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
這是我留在法蘭克福的最後一夜﹐明天早上我就要離開。
窗外明月皎潔﹐香港的月亮也應該是一樣吧﹖我在床上輾轉﹐無法睡得著﹐你三年前給了我兩顆安眠藥﹐現在還剩下一顆﹐我不敢吃﹐我怕吃了之後又再作夢﹐作一個荷包裡的單人床那樣的夢﹐醒來以後﹐獨自惆悵。
在表演廳外面和你分手之後﹐我把蒲飛路的房子退了﹐搬回 去布藝店的閣樓﹐從此﹐我再不會知道你什麼時候回 家﹐我再不會那樣依戀你家裡的燈光。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掛在閣樓上。
月光流瀉﹐光陰流逝﹐我用盡一切方法忘記你。
可是﹐每當看到街上有響著警號的救護車﹐我便不期然想到這輛救護車正在運送一名病人到你手上﹐因此﹐我會多看兩眼。
有一次﹐我在過馬路時給一輛私家車撞倒﹐小腿受了輕傷﹐警察來到﹐安慰我說﹐救護車快來了。我想起他們可能會把我送去急診室﹐於是慌忙負傷逃跑﹐那個警察在後面高聲叫我不要跑﹐他們一定以為我是個瘋子。
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碰到徐銘石以前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正在勸告那些在街上留連的少女回 家﹐差點誤會我是其中一個不回 家的少女。
她看到是我﹐有點愕然。
「很久沒見了。」我說。
我們在便利店買了咖啡﹐坐在路邊聊天。
「徐銘石好嗎﹖」
她看來仍然很想念他。
「他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是嗎﹖」她淡淡的說。
「我從沒想過你們會分手﹐那時候﹐你們看來是那麼要好。」
「但是他喜歡的人不是我。」
我愣住。
「自從認識了你以後﹐他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愛我了。」
「怎麼會呢﹖」我顫聲說。
「終於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問他是不是愛上了你﹐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我內疚地說。
「也許我根本不應該問他。我沒法原諒他跟我說對不起﹐這三 個字包含了太多。」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棗」
「千萬別說對不起棗」周清容苦笑。
怪不得徐銘石一直不肯告訴我他和周清容分手的原因。
我曾經說過我沒資格單戀﹐是的﹐和他比較﹐我真的沒資格單戀。他不需要擁有、不需要回 報﹐可是﹐我卻需要。
我到家俱店找徐銘石﹐他正獨個兒吃力地搬動一張餐桌。
「職員都出去吃飯了。」他笑說。
「我來幫你。」
「謝謝你。」
「我昨天碰到周清容。」
「她好嗎﹖」
「你說的那句話就是『對不起』﹖」
他尷尬地望著我。
「我從沒想過就是『對不起』這三 個字。」我說。
「愛情本來並不複雜﹐來來去去不過三 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嗎』、『對不起』。」
「還有三 個字你忘了。」
「哪三 個字﹖」
「你很傻。」
「哦﹐是的。」他苦笑。
「還有三 個字棗謝謝你。」我由衷地對他說。
「這三 個字﹐聽起來很蒼涼。」他搖頭苦笑。
除了感謝﹐我還可以做些什麼呢﹖
愛上一個沒法愛你的人﹐本來就很蒼涼。
離開法蘭克福的那個早上﹐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留在法蘭克福的天空﹐星星是應該屬於天空的。
回 到香港的第二 天﹐我去找阿萬﹐要他替我把長髮剪短。
「不是說過要把頭髮留長的嗎﹖才三 年﹐又要剪短﹖」他一邊剪一邊說。
從前﹐每一天都渴望頭髮快點生長﹐為的是你喜歡過一個長髮的女子﹐但是﹐未待我的頭髮留長﹐你已經走了。現在﹐我的頭髮已經留到背脊﹐但是又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把它變走。
