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何德覺得童年變了。
雖然改變不是很明顯,但他就覺得童年跟以前不大一樣。她眼底有時候會流露出一種很複雜的神態,彷彿很溫柔,卻又帶著點憂愁。
幾次他問她,她都笑著說沒事,然後繼續拉著他說東說西。
那天他原本打算整天都陪她在宜蘭玩,沒想到童年卻說要回台北了,這一點都不像他所認識的她。以前要是讓她逮到這機會,恐怕會吵著多住兩天,甚至提議去環島一周。
這讓他多準備的衣物根本用不上,當天下午兩人就開車回到台北,各自回家吃晚餐去了。
心底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他將其解釋為不習慣。
接下來這段時間童年更像是從他生活中蒸發了,成天都往外跑。有時候他遇到童媽媽,她還會說童年明明畢了業,卻好像比唸書時還忙。
童年總愛黏著他,現在有機會黏著她卻不黏了,竟然搞得他心裡忐忑難安。他自我解釋為賤骨頭,沒敢深入去分析自己,怕出現的結論是他所無法承受的。
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包括加入英國的實驗室,還有在英國修他的博士學位。而關於這點,介紹他去的教授已經要他快點做出決定。所以他今天才會約了父親一起談這件事。
「爸,你可以支持我去做這件事吧?」何德覺得父親比較理智,應該較能溝通。「媽應該跟你提過我去英國的事情。」
霍施樵沉吟片刻,他親愛的老婆是跟他說過,還大發了一頓牢騷。
兒子要去英國,這一去至少一年半到兩年,她這個當媽的捨不得也是正常的。不過孩子有自己的計劃,他能阻止嗎?
「這事情我曉得,我是沒什麼意見,但你要顧慮一下你媽的心情,她捨不得你去那麼遠的地方。」
「媽的理由可多了,就連童年也是理由。」何德苦笑。「其實也不久,一眨眼我就回來了,我保證不會定居在英國,這樣可以吧?」
「你對童年有什麼感覺我也不想勉強你,你媽的顧慮大多是感情層面的,我會好好跟她談的。」霍施樵即使知道這不是個容易的差事,還是一口允諾了兒子。
「謝謝爸。」何德的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雖然那深處的不安也隨之揚起,他卻置之不理。
童年會哭得很慘吧?
如果她知道他很快地就要去英國,這段時間恐怕早就黏住他,絲毫不肯放開了吧?想起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忍不住笑了。
看著兒子出神的表情,霍施樵心底有幾分瞭解。
「你剛剛在想什麼?」居然露出那樣帶著溫柔的笑容,莫非兒子有了意中人?
「我在想童年要是知道我要走,恐怕會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何德苦笑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她。
「是想到童年啊?」霍施樵若有所思地看著兒子,發現兒子心中在意童年的成分遠超過他自己的想像。他開始相信老婆的論調,就是兒子其實喜歡童年,只是不願意承認,或者自己沒有察覺到而已。
不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既然兒子準備去英國,他總不能希望童年傻傻地等,萬一到時候兒子還是不開竅,不是白白耽誤了人家的青春嗎?
這對父子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但這份難得的沉默被一路喊叫著跑進門的連亞琳給打破了。
「啊,發生大事了,你們父子居然還在這邊閒聊。」連亞琳熱得抽了張面紙擦汗。
「又有什麼事情啦,老婆?」霍施樵笑著問。
「跟你們說,隔壁的童家已經沸騰起來了,童年居然說要出去唸書,把她媽給嚇死了。」連亞琳報告著狀況。「這年頭是怎樣,當孩子的都這麼上進,書彷彿念不完似的,偏要飛離開父母身邊是不是?」她說著還瞪了何德一眼。
何德沒心思理會,忙問:「童年想念碩士班嗎?研究所考試早就過了,要念也得等明年,等考上了再來決定,童媽媽幹麼緊張?」
再說也不過就是念個研究所,童家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
「誰跟你說國內研究所啊?」連亞琳用那種看笨蛋的眼神看了兒子一眼。「唉呀,我們一直以為童年不愛唸書的,哪想到她幾時忽然開了這種竅,不僅托福考好了,連學校也申請好了,這……」
「托福?」何德詫異地站了起來。她要出國唸書?!
