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早喻拋下泡在圖書館裡研究西藏傳說的無夏,懷裡揣著駱梅給她的地址來到西寧。
她是來見《吉瑪與惡魔之靈》的作者,被駱梅尊稱為孫老的老畫家的。
孫老在為西寧一間喇嘛寺做壁畫的修復工作,據駱梅講,他是中國藏傳佛教壁畫的權威。
他是一個十分孤僻的老人,沒有拒絕早喻見面的要求完全是看在駱梅的面子上。而當早喻告訴他,她是為了貢覺瑪之歌而來時,老人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只短短說了句:「我不清楚。」就拒絕了。
初戰失利,早喻沒有放棄,在接下來的三天裡,對孫老展開各種攻勢,軟磨硬泡,終於,老人煩不勝煩,對她說:「姑娘,不是我不肯說,只是你說的那種石頭,實在是很邪惡,你還是不要沾惹得好。」
早喻笑了:「這您放心,我就是專幹這一行的,對於各種邪惡的石頭還是有對策的。」她故意在「邪惡」兩個字上重讀,是因為孫老的這種說法讓她十分的不舒服,繼而有心譏諷一下。
不料孫老一點也不介意她的諷刺,反而正色道:「沒錯,你也是珠玉這一行的人,方子昆你聽說過嗎?他可是你們這一行的老前輩呀,連他都不願意多說貢覺瑪之歌的事,你說這石頭是不是真的很邪惡?」
他又提了一次「邪惡」,可早喻這次沒心情同他較真,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個地方:「您認識方子昆呀?他就是我的師傅呀。」
「真的嗎?」老人不信有這麼巧。
「當然是真的了,您要真認識我師傅,也該認識這個吧?」早喻伸出手,讓老人看戴在她手上的一枚和田玉的印章戒指,那是她師傅生前的信物。
孫老一見之下,不禁「咦」了一聲,面容緩和了許多,「原來你真是方先生的弟子,那麼把事情告訴你也是應該的,畢竟我欠你師傅一個人情,應該為他達成願望。」
敏感的早喻立即由話中聽出破綻:「願望?我師傅的願望?」
「當年你師傅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問該怎麼報答他,他說如果他的後人來找我,無論有什麼要求,要我盡量滿足。」
早喻不由大是奇怪,聽來,師傅好像早就知道她今天會來找孫老,而且似乎知道自己的要求會遭到孫老的拒絕,才有這樣一說。只是師傅怎樣預測到這一切會發生的?當然,也可能師傅當年只不過順口一說,今日卻讓自己碰巧撞上了。
然而早喻只是在心底好奇,面上不動聲色,以勝利的表情望著孫老。
孫老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的瞇著眼,目光越過早喻望向某處,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其實那並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只是如果你看見傳說變成現實,也會記憶深刻的,何況當事人和我的關係非同一般。」
「您指的是吉瑪?」早喻猜測著。
「是的。那是四十年前,我剛從美術學院畢業時的事了。我入藏支援文化建設,那時西藏剛和平解放不久,生活非常艱苦,只有喇嘛廟的生活還過得去,組織上安排我住在阿里的達宗貢桑寺,我的工作是收集整理寺中的壁畫資料,你知道,喇嘛廟裡的壁畫總是異常豐富的。達宗貢桑寺建於吐蕃時代,許多壁畫是反映唐蕃關係的。其中有一幅反映金城公主與尺帶珠丹親臨達宗貢桑寺的壁畫,線條流暢,色彩明艷,人物形象豐滿,很明顯是唐代的珍品,當然由於年代久遠,有些地方已經斑駁點點了,但總的來說這幅壁畫保存的異常完整。我接受了修復這幅壁畫的任務,收集所有資料,盡量按照史料所載,對壁畫斑駁的地方進行修改。開始工作進展的很順利,可是當我進行到金城公主身旁的一個侍女時,卻遇到了是十分大的麻煩。」
