼樣,那天聽到的蟬叫聲仍舊在我的耳邊回蕩,那聲音如此清脆響亮。而且,那天空氣中提前到來的悶熱也在真切地繚繞著我。聽起來或許多少有些虛妄,但那時我已經感覺到了“蟬”這個東西已經對我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影響,盡管那種感覺是茫然的。如此看來那種悶熱是否也為將來發生無法預知的事情提供了條件呢?總之,悶熱與生物生活的環境是相關的,所以極其人性化,因而也很理念化。我正在從單純生命的道德范疇對那種人性的、理念的東西感到憤怒。
自從我變成了蟬之後,我理所當然地可以不再被那種人性的、理念的東西所折磨、困擾。雖然我現在成了一只堂堂的蟬,但對於我來說,蟬的世界仍舊無法全部理解。話是如此,我為什麼偏偏變成一只蟬而不是別的東西?看來理解世界的線索存在於我的內心。
饒有趣味的是,在東方的神話和傳說之中,蟬和鳥一樣,它們的前世常常被看做人。舉例說吧,懶惰的妻子比丈夫回來得晚,說著“我晚了,我晚了”就變成了一只蟬。但是,我在那種人間的故事中只能感受到繁雜和可笑,相比之下,那種蟬作為象征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登場的故事會強烈地吸引我。古人相信蟬叫的時候,如果發出什麼聲音就會激怒風神引發暴風雨,把蟬的聲音視為尊貴之物;蟬也是統治氣候、季節的神之子,也是創世神話的主角。在沒有鳥也沒有魚的時代,有一天晚上,人們聽到蟬的叫聲,議論紛紛地吵鬧起來,神大怒下起了暴風雨,於是人都被變成了鳥、魚、烏龜和野獸。讓我感到很高興的是,蟬還出現在黑夜起源的神話中:蜥蜴找到了泥土中的蟬,在祖先的面前摁倒殺掉,世界就變成了一片漆黑。為了讓蟬復活,鳥和昆蟲載歌載舞,蟬又開始鳴叫了,這樣世界才重現光明。就是這樣,白天和夜晚交替出現。單就人創作的這些神話而言,蟬似乎已經有相當的影響力了。
蟬(中篇小說)(5)
誠然,這些流傳的故事是反映蟬的習性的,對於我沒有什麼具體的幫助。我只是對那些刻畫人和蟬之間隔絕的故事很感興趣罷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待在這裡的作為一只蟬的准確位置。
在我剛剛變成一只蟬的時候,我和其他蟬是完全隔絕的,它們大部分對我一無所知,但有一部分本能地了解到了我的秘密,我出生的淵源或者我的出身成分。不過它們對此不屑一顧,一如既往地頑固,一如既往地堅強,那是它們的習性。但為了適應,為了客觀地理解它們,我必須抵制它們的習性,那是曾經為人類的我的習慣。這樣一來,我的人性的習慣必然讓它們驚惶。它們覺得我是出現在它們習性當中的小缺陷、小傷痕,它們好像覺得我會得病、夭折,任憑我滯留在它們之中,是否也因為這個緣故呢?
5
正如我在蟬的世界裡嘗盡了孤獨一樣,我在人世間也被完全孤立了。現在回到剛才的故事中來。那天蟬一大早就開始拼命叫喊,那聲音甚至使我產生了恐怖感。那聲音不僅控制了我的聽覺,而且自由出入我的體內並胡亂地捅來捅去,捅著、刺著、挖著。在某種意義上,“撕心裂肺”這個詞對我來說再貼切不過了。
最初,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歇斯底裡的大喊。可能因此那聲音令我泛起遐想。一旦生存環境變得貧瘠,周圍噪音分貝變高,蟬也會逐漸地拼命掙扎著叫起來,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記得有一次,我曾經在窗戶的內側觀察吊在紗窗上的蟬不斷地搓翅膀,我看了很久。小時候站在大樹底下,脖子向後仰,怎麼看都看不見的蟬。現在它的肚皮竟然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竟然在如此近的距離看著它,不能不產生一種確確實實的隔世之感。
那時,我的思路突然中斷了。記憶?我不是一個失憶者嗎?那麼這種記憶到底是什麼?是不是一種沒有根的、游蕩在半空中的幻想式的東西呢?思想一停留在那裡,我的頭腦裡就砰的一聲鑽開了一個洞,眼前的事物慢慢地變得一片蒼白。但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此外的一切都非常明了。剛才的那一瞬,我感到極其的眩暈,因為我向著外部的想法重新又被我扭向了自己。我想到我自己的那一瞬間,在我的面前黑暗空虛的天地張開了大嘴。
由此看來,早晨起來我知道自己是誰,是多麼令人驚訝,我想當然地覺得早上起來知道自己是誰,又是多麼令人驚訝!
