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深宮中岑寂詭譎,彷彿連根針落地都可以聽得見。
夜風淒淒,宮房內隨夜風飄動的絲帳下,隱隱約約可以見到一張沉睡宮妃的容顏。
驀地,宮妃似是發了惡夢,雙眸緊,閉的面孔上出現了痛苦的神情,連身子也不安穩地翻動起來。
「皇上……皇上……」宮妃口中發出了叫喚,下一刻,她甚至激動地整個人猛然坐直了起來!
週遭一片黑暗,有那麼一瞬,她臉上出現了茫然……
但很快地,她明白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美麗的面孔漸漸教某種絕望和呆滯所取代!
「皇上……」她雙手掩上臉孔,低低啜泣起來。
忽地,房門被推了開,聲音在靜夜裡格外分明。
宮妃抬起臉,停止了哭泣,一雙朦朧的美目落在闖進她房中的兩名黑衣蒙面人身上——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未經通稟就闖入本宮房中,該當何罪?」她努力地以平穩的口氣開口。
她一向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沒有人不瞧她眼色過日子,如此時日一久,她的氣勢早和一般宮妃不同。
兩名黑衣人冷笑一聲,回道:「咱們進房,不需要死人點頭答應!」話甫歇,兩人互使了眼色,抽出腰間配刀便往她刺去……
「等一等!」她一下翻身來到床榻另一邊。「本宮懷有皇上遺腹子,難道你二人要皇上絕嗣?」她字字說得聲色俱厲。
黑衣人卻置若罔聞,提刀往她追去。
宮妃直往門口跑,就在手剛剛觸摸到房門之時,黑衣人將她拉了回去——
「不……來人哪……不……」她放聲呼喊。
然而,卻沒有人聽見!
守在外頭的四名宮女早已教人搗住了口鼻,斷了氣息!
很快地,宮妃的嗓音低了下去,消逝在夜風裡……
夜,再一次回復了詭異的岑寂。
御花園中,彩蝶飛舞,一干宮女圍在一名女娃兒身邊陪著弄蝶逗樂。
女娃兒約莫一歲大小,著一身紫色的王服,模樣生得極俊,才剛學會走路,便搖搖擺擺地學著宮女們撲蝶,模樣煞是惹人疼愛。
不遠的一旁,皇后坐在石亭裡,靜靜地瞧著一切,美麗的面孔上卻是一片深思之色,彷彿與花園中的歡笑相隔千里。
皇后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在宮中,上由王侯,下至宮女,沒有人不怕這個城府極深的後宮之主。
而三個多月前皇帝因病驟逝,皇后表面上說是要交出政權,而私底下卻聯合外戚欲獨攬朝政。
因此朝廷之中暗潮洶湧,人人在明爭暗鬥下鑽營出路。
由於皇帝尚無子,僅與皇后得一女,因此皇后欲聯合朝臣們擁立寧真公主為皇太女,承續王位,以奪實權。
然而,在擁立於真公主成為皇太女之前,尚有另一項阻礙,就是蘭妃腹中的先皇骨肉!
宮中反對皇后勢力者,堅持必須等到蘭妃腹中皇兒出世之後,再決定王位繼承人選。
畢竟公主為女流之輩,擁為皇太女實乃不得已之選擇!
倘使蘭妃得子,那麼王位自然是傳子不傳女。
因此,蘭妃成了皇后心目中必須剷除的石頭!
驀地,皇后的胞弟來到花園中求見——
「啟奏皇后,廣都府大人求見。」太監前來通稟。
「宣!」
不消片刻功夫,蕭裕已來到皇后面前——
「徽臣參見皇后。」說著,一雙眼向四邊溜了溜。
「你們先退下。」皇后下令。
宮女們離去之後,她盯住蕭裕,沉緩道:「說吧!」美目銳利地梭巡著胞弟的臉龐。到了她這地位之後,任何人都可以輕易成為她的棋子,但可以相信的,永遠只有自己!
