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能記得,兩人初見面的那一天。
「你就叫我大哥吧,我會像親人一般照顧你。」
「大哥?」他遲疑著,一張小臉帶著些許不安與防備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對,從今以後,有我照顧你!」少年鏗鏘有力地信誓旦旦著,「你放心,我絕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他看著少年堅定不移的眼神,這才點點頭,任他牽住自個兒的手,緊緊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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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帝承天四年 八月中旬 京城
「恭迎將軍回府!」
震天的高喊,從驥威將軍府大門一路喊進內堂;隨著迎接的傭僕忙碌的穿梭來去,穿著戰甲的高壯男子大步跨進門廳。
除去沉重的戰甲,男子僅著武人袍地歇了口氣在廳上落座;過不了一會兒,穿著淡藍布袍的男子走了進來,遞上茶水。
「將軍,您又幾個月沒剃鬍子了?」看見他這模樣,身為總管的徐恪勤極為稱職的問著,眼中卻有著明顯的嘲笑意味。
他這模樣,簡直像是強盜嘛。要不是他這一路回來是打著旗幟,只怕會被外地官府當成了盜賊。
「也才不過四五個月而已。」賀鵬遠知道他在笑什麼地摸摸自己的臉,「邊關守城,誰還顧得了這些?」
即使不照鏡,他也大抵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數月未修邊幅,滿臉的虯髯使人幾乎看不清楚他的真面目;加上數日的奔波,他早是滿臉沙塵,狼狽且充滿草莽之氣。
其實他並不是沒時間打理,只不過覺得沒必要,也就不去理會。
「下回還是帶個人幫您吧!」徐恪勤認真盡責地道。
帶人?乾脆把僕人都帶著好了。睨了他一眼,賀鵬遠沉穩的聲音問:「宮中可有來話?」
相識多年,他很清楚徐恪勤雖然表情時而嚴謹,但不代表他生性冷情或一絲不苟;所以他說這句話的用意,八成是在笑他沒人幫就不動手。
「有人來傳,皇上命您後日辰時覲見。」
「我知道了,記得幫我準備正式衣袍。」賀鵬遠頓了頓,有幾分猶疑地又問:「那麼」
「家書兩封。」想問就想問,還在彆扭個什麼勁兒?
「沒其他的了?」賀鵬遠擰著眉,心底隱隱有些失望。
已經有四五年沒接過那人寫的信了雖然是因為自己未曾回過信,才會造成這種狀況,但他總還是會期望著哪天會再接到他的信。
「如果您是問拜帖,那大約有二十五、六封。」明明知道他指什麼,徐恪勤還是不慍不火地稟報道:「其中左丞相每個月派人來一次,希望您回京後務必到府一敘。」
這可不是活該嗎?自己不回信,還巴著人家不斷寫信給他?照他看,那人能連寫三年就已經令人佩服了。
「又來了!」賀鵬遠有些無奈地皺緊一雙英挺濃眉。
左丞相已經不只一次提議要將自己的次女許配給他,他剛開始還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地拒絕了;但左丞相卻不死心,直說自己閨女早對他芳心暗許,非他不嫁。
連見都沒見過就芳心暗許?對此他還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若非他賀家功勳彪炳,代代承襲三等伯位,背景未嘗輸人,否則他早被逼著娶個壓根兒沒印象的女人了。
「將軍何不直接告訴丞相,說您在家鄉已有意中人。」徐恪勤的聲音平平直直,卻含著笑意飄進了他的耳中。
賀鵬遠一震,喝道:「你在說什麼?」
「將軍不是在等信嗎?」他一臉恭謹地提醒。
「那個——」被說得語塞,賀鵬遠鬍子下的臉龐迅速漲紅,「你別胡扯了!你明知道我等的是是」
他只是只是想知道他過得可好,絕不是因為那種下流的思想,他不可能會有那種想法,那人可是他的弟弟啊!
就因為是那樣疼惜著的人,他更無法面對自己竟然做出了那樣的「行為」,所以才無顏見他地離開家鄉,連當時即將要談成的親事都撇下。
「是什麼?將軍?」徐恪勤還是一臉的謙虛求教。
「夠了!閉上你的嘴!」賀鵬遠終於忍不住氣得大吼。
該死的傢伙,是不是總得挖他瘡疤才高興?他明知道自己當初是怎樣從家鄉逃出來的,卻還故意在他每次回來時提醒他!