為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跟他提?這件事情進行多久了?申請學校手續繁複,她居然自己弄好了才提出來?這根本不是他所認識的童年。
「是啊,童年別的科目不見得好,但英文程度不錯,聽說考試分數不錯,可以申請到很好的學校。好像要去紐約吧!」連亞琳繼續報告著,很得意地發現兒子也不是情緒不會波動的機器人,這不好歹有點反應了,而且反應還不小。瞧他那鎖得緊緊的眉頭,呵呵呵……
最好呢,兒子把童年留下來,然後他也別去什麼英國了,小倆口趕緊結婚,給她生個小寶貝玩玩。
「我去隔壁看看。」何德再也沉不住氣,直接往隔壁殺過去。
才走進童家,就發現氣氛很詭異。
蔡秀情拿著手帕在哭,童年坐在她旁邊拍著老媽的肩膀安慰她。童家家長一臉無奈地坐在沙發上,童日昇則面無表情,童月皺著眉頭看著老媽。
「拜託,媽,老姊是去美國,又不是去外層空間,有必要這麼誇張嗎?妳若想她就飛去陪她,愛去個三個月半年的,誰也不管妳。」童月翻翻白眼。
「去那麼久,家裡剩下你們三個正好自由了,是不是啊?」蔡秀情豈會不知道童月的心思。
「拜託,我們都長大了,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童月再次猛翻白眼。
「那怎麼成?童年連自己一個人出門都沒辦法,更何況是去美國啊?她不會開車,也不會煮飯,什麼都不會,萬一餓著了、累著了,哭都沒人理。」蔡秀情繼續她恐怖的想像。
童年歎了口氣,一看到霍何德的出現彷彿看到救星。「霍哥哥,你來幫我勸勸我媽吧!」
他總該贊同她去吧?
她先走了,這樣任何人也沒理由為了她而綁住他,不讓他去英國。上次他跟霍媽媽在他房間說的話她都聽見了,也就是那時候她才清楚察覺到自己真的是他的累贅。正因為如此,她才開始考慮出國唸書,如果她先出國了,兩家人就沒有理由不答應何德去英國。
「妳跟我來。」何德一把抓起她的手,直接把她拖上樓,來到她房間。
門才一關上,童年就甩開他的手。「你幹麼呀?我是讓你勸勸我媽的,你把我抓上來做什麼?」
何德一臉不悅地瞪視著她,那模樣還真有幾分嚇人。
「你做什麼這樣看我?我又不是干了壞事,你幹麼像看賊一樣看我?」童年不服氣地抗議,不想繼續當小乖乖、小可憐。
「妳都已經幾歲了,做事情為什麼這麼衝動?」連跟他商量都沒有,居然連學校都申請好了。
只是何德完全沒想到,童年根本沒向他報告的義務。
「衝動?」童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以為至少你會贊同我的,我真是錯看你了。」憑什麼說她衝動,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去做這件事情的。光是要把自己從他身邊抽離開,就要耗盡她所有力氣呀!
獨立自主的困難度還不比這個高呢,只是她什麼也不能說出口,所有的苦都得吞了。如果說了,那麼這種戍全又算什麼?她不想要弄得他更難做人。
「贊同?」何德生氣地瞪著她。「妳這樣冒冒失失的,我怎麼可能贊同?」
「我哪裡冒冒失失了?我是大人了。再說我如果真如大家說的那麼無能,那根本就不可能申請到學校了,不是嗎?」平日溫文的童年終於也開始抗辯了。
「喔,妳是大人了?」他沒好氣地看著她。「那為什麼不先跟大家商量,非要先斬後奏呢?」
「你知道我媽一定會過度緊張的,我又不見得申請得到學校,所以我先做有什麼不對?」
「妳不敢跟妳媽商量,那麼我呢?妳不是三天兩頭跑我那邊嗎?難道這種事情妳還會忘了?」他有種受傷的感覺。
這麼多年來,童年總把他的意見擺在第一位,什麼事情都先問他,誰想到才一轉眼,他的重要性馬上就消失了。這就是她宣稱的愛情嗎?如此容易取代,如此容易拋諸腦後,那麼她嚷嚷了這麼多年到底有何意義?