早喻一直留心在聽,可是直到現在,她還不清楚他所說的與貢覺瑪之歌有什麼聯繫,不由有些焦躁。孫老此時反倒心平氣和,仍不緊不慢的訴說著他的經歷。
「那個侍女的面部和從手腕到手肘的地方都已褪剝了。她穿的是典型唐式服裝,卻梳著藏人的細辮,一手持拂塵,一手持橫笛。她的形象比起其他的侍從來,離金城公主最近,也大很多,看得出是個重要的人物。我要將剝落的地方補好,就必須瞭解畫的原來面目,於是我找來寺中喇嘛,請他提供有關資料。這本是十分平常的事,那位喇嘛曾與我合作過多次,我們共同修復了寺中的好幾幅壁畫,他對這些壁畫的掌故瞭如指掌,是個大行家。可是這一次他看了壁畫後,竟不知這侍女是什麼人。以他這種專家而言,莫說是金城公主身邊的重要侍女,就是壁畫角落裡撫琴的樂師,他都能詳細根據衣飾身形說出來歷來。而這位侍女可以說是畫中的第三號人物,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了,這就讓人覺得蹊蹺了。為了準確再現人物的神態與面目,我同那位喇嘛走遍了大小部門,查遍了所有資料,偏偏一點點線索也沒有,眼看上級規定的期限就要到了,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決定根據自己對人物的理解對壁畫進行修改。」
說到這,孫老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年輕,對於文物保護沒有什麼意識,只認定我們是改造世界的一代,對壁畫進行改動也不是什麼大事。幸好我還沒來及動手,就發生了一件意外,不然一件珍貴文物就讓我毀了。」
早喻也對那個神秘的侍女起了好奇心,忙問:「什麼意外?」
孫老靦腆的笑了一下,早喻不由大奇,因為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竟然泛出淡淡的紅暈。
「這就說到吉瑪了。吉瑪是藏北文部的一戶牧民的女兒,那時才十五歲。她隨家人到達宗貢桑寺來進香,正巧遇見我在寺中工作,她是個單純的小姑娘,看見什麼都好奇,對於我的工作更是熱情高漲,天天都來看我修復壁畫。後來她的家人回文部了,她卻留在了阿里姑姑家,為的當然是每天能來看我工作。就在我要自行修改金城公主那幅壁畫時,吉瑪又來了,她先安靜的瀏覽了一會壁畫,忽然指著那個侍女說了一句話。她說的是藏文,語速很快,我沒聽懂,可從她的神情我知道她對一件什麼事迷惑不已。我見她指著那個侍女,十分奇怪,就問她有什麼不對。她又用漢語重複了一遍,那句話讓我吃了一驚。」
「我必須先描述一下那個侍女的姿勢,她站在金城公主身後,身穿白衣,雙臂向前方身著,在手臂的一半的地方,有一個十分大的剝跡,她的手腕和整個手掌都完全看不見,剝跡的另一端是一隻半柄的拂塵,所以說半柄,是因為塵柄連著手的一半也被剝蝕掉了。右手執一隻橫笛,橫笛豎在拂塵的旁邊。」
孫老停下來,注視著早喻,一字一頓說道:「吉瑪指著那侍女,說那是一個魔鬼,是個妖人。」
早喻的心突的一跳,忙問:「魔鬼?那是什麼意思?」
孫老卻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自顧自說道:「我當時也嚇了一跳,雖然年代久遠,壁畫剝蝕嚴重,可是那侍女的面容仍然十分清晰,那不該是一張魔鬼的臉。你知道,藏人對鬼神十分敬重,決不會信口胡說,一定是真有什麼傳說,是關於那侍女的。我想,這是一個好機會,起碼讓我知道,那侍女究竟是個什麼人,這對我的工作有幫助。」
「於是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不信的瞪著眼,說在她的家鄉人人都知道流雲尼瑪一手持拂塵,一手持橫笛。她說著還在畫像手臂剝蝕掉的地方指了一指,說那兒應該還有一串紅石頭魔石,那是流雲尼瑪把自己賣給惡魔西亞爾的報酬。」
早喻颼地挺直了身子,「紅石頭魔石?就是貢覺瑪之歌嗎?」
孫老點點頭:「貢覺瑪之歌,是我後來從你師傅那聽來的,吉瑪和後來我遇見的其他藏人,都叫它紅石頭魔石。」
