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嵐黎明即醒,心中充滿一股冒險的感覺,來自於今天的計劃具有禁忌的本質。在其他情況下,和仕平同騎會令她興趣缺缺,他可算不上什麼刺激的同伴。但是她已經被局限在一幢老舊的房子裡,聽從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的命令。而她已被關在學校十年,現在這樣無異是雪上加霜。再者,屋外陽光燦爛,世界正等待她去闖。
她跑到廚房,將「丹尼」放到花園,自己隨手拿了一顆蘋果,她已經決定爬牆,如此一來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
她不能逕自出去冒險,而不留字條解釋一番,他們一定會很生氣,又何必嚇壞他們,不知她究竟發生什麼事。
她知道七點整山姆會和比利吃完早餐,一起去馬廄照料狗和馬。她會趁此時換好衣服,留下字條,說明自己下午會回來,並請山姆替她把狗放出來。她把字條放在廚房桌上,溜到門外,越過花園、果園,翻牆而過,然後自由在迎接她。
仕平在約定地點等待,一手牽著「少女梅娜」的韁繩,馬鞍旁邊還有一個籃子。
「早安,」筱嵐喊道。「好個美麗的早晨,不是嗎?」
仕平下馬說道:「是很美。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嗎?」
「神不知鬼不覺。」她愉快地說,揉揉「少女梅娜」的鼻子。「可是我留了字條,以免他們擔心。」
仕平臉色發白。「你留了字條?」
「是的,當然……你可以扶我上馬嗎?」
仕平以手掌抬起她穿馬靴的腳,用力撐她上馬,她優雅地坐在側鞍上,調整裙子,對她的同伴燦爛地微笑。「我們要去哪裡?」
「這是個驚喜。」仕平跟著上馬。「你在字條裡說了什麼?」
「噢,只說我和你一起出去騎馬溜躂,下午就會回來。」她詢問地望著他。「你有什麼困擾嗎?」
「沒有,怎麼會呢?」可是他的嘴巴繃得很緊,眼神冷硬。「他們多快會發現你的字條?」
「噢,大約半小時吧。」筱嵐說道。「為什麼問呢?」仕平聳聳肩,策馬前進,然後疾馳而去,筱嵐吃了一驚,但仍跟在後面,速度逐漸加快。
十五分鐘後仕平才慢下來,那時筱嵐正享受馳騁之樂,沒去多想他突兀加快速度的原因,仕平仍然拒絕說明要去的方向,因此她只好放鬆下來,享受晴朗的早晨和一整天的自由自在。山姆一回到廚房,立即看見那張字條,那潦草的字跡他讀得不太明白,但是可以看得出簽名的部分,心中立即有一股惡兆。顯而易見,他沒有選擇,必須去喚醒不知多久沒好好睡一覺的宇修先生。
女人真是討厭的東西……又會惹麻煩。他大步上樓,敲宇修的門,裡面沒有回應,他自行開門
「對不起,宇修先生:」
「什麼事,山姆?」顯然有一、兩秒的迷糊,但他立即清醒過來,差點以為他仍是船上的指揮官,山姆有急事報告。
「是小姐,」山姆說道。「在廚房桌上留下這個。」他把紙條遞過去。
宇修抓過去猛一看,閉了閉眼睛。「她搞什麼鬼竟然和仕平出去?她說過受不了那種人。」
「她那個親戚嗎?」山姆不安地問。「最近幾天常來的那個人?」
「什麼?」
「呃,她情緒低落,宇修先生,而他似乎能逗她開心、我發誓他們從來沒有離開中庭,我一直都盯著他們。我敢打賭是他帶來那隻貓頭鷹。」山姆脹紅臉,焦躁地望著他的僱主。「我做錯了嗎?」
「不是你的責任,山姆,是我的錯。」宇修憎惡地縮著唇。「我想得等我振作起來,傑士說一個醉鬼不是他的對手,他說得一點都沒錯。」他推開床單起身。「她走多久了?」
「或許半小時。」
「還可能更糟,」他套上襯衫、長褲。「我很肯定地告訴她,沒有允許不准離開大門……或者是出於我醉得糊塗的想像力?」
「不,先生,當時我也在場。」
