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純憶收到出版社寄來她的新書,急不及待從頭到尾看一遍。翻到第—百一十二頁,她看到這一句:
「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所說的話。他說同一句話一百遍,也是謊言。到了第一百零一遍,他說的,仍然是謊言。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
原文根本沒有「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這一句。最後一句,到底是誰加上去的?她氣沖沖的打電話到出版社找姜言中。
剛剛沖好一杯Starbucks咖啡準備好好享受一下的姜言中,拿起話筒,聽到韓純憶在電話那—頭很憤怒的命令他:
「姜先生,請你翻到我的新書第一百一十二頁。」
姜言中手上那杯咖啡差一點就潑在桌上。他放下咖啡杯,好不容易才在亂糟糟的書桌上找到韓純憶的新書,連忙翻到她說的那一頁。
「韓小姐,有甚麼問題呢?」
韓純憶凶巴巴的說:「這一頁最後的一句是誰加上去的?是你嗎?姜先生。」
「當然不是我。」
「那是誰擅自在我的書裡加上這—句?是你們的編輯嗎?」
姜言中望向坐在他附近的紀文惠。紀文惠剛好打開一個小圓罐子,把一顆酸梅放進嘴裡。她看到姜言中裡向她這邊,於是拿起那個圓罐子走到姜言中面前,問他:
「姜先生,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些?」
「不,不,不。」姜言中搖著手。
「未經作者同意而改動他的作品,是對作者最大的侮辱。」韓純憶說。
「我會徹查這件事。」
「好的。你最好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韓純憶在電話那—頭悻悻然的掛線。
紀文惠看到姜言中手上拿著韓純憶的新書,便問他:
「姜先生,是不是出了甚麼問題?」
姜言中指著第一百一十二頁最後一句,問她:
「這一句是不是你加上去的?」
「嗯。」紀文惠點頭。
「你為甚麼——」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說謊的——」
「但,但——」
就在這個時候,葉永綠來了,準備接紀文惠下班。
「剛才是韓小姐打來嗎?」紀文惠問姜言中。
「不,不是。我隨便問問罷了,你可以下班了。」
「嗯。」紀文惠放下了心頭大石,跟葉永綠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紀文惠出去了,葉永綠問姜言中:
「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麼事情?」
「她擅自在作者的小說裡加上自己的句子,怎可以這樣做的呢?」
「那現在怎麼辦?」
「作者剛才打電話來質問我。這個韓純憶是一點也不好惹的。」
電話鈴聲又再響起。
「糟糕,—定又是她打來的。」姜言中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
電話那一頭,果然是韓純憶。
「姜先生,查到是誰做的沒有?」
葉永綠知道是紀文惠闖的禍,立刻示意姜言中把話筒交給他。
葉永綠接過話筒,說:「韓小姐,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你是誰?」
「我是紀文惠的男朋友。」
「那關你甚麼事?」韓純憶不客氣的問。
「韓小姐,我是你的讀者。在六年前的書展上,我找過你簽名,我的名字叫葉永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事隔六年,韓純憶並沒有忘記這個名字。六年前,她出版第一本書,那時根本沒有甚麼人認識她。在出版社的攤位上,她被冷落一旁。一個男人拿看書來請她簽名。
他不獨是當天第一個找她簽名的人,更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找她簽名的讀者。他的名字叫葉永綠,她怎會忘記?
看在這個情份之上,她答應跟他見面。
「她肯見你?」姜言中也有點意外。
「嗯,真是對不起,要你安插文惠在這裡工作,還給你添許多麻煩。」
「別說這種傻話。你對女朋友這麼好,真是令我慚愧。你明天真的有辦法安撫她嗎?」
「我會盡力的。」
「可以走了。」紀文惠從洗手間回來說。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葉永綠問姜言中。
「改天吧,我今天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葉永綠和紀文惠走了。姜言中放下手上那杯擱涼了的咖啡。世上就是有兩種女人,一種聰明而孤絕,太瞭解愛情的真相,所以不快樂,像韓純憶。一種天真而簡單,幸福地被一個男人愛著,像紀文惠。
這一天,韓純憶比約定時間早了一點來到咖啡室。她不記得葉永綠長得甚麼樣子,只記得他的名字—永遠青綠的葉子。她答應來聽他的解釋,是為了報答他六年前的青睞。
葉永綠來了,他穿著咖啡色的襯衫和藍色的西褲,打扮得很樸素。他的臉上,掛著陽光一般的笑容。她開始對他有點印象了。