「西亞爾又是誰?」
孫老瞇起眼,把身體向後靠去。「西亞爾在藏人的傳說中,是無惡不作的惡魔。」
不知為什麼,早喻對於這個說法無端的反感,又不知該如何辯駁,只好悶聲發大財。
孫老繼續說道:「吉瑪說那紅石頭魔石晶瑩妖異,見過的人都會被勾去魂魄。流雲尼瑪用這魔石害了不少人,後來她不見了魔石,不能再害人了,尺帶珠丹和流雲尼瑪的丈夫桑結紮錯才把她送上了祭台,交給念青唐古拉神處置。」
早喻心頭又是一震,她知道所謂送上祭台,其實就是被處死,雖說只是傳說中的人物,可聽說她是被丈夫送上祭台的,早喻還是覺得悲憤莫名。
「那後來呢?」
「後來我去了拉薩,再回到阿里,吉瑪已經瘋了。」
「瘋了?」
「是的。她的媽媽告訴我,吉瑪不知從哪兒得來一串紅石頭的手鏈,喜歡得不得了,帶在手上不肯摘下來,誰知當天夜裡,突然狂風大作,家裡人怕牛羊走失,都到羊圈去了,等回來的時候發現吉瑪一個人躺在帳子外面,身上有傷,那串手鏈也不見了。第二天,吉瑪醒來的時候就瘋了。她兩眼發直,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人家問她什麼話,也不搭理,可一到夜裡,就開始哭,那哭聲極為淒慘,連野狼聽了也心酸。據族中的長老說,那串紅石頭的手鏈就是惡名昭彰的紅石頭魔石。是惡魔西亞爾來搶走了手鏈,逼瘋了吉瑪。」
孫老說到這裡,突然雙目圓睜,「我不相信有什麼惡魔,但我相信吉瑪的瘋一定和那串手鏈有關,我……」他長歎了一口氣,「我去拉薩,是為了向上級申請與吉瑪結婚的,誰知道,才離開一個星期,就變成這樣,哎!」
早喻聽到這裡,也不禁心中難受,低下頭去,什麼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孫老才又開口,「我為吉瑪的病跑遍了所有的醫院,都沒有用。後來,終於在三年後,吉瑪她自己跑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那您沒有去找?」
「找了,當然找了,從文部找到阿里,又從阿里找到那曲,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問的人也都問了,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是找不到。」
孫老和早喻都沉默下來,兩個人默默的相對,過了很久,早喻問道:「那那幅《吉瑪與惡魔之靈》是什麼時候畫的?」
「那時吉瑪失蹤後的第八年,我終於從西藏調回了中原,臨走前,我依照吉瑪家人的敘述,畫了那幅畫,那是吉瑪最後清醒的時刻。」
「這麼說來,您從沒見過貢覺瑪之歌?」
「當然了,」孫老一提起貢覺瑪之歌氣就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為了吉瑪,我連想也不願想那魔石。其實吉瑪的家人也形容不出那石頭具體的樣子來,也是機緣巧合,我遇見了你師傅,是他告訴我的。」
早喻閉上眼,仔細回想了一下孫老講的故事,又提出幾個問題:「吉瑪既然說那個流雲尼瑪是人人都知道的角色,為什麼與您合作的那位喇嘛卻對她一無所知呢?還有,既然吉瑪知道紅石頭魔石是邪惡的石頭,為什麼還會歡天喜地的戴上呢?她的家人為什麼不阻止她呢?」
孫老歎了口氣,說道:「紅石頭魔石只是傳說,並沒有人真正見過它,而且,從我的畫中你也看得出,那串石頭確實有不同尋常之處,別說吉瑪一個小姑娘,就是我初見了,只怕也愛不釋手呢。至於那位喇嘛,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他怎麼說?」
「他說,流雲尼瑪倒是聽說過,可那是本教的人物,就超出他的知識範圍了。」
早喻更是疑惑:「什麼是本教?」
這個問題連孫老也覺得頭痛:「據說在佛教傳入吐蕃以前,本教是吐蕃的國教。至於具體是怎麼一會事兒,因為本教已失傳多年,我也不是很清楚。」
