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羊九和管仲混在衛隊之中,隨著各國的車隊回到別館,只見魯桓公不等車輦停下,便怒氣衝天地跳下車來,大踏步跑到文姜的車前,大叫大嚷,也不顧一旁滿臉尷尬的隨從衛隊。
不一會兒,文姜低著頭,又羞又怒地從車中走出,也不去理會魯桓公,頭也不回地往館內便走,各桓公跟在她的後面大聲怒吼,但是文姜卻一點也不理會他,她在未出嫁前也是個頗精騎射的健壯少女,腳步極快,倒讓後面追著她叫嚷的魯桓公有些跟不上。
兩人便這樣一前一後,擾攘紛亂地走進別館。
而一旁隨待的齊魯衛隊軍士們卻嚇得閉口供聲,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在行伍中,管仲悄悄地拉了拉夷羊九的衣袖,兩人趁旁人一個不留神,便在別館的假山樹木間消失了蹤影。
這別館原來便是管仲管轄的地點之一,他對這兒的地理位置極為熟悉,在假山樹林間,他帶著夷羊九一拐一繞,沒多久便已經走到了一棟華麗大宅的角落,還沒走近,便已經聽見窗內傳來魯桓公發怒大叫,文姜低聲解釋的聲音。
從對話的內容中,顯然魯桓公也已經對文姜兩兄妹的亂倫私情略知一二。
只聽見魯桓公大聲怒道:「你這一夜到底和誰喝酒,喝了這樣一整夜?」
文姜的聲音有些低沉,又有些心虛般的顫抖。
「和我兄長的妃子連妃。」
「你兄長有沒有過來陪你們喝酒?」
「他不曾過來。」
「你們兄妹情深,難道就不過來作陪?」
「喝到半夜時,曾經過來陪飲一杯,不過就這一杯,喝完就走了。」
「你們席散了之後,你為什麼不出宮回來別館?」
「夜深了,有些不方便。」
「你又在什麼地方就寢睡覺?」
文姜彷彿遲疑了一下,聲音轉為羞急。
「君候這樣問,豈不是懷疑我嗎?宮中有那麼多房間,難道少得了就寢之處嗎?我當然回去西官就寢,那便是我少女時的園所。」
「你就寢的時候,有什麼人陷在你的身畔?」
「不過是幾個宮女。」
「你哥哥呢?你哥哥又在什麼地方就寢?」
文姜又是遲疑了半晌,才低聲說道:「你這話問得不是令人好笑嗎?做妹妹的,怎能去管哥哥的睡處?」
魯桓公「哼」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冷冷地說道:「只怕做哥哥的卻要來管妹妹的睡處了,你當我不知道嗎?」
文姜這時的聲者也啼啼哭哭了起來,含糊地說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魯桓公大聲道:「自古男女有別,你和你那哥哥同眠共宿,我早已經知道了,你以為還能瞞我到什麼時候?」
那魯桓公此刻怒氣沖沖,大聲叫嚷喝罵,但是想來是礙於身在別國,卻也一時無計可施,只聽見他不住高聲吼叫,夾雜著文姜的哭泣聲音,這樣吵了一會,魯桓公大怒離去,整棟華屋才漸漸沉寂下來。
管件和夷羊九在一旁的草叢內偷聽,將兩夫妻吵架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夷羊九雖然早已知道文姜和齊襄公的亂倫私情已難善了,但是因為和文姜有著奇異的情誼,此刻仍然覺得有些為她難過。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打算從草叢站起身來,卻被一旁的管仲拉了拉衣袖。
夷羊九詫異地看他,卻看見管什舉起食指,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不要出聲。」
過不多久,從草叢的另一端果然冒出另一顆頭來,只見那人身材粗壯,項個大光頭,臉上滿滿都是堅硬的鬍子。
這個人,夷羊九卻是認得的,知道他便是齊襄公手下的心腹力士石之紛如,此刻躲在草叢之中,自然便是來刺探魯桓公夫婦動靜的。
因此,方才文姜與魯桓公爭吵的內容,當然便已經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只見那石之紛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管仲與夷羊九藏身之處,也不曉得他是否發現了兩人的行蹤,這樣看了幾眼之後,這光頭力士便利落地幾個縱躍起落,身影登時消失在後園之中。