「啊,既然如此,等我抓到她時,葛小姐最好準備面對嚴厲的懲罰。」他套上靴子。告訴比利備馬,反正只有一條路,我找曼徹斯特往錫普敦的方向,你走反方向,沿路一定有人見過他們。」
他扣上皮帶。「山姆,我要刀和手槍。」
山姆遞給他,然後匆匆下樓告訴比利備馬的命令。
宇修收好刀和槍,他沒有將自己的懷疑告訴筱嵐,因此或許不能完全怪她接受仕平的陪伴,畢竟他倆是童年玩伴,她沒理由懷疑他心懷不軌。
然而她已被警告不准離開大門,輕忽這個命令,無疑是直接走進獅子窩,給他惹大麻煩—遑論是吵醒他久久未曾有過的好夢,迫使他蓬頭垢面,空著肚子出門。如果他有力氣先刮掉長了一星期的鬍鬚,再上床睡覺,看起來就不會這麼邋遢。
宇修下樓時並末慌張失措,反而在盤算他們會不會帶她去錫普敦?或者是更荒涼的地方?不過他還是先從錫普敦找起,如果傑士不在那裡,也一定可以找到人透露消息,畢竟刀和槍非常有說服力。
他已到中庭,一面戴手套,一面說道:「如果有人看見他們走的方向,山姆,你就跟蹤下去:如果沒人看見,你就盡快回來找我,反之亦然。」
「是的,先生。」
山姆和宇修分別上馬,一起騎到車道末端的道路,然後分道揚鑣,各自追蹤相反的方向。
仕平策馬往曼徹斯特走,他們快接近城市,郵遞馬車就在十字路口等,他不耐地向後看,筱嵐現在在闖蕩,看看矮樹叢,停足觀看迴旋的老鷹,而他不知道該如何催促她,如果他們只提前出發半小時,他必須把她弄上郵遞馬車,毫不遲延地穿越城市。
他悶住怒火,勒馬等候她跟上來。「你好慢,筱嵐。」
她一臉驚訝。「可是我們又不急,有整個早上遊玩……你不覺得路上有好多人嗎?」
這倒是真的,這條路人來人往,有一種興奮的假日氣氛,彷彿有許多家的人要在星期一早晨去參加一場嘉年華會。
如果筱嵐拒絕進馬車,那麼在這麼繁忙的道路上,勢必引人注目。眼前諸事不順,仕平真希望繼父沒將任務成功的責任全放在他肩上。而今控制力逐漸自他指間溜走,偏偏他又不知如何修改計劃來適應變遷的狀況。
「快嘛。」他不耐地環顧四周。
「我餓了。」筱嵐說道。「早餐我只吃了一顆蘋果。我們何不離開馬路到田間,吃點野餐呢?你的確說我們是來野餐的呀?」
「是的,但不是在這裡。」
「呃,你籃子裡有什麼?一定有什麼東西我可以邊騎邊吃。」
仕平突然想起他的同伴在七歲的時候,就是個鍥而不捨得令人生氣的小女孩,一直打破沙鍋問到底,直到他被逼問到受不了,打了她一巴掌,而今他有同樣的衝動,幾乎控制不了。
「再等幾分鐘,」他不悅地說。下一個轉角就是十字路口,他焦急地望著前方,彷彿可以因此早點到達那裡。
筱嵐皺著眉頭,既迷惑又懊惱,過去幾天那位體貼慷慨的仕平似乎消失了,現在這位同伴比較像她記憶中那位暴躁易怒、自我中心的男孩。
他們轉個彎,她覺得馬鞍上的仕平似乎身體一僵,她好奇地瞥他一眼,他似乎緊張地期待著,然後策馬靠近她,直到兩匹馬幾乎碰在一起,牡馬不安的嘶鳴,試著避開,仕平傾身向前,抓住筱嵐的韁繩。
「沒關係,」她說。「我可以控制它,是你的馬在擠它。」
當仕平的手仍然抓住不放時,她突然有股不安地望向前方。
一輛郵遞馬車停在十字路口,三個男人站在一旁,望向他們靠近的方向,筱嵐突然知道事情不對勁,自己置身險境。她僵住一秒鐘,凝聚力量,有如羚羊聞到獅子的氣味。
然後她揚手揮鞭,抽中仕平的手臂,劃破軟皮手套,他痛呼一聲,猛地縮手,同一時刻,筱嵐一拍「少女梅娜」的屁股,牡馬疾馳向前,當她們通過馬車時,一個男人大聲叫嚷地跳到馬路上追趕,筱嵐俯身挨緊馬頭,催促馬兒向前,她聽見仕平追過來的馬蹄聲,種馬的速度勝過牡馬,她知道自己領先不了多久。
前方有一群揮舞著旗幟的男女正越過馬路,筱嵐絕望地直接騎進他們中間,他們將她圍住,她急勒住韁繩,深怕踩到別人,仕平無法通過,就算來了,在這麼多人中間,他也不能做什麼。