早喻苦笑起來:「沒想到事情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多了。」
孫老到現在才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來:「姑娘,你打聽貢覺瑪之歌幹什麼?」
早喻臉上愁容更甚,「我也不明白,只是想弄清楚它的來歷而已。」
這回輪到孫老驚訝了:「貢覺瑪之歌的來歷,你師傅不是最清楚了嗎?他沒告訴過你嗎?」
早喻此時也察覺出事情蹊蹺了:「沒有呀,師傅的紀錄十分的簡單。」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立即從包中找出師傅留給她的那個大黑本,把關於高原血玉的那一段給他看。
「這老狐狸,到底在搞什麼?」孫老看了之後不禁罵出聲來,「你師傅曾經兩次到當惹雍湖畔去考察,知道的決不只這一點。」
「可是,師傅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早喻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委屈。
一老一少兩個人想了半天,也沒有結論,孫老只好安慰她:「你師傅是個高人,高人做事與常人不同,方先生他一定有他的用意,這就要靠你去推敲了。」
「我師傅他老人家又沒有告訴您貢覺瑪之歌的來歷?」
「沒有,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早喻想了想,又從包中拿出一張紙,那是從黑瑪瑙盒子上拓下來的雕刻圖形,她交給孫老,問道:「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孫老帶上眼鏡,仔細看了半天,搖搖頭,道:「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出來。不過,你看,這樣的線條,以及這動物的神態,還有體形,像是年代十分久遠之物。我想,」他抬起頭,瞇著眼,斟酌了一下,才緩緩道:「至少有一千年。」
早喻點點頭,這再她意料之中。
孫老接著說:「你看著動物,有四足,頭上生角,像麒麟,但不是麒麟。因為麒麟身上長的是鱗,這動物身上卻覆著象龜一樣的殼。我想,縱然不是麒麟,也絕不是什麼真實的物種,這也是一種圖騰。你再看,」他指著那動物的右前足道,「這裡,有三簇小小的火焰,成品字形排列,這大概是家族的標誌。」
「家族的標誌?」早喻有些不解。
「是。有許多土司,頭人,部落首領的家族,都有自己的標誌,代代相傳,以示榮耀。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這樣的動物圖騰,大概是某個家族的標誌。」
「那麼,您知道是那個家族嗎?」
孫老笑了,「姑娘,青藏一帶數千年來擁有圖騰的部落,家族何止上萬。這些年來的征戰動亂,有些家族衰敗了,有些早已絕跡,就算有記載的,也浩如煙海,別說這一時間我說不出來,就算是讓我去查資料,請教高人,要弄明白到底是那個家族,也不大可能。」
「那,就沒有辦法嗎?」
孫老笑的高深莫測,「那就只有看緣分了。」
早喻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只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來:「孫老,為什麼駱梅開始說那幅畫叫《吉瑪與貢覺瑪之歌》,可您的題名確實《吉瑪與惡魔之靈》?」
孫老攤開雙手,「那也是你師傅的主意,他說惡魔之靈這叫法不大確切,還是叫貢覺瑪之歌好。這是他答應幫我畫貢覺瑪之歌的條件,所以這幅畫的原名叫《吉瑪與惡魔之靈》,正式名卻是《吉瑪與貢覺瑪之歌》。」
連早喻一路揉著眉心,從孫老工作的喇嘛寺回到自己住的賓館,腦子裡亂成一團,她總覺得孫老的故事裡,有一點很重要的東西被他忽略了,那是什麼呢?