過不多久,管仲領著夷羊九悄悄走出魯桓公別館,他的臉上仍然籠罩著深深的憂色,思索良久,便拍拍夷羊九的肩頭說道:「不行不行,這事還是嚴重得很,我得向公子糾親自回報,」說著說著,他饒有深意地看著夷羊九。「至於你,我希望你把聽見的這些話,看見的這些事全數忘記,你當初沒告訴我文姜的事是對的,現下我也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多事,平白知道了這麼多宮廷中的淫亂之事,簡直是把自己的頭拎在手上耍了,」說著說著,他的臉上卻現出了堅定的神采。「不過事已至此,再去追悔也已經沒有了用處,反正我們凡事小心一些,別落了人家的口實,你說是也不是?」
夷羊九點點頭。
「管兄說得極是。」
「你還是先回司禮部去吧!我看著公子糾那邊有什麼意見,回頭再來找你說。」
這清晨魯國衛隊大鬧別宮之事,便如此草草結束,但是除了管仲和夷羊九之外,卻沒有什麼人知道其中有著這樣嚴重的內幕。
過午時分,司禮部之前,突然又有人哇哇叫嚷了起來,夷羊九原先人在後院,聽見聲音一時好奇,便走到前面來看個究竟。
原來,此刻在司禮部前來了一支人馬,帶隊之八個頭極為高大雄偉,身上傷疤纍纍,正是齊國第一勇士公於彭生。
聽一旁的衛士們說,這個下午國君齊襄公要在牛山擺宴出遊,宴請魯桓公,公子彭生奉命護送魯桓公前往牛山,湊巧經過司禮部,而司禮部中有不少衛兵本就是公子彭生的屬下,因此彭生一時興起,便答應要帶幾個人到牛山見識見識。
夷羊九混在人群中只是看看熱鬧,也沒有存別的心思,但是他的身材高大,一頭紅髮又是顯眼清楚,公子彭生一眼便在人群中望見他。
而這位齊國第一名將的眼神卻若有所思,他深吸一口氣,暴喝出聲。
「喂!那個紅頭髮的衛兵!」他手持馬鞭,遠遠指著夷羊九,大聲說道:「你!也跟我們一起去牛山!」
夷羊九微微一怔,也沒有多想什麼,便毫不猶豫地加入隊伍。他到司禮部任事之前,本就是公於彭生的屬下,此刻雖然配合文姜夫婦來訪,在司禮部當衛兵,但是名義上卻仍屬於彭生的部隊,此時彭生一聲令下,當然便沒有想太多,很自然地便加人前往牛山的隊伍。
便在此時,突然間遠遠傳來悠長的呼喊,眾人回頭一看,卻是公子糾手下的重臣管仲。
「且住!公子彭生,且往!」
彭生冷冷地瞪了管仲一眼,看見他氣急敗壞從遠方奔來,也不曉得這個公子糾的家臣有什麼事情,居然敢在他的部隊前大叫『且住「!
但礙著公子糾乃是當今齊候的親弟弟,彭生自然也不好對他的心腹家臣發作,只是繃著個臉,眼神森冷地看著他跑過來。
管仲狂奔之餘,氣息有些不順,他快步跑到彭生面前,恭敬地行一個禮,指著夷羊九,喘息說道:「這人……這衛士夷羊九,公子糾另有安排,請公子彭生另尋他人前往牛山。」
彭生哈哈大笑,對著管仲招招手。
「另尋他人,很好,你過來。」
管仲陪著笑,依言走近彭生的前面,那公子彭生果真是齊國第一英偉之士,管件的身材也算長大,站在他面前卻仍然像是個小孩。
只聽見彭生笑聲未絕,「砰」的一聲卻抬起腳來,將管仲踢了個四腳朝天。
管仲陡然間吃了這一腳,雖然彭生並沒有用上全力,但是踢在身上還是痛徹心肺,他驚疑地臥在地上,不知道彭生這一腳的用意,卻也不敢立刻爬起身來。
只聽見彭生怒道:「我公子彭生要的人,誰敢給我『另有安排』?什麼事情要比陪國君游宴重要?無知小兒,你下次若再如此無禮,可就不是這樣一腳了事了!」
聽見他神威凜凜地這樣說話,管仲便是再有膽識,也不敢說什麼了。夷羊九站在行伍之中,看見管仲為了自己挨上這一腳,心中微感歉意,但是此時他也不便離開隊伍,連說話也不太妥當,只好靜靜地隨著部隊前往牛山。
走了數十步,夷羊九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遠方的司禮部前,管件依然臥在地上,像是被彭生嚇得不敢動彈,夷羊九歎了口氣,也只好乖乖地隨著部隊快步前進。
那牛山是臨淄城外,齊候的一處別官。夷羊九隨著公子彭生的衛隊到達的時候,齊襄公已經在那兒擺好了酒筵,設下歌舞樂器,彷彿準備要盡興狂歡一場。
過不多久,魯桓公帶著不情願的神情終於出現,原先他是不肯前來就宴的,但是齊襄公一再派人過去請他,後來實在拗不過了,這才一臉沉鬱地過來。
夷羊九站在衛隊眾人之中,遠遠看見魯桓公臉上的神情又是沮喪,又暗暗生著悶氣,知道他仍然為文姜夜宿別官一事氣憤不已,但是礙於身在異國,而且對像更是齊國的國君,一口悶氣只能藏在心裡。