「是小的失言。」看他這樣,徐恪勤倒是很爽快地認錯,閉緊嘴巴。
不承認就算,堂堂一個將軍還吼得活像隻獅子——不,是土匪王!
被他堵得沒話說,卻又很清楚的看見他眼底明白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嘲笑,賀鵬遠只能氣自己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外表順從、骨子裡愛作對的總管。
「家書跟拜帖呢?」他沒好氣地問。
徐恪勤福了福,轉身出廳後高舉手擊掌兩下,立刻就有傭人將東西取來。他走了進來,將放在托盤中的書信遞上並分開,伸手比了個請後退了幾步。
「做什麼比手畫腳的?」賀鵬遠皺起眉頭看著他無聲的動作。
被他這麼一問,徐恪勤一張俊臉無表情地撇撇嘴角,跟著拱手對他揖了揖,側身退到一邊。
「你還真是聽話啊!」霎時明白過來,賀鵬遠說得咬牙切齒,「叫你閉嘴就閉嘴,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稱職了?」
該閉嘴的時候偏不閉嘴,這不是擺明要氣他嗎?
先行打開家書,賀鵬遠迅速流覽了一次。信中跟這幾年來寫的無異,無非是催促他娶妻成家,外帶一些家訓,然而卻沒提到他所想知道的事情。
沒來由的悶氣著歎息,他拿過一疊拜帖,一張張無心地翻看,卻在看見最後一張時倏地睜大眼。
「是多久前來的?」他急問,握著帖子的手跟問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就像是早知道他會問,徐恪勤根本不用看他手上的帖子,立刻舉起手指比了個三。
「三個月前?他只來過一次?」見徐恪勤點了點頭後,賀鵬遠激動地站起身,「他現在住在哪裡?」
徐恪勤上前一步,手指就要在桌上畫,卻立刻被一聲獅子吼給制止。
「你給我用說的!」這種時候還跟他玩!
「西大街衛府。」徐恪勤「遵守」命令地開了口。
話剛說完,賀鵬遠立刻衝出門去,高喊著備馬;不一會兒,聽見了馬蹄遠去的噠噠聲響。
撿起被遺落在地上的帖子彈了彈,徐恪勤嘴角扯出了個讓人要因而背脊發冷的詭異笑容,眼裡更是滿滿奸計得逞般的光彩。
將拜帖放在桌上後,他才閒情逸致般地緩步跨出門去;而拜帖上,一行工整的落款靜靜躺著——
新科探花,翰林院編修莫綮瑛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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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多久?
莫綮瑛秀朗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雙眼睇著蔚朗秋晴,似乎在感受風中涼意般地深吸了口氣。
九歲那年,他在風雪紛飛的大街上遇見了他;滿十五歲那年他離開了他,而在十八歲那年他也離開了臨江,循著那人的腳步,在二十三歲到達了京城。
原以為來到這裡就能見到他,沒想到他在半年前離開,與來京的他交錯而過。
而那個人,應該最近就要回到京城了吧?他會看見自己留下的帖子,而前來尋他嗎?或者,會像以往避而不見?
想到這兒,他莫名地有那麼些心浮氣躁。
「綮瑛。」落下一子後,衛無華輕喚了下在他思索期間也兀自出神想著事情的莫綮瑛,「到你了。」
而此刻,他眼眺著遠方,想起了那許久許久以前、卻如昨日般的往事。
「喔,好的。」莫綮瑛回過神思索半晌後,修長的手指便捻子落盤。
他現在正客居在號稱京城富商的衛家府邸。
自從衛無攸被欽點為狀元以來,京城首富的衛府可說是風光連連。
不但衛無攸深受聖上眷寵,連帶地新科榜眼與探花連著二甲頭科進士都住進了衛府;兩個月來可說是門庭若市,各方賀客幾乎踩爛了衛家的門檻。
而就在半個多月前,衛府還借出府堂作為新科榜眼高品逸迎親的處所,又熱鬧了一陣。好不容易風光熱鬧過了,衛家人才總算偷得了閒,不用再忙於應付賀客。
這日晌午,成親後已有十數天未曾到衛家走動的高品逸興致沖沖地來了,拉了人就要下棋;正巧衛無攸不在,便拉了衛無攸的長兄衛無華與莫綮瑛、方之禹等四人湊成了兩盤,在院子裡下了起來。