剛回到賓館,就有服務生叫住她:「連小姐,有一位葉無夏小姐,打過好幾次電話來,要你一回來立即與她聯繫。」
早喻心裡說了一聲:「來得正好,我還要找她呢。」急急忙忙打電話,找到無夏。
無夏聽到她的聲音,立即叫了一聲,「你終於出現了,叫我好找!」
早喻哭笑不得,「小姐,我也有事情辦呀。」
無夏說:「對呀,你那邊有什麼進展?先別說,先聽我的。」
早喻無奈,明知無夏看不見,還是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好,你先說。」
「早喻,」無夏笑嘻嘻的說:「沒想到西藏的傳說那麼豐富,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一個湖都有無數傳說,有的山和湖是夫妻,有的是兄妹,這些山和湖,還有山和山,湖和湖之間的關係,就像人際關係一樣呢。你看,最大的山神是念青唐古拉山,他是眾神之王,就像玉皇大帝,也像宙斯,不過忌妒心也特重,不容有不同意見。最美麗的仙女是那木錯的女神,她是念青唐古拉的妻子。還有,最頑皮的居然是雅魯藏布江,真是有意思極了。」
「無夏,」早喻不得不打斷她,「說重點。」
無夏一怔,忙道:「好好,你聽我說,我根據你說貢覺瑪之歌產在當惹雍湖底,先去查了關於當惹雍湖的傳說。當惹雍湖位於文部的西北,坐落在達爾果山腳下。達爾果山有七座山峰,分別是布麥,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崗龍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瑪木拉真。他們七個是七兄弟,他們又都是當惹雍女神貢覺瑪的哥哥。達爾果山和當惹雍湖是神山聖湖,兄妹八人佑護著生活在湖畔的喇爾扎措族。」
早喻趁她停下來換氣的機會問道:「你知不知道有關本教的事?」
無夏「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本教的?難道貢覺瑪之歌也牽涉到本教了?」
早喻吸了一口氣,「這麼說,你是知道了?」
「那當然,說到達爾果山和當惹雍措,就一定要提及本教的。因為達爾果山和當惹雍湖是本教的聖地,也是本教的源頭。」
「具體的情形你知道嗎?」
「只有一點。傳說在吐蕃王朝統治西藏之前,高原上最大的國家是上雄。本教就是上雄的國教。而上雄的都城就在當惹雍湖畔。後來吐蕃統一西藏,雖然都城遷去了拉薩,可本教也還是最主要的宗教。一直到松贊干布當上贊普,同時迎娶了大唐的文成公主和尼泊爾的尺尊公主,兩位公主分別從東方和西方帶來佛教,松贊干布才下令封佛教為國教,命令全國信奉本教的人改信佛教。傳說中,這道命令在文部遇見了最大的阻力,因為達爾果兄弟中最小的西亞爾是本教祖師敦巴幸繞的弟子,他堅決反對封佛教為國教,所以一怒之下就走了。」
「等等,」早喻突然對著話筒喊了一聲,嚇的無夏立即不再出聲,「你再說一遍,誰反對的最厲害?」
「西亞爾,達爾果兄弟中最小的那個。」無夏不明所以。「有什麼不對嗎?」
「有!」早喻沉聲說道:「西亞爾這個名字我聽過,據說藏人叫他惡魔西亞爾。還有,剛才你說的達爾果七兄弟裡,可沒有他。」
「惡魔西亞爾?!哎呀,我怎麼沒想到,這個西亞爾應該就是雙湖無人區裡橫行的惡魔吧。」
早喻頭更痛了:「無夏,說清楚好不好,雙湖無人區的惡魔又是怎麼回事?」
無夏也歎了口氣,「看來越說越亂,還是你先說你的收穫吧。」
早喻點點頭,「也好,我這邊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看你能不能解決。」
接下來,早喻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孫老和她的對話又向無夏敘述了一遍,然後問道:「這個流雲尼瑪,你有沒有她的資料?」
無夏仔細想了想,說道:「我好像見過這名字,不過沒有注意,我再去查一查。」她頓了一頓,語氣有些遲疑:「早喻,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不是在書上看的,而是聽誰說過。」
早喻頗有同感,「不單只這樣,孫老的故事裡有一個地方我覺得很熟,卻說不出是什麼來。」