而他抗拒了這麼多年,是否更像個傻子?
「你根本不喜歡我打擾你的,不是嗎?我都大學畢業了,既然你覺得困擾,我就不該常去找你。」童年悶著聲音說。
「妳……」他手指著她,嘴巴張了又張,居然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他只覺得滿肚子的火氣跟挫折不知道該怎麼發,內心的那種恐慌跟焦躁更讓他難安。這一切都化作橫眉豎目的表情,狠狠丟下一句:「隨便妳!」
他掉頭離去。
童年望著他的背影,偷偷拭去眼角苦澀的淚水。
不久後,童年在家人不捨的眼淚中飛走,開始了她異地求學的生活,甚至此何德更早離開台灣。
兩年後--
一大早,霍家跟童家就瀰漫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氣氛。這一切僅因為一件事--童年要回來了。
何德一大早醒來,拉開落地窗,伸了個大懶腰,視線卻忍不住停在對面房間的窗簾上。
童年離開已經快兩年了。
她走的時候他因為賭氣,連去送機也沒有。過沒一個月,他也收拾行李飛到英國去了。
不過,他賭氣不了太久,很快地還是因為掛心童年而投降。打了通電話回來套問童年的電話,他從倫敦打了電話去美國。不料童年過得真是好得不得了。害他覺得自己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氣她也氣自己。
當然,這期間他也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可是她卻連一次也沒打給他,這件事情他到現在還在記恨。
幾個月前他先回來了,工作當然不成問題,延續他在英國生化科技公司的研究,回來台灣剛好主持一個新成立的實驗室。
俐落地翻過牆,他打開童年房間的落地窗,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他來過幾次,都是這幾個月莫名養成的壞習慣,一看到對面就想到她,然後忍不住跑過來東看西看。有時候他都懷疑隨意一個回頭,童年就會站在那邊笑臉吟吟地看著他。
可是並沒有。
烙印在他心裡最深的一幕,就是那次他跟童年去宜蘭時,童年剪斷風箏線的那張笑臉。那樣的燦爛、那樣的勇敢,眼底雖然有著淚光,卻還是笑得很溫柔。
其實他猜想得到童年會決定去美國唸書,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為了他。應該是他表現得太明顯,對於她的感情他總是冷漠以對,從沒好臉色。她當時應該是因為要放棄他,才選擇離開的吧?
當初他極欲擺脫她這個牛皮糖,沒想到人去了英國,最思念的是她,最無法釋懷的也是她。
「童年哪童年,妳說我到底該拿妳怎麼辦?」他坐在她習慣坐的椅子上,苦笑著。
回頭將她門窗鎖好,他又翻回去自己房間的陽台。沒想到童年這個翻牆、開鎖的絕技也被他用到了,現在換他來翻她的牆、開她的鎖了。
回頭梳洗一翻之後,他拿著車鑰匙就下樓了。
「何德,你下來得正好,你車子借媽開一下,媽的車送廠保養了。」連亞琳也起了個大早,已經梳整好準備出門。
「妳要去哪裡?」何德問,還是不把鑰匙交出去。
「去接童年啊,隔壁童爸爸臨時出差去了,童月也在上班,連日昇都要上課,你童媽媽忙著上市場準備童年愛吃的菜呢!」連亞琳自然就自告奮勇要去機場接機啦!
「媽,我怕妳這一去,恐怕童年會在入境大廳等很久都等不到人。」他老媽雖然會開車,但是實在太路癡了,大家寧願她少開車出門,以免造成更大災難。
「你說那什麼話?就開上高速公路直直去就會到了,我有那麼不濟嗎?」臭兒子居然敢給她吐槽?!
「媽,我看妳去隔壁陪童媽媽做菜,這種事情就交給我。」他說著甩了甩手上鑰匙,轉身就準備出門。
「你願意去?去接童年耶?」連亞琳很訝異,他不是向來討厭人家把童年的事情塞到他懷裡的,今天怎麼轉性啦?「你今天不用去實驗室嗎?」
何德僅是揮了揮手算是交代,人就開車上路了。
開車前往機場的路上,何德都在想--不知童年變成什麼模樣了?