群眾向前湧,將她帶往進城的方向,她擠不出來,只好任由自己被推向前方,心中卻納悶他們在做什麼,要往哪裡去。
一個路人告訴宇修,一小時前,有一男一女騎馬往曼徹斯特的方向。一旦知道自己方向正確,他開始策馬疾奔,眼前問題在於,他們是轉向錫普敦,或是繼續進城?還好幸運與他同在,在轉彎處,一個在河邊釣魚的小男孩告訴他,一位騎黑馬的先生和一位騎菊花青馬的小姐往曼徹斯特的方向去,他記得他們,因為小姐曾放慢速度,問他今天有沒有收穫。
聽起來很像筱嵐。不過他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是想把她藏在城裡嗎?那倒是很容易。
他遲疑了一下,納悶是否乾脆直闖錫普敦探聽消息比較好。不過他仍有些微的機會在他們進城之前追上他們,或許他們有所耽擱,他只能熱切地盼望筱嵐繼續遊蕩,和路人招呼致意。
他再往前行,路上的人群使他速度緩慢,他猜想對他們亦然,然後他突然看見仕平。
那個年輕人正要擠過人群,向宇修的方向騎過來,宇修策馬停在路邊等候,既然筱嵐沒和他在一起,想必已被送往目的地,他們是不是把她弄上馬車呢?
仕平左閃右躲,終於離開群眾,釋然地吁了一口氣,不過時間很短,莫宇修竟然出現在他前面
「幸會,仕平。」宇修先生對他微笑,可是那個笑容令仕平脊骨發冷。
仕平揚鞭要抽馬快跑,但是同一時刻,宇修以近乎悠閒的態度抓住他的手腕,令他痛呼一聲,鞭子立即掉在地上。
「現在,」宇修仍然和顏悅色地說。「讓我們到一邊慢慢談。」仕平的馬被拉到橡樹陰下。
「請下馬。」宇修仍然面帶笑容,卻是笑裡藏刀。
「我不要!」
「不……不,仕平,這是浪費時間。」宇修先行下馬。「你想要我扶你嗎?」他威肋地拉掉手套,用它們抽手掌,仍然面帶微笑。
仕平無能為力,只好乖乖地下馬。
「聰明。」宇修一臉淡然地靠著樹幹,但身上散發出的力量,使仕平自覺像侏儒。
「現在,」宇修說。「直截了當,仕平,請說,我的被監護人在哪裡?」
「筱嵐?」
「就是她。」
「我怎麼會知道?」他故做乖戾狀。
「呃,我想你應該知道,因為她順服……或者說謹慎……地留言告訴我,她和你一起出遊。」笑容消失,綠眸如冰。
「那太荒謬了。」仕平試圖虛張聲勢,轉身想上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宇修先生,筱嵐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如果你管不了她,這也不是我的錯。」兩隻手從後面掐住他的喉嚨,他驚喘一口氣。
「噢,別犯錯,朋友,我的手夠有力。」宇修柔聲地說。
仕平想移動頭部,可是修長的手指收緊……收緊……收緊……
「她在哪裡?」
他窒息地搖搖頭,壓力再增加,他開始喘不過氣,胸膛上下起伏。
「她在哪裡?」那冷酷的問句吹進他耳朵,他的眼睛前面開始冒黑點,覺得胸口似乎要爆炸了。「她在哪裡?」
他的肩膀垮下,掙扎著要說話,那股壓力憐憫地減輕了,問題又被重複一次。
「不知道。」他窒息地說出來。
那隻手再次收緊,仕平覺得他的腦袋也要爆炸了,一層紅霧威脅要吞噬他。「真的,」他低低地說。「求求你。」
「解釋一下。」那雙手鬆得恰使他開口。他喘氣地喃喃說明筱嵐不知為什麼,突然縱馬離開他,騎往進城的方向。
宇修鬆開他的手。「我確定你知道原因,不過那可以等一等,你可以走了,順便告訴傑士,躲在他無能手下背後是懦夫的行徑。如果他想戰爭,那麼我有備地等待……已經等了十四年。」他說下去。「告訴他,仕平。」
仕平的喉嚨痛得無法回答,在那可怕的一刻,他幾乎面對窒息死亡,他從沒想到過人的手指有這種力量,他上馬,垂著頭離開。
宇修沉思地伸伸手指,一位音樂家的手,纖細敏感,他滿意地笑了,重新上馬騎往曼徹斯特的方向,相信會在人群中發現筱嵐的蹤跡,可是這麼多群眾究竟要做什麼?