兩個人同時靜下來,過了一會,無夏小心翼翼的問:「早喻,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我們現在好像被一種什麼力量牽著走,走向不可知的結局?我有些害怕。」
早喻沒好氣,「你要是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無夏在那邊怪叫起來,「誰說要退出了?別忘了貢覺瑪之歌可是我的!」
「放心,沒人要和你搶那串石頭,快幹活去,別在這鬼叫鬼叫的。」
無夏嘻嘻一笑:「還有個問題沒答你,傳說中達爾果山原有八座山峰,八個兄弟,西亞爾是最小的一個,他也是貢覺瑪的哥哥,後來因為改教的事,他一怒之下離開了,所以達爾果山現在只有七座山峰七個兄弟了。」
「那西亞爾到哪裡去了?」
「據說在阿里北部雙湖無人區的羌塘高原上,有一個橫行無忌的吸血惡魔,開始我沒注意,現在想來,有可能就是西亞爾。我再查查。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參觀青海湖去,後天就該回來了。」
「駱梅今天來過了,讓我提醒你替她向孫老問好。」
早喻點點頭說好,低頭看了看表,突的一下跳起來,「天哪,這個電話打了三個小時,我要破產了。快掛電話,有消息了再通知我吧。」也不等無夏回話,砰的一聲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早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反覆回憶孫老的故事,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個環節令她覺得很重要。
西寧其實也位於青藏高原上,晚上從窗戶望出去,星光出奇的璀璨,早喻前些天一直忙於探訪孫老,根本沒有注意過高原的天空,現在想到反正也睡不著,便索性下床,走到窗邊坐下,專心數起星星來。高原的風是涼爽乾燥的,這讓從小在南方長大的早喻倍覺新奇,她望著沒有受過污染的夜空,沐浴在爽朗的月光中,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似乎,她曾經常常這樣注視著夜空。而且,早喻在心中想道,不只是夜空,還有夜空下的湖水,草地和山峰。
有一小會兒,早喻奇怪自己怎麼會想到那些從來沒有在她生活中出現的事物,可是很快,她就沉浸在無限的遐想中去了。
夜風拂在臉上,似乎帶著花香,她慵懶的閉上眼,感受著面頰上傳來的麻麻癢癢的感覺。
「別鬧,讓我歇會兒。」她笑起來。
似乎有人在她的耳邊吹氣,她順手一推,把旁邊的人擋開,「讓我歇會兒。」
耳邊傳來低沉的笑聲,「把眼睛睜開,給你看樣東西。」
她反倒把眼睛閉的更緊,「才不呢,也不知道你又要用什麼東西嚇我。」
「這次不會嚇你的,我保證。」
「騙人,你們兄弟幾個,你是最狡猾的一個。」
「不騙你,不信你自己摸摸。」
一隻粗糙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摸到一件溫暖柔軟的東西,「這是什麼?」
「自己看吧。」
她睜開眼,眼前是一團紅色,仔細看分明,原來是一條紅色的絨腰帶。
「腰帶?」
「這是念青唐古拉賞給我的,我送給你。」
她展開腰帶,細細打量。「你幫我繫上吧。」
一雙臂膀將她攬入懷中,替她將紅腰帶繫上。
她低頭看了看,抬起頭迎向他深情的眸子,「好看嗎?」
那眸子深深的注視她,眼中漸漸泛起笑意,那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她,「好看,我的流雲是世上最美麗的人。」
早喻的頭突然劇痛起來,她跳起來,發現自己剛才睡著了。是夢嗎?她問自己,不由自主的向自己的腰間望去。彷彿希望那裡繫著一條紅色的腰帶。當然,那裡什麼也沒有。早喻有些失望,坐在床上回想那個夢,似乎,那低沉的男音又在耳畔想起,「我的流雲是世上最美麗的人。」
剎那間,一道靈光劃過,早喻呼的站起來,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就在這時,電話的鈴聲也石破天驚的響起來。