「韓小姐,對不起,我這麼冒昧——」葉永綠坐下來說。
「只有你一個人來嗎?」韓純憶冷冷的問。
「是的。」
「紀文惠自己為甚麼不來?反而要你來替她解釋?」
「她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
「你為甚麼不讓她知道?」韓純憶有點光火了。
「我不想她知道了會不開心。」
「你怕她不開心?那我呢?那是我的書。」
「韓小姐,請你原諒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去補救,只要你別責怪文惠。
「為甚麼你要這樣做?」
「我答應過會令她幸福——」葉永綠微笑著說。
「那跟這件事有甚麼關係?」
「令一個女人幸福,就是篩掉所有會令她不開心的事。」
「那就是不讓她知道真相——」
「真相有時候是很令人難過的。這六年來,我都努力做這件事。所有她聽到的,都是好消息。」
「如果有一天,她發現真實世界並不是她一向聽到的那麼完美,她會很痛苦的。」
「只要一天我還在,她也不會聽到不好的消息。」
韓純憶很訝異,問葉永綠:
「就是為了一句承諾?」
「嗯。」葉永綠堅定地點頭。
韓純憶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男人。她有點羨慕紀文惠。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保護她,她也會感動,可是,她沒有紀文惠那麼幸福。無知的女人,畢竟是比較幸福的。
「韓小姐,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笨,但我可以做些甚麼賠罪呢?」葉永綠問。
「不用了。」韓純憶說。
「不用?」葉永綠微微怔了一下。
「就當是我被你感動了吧。」
「那真是謝謝你。」
「你像是天使——」
「天使?」
「只報佳音。」韓純憶微笑著說。
葉永綠傻傻的笑了一下。
第二天,姜言中約了葉永綠在Starbucks見面。
「你是怎樣說服韓純憶的?她竟然不再追究。」姜言中一邊喝expresso一邊問。
「我也沒說過些甚麼,其實她人很好。」
「我知道。」
「但你好像很怕她——」
「哪有這回事?我是嫌她麻煩。」
「她人很講理啊!這件事你不要告訴文惠。」
「我會了。」
葉永綠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轉頭跟姜言中說:「那邊正在喝Frappuccino的女孩子,不是你以前女朋友的好朋友范玫因嗎?」
姜言中望過去,看到范玫因正在跟一個男人喝咖啡。
「是的,是她。」姜言中說。然後,他站起來:「我們走吧!」
「你不要過去打招呼嗎?」
「不用了。」
離開Starbucks,外面下著微雨,葉永綠上班去了,姜言中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廳坐下來吃午飯。他有點後悔剛才走得太匆忙了,打個招呼又有甚麼關係?他也想知道他愛過的那個人現在怎樣了;然而,他就是沒法面對從前的自己。
與這家小餐廳相隔一條街的另外一家意大利餐廳裡,韓純憶和紀文惠正在吃午飯。
「韓小姐,謝謝你請我吃午飯。」紀文惠說。她還是頭一次跟韓純憶吃飯。
「你有男朋友嗎?」韓純憶想聽聽她口中的葉永綠。
紀文惠幸福地點頭,說:「我們一起六年了。他對我很好。」
「真的?」
「我們第一次上床的時候,他說,他會令我幸福,他一直也有這樣做。男人在床上說的,不一定是謊言。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不知道怎樣說,總之,我覺得心裡有一種滿滿的感覺。每天早上張開眼睛,也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紀文惠天真地說。
韓純憶笑了一下,她面前這個女人,並不知道,世界之所以這麼美好,是因為她有一個不讓她聽到壞消息的男朋友。
「既然他對你那麼好,你們為甚麼還不結婚?」
「我想他更疼我。結了婚之後,我怕他會沒有現在這麼疼我,我是不是很貪婪?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很自私。」
「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葉永綠的感染,連她也想保護這個幸福的小女人。
「韓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韓純憶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這是你的私事——」
「沒關係。我現在是一個人——」
「你好像對愛情很沒有信心。」
「不,我現在仍然相信愛情。」
「是不是你遇上了喜歡的人?」
「他不是我的,但是,他讓我相信愛情——他向我報了佳音。」
紀文惠離開之後,韓純憶在那裡坐了—會。雨停了,她走出餐廳。六年前,葉永綠是第一個找她簽名的人。當地失望而孤單地坐在出版社的攤位時,葉永綠拿看書來,請她簽名,說很喜歡看她的書。他是來向她報佳音的天使。六年後,他再一次向她報佳音,讓她重新相信愛情。他和紀文惠,也是一起六年。世事為甚麼總有微妙的巧合?