蕭裕再次左右張望之後,附至皇后耳畔低語——
「當真解決了她?」皇后眉微揚,依舊喜怒不形於色。
為了奪權,她必須殺了蘭妃,阻止她產下皇子。
「微臣不敢打誑語。」
「做得好!」美目中總算漸漸有了笑意。
「謝皇后誇讚。」
「接下來該怎麼做,你明白嗎?」
「微臣明白!」
「那麼,你去吧!」
「遵旨!」
蕭裕滿面喜色地離去。
一陣咳聲在此時傳人皇后耳中……
「公主……」宮女們輕輕為娃兒拍背。
然而,娃兒依舊咳喘不止……
皇后的目光再度落向花園中的寧真公主,眸底不由得起了一片陰霾。
一個月之後,寧真公主被冊封為皇太女,皇后垂簾聽政,終於得掌實權。
這一年,太女寧真剛滿一歲半。
羅帳下,一張小小的面孔因痛苦而微微扭曲著……
五名宮女立於床榻旁,輪流照料著太女寧真。
「怎麼樣了?餵過太醫的藥了嗎?」皇后走人太女房中。
宮女們一見皇后,全跪了下來。
「啟奏皇后,已經餵過太醫的湯藥了。」其中一名宮女丁香回道。她是自太女出生之後便服侍太女的:至今已有三個年頭。
瞧住太女痛苦的神情;皇后盾頭微蹙,再一次開口道:「再傳太醫!」嗓音一如面孔般冰冷。
「奴婢遵旨!」丁香起身匆匆而去。
不多時,太醫王仁忠隨著宮女來到太女寢閣——
「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平身。」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王仁忠起身問道。
「哀家想問王太醫,是不是活著嫌膩了?」聲量不高,一張如玉的端麗容顏卻透出凌厲。
王仁忠一怔,隨即咚的一聲跪了下來。「皇后娘娘開恩……開恩哪……」
「要哀家開恩不難,只要王太醫治好太女的病,哀家便可饒你一命!」皇后面無表情地回道。「現下太女服藥之後,仍未轉醒,你叫哀家如何開恩?」
「微臣該死……該死……」
「你縱有千百條命也抵不上太女一命,還是想想怎麼救治太女才有活路!」
「微臣遵旨!」
「限你五日之內治好太女!」
「皇后娘娘——」
「怎麼?辦不到是嗎?」美目頓現殺氣。
「微臣、微臣必盡全力!」
皇后點點頭,命宮女取來椅子,就在太女床畔坐下。
王仁忠心底歎了口氣,揭開被褥一角,細細為太女把脈。
很快的,五日已過,太女的病情在太醫診治下有了起色,已經可以起身。這一日午後,皇后在鳳儀宮召見王仁忠——
「王太醫果然醫術高明,治好太女之病,想要什麼賞賜?」皇后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
王仁忠沉思片刻,忽地曲膝跪了下來。
「王太醫何故如此?」
「因為微臣有罪,但求皇后娘娘開恩。」
「太醫是功臣,何罪之有?」
「回皇后娘娘,微臣世代皆為宮中太醫,雖不敢說自己是神醫,但也是宮中第一把交椅,有些話微臣不敢隱瞞皇后娘娘。」
「說下去!」
「依微臣之見,太女自幼體弱多病,只怕……」王仁忠瞧了瞧左右,頓時噤口不言。
皇后是個明白人,當下開口撤了身旁一干宮女,只留下心腹玉蟬。「有什麼你不妨直言,哀家自會斟酌。」
王仁忠卻未敢直言。
「好了,哀家賜你無罪便是,快說吧!別再磨磨蹭蹭地,似個大姑娘家!」
王仁忠定了心,抬起頭道:「依微臣之見,太女恐非長命之女!」
此言一出,皇后眸光閃了下,久久不語。
就在王仁忠以為性命即將不保之際,耳邊傳來幽幽一句——
「當真沒有法子了嗎?」
「微臣該死!」
「那麼,依太醫之見,她還有多少時日?」皇后面不改色地問出這句話,若要說她有何不同,也不過眉目較往常更為冷銳。
什麼樣的人在聽見自己的孩兒非長命之人時,還能如此冷沉?
王仁忠對皇后不由得更加戒慎起來!
「依微臣看來,太女至多只能再活五、六年!」他不是不想保自己性命,但此等攸關江山社稷之事非同兒戲,他不能有絲毫隱瞞。
即使會被殺頭,他還是不得不直言。
聞言,皇后半瞇起眼,眸光再度深不可測……
「太醫今日告訴哀家這些,難道不怕哀家殺了你?」
「微臣只知要對國家盡忠。」
皇后笑了起來——
「太醫說得真好。」停了停,美目直盯住他的眼。「既然太醫如此忠心愛國,哀家相信今日這一席話必定不會傳人他人之耳,是不是呢?」
王仁忠原就跪著,如今更是五體投地。「微臣誓死守密!」
「退下吧!」
待王仁忠離去之後,宮女玉蟬進言道:「皇后娘娘為何不賜王仁忠一死?死人不是更能守密?」
「眼下宮裡以他最精醫道,太女還指望著由他延命,此時尚殺不得。」言下之意是為日後定了殺意,玉蟬自然聽得明白。
皇后瞧著這個自幼便服侍著自己的貼身丫鬟,不由得沉緩地開口:「方纔太醫那一席話你也聽見了。」一雙深沉的限眸直凝住玉蟬,教人膽寒。
玉蟬膝一曲。「娘娘若賜死,奴婢絕無怨言。」
「你起來,哀家並不想要了你的命。」
玉蟬緩緩起身。「娘娘……」
「哀家只想托付一重任給你,因此由明日起你必須啟程到善緣寺去出家,你可答應?」
「奴婢遵旨!」
皇后點點頭,美目中掠過一閃而逝的異芒!