早喻拿起話筒,裡邊傳出無夏的聲音:「早喻,我是無夏。」
兩人隔著電話,同時喊出一句話:「我知道了。」然後又同時靜下來。一時間,誰都沒有出聲,只聽見嘶嘶的電流聲在線路裡流動。
終於,早喻先開口:「你知道什麼了?」
無夏的語速又快又急:「祭台,早喻,記不記得我們都夢到過的那塊象祭台的巨石?我說過覺得孫老的故事裡有些地方好像很熟悉,就是那祭台,那個流雲尼瑪被尺帶珠丹和她丈夫桑傑扎措送上了祭台。那不是傳說,那是真的,是貢覺瑪之歌帶我們看到它主人受難時的情景。早喻,你覺不覺得好可怕?我們看到了傳說中的景象。」
「無夏,冷靜點,聽我說,冷靜點。」
無夏漸漸停下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早喻問:「你是不是又發現了什麼資料?」
「我看到了。」
早喻又開始揉眉心了,「你看到什麼了?」
「我在查關於流雲尼瑪的資料的時候,在一本書裡看到描寫流雲尼瑪受難時情形的史詩,那場景,一模一樣。」
「有關於流雲尼瑪的書?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無夏要想一下,才回答道:「其實不是關於她的書。是一本野史,裡邊講到許多念青唐古拉山神與各個惡魔之間爭鬥的故事。我看見過,沒太在意。直到早前你說吉瑪當年指著流雲尼瑪的像說是惡魔,我就想,也許能再這本書裡找到什麼。果然,裡面有講到,念青唐古拉在世的弟子,桑傑扎措,曾為念青唐古拉除掉了惡魔西亞爾的代言人流雲尼瑪。」
早喻心中一動,「惡魔西亞爾的代言人流雲尼瑪?這就是了,據吉瑪說,流雲尼瑪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惡魔西亞爾,換得了這串貢覺瑪之歌。看來,這貢覺瑪之歌應該是惡魔西亞爾的信物。無夏,你接著說,那本書是如何形容流雲尼瑪受難的?」
無夏道:「書中說,流雲尼瑪雖然是桑傑扎措的妻子,卻一心維護無惡不作的惡魔西亞爾,桑傑扎措多次勸說懲戒,都不能令她悔改,只得將她交給念青唐古拉處置。而根據念青唐古拉的旨意,為了防止這樣的魔鬼代言人再轉世害人,必須由十萬佛徒同時做法,將她獻祭給念青唐古拉。地點則是念青唐古拉山腳下曠野中一塊巨大的山石。」
沒來由的,早喻的心中突的一陣刺痛,半天說不出話來。
無夏卻不覺有異,一逕問道,「怎麼樣?早喻,你怎麼想?對了,你剛才也說知道了,你知道什麼了?」
早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說道:「你記不記得我做的那個夢裡,後來我進到雪山,聽見有個聲音在說話,他說『流雲,你終於回來了』。」
無夏又驚呼一聲:「這流雲,該不會就是流雲尼瑪吧?」
早喻苦笑:「我想是的。」
接著,她又把剛才自己做的夢告訴無夏,然後才問道:「關於流雲尼瑪,你查出些什麼?」
無夏道:「流雲尼瑪,相傳她是金城公主的貼身侍女,嫁給了尺帶珠丹最信任的大臣桑傑扎措,可她背叛了他,把自己賣給惡魔西亞爾,以換取能控制別人靈魂的紅石頭魔石。關於她的身世,書上記載的很隱晦,只說金城公主入藏時,尺帶珠丹格外開恩,選了她去拉薩作金城公主的侍女。」
「這說不過去,」早喻打斷她:「金城公主是當時大唐的公主,身份多顯赫,隨她入藏的侍女還能少了?怎麼偏偏要找一個本地的姑娘做她的侍女,而且,照孫老所說那幅壁畫的情形來看,流雲尼瑪可是最受重用,最貼身的侍女,那金城公主身邊原來的侍女都到哪兒去了?還有,流雲尼瑪的丈夫照你說,也是尺帶珠丹最寵信的大臣,能嫁給他,對流雲尼瑪來說也是格外的恩寵吧?尺帶珠丹這樣看重的人,一定是大有來歷的。」
無夏受了啟發,接道:「所以這流雲尼瑪的身世一定很重要。」
「所以你還得接著查。」
無夏笑起來:「明白。早喻,你真厲害,一下子就推出這許多的疑問。」
早喻卻歎了口氣,「我卻不知為什麼,心情越來越沉重。」
無夏顯然也有同感,是以沉默了一下,停一下才說道:「我覺得事情越來越神秘,這本是由貢覺瑪之歌引出來的事,現在好像已經不只那麼簡單了。你剛才夢到的,那個聲音說『我的流雲』,這流雲會不會是流雲尼瑪?」
「看起來是……,」正說著,似乎有什麼人在敲門,無夏道:「有人來了,我要去開門,先掛了。」