「韓純憶。」—個男人叫她。原來是姜言中。
「你為甚麼會在這裡?」
「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的辦公室就在附近。」
「噢,是的。我剛才跟紀文惠吃飯。」
姜言中嚇了一跳,問:「你沒對她做些甚麼吧?」
「我不是你想的那麼凶吧?」
「當然不是,葉永綠也說你人很好。」
「你們很熟的嗎?」
「是舊同學。」
「我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為了令女朋友幸福,努力地不讓她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不完美。」
「你覺得真、善、美這三樣東西應該怎樣排列?」
韓純憶想也不想,便說:「當然是真,善、美。」
「我覺得是美、善、真。」
「為甚麼?」
「真實的東西,有時是很殘忍的。」
「你甘心活在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裡嗎?」韓純憶反問姜言中。
「我們本來就是活在—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裡。」
「好了,我不要再聽你的道理。我的新書銷量怎樣?」
「你要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韓純憶想了一下,說:「好消息。」
「銷量非常好,已經登上了暢銷書榜第一名,」
「謝謝你。」韓純憶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問姜言中:「那壞消息呢?」
姜言中搖頭笑了一下。
「你笑甚麼?」
「你就是改不了這個缺點,你太喜歡尋找真相了,這樣會不快樂的。」
「到底是甚麼壞消息?」
「銷量太好,書賣斷了,來不及補貨,要等一個星期之後才有新書交給書店。」
「以後只告訴我好消息就行了。」
「我會盡力的。」姜言中隔著車窗跟她說。
韓純憶在計程車上微笑,從此以後,她也要聽好消息。
回到辦公室之後,紀文惠打了一通電話給葉永緣,告訴他她剛才和韓純憶吃午飯。
「你們聊些甚麼?」
「就是聊聊男朋友的事。跟她吃飯很開心。」
「那就好了。」
「阿綠——」
「甚麼事?」
「謝謝你,我覺得很快樂。」
紀文惠放下話筒,打開面前的小圓罐子,拿出一顆酸梅放進嘴裡。這些酸梅是葉永綠買給她在辦公室吃的。他知道她喜歡吃酸梅,總是知道她甚麼時候差不多吃完,又給她買一罐新的。
這天黃昏的時候,韓純憶覺得肚子有點餓,換了衣服出去買點吃的。經過公園時,她看到葉永綠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捧著—大盒曲奇餅吃。
「你為甚麼會坐在這裡吃東西?」
「是曲奇餅來的,你要試一塊嗎?」
韓純憶吃了一塊,說:
「太甜了,好難吃。」
「韓小姐,你真是坦白。這些曲奇餅是文惠親手做的,她要我帶回去請同事吃,可是,大家都不感興趣。我不想她失望,所以要把盒裡的曲奇餅吃光了才敢回家。」
「你真是——」韓純憶在葉永綠身邊坐了下來,說:「其實你是在向她說謊。好吧,我來替你吃一些。」
「謝謝你。」
「上一次,你不是說過你願意做任何事情向我賠罪的嗎?」
「嗯。」葉永綠點頭。
「我想寫你們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有寫的價值嗎?」
「像你這種男人太稀有了。你不介意吧?」韓純憶一邊吃曲奇餅一邊說。
「當然不介意。我們的結局會是怎樣?」葉永綠好奇的問。
「我還在想。放心,我會給你們一個幸福的結局。」
葉永綠幾經努力,終於把盒裡的曲奇餅吃光。他捧著肚子站起來說:
「糟糕,我明天可能跑不動了。」
「你明天要賽跑嗎?」
「嗯,是校友會的慈善馬拉松賽跑,我和姜言中都要參加。」
「那麼,預祝你們勝利。」
「謝謝你——」
「紀文惠會去打氣嗎?」
「會的。」
「那麼你一定要贏,否則她會不幸福。」韓純憶取笑他。
「我會加油的!我會是第—個衝過終點。」
比賽那天,葉永綠衝過終點時,忽然倒下了。
在急症室的長廊外,醫生告訴姜言中,葉永綠的死因是心血管閉塞,平常可能沒有病徵。
姜言中不知道怎樣告訴長廊另一端的紀文惠。她是從來沒聽過壞消息的。紀文惠遠遠望過來,姜言中低下頭飲泣。
紀文惠貼在走廊盡頭的玻璃門旁邊,外面已經天黑了,她很害怕明天會來臨。天亮了,她的夢就要醒了,她的幸福也完了。她的幸福,都是阿緣給她的。
後來有一天,她做了一盒曲奇餅拿去給韓純憶。
「阿綠以前是不是找過你?」她問。
韓純憶怔住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是他給我安排的。我知道我做的曲奇餅太甜,很難吃。我擅自在你的小說裡加上自己的句子,令你很生氣,阿綠一定是找過你道歉,不然的話,那天你也不會請我吃午飯——」
「你甚麼都知道?」韓純憶很詫異。
「我並不是阿綠所想的那麼天真——」
「那為甚麼——」
「我裝得那麼天真,只是感激他為我所做的一切。」紀文惠抹去眼角的淚水,說:「多少年來,他為我篩掉所有不開心的事。從今以後,再沒有這樣的人了。」
「我以前也有一個男朋友。」韓純憶說。
「他也是替你篩掉所有壞消息?」
「不。他喜歡把甚麼也藏在心底。」
「那你們為甚麼會分手?」
「我們吵架吵得很厲害。也許是我的問題吧。」
「你有甚麼問題?」
「愛情小說寫得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現實中還是夢想之中,我要的愛情,或許根本不存在。」
「如果阿綠能夠活著回來,我願意和他分開。即使他不再愛我,也沒關係。只要他活著。」紀文惠說。
「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韓純憶說。
韓純憶啃了一塊曲奇餅,說:「這一次的味道剛剛好,不會太甜。」
「謝謝你,韓小姐。可惜你太老實了,你說的謊言,沒阿緣說的那麼動聽。」
「是的,他才是天使。」
「可是,天黑了,我的說謊天使要睡了。」紀文惠遙裡著窗外的星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