但是那齊襄公卻像是沒事人一般,彷彿對這些水面下的暗潮波瀾一無所知,只是放聲歡笑,大啖大喝,眼睛看著席前的齊國美女翩翩起舞,手上還不時隨著樂聲節拍擊台助興,自己喝得痛快不算,還不時勸魯桓公狂飲美酒。
俗話說,酒能澆愁,這時候魯桓公一肚子鬱悶不喜,連正眼也不看一眼齊禁公,但是對流水般送上來的美酒卻來者不拒,他的心中本已愁場百結,美酒一下肚,沒有多久便酩酊大醉,軟軟地癱在席筵之上。
這時候,宴席上的絲竹樂聲,美女的舞姿逐漸褪去,逐漸恢復靜寂。齊襄公酒喝得滿臉通紅,看見魯桓公的醉態,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那笑容卻逐漸凝結下來,像是夏日的炎熱大地陡地罩上一層寒霜,他冷冷地笑著,臉上卻流露出殘忍的猙獰神情。
便在此時,夷羊九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一陣重濁的腳步聲,詫異地一回頭,卻發現同衛隊的士兵無聲無息,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自己和幾個站在前方的同僚。
而大踏步走過來的,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公子彭生,此刻他的臉上也是露出殘酷的漠然神情,推開夷羊九等人,便往筵席上走去。
齊襄公看見分子彭生已經到了,便大大地打了個呵欠,伴著懶腰,淡淡地說道:「魯侯喝醉了,彭生啊!我看你就把他扶到車裡休息吧?雖然當年紀城戰爭的時候,魯國人射了你幾箭,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來者是客,可別怠慢了人家。」
聽見他的交待,公子彭生臉上更是一臉怒容,手上卻輕輕地將醉成爛泥也似的魯桓公攙起來,像持只小雞地帶著他往宴堂外便走。
經過夷羊九的時候,公子彭生瞪了他一眼,沉聲說道:「你!有事要你做,跟我一起走!」
沒奈何,夷羊九隻好走出隊伍,也伸手攙住魯桓公,將他扶出堂門。
魯桓公的座車此時便停在堂外,不曉得為什麼,此刻堂外空蕩蕩的,連個衛士也沒有,就連始終護衛在魯桓公座車旁的魯國隨從們,此時也不見蹤影。
雖然心下納悶,夷羊九還是幫著公子彭生將各桓公扶到座車之旁,到了車轅下的時候,公於彭生開口說道:「到這兒就好,我自己一個扶他上去就可以了。」
夷羊九躬身向他行一個禮,便放開魯桓公,由公子彭生獨自一個將他扶上去。
兩人眼踉蹌蹌的身影在車門中隱沒,夷羊九靜靜地立在車下等候。
突然之間,卻從車內傳來一陣令人血液幾乎凍結的慘叫,那叫聲像是受了最難以忍受的苦痛般,彷彿用盡了喉嚨所有的力氣,撕心裂肺,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夷羊九大驚,知道此刻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故,他的腦子動念極快,動作更快,一個縱身便躍上了魯國的車輦,一進門,便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
只見得在豪華的車內,魯桓公一身是血地俯臥在地上,兩隻手臂卻匪夷所思地反扭在背脊上,鬆軟軟地交叉,搭成一個叉字。
只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死於非命。
而在他的身旁,卻是滿臉猙獰神色的公子彭生,此刻彭生的雙手都是鮮血,手臂的袖子高高撩起,露出青聯糾結的強壯肌肉,因為用力過度,還呼呼地喘氣。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夷羊九卻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看看魯桓公死去的慘狀,必然是被公子彭生這樣的神力之人拉折手臂,斷臂而死。
但是公子彭生為什麼要殺這位魯國的國君呢?
縱使兩人有著戰陣上的恩怨,但是以公子彭生的身份,又怎敢公然拉殺一個大國的國君?