今天的溫度很低﹐好像是忽然冷起來的。剪了頭髮的我﹐走在街上﹐覺得脖子很冷﹐我把頭縮進衣領裡面。在法蘭克福染上的感冒﹐到現在還沒有好過來。
幸好﹐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圓﹐人生﹐好像還有點希望。
惠絢要結婚了﹐當然是嫁給康兆亮﹐她終於成為最後勝利者。
如果嫁給一個男人是最後勝利﹐她勝利了。
我答應送一部洗衣機給她做結婚禮物。
來到百貨公司的電器部﹐那裡人頭洶湧﹐很多人趕著買電暖爐。
我們不也是在買電暖爐的寒夜相遇嗎﹖
忽然之間﹐我在人叢中看到抱著一座電暖爐的你﹐你手上依然戴著我送給你的月相表。
你穿著毛衣和呢絨外套﹐一如往日﹐早上剃掉的鬍子﹐晚上又長出來了﹐頭髮依然憤怒﹐只是﹐這一次﹐患上重感冒的是我。
感冒﹐本來就是很傷感的病﹐寂寞的人﹐感冒會拖得特別長﹐因為他自己也不想痊癒。
「你好嗎﹖」你溫柔地問我。
是的﹐徐銘石說得對﹐愛情並不複雜﹐兜兜轉轉﹐流過不少眼淚﹐重逢的一刻﹐也不過是「你好嗎﹖」這三 個字。
為什麼跟三 年前一樣﹐剛把長髮剪掉就碰上你﹐這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命中注定你永遠不會看到我長髮的樣子﹖「你好嗎﹖」我問你。
你點頭﹐問我﹕「你也想要嗎﹖這是最後一座了﹐讓給你。」
「不﹐我三年前已經買了一座。」
「哦﹐是的﹐我記得。」
「我來買洗衣機。」
「哦。」
「你近來好嗎﹖」你又再問我。
「我現在很幸福。」我微笑。
「哦。」你微笑。
「再見。」我早已說過﹐我不能再站在你面前。
「再見。」你抱著電暖爐離開。
我不是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訴你「我現在很幸福」﹐我一定是偽裝的﹐如果只能夠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麼會幸福呢﹖告訴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讓你知道其實我很傷心。
我從停車場開車出來﹐看到你站在街上等計程車。
寒風刺骨﹐我怎忍心讓你站在那兒﹖
我把車停在你面前﹐問你﹕「我送你一程好嗎﹖如果你不介意我會把感冒傳染給你。」
「謝謝你。」
你把電暖爐扛上車﹐坐在我身旁。
我又聽到了你那輕輕地鼻息。
「是新買的嗎﹖」你問我。
「是去年買的。」
這輛車有一扇天窗﹐抬頭可以看到月光﹐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會買。
今夜﹐明月高懸。
「月亮又復活了。」你說。
本來﹐我想說﹕
「可是死了的愛情不會復生。」
本來﹐我想說﹕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但是﹐我只能夠輕輕的說﹕
「是的﹐月亮復活了。死了的月亮﹐總能夠復活。」
「我看到了那些信。」你說﹐「孫米白移民﹐把那頭大花貓留給我﹐你知道﹐牠老是喜歡抓東西﹐牠抓開了那些抱枕棗」
我無法再控制我的淚水。
早知道我剛才就不應該跟你說「我現在很幸福」﹐你一定知道我是偽裝的。
「你住在哪裡﹖」我問你。
「還是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知道怎樣走嗎﹖」
「我從來沒有忘記棗」我說。
雲生﹐我從來沒有忘記去你家的路﹐我從來沒有忘記那一段距離﹐正如我從來沒有忘記你的溫柔、你輕輕的鼻息、你在恩戴米恩的月光下﹐溫暖而鮮活的身體。
「你要不要吃藥﹖我家裡有藥。」你溫柔地問我。
我從皮包裡掏出你三 年前給我的藥﹐告訴你﹕「你給我的藥﹐我還沒有吃完。」
「那麼你的健康一定很好。」
不﹐我只是捨不得把你給我的藥吃完﹐那是我吃一輩子的藥。
「你有沒有試過用藥來送酒﹖」你微笑問我。
「試過了﹐不堪回 味。」
「哦。」你流露失望的神情。
「也許﹐也許我會再試一次。」我微笑回 答你。
雲生﹐也許我會再試一次的﹐只要你讓我相信﹐光陰流逝﹐卻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而你﹐不再離我很遠。
蘇盈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