比起那一頭因為棋品問題吵得熱鬧,而離不到半尺的衛無華跟莫綮瑛就顯得安靜優閒許多,好似早已經習慣這種情狀,只管下著自己的棋。
「難得有事可以令你想得出神。」衛無華微微一笑,眼神卻帶著打探的意味,「怎麼,有什麼事煩心?」
弟弟的三個友人中,最讓他覺得放心、也最不放心的便是莫綮瑛。
與一般北方男子相較起來,莫綮瑛膚色微透水漾似的柔美,秀致五官加上稍嫌纖瘦的臉蛋,看來雖荏弱了些,卻是世人眼中江南書生的清雅模樣。
很顯然地,他比其他兩人更懂得人情世故,也更加成熟圓滑;所以,他確實地給了無攸不少幫助。但他卻不像其他兩人有十分明確的出身來歷,而且對自己的身世似乎多有隱瞞,不願多說。
他在衛家居住已超過三個月,但他卻依然無法從他口中探得一些跟身世有關的事,他甚至不知道他有哪些親人;即使從其他兩人口中詢問,也只知道莫綮瑛自小父母雙亡,被他人收養。
「不,其實也沒想什麼。」莫綮瑛回以微微一笑,迂迴地擋掉問題,「或許是跟無攸認識久了,也染上他發怔的習慣。」
即使知道衛無華對自己仍多有顧忌,他依然不願多提自己的事情解除對方的防備--這並非是排拒,而是早已習慣如此。
「是嗎?」知道他大抵是不會說,衛無華習慣地應了聲,又落下一子後旋即看著棋盤笑道:「看來,今日這盤棋還是得輸你了。」
三個月的閒暇時間下來,他們也下了十數盤,卻有七成以上會敗在莫綮瑛手下;其餘三成,還是他給了自己面子暗留一手才贏的。
「倒也未必,還是有得轉圜。」問題只在於對方能否知道。
比起衛無攸,衛無華的棋藝又好上了許多。或許真與個性有關,衛無攸下起棋來較為一板一眼,衛無華則是沉穩卻不失活絡。
「我倒好奇,你的棋是誰教的?」
京城為名流薈萃之地,他自認雖算不得頂尖,但因為交遊廣泛,倒也跟人下了不少棋;能讓他輸成這樣的,莫綮瑛大概是第三個。
他的問題讓莫綮瑛倏地怔了怔,斂眸看著手中的棋子跟棋盤。
「教我下棋的,是一個許久不見的故人。」他輕聲地說。眼睛雖是看著桌面,卻彷彿已經穿越了過去,望向不知名的某處;而話中,隱約可嗅出淡淡思懷。
他已經有許久許久沒跟那個人面對面地坐著說話下棋,只因為那個人連一句話都沒留地消失了,多年來沒有隻字片語;即使寫了再多信,他仍是不回一封!
想著,莫綮瑛倏地握緊手中的棋子,緊緊抿住了唇;眼神中似□似怨,帶著微怒卻有著想念。
「還有比你更厲害的?」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衛無華笑道:「我還真想見見你說的人哪。」
棋藝倒是其次,他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誰,能讓向來不多洩露自己情緒半分的莫綮瑛有這樣的神情。
「喔!」迅速回神掩飾自己的情緒,莫綮瑛一如以往地淡然微笑著,
「已經許久不見了,現今也不知孰強孰弱。」
捻起一子,他暗暗地吸了口氣,專心地下棋,不再說話。
所等待的人快出現了,他應該毋需煩心才對不,或許並不是煩心,畢竟那種事早在數年前就已被等待給消磨掉了。只是,人或許能慣於等待,卻會在時機的來臨時無端地不安定起來。
即使,明知定會來臨也一樣。
彷彿應驗他的想法似的,一陣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這段堪稱閒暇的時刻。
「大少爺,外頭來了人,說要找莫公子。」
「喔,可有帖?」衛無華本著主人家的身份代替莫綮瑛問道。這個月來賀客已然少了許多,沒想到還會有人上門拜訪。
「沒有。是二公子在門口遇見帶了進來。」
莫綮瑛聞言,心中陡地一跳,半晌後,他聲音有些不穩地開口問:「那個人,還有說些什麼嗎?」
「對了,那個人說只要告訴您他姓賀,公子就會明白。」
莫綮瑛身軀大大地震動了下,手上的棋子掉落地面。他一雙眼霎時直勾勾地、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前方,彷彿受到了撞擊般地搖晃了下身軀,連指尖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他來了?真的會是他嗎?那個分別了近八年的