夷羊九睜著雙眼,正在驚疑之際,公子彭生卻已經走了過來,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一隻大腳便無聲無息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將夷羊九重重增下車去。
這個猛增的動作雖然出乎意料,讓夷羊九來了個措手不及,但是他的反應極快,被彭生踢到車下的那一瞬間,便整個身子一縮,一縱,眼睛看得真切,滾到地上,手臂一撐便站了起來。
正在驚愕之際,一回頭卻看見車下已經無聲無息地站滿了十數個人。
那群人之中,為首的正是齊國的國君襄公。
只見齊襄公面露冷峻的殘酷神情,狠狠地瞪了夷羊九一眼,越過他,看著他身後不遠處,魯桓公的座車方向。
此時公子彭生也傲然地走出車門,高高地站在車轅之上,俯身對齊襄公躬身行禮,若有深意地點點頭。
看見兩人的神情,那一瞬間,夷羊九的腦海中便將一切不可思議的情狀想了個清清楚楚,頓時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瞭然於胸。
原來齊襄公邀宴的本意便是要取魯桓公的性命!
原來齊襄公也已經得知魯桓公和文姜的爭吵!
時值早春,午後的春風應該是和煦治人的,但是這樣的風吹過身上,卻讓夷羊的萌生悚然的感覺。
東周時期,竟然已經變成了這樣令人不安的局勢。
按理說,一個大國的國君應該是最尊榮的,最不可輕慢的,而現在看看公子彭生殺害魯桓公的手法,卻比殺死一隻雞還要簡單!
遠方的樹上,這時飄下了一片本不應在春天凋落的葉,而夷羊九覺得,自己的命運也許也會像是那片早調的落葉。
因為關係這樣重大的事件,卻讓他親眼目睹了,如果殺一個國君像是殺隻雞那麼簡單,那麼殺掉一個像夷羊九這樣的小兵,又有什麼困難?
他有些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卻聽見齊襄公悠悠地說道:「你當我是笨蛋嗎?你以為我什麼事都不知道嗎?我是在忍,不來和你計較,你卻以為我怕了你,光憑這點,你就該死上一千次!」
這句話聽來令人有些不寒而慄,但是更令人驚訝的是,齊襄公這番話的對象,居然並不是魯桓公。
齊襄公姜諸兒罵的,居然是夷羊九!
看著夷羊九驚詫的神情,齊襄公的神情更是森冷。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你和文姜做過什麼事,你當我不知道嗎?要不是她向我求情,我早就想殺你了,焉能留你到如今?」他冷笑說道:「現在倒好了,有了魯候這個墊背的,正好將你一起送上西天,你什麼都別怪,只怪你自己的命不好。」
說到這兒,彷彿是再也懶得和夷羊九浪費時間下去似的,他一擺手,帶著一眾的隨從便走,彷彿夷羊九已經是個死人。
突然之間,夷羊九冷不防雙臂一緊,卻已經被公子彭生以拉殺魯候的手法再次握住。
夷羊九雖然健壯,但是畢竟比不上公子彭生的神力,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公子彭生本也是元神族人,元神的名稱是「大力神」,此刻他的元神卻像是彭生制住夷羊九一般,也將「蘿葉」緊緊地抓住。
即使現在夷羊九想利用蘿葉的能力來脫困,也已經不可能。
便在這一剎那間,夷羊九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彷彿意識到死亡已經在不遠的前方。
而逐漸空白的意識,不知道為什麼,卻靜靜地出現那一片早凋的春天落葉……
便在此時,空中突然傳來一陣悠閒輕鬆的語聲,彷彿是在花園欣賞一簇新開的小花,聲音雖然悠閒,卻帶著無比的堅定。
「住手!」
此語一出,所有人盡皆愕然,公子彭生本已經打算立刻拉折夷羊九的雙臂,聽見這個人的語聲,他手下一緊,卻沒有再行出力。
齊襄公聞言也是一愣,卻冷哼了一聲,並不回頭。
而夷羊九從千鈞一髮迫在眉睫的死亡一線逃生回來,更是驚疑萬分。
迎隨著語聲的來處,每個人都像是被咒語所惑似地,靜靜地,緩緩地轉過頭去。
在那兒,輕輕鬆鬆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雖然身處在這樣劍拔弩張的處境,但是他的神態卻極為悠閒鎮定,彷彿眼前出現的不是詭譎的國君之死,也不是亂倫傳言的紛擾鬥爭。
卻像是清晨早起,漫步在花園中,搞一朵新開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