嗖地一聲,一隻箭射往密林。
「快追!」開口的是一名騎在黑馬身上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一身華服,氣宇軒昂,隨從約有二十來人,而他身後背的箭囊上鑲著各色寶石,令人一望而知其身份尊貴。
一行人循著飛箭消失的方向而去……
不多時,眾人忽聞一陣娃兒的哭聲……
少年蹙起眉,策馬尋著哭聲而去,赫然見到一個約莫四、五歲大的小女娃兒坐在地上哭泣,左臂上一片殷紅的血跡,而那只飛箭正刺在女娃兒身後的樹幹上。
很顯然地,女娃兒教飛箭所傷!
少年立時翻身下馬來到女娃兒身前,並蹲下身來檢視她手臂受創之處。
「殿下,由臣來安撫這孩子吧!」隨從上前道。
「金創藥!」少年並未起身,只是向隨從下令,一雙眸直落在眼前面目極為清秀的女娃娃臉上。
「很疼是吧?」他柔著嗓子,伸手拉起她受傷的左手,心中升起莫名的憐惜。
女娃兒抽噎著,一言不發,豆大的珠淚不住從她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湧出。
隨從很快地取來了金創藥——
只是,女娃兒一見那麼多彪形大漢圍住自己,神色更顯驚惶,原本讓少年握住的手亦不由自主地抽了回去。
少年眉一擰,開口道:「全給本王退下去。」
隨從們只得策馬退至十步開外。
「你別害怕!把手給本王瞧瞧。」少年朝女娃兒勾起一抹笑。
這一抹笑令少年威嚴的俊顏柔了下來,女娃兒含著淚,帶著些微遲疑,慢慢把受傷的手交到了少年溫暖的大掌裡。
少年輕巧地撕開女娃兒左邊膀子的衣袖,細細審視起流血的地方……
所幸,女娃兒只是教飛箭貼臂擦出了一道寸許的血口子,並未傷了筋骨。
少年放下心,為她敷上金創藥。「你怎地自己在這荒野?爹娘人呢?」他邊問邊上藥,目光掃過娃兒肘上三顆排列成三角形的硃砂痣,煞是可愛!
女娃兒怯生生地瞧住少年,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認生,一逕兒閉著口,倒是淚已經停住不流。
少年不以為忤,隨手撕下自己乾淨的衣擺,為娃兒裹起傷口
隨從齊朗遠遠地瞧著殿下所做的一切,不由得嘖嘖稱奇……
倒非殿下不仁,但,要說對一個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如此關愛,這倒是頭一遭!
興許這女娃兒和殿下有緣呢!
「好了,還疼嗎?」少年開口,俊目泛著柔意。
女娃兒瞧著他為她所做的一切,然後搖廠搖頭。「一點點!」嗓音又輕又柔。
少年笑了起來。「原來你會說話呀!」他忍不住逗她。
女娃兒怔怔地,一雙晶亮的大眼直凝住這個陌生卻親切的大哥哥。
這時,一陣叫喚自遠而近——
「丫頭啊……丫頭……你在那兒呀?」
女娃兒站了起來。
「阿爹!」
這時,一旁的侍衛們又圍了上來,護在少年身前。
背柴的中年人怔了怔,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是她爹?」
少年牽著女娃兒走了過來。
女娃兒立即抽回手,奔向中年人。「阿爹!」
中年人將女兒抱了起來。「你、你們要幹什麼?」
「放肆,你——」
「夠了,齊朗。」少年阻止隨從斥責,對中年人道:「好生看住她,別讓她走遠了!」語畢,少年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再見!」女娃兒突然喊出聲。
少年回首,明知不會再見,他還是朝她淡淡一笑。「再見!」話甫歇,他雙腿一夾,率眾而去。
「他是誰呀,丫頭?」
女娃兒望住少年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回答。
不多時,父女倆便回到了山下的木屋,五、六個孩子見到阿爹歸來,全都圍上前。
「快來喝點菜粥,喝完快到市集去,把柴換幾弔錢回來!」由屋內走出一中年婦人。此時適巧有一男一女來到屋前——
「這位大嬸,討點水喝成嗎?」女的掏出一些碎銀交到一個大孩子手中。
中年婦人瞧這二人衣著不俗,便端了兩碗茶水走了出來。「鄉村野地,沒哈好招待二位。」說完,她笑盈盈地由孩子手上取走碎銀。
忽地,討水的女客見到屋裡走出一個約莫四、五歲大的女娃兒,她渾身一震,差點把水灑出碗外,然而臉上卻不動聲色。「謝謝大娘。」說著,兩人放下水碗,離開木屋。
「瞧見那女娃兒了嗎?」走了一段之後,女的開口。一年多以來,她走遍大江南北,這娃兒是長得最像的一個孩子!
「你想怎麼做呢,玉蟬姑娘?」
「咱們入夜之後來!」
男的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女的臉上卻始終掛著一抹奇詭的笑。
看來,她遠遊的日子即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