掛上電話,早喻看看表,才凌晨五點,她有些奇怪,這時候會是什麼人去敲無夏的門呢?想來應該是他們藝術團的同事吧,早喻知道這些搞藝術的人,作息時間總是與常人不同的。
一夜沒有睡好,早喻看看窗外,還是漆黑一片,高原上,天亮的晚。她決定再睡一會,在高原上活動,是很耗體力的。
重新鑽進被窩,早喻剛合上眼,就聽見耳邊輕輕一聲歎息。「誰?」她問。隱隱約約,似乎感覺到床邊有人,睜開眼,黑暗中卻空無一物。只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將窗簾微微揚起,月光趁機鑽了進來,映在地上,格外淒清。不知為何,早喻心中起了傷懷,似乎有什麼事潛藏在心底深處,正努力向外頂,逐漸冒出頭來。
眼前依稀映出一片湖光,看不真切,湖水平滑如鏡,倒映這一輪明月,泛著琥珀的光芒。早喻突然有了一種跳舞的衝動。
就在這時,刺耳的電話鈴再一次響起來。早喻狠狠的咒罵了一聲,拿起話筒,還未將聽筒貼上耳邊,就聽見無夏在那邊嚷:「早喻,你在睡覺嗎?」
早喻沒好氣:「有你在,我能睡嗎?」
「早喻,我……」無夏的聲音有些發抖,還有些語無倫次,分明有什麼事令她十分激動。
早喻也聽出不對來,忙道:「出什麼事了無夏?出什麼事了?」
「貢覺瑪之歌……,貢覺瑪之歌它……」
「貢覺瑪之歌怎麼了?」早喻也莫名的煩躁起來。
就聽話筒裡傳來另一個女孩的聲音:「還是我來說吧。」
「駱梅,是你嗎?」早喻聽出那聲音,連忙問:「怎麼回事?貢覺瑪之歌怎麼了?」
「早喻,別著急,貢覺瑪之歌沒事,只是——」
「只是什麼?哎呀,你快說呀!」
「早喻,貢覺瑪之歌能讓人看見前世。」
「什麼?能讓人看見前世?」早喻又好氣,又好笑,「你是從那兒聽來的?就為這個半夜三更又敲人家的門,又打電話,你開什麼玩笑呢?」
「哎呀,你怎麼不明白?」駱梅急得直跳腳,「貢覺瑪之歌可以讓人看見前世,你看見了你的前世,無夏也看見了她的前世。」
早喻聽了她的話,第一個直覺的反應就是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說:「這種幼稚的傳言你也相信?什麼前世今生,那都是傳說。」
「那不是傳說,是真的,無夏就是流雲尼瑪的轉世。」
早喻忽然笑不出來了,停了半天,才喃喃的問:「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你怎麼知道流雲尼瑪的?」
那邊沉默了一下,然後又是無夏的聲音傳出來,此時她好像已經鎮靜多了:「早喻,駱梅有一個客人,是從西藏來的,駱梅知道他的家鄉就在文部後,就向他打聽貢覺瑪之歌的事,他告訴駱梅貢覺瑪之歌是可以讓人看見前世的,駱梅自然不信,也就一笑了之。誰知他偶然看見吉瑪的畫像,便說知道吉瑪在哪裡,於是駱梅就把他帶到我這裡來了。更奇怪的是,他看見我,便一口咬定在一間喇嘛寺的壁畫裡見過我,後來他終於承認是在達宗貢桑寺的那幅壁畫裡見過流雲尼瑪。」說到這裡,無夏的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他說,我和那個流雲尼瑪長的一模一樣。」
早喻聽到這裡,也忍不住大口的吸氣,過了好一會,才勉強平靜下來,問道:「你都問清楚了嗎?他確定嗎?」
無夏歎了口氣,「他剛才以佛祖的名義發誓,說得確定。早喻,我們該怎麼辦?」
早喻只想了一下,當機立斷,「到達宗貢桑寺去,我們一定要親眼看看那幅壁畫。你讓駱梅過來說話。」
話筒又交到了駱梅的手中。
「駱梅,是真的嗎?」
「是,邊巴,就是那個從文部來的小伙子,就在我身邊,我讓他跟你說。」
「不用了,這也不是電話裡就說得明白的,這樣吧,我明天就到拉薩去,你們一起來吧,讓邊巴也來,你看行嗎?」
駱梅向另一個人問了幾句,說到「他說沒問題。他和無夏明天就搭飛機過去,只怕比你還早到呢。不過我就去不了了,我走不開。」
早喻深深吸了口氣,「那好,一切等我們明天見了再說吧。駱梅,那黑瑪瑙盒子,我有一點線索了,據說,那上面的圖案,應該是一個家族的圖騰。」
駱梅道:「我明白了,我回去找找看,有沒有相關的資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