過了一會兒,我才使勁坐了起來,大腦發暈,感到疼痛。柱子形的衣架上面掛著一條藍色褲子,我一點也不覺得那是我曾經穿過的褲子。拿過褲子,翻翻褲兜,手裡多了一個錢包。在我手心中,那東西好似無心塞進褲兜的一個小石子,有一種異物感。那肯定是錢包,沒有錯,錢包裡面有居民身份證和信用卡。那時我才松了一口氣,即便我失去記憶是事實,還算切切實實地剩下一個能夠辨別我身份的線索。所以,現在,只要我找回失去的記憶就可以了。可以說我的現實生活沒有受到任何損害,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可是,失憶也使我筋疲力盡。因為我沒有像那種故事裡的主人公一樣,把記憶連同所有的東西都遺失殆盡,到處流浪,轉過街角,就不知不覺地本能地想起有個賣煙的店鋪。或者偶然遇到和兜裡的鑰匙吻合的鎖孔,從而慢慢地從忘卻的迷途中走出來,這些戲劇性的情節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沒有那種浪漫,我只能憑借擺在我面前的、我手裡拿著的幾件東西,把它們作為證物,一一地找到它們原來的位置。這是一個超級寫實主義的過程。
對自己我算是全然不知了。當然對於我自己是哪一類人,屬於哪個階層,也沒有絲毫的概念。錢包和信用卡,還有居民身份證中記載的事項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作為我的名字印在那裡的,“李奎道”這三個字對我來說也沒有絲毫的親切感。但一看到居民身份證上像印章一樣嵌在那裡的照片就知道那是我自己,那照片就好比是形象記憶合金,把我的樣子雖是隱隱約約卻復原出來了,我沒有必要特意去照鏡子以確認那是不是我。
蟬(中篇小說)(6)
帶著陌生和喜悅,我打量著鏡子裡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陣子。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在往方形的洞裡看,在洞裡面,不是我的而是另外一個人的眼睛在死死盯著我看。我也正視著那雙眼睛,那時我又認識到了那是另一個我的眼睛,那另一個我的眼睛在凝視著我。我大吃一驚,從洞裡移回了我的目光。然後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使勁地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但那驚詫的感覺仍然不斷地侵襲我的體內。
我慌了,那種陌生的感覺現在仍然記憶猶新,那樣陌生的我也對自身產生了陌生感。不,陌生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到了近乎於別扭與尷尬的地步。那麼,我應該守著現在的自己了。留心觀察自己對世界的反應,剖析反應的特點,我要知道自己是誰,是什麼樣的人。鑰匙在我的內心,只在我的內心,我要像翻閒置很久的衣櫥一樣,挖掘我的內心,找出適合我的東西。
我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正要走出房間,透過桌子上的鏡子偷窺到了我的外貌。“偷窺”這種說法非常恰當。事實上我剛才看鏡子的方式就是那樣,我格外小心恐怕自己死盯著一個陌生人,犯了冒犯之過。由此看來,我好像是一個相當小心謹慎的人。正如我預想的,我的外貌沒給我帶來絲毫的興趣。說實話,我有點失望。因為映入我眼簾的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特征性的印象。他只是一個很一般的人。
按照居民身份證上的寫法,我,三十八歲。雖然還不能說年老,卻也不怎麼年輕了。其實,我的頭發就像枯草,早已沒了光澤,凌亂不堪;嘴唇也沒了紅潤,中間的部分露出了黑紅色。我切切實實感到了自己已經失去了很多。我的記憶,頭發的潤澤,嘴唇的鮮紅色等等。我的住地是漢城外圍的新區,行政區域上屬於漢城。但一想到漢城這個城市,奇怪的是我的眼前刷地一下鋪開了漢城的地圖,焦點落在了漢城邊的某一個地方。
那麼,我結婚了?不管怎麼說,也許算得上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在沒有確定以前是不會知道的。已婚和未婚,我喜歡哪一種,我捫心自問,但答案既非肯定,也非否定,只有一種不爽的感覺。如果我沒有結婚,可能就是那方面的原因,即便結了婚,也是類似的原因。在面對恐懼、不確定的事物時,人們出於習慣,經常抱有陳腐老套的觀念,我也不例外。在我的內心潛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是它引發了我的那種陳腐觀念。