然後他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一,八月十六日,韓先生要來出席改革會議,地點在聖彼得園,要求成年男子的投票權,治安官將會嚴陣以待。
他縱馬狂奔過田間,匆促避開人群,急急進城去。
筱嵐跟著群眾往聖彼得園的方向走,那種興奮有感染力,她不時探頭觀望有沒有仕平和馬車的蹤跡,今天發生的事很有趣,她顯然必須和宇修討論,可是現在不行。
人群繼續湧向聖彼得園,揮舞旗幟吶喊,眾人議論紛紛,急切地望向韓先生要演講的講台。
筱嵐坐在馬鞍上,停在群眾的外圍,清晰地看見幾個人踏上平台,觀呼聲響徹去霄,晴空下群眾高喊「工人投票權」。
一個頭戴白帽的男人踏上講台,歡呼聲更加激昂,韓演說家的聲音壓過群眾,眾人安靜下來。可是每當議員停頓求效果時,群眾贊同的呼喊,高叫他的名字。
筱嵐血液騷動地豎起耳朵,隔著群眾聆聽演講內容,然後她開始察覺有一股不同的聲音來自田間另一端的方向,她也跟著眾人扭頭去看,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士兵。」筱嵐說。
一支藍色制服的騎兵,馳騁繞過花園另一角,他們在一排俯視園內和面對講台的房子前面停下來,排成一排。
群眾前方揚起呼喊,但在筱嵐耳中聽起來純然是開玩笑的聲音,比較像是歡迎,然後事情就在她眼前發生。
某人高聲下令,士兵吶喊地以馬刺踢馬,衝向前方的群眾,左右揮舞長劍。
筱嵐駭然而不敢相信,前面的人在騎兵的衝擊下搖晃,四週一片尖叫聲,她週遭的人在喊..「站穩……守住防線!
群眾站住不退讓,士兵倒退了一些,無法強行通過人群去抓韓先生,然後他們再次向前衝,揮劍對準擋住他們的群眾,一時間鮮血四濺,痛苦的尖叫,夾雜著呻吟和驚恐的叫聲。
「散開!」某人在喊。「他們在殺人,散開……散開……」
人群驚惶地散開,像一股潮水,巨大而無可擋,「少女梅娜」恐懼的嘶鳴,筱嵐用力拉緊韁繩,掙扎地帶馬離開人群,一個孩子倒在地上,驚惶地尖叫,腳步雜沓地踩在他四周,筱嵐一跳下馬,抱起孩子,拉著馬,隨著人潮被跌跌撞撞地推向前。
她抵達相當安全的外圍花園,馬兒汗如雨下地顫抖,她把孩子放在地上,他愕然地瞪著她半晌,然後拔腿就跑。
顯然他知道怎樣回家,筱嵐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怒火,群眾擠出花園,剎那間一切安靜靜下來,幾分鐘前擠滿人潮的花園而今像廢棄似的,破裂的旗幟掉在塵土之中,在八月陽光無情的照射下,屍體遍地,有的疊在一起,草地上散落著衣服、帽子、鞋子等等。
筱嵐繫住坐騎,移到園內,那些士兵們已經下馬,紛紛在擦拭軍刀,潮濕的空氣充滿傷者的呻吟和馬兒聞到鮮血的嘶鳴。
陸陸續續有其他人走過來救援,筱嵐蹲在一個年輕女子身邊,她胸前有一道劍傷,不過人還活著,筱嵐撕下一截襯裙來為她止住血,兩個男人拾著一具屍體走過去,一位老人倚著一個少年,唉唉哼哼痛苦的呻吟,一張臉白得像蠟。
「我來幫她,小姐,」一個男人抱起年輕女人。「謝謝你。」
筱嵐走去幫助其他人,大家都太吃驚了,像殭屍似的移動,很少發出聲音,在令人窒息的人堆裡,找出倖存者和傷者。
那天下午在聖彼得園的六千個和平群人當中,四百人受傷,九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死亡,起因在於市治安官下令侍衛兵逮捕韓演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