「我去見他。」彷彿沒看見眾人的詫異,莫綮瑛手撐桌面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臉上,卻有著難掩的不安與倉皇失神。
見他有些失常,其他三人迅速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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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爺,您要見莫公子得照規矩來才成。」熏暖的午後,守衛在衛家大門的家丁忍著想打呵欠的睡意,極有耐心的一再重複。
這男人一直說他是莫公子的親人,可他左看右瞧,怎麼都不覺得斯文秀氣的莫綮瑛跟這看起來像土匪的人有啥關係。
而且這人不只外表像土匪頭子,連行為都像!一跳下馬就抓住他,氣急敗壞地質問莫公子是不是住在這兒;那聲音大得像雷一樣,差點兒沒嚇死人。
「我已經說了,你只要告訴他我姓賀他就會見我!」賀鵬遠早忘了自己現在的模樣,氣沖沖地重複,令他看起來更像是話本裡的草莽英雄。
「爺,用您這種方法的人多了,我可不能這樣就放你進去。」那家丁依然堅持著,雖有些不耐煩卻也還是照他們二少爺的命令對上門的人均維持著禮數。
想攀親帶故的人哪裡少了?自從他們衛府出了狀元郎,又住了其他幾個進士以後,他們總是會遇見這樣的事情。說不定這人只是碰巧跟莫公子同鄉,因為落魄才想來求人幫忙,他可不能就這樣隨便讓人進入,一切照規矩來得好。
「你!」賀鵬遠既氣且急地揪住了家丁的襟口。身為一方之將,他早已慣了一施號令即行,哪有人敢這樣一再地質疑他!
「怎麼回事兒?」
帶了些清冽的嗓音從賀鵬遠身後傳出。他回頭一看,見到一個穿著官袍的青年下轎,直直的往他所站的地方走來。
看見那雙帶了些清冷的丹鳳眼打量著自己,賀鵬遠不由得就覺得自己過於無禮,馬上鬆開了手。
「二少爺,您回來了。」被放了開來,那家丁立刻恭謹地向前迎去,「這位爺說要找莫公子,可沒照規矩來,奴才不敢讓他進入。」
「找綮瑛?」被稱為二少爺的青年怔了怔,看著那一臉虯髯的男人詢問道:「敢問你是?」
「我--」他正要說出自己的官職,卻又想到自己連拜帖都沒帶,只得又重複道:「我是他的親人,剛剛回到京城才知道他到這兒來了,所以趕來找他。」
見著眼前的青年十足的儒生清雅,賀鵬遠這時才有點後悔自己怎麼就這樣失禮地跑來;至少,也該先把這一臉鬍子給弄掉才是。
他自小便被教導事事合乎自己賀家長子的身份,但一知道那個人就在這?,向來恪遵倫理的他竟然一時無法自我控制、自動控制。
親人?衛無攸眼中帶了些疑惑。從沒聽過綮瑛有什麼親人,但也沒說過沒有;若是真的,不讓人進去對綮瑛就太過失禮。
「他一定認得我。」見他有了猶豫,賀鵬遠又忙道:「你只需告訴他一聲我姓賀,他自會明白。」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衛無攸終於點了點頭,轉頭喚了家丁問:「莫公子人呢?」
「跟大少爺,還有高公子、方公子他們在院子裡下棋。」
「那麼就照他所說的,要人去請人到前廳。」衛無攸說著,讓家丁將門打開,對賀鵬遠揖禮道:「請進。」
或者不該這麼隨便就相信了人,但這人雖一身草莽般,行止言談卻還不失禮數,並不粗鄙;而且他向來不懂細心防範這一套,也不知道該如何確認,只得憑自己看人的直覺判定,再加上才方從鳳□那兒回來,他已然有些心神疲累了。
「對了,請問閣下是?」到現在,賀鵬遠才想到還沒問主人姓名。
他知道衛家堪稱是京城首富,然眼前領著自己前進的青年卻是一身官袍,卻又被稱為二少爺,莫非衛家也出了個官?
「敝姓衛,衛無攸。」頓了頓,衛無攸眼眸裡染上一絲柔和地道:「綮瑛是我的朋友。」
朋友那個孤傲、向來只親近他的孩子現在有了自己的朋友?他心緒一沉,有那麼些地失落卻又覺得自己可笑。
明明是自己放他獨生,而今怎能這麼小家子氣地在意起這些?
大門開啟,他略一猶豫,便隨之踏了進去。
近鄉情怯近人,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