在我的褲子兜裡還有鑰匙串和手機。起初我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放在手裡擺弄了很長時間。但是作為失憶的人,為了生存,我找回了清晰的意識,終於想起了手機的用法。為了維持基本生活所遇到的不便,好像總能以某種方式克服。可能手機裡面會有一些語音和文字信息。但手機好像沒電了,沒法開機。就算電池沒有任何問題,我還是沒有准備好。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怎麼做才叫准備。我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桌子上的電話,就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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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來到了蟬的王國,這裡也有很多互不相同的種族,有春蟬、草蟬、真蟬、黑尾巴蟬、毛蟬、晚蟬等等,它們的名字豐富多彩。它們把鳴叫的時間段稍微錯開來,選擇各自喜好的樹種,在互不關心中和平共處,我的身體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蟬——真蟬的樣子。
來到蟬的世界,我看到了在人的世界和蟬的世界裡無法看到的許多事物。但是,能看到以前沒能看到的人世間的事情,也就意味著我將看不到以前看得到的事情。我在人的世界和蟬的世界裡,全都失去了幻想。
在墨西哥的傳說中,有一個故事說明了蟬為什麼不停地叫。從前有一只雄蟬,沒有伴侶孤獨地生活在叢林深處。苦於孤獨的它有一天偶遇了一只雌蟬。它們兩情相悅,開始了快樂的生活。但是它們的幸福生活遭到其他昆蟲的妒忌,昆蟲們唆使蜘蛛在雌蟬去約會的路口織網,雌蟬被蜘蛛網纏住了,垂死掙扎著,雄蟬等待著沒有按時赴約的情人,不停地,不停地叫了起來。那童話般的故事在人世間流傳,又被我的網纏住了。
蟬(中篇小說)(7)
但其實等我成了一只蟬,又感覺到蟬叫的理由可能是為了變成一個完美無瑕的干殼。蟬的叫聲絕對不是語言,只是努力空出腹腔使之擴大,讓自己變成一個完美的標本。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啟示,因此,最初我給蟬的行為賦予了巨大的意義。作為蟬,我叫了一陣子,我也總能體會到自己體內的一切都變空了,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這使我更像一只名副其實的蟬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自己也慢慢地變成殼中的一員。在轉變的過程中,或許我可以期待著某天能夠完全重生,期待著最終能夠脫胎換骨。於是,我懷著競爭的心態,用更大的聲音不停地叫起來。
但是,我越是出聲叫喊,我的體內越是空洞,我的內心也越發空虛。而且,我漸漸地出現對於在地上喪失的自己,或者是對於自己記憶喪失的戒斷症狀。換句話說,我漸漸地出現了對自我的戒斷症狀。因為其他的蟬已經不記得地下的事情了,而我好像並非如此。成了蟬以後,我仍舊被失去的、卻又沒有離開我的過去的記憶所層層困擾。在我蛻皮後應該尋找自我了。即便像洋蔥剝去表皮一樣,它的裡面別無所剩,空空如也,我也別無選擇了。
所以,我還不是一只真正的蟬。現在,此時此刻,作為人的我的記憶在侵犯著作為蟬的我,這使我隨時對於我是什麼,是人還是蟬,始終摸不到任何頭緒。但在那種混亂當中,或許正因為那種混亂,我無法否認我逐漸地作為一只蟬而站穩了腳跟。
結果,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叫了,開始保持沉默。就是說,我也是一只曾經不叫的蟬。每當那個時候,我便仔細地回憶地上的生活。不斷地回想又回想,就算是慢慢地陷入了更深的深淵,一旦回過一次頭,就無法再把頭轉回來了。我再也不想經歷這種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