她去的時候連車也不會開,飯也不會煮,到底是怎麼適應那邊生活的?當初他實在很懷疑,童年根本對念商的很沒轍,怎麼會去申請MBA呢?果不其然,沒多久他就聽說她轉領域了,改念藝術方面的課程。
不過這丫頭頂厲害,真的讓她念完學位了。
何德的心中有著諸多複雜的感覺。他很明白,出國前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時沒有處理,這一次怎樣也避不開了吧?
如果他誠實一點,就必須承認這些年他想念死她了。而這種想念跟他之前欺騙自己的,所謂哥哥對妹妹的感情,根本沒有關係。
思慮間,從紐約飛回來的班機已經抵達,不過他左等右等就是沒看到童年走出來。一個閃神,他居然看到一個身影很像童年,但應該不是童年的人往出口走去。
他忍不住跟了過去。「童年?」
之所以覺得應該不是,是因為她的感覺不一樣了。記憶中的童年幾乎都穿著長裙,而眼前的女孩子居然穿著緊身T恤跟緊身牛仔褲,完全將美好的身段展露出來。
「何德?怎麼是你來接我?」童年戴著墨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有點慌了,原本愜意的模樣在看到她久違的霍哥哥,整個人忍不住要激動起來。
她想跑過去抱住他,但是不行。
她好不容易才將自己拉離開他,這兩年來練習又練習,以為自己已經很熟悉沒有他的日子了。畢竟她從天天哭進步到一周哭一次,練習了好久才能夠久久哭一次,這些並不容易呀!
撐著點哪,童年。
「怎麼?我不能來啊!」何德沒好氣地回答,真想把她抓起來搖一搖。
這女人怎麼會這樣說?他想了她兩年,光回來台灣這幾個月就爬牆幾次去她房間睹物思人,她居然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質疑為何是他來接機,這也未免太……令人生氣了。
「當然不是啊,那就麻煩你了。」童年看到他生氣的表情,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她的霍哥哥呀,原本只能在夢裡頭回憶的人,現在終於又活生生的出現在她面前了。
思念真的曾經停止過嗎?
恐怕只是自我欺騙吧?這下可慘了,自我訓練了兩年,她是變獨立了,變能幹了,可是那顆總是為他而悸動的心還是那麼不爭氣呀!
何德接過她手裡的推車,將一整車的行李推往停車場。
「妳為什麼穿這樣?」他都差點認不出她了。
童年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頭又黑又直的頭髮,現在還是那樣溫柔地垂放在身後,哪怕天氣很熱,她還是沒有出一臉的汗,大墨鏡遮去她大半的臉,但是整個人看起來亮了許多,彷彿多了自信跟成熟的美感,讓她完完全全成了個小女人。
想要不從男人的眼光去看她,很難。
再說那衣服跟褲子也未免太緊了,她的身材是很好,可是想到其它男人也看得到,他不禁悶了。
還有,她為什麼不叫他霍哥哥了?
「穿怎樣?這樣很正常啊,我們在美國都穿這樣去上課啊,難道你在倫敦都穿西裝打領帶?」童年看著他將自己的行李放進休旅車中,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困惑地說。
「誰跟妳說西裝!我是說妳以前不是很愛穿長裙或洋裝的?」至少那可以遮掩住她曼妙的身材。
「喔,我剛去也那樣穿,結果發現自己是異類。」童年坐進何德打開的前座中。「美國學生根本只穿T恤和牛仔褲,沒有人會盛裝打扮去上課的,這樣會被笑。」
何德哪會不知道,只是還是覺得她這樣穿讓他很不習慣。不過好在她沒完全變成一個辣妹,否則他可能會口吐白沫,然後在回家前就先把她抓去改造一番。
「好在妳已經念完了,以後妳可以穿回妳的洋裝了。」何德說。
童年發現自己剛剛的激動心緒已經平息許多,她現在可以站在同輩的地位上跟他聊天,擺脫了「霍哥哥」的稱呼,對她或許是件好事。
「可是我愛上牛仔褲了,這很方便。」她不想再做回那個只是呆呆傻傻等著他回頭看她一眼的童年。
何德身子一僵,沒有再針對這話題發表意見了。
因為此時此刻他已經深刻的體會到,這個童年已經不是以前愛黏著他的那個鄰家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