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夜裡,羊舌野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覺,一會兒想起白天裡和褒姒的激情,一會兒又憶及當年和姒大在河邊拾獲她的情景。
偶爾,褒姒身後那一閃而逝的蛟龍形影也會映人他的腦海,對於她的來歷又有幾分疑問。
但是,除了這些之外,羊舌野也想了許多和現實有關的事情,比方說,如果要和褒姒結合,要如何向姒大開口?
一旦有了妻房,他又要如何養活妻小?
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在羊舌野的腦中不住盤桓,一整晚都睡不好覺,直到東方將現魚肚白的時候,才勉強睡著。
只是睡了沒多久,卻被一陣刺耳的樂聲吵醒。
本來羊舌野還想多睡一會,但是那樂聲實在太刺耳了,絲竹鑼鈸之聲響徹天際,讓人想睡都睡不成。
走出街口,卻看見了一列極為豪華的人馬,看看旗幟,是褒城城主的隊伍。
此時褒城的城主名叫褒珩,是周幽王的朝臣之一,平時都待在鎬京,並不住在褒城。
但是,這列人馬看起來卻有些不對勁,因為不像是嫁娶的行列,卻奏著非常喜慶的曲調。
而在人馬的四周,更是森嚴地羅列著無數的軍士。
羊舌野有些納悶,卻也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他一睜開眼,想的便是明艷的褒姒,一下床,就想要去她的家裡。
但是這列褒城人馬卻橫阻在他和她大的家中,沒奈何,只好越過別的街道,繞個遠路過去。
但是,一到她大的家中,羊舌野的心中便有些涼了起來。
在姒大家的門口,這時候是一地的紛亂足跡,四周圍滿滿插著褒城城主的旗子。
而在大門口處,這時候擁著不少附近的鄉里,正對著姒大的家裡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羊舌野走過去,不經心地卻從一個老太太的口中,聽見了一個幾乎令他如遭雷極的可怕消息。
「那姒大的女孩呀!也不知是修了多少代的福,居然被王選中了……」
他驚惶地排開人群,走進擬大的家中,滿心希望看見褒姒敞著一臉的笑,迎著他走出來。
然後告訴他,被選定的是另外一個女孩。
但是,一走進姒大的家中,羊舌野的心便冷了半截。
只見在簡陋的房室內,姒大抱著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
而簡陋的室內,卻有一樣東西非常惹眼,也非常突兀——黃金。
在房室的正中央,靜靜地躺著幾排金子,在微光中漾著獰惡的光芒。
「他們哪!說是前幾日看見了褒姒汲水的模樣,」她大沉痛地說道:「說她很符合大王選妃的條件,最近城主又被大王關了起來,因此少城主便將她買了去,說要獻給大王……」
說著說著,姒大也忍不住掉了幾滴痛淚,拭了拭眼睛,一抬眼,卻早已不見了羊舌野的蹤影。
褒城的少城五名叫褒洪德,此番買了褒姒的原因,的確是為了解救自己的父親。
不多久之前,褒城城主褒珩因為國事,勸誡了周幽王,惹得這個浮華無行的周王大發雷霆,便將褒珩下獄,準備治以死罪。
褒洪德得知這項消息之後,便想要解救自己的父親。他知道周幽王是一個好色之徒,便想要傚法數百年前,周族解救文王姬發的方式。
當年,殷商王朝的紂王無道,將西伯姬昌囚禁起來,幸好周族的警士找來了絕世美女,讓紂王大為喜悅,這才將周文王救了出來。
這一次,褒洪德也想找一位絕世美女,但是卻遍尋不得,正在焦急之際,卻有隨從凌晨在褒城的街道上看見了褒姒,驚為天人之下,便將褒姒硬買了下來,打算送入鎬京,救出褒珩。
這件事情辦得好快,讓羊舌野和褒姒都來不及反應,等到羊舌野終於知道原委之後,褒姒和褒城人馬已經快要到了城外。
而那趟奇妙的游水定情之旅,竟已成了兩人最後一次的相聚。
羊舌野順著遠去的絲竹聲音,毫不遲疑地狂奔而去。
羊舌野的心臟因為這樣的狂奔,幾乎要炸裂開來,他少年時代曾經受過重傷,氣血本就沒有常人那麼順暢,狂奔之餘,整個人幾乎要脫力死去。
但是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最愛的人已經快要消失不見,如果沒有了她,自己和死也就沒有什麼兩樣了。
呼呼的風從臉前掠過,吹落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傷痛的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突然停止。
這時候,羊舌野的心中已經不再有任何的念頭,他一心只想要追上那有著褒議在其中的隊伍,至於追上之後又能如何,已經不是他能夠想像的事了。
褒城的少城主褒洪德此刻正坐在馬車之中,想起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絕世美女,總算父親的歸來有望,長時間以來繃緊的神經陡地鬆弛,也是很令人欣慰的事。
他在馬車中坐了一會,有了些睏意,正想打個純的時候,卻從車外傳來了淒厲的喊叫聲。
「……停哪!停哪……我要見褒姒,我要見褒姒……」
馬車外這時掠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行的軍士已經有人開始喝罵起來,還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馬鞭聲。
褒洪德微微皺眉,這時候,駕車的御者也因為這個變故將馬車停了下來,整個行伍也因而停下。
褒洪德搖搖頭,伸了伸手臂,這才緩緩掀開簾幕,探頭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行伍的旁邊,幾名軍士這時已經將來人制住,看看是個精壯的小伙子,只是軍士們制伏他的時候,手腳齊飛地揍了他幾下,因此那小伙子的臉上有著瘀青,嘴角還流著血。
只是,雖然被架住,踩倒在地上,他還是堅定地狂叫不止。
「我要見褒似,我要見褒擬!」
褒洪德又是皺了皺眉,正要大聲斥責時,卻聽見前車這時也傳來了淒厲的女人叫聲。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
褒洪德看了一旁的侍從一眼,侍從恭敬地說道:「稟少城主,那便是我們今天找到的女孩。」
褒洪德搖搖頭,啐了一聲,準備不予理會,但是那女孩叫聲更加淒厲,聲音和小伙子的狂吼相和,讓人聽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我要見他!不讓我見他,我寧願死!」
褒洪德微微一怔,這才有些緊張起來,他揮一揮手,一旁的侍從便急忙跑向前車。
吩咐既畢,他便轉身向著那小伙子,威嚴地大聲說道:「你是何方小子,膽敢前來阻我去路?你叫什麼名字?」
幾名軍士放鬆了些,讓羊舌野能夠抬起上身,只聽見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大叫出來又有無盡的悲意。
「我叫羊舌野,是褒城人,我是褒姒的……我是她的……」說到此處,他精神一振,大聲說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此語一出,每個人的心中都打了個突,褒洪德微微一愣,卻仍然沒有什麼表情。
「那又如何?你生在當世,難道不知道只要是我王御選的女子,便一定要入宮嗎?」
學舌野臉上都是血汗,聽見這樣的回答,心中也知道是實情,只見他的表情極為複雜,又是猙獰,又是傷心,卻仍然說不出話來。
那褒洪德也是個心地良善的人,看見他這樣也有些不忍,只是搖了搖頭。
「人生在世,無奈的事是很多的,就像我,你以為我喜歡拆散你們嗎?
若不是我父身陷鎬京,我又何苦四處搜尋美女?今天我王既然要了你這未過門的妻子,一旦有了差池,不只我父子沒命,就連你,和那姒大也要沒命,知道嗎?你就看開一些,天下好女子多如芳草,用點心再找一個好女子算了。「
羊舌野還沒回答,卻聽見遠遠傳來了清亮的堅定嗓音。
「你們都不要管我!」說話的當然便是褒姒,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的馬車上,秀目含愁,看起來剛剛才哭過,但是她這樣一站,那懾人的絕世容光還是讓所有人眼睛為之一炫。
「讓我和他說話!」
羊舌野愣愣地跪在地上,看著十來步遠的褒姒,明明是不遠的距離,但是日後卻可能永無相見之日。
想到這兒,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而褒姒的臉上,這時也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們的命運既然如此,那也無話可說,」她的聲音有些抖顫,卻有著無比的堅定。「我只盼你知道,你最愛看我的笑,我只想告訴你,我將我的笑容都給了你,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人笑了……」頓了頓,她淒然地說道:「野哥哥,你好好保重。」
聽見這樣的訣別言語,羊舌野像是失去了的魂魄似的,再也動彈不得。
而那些緊緊抓住他的軍士們也放鬆了手,翻身上馬離去。
褒城的行伍,這時又開始前進,「得得得」的馬蹄聲中,褒姒又被幾個侍女攙了進去。
臨去之前,她的表情極度安詳,也十分的堅定,看著羊舌野的眼神,卻又充滿了柔情。
只是,兩人的距離實在太遠了,那眼神被風一吹,便早已經不曉得飄向了何方。
一不會兒,褒城的人馬已經朝著鎬京的方向,走得乾乾淨淨了。
街道上,只剩羊舌野孤零零一個身影,他兀自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清晨的風緩緩吹起,還帶著絲絲寒意。
一時之間,整個天地之大,卻彷彿沒有了他這個人的容身之地。
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在春風之中,他的元神「後稷」這時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身邊。
淚光模糊中,羊舌野只看見後稷仍然寬容地站在他的身邊。然後,像是瞭解他的心事一般,伸出細長的手來,輕輕撫著他的頭。
這時候,羊舌野再也忍受不住,便抱著後稷,在大街上大聲地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