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看著廣闊的廳堂與庭院,高品逸驚歎著喃喃自語。
南力的庭園多數是小而精緻,不似北方的壯闊,加上衛家又官田甲一方,擺飾華美自是不在話下,也難怪他看得目不轉晴。
沒想到生長在這樣富奢的家庭中,衛無攸仍是保持一派清靜無慾的書生模樣,一點都沒有奢華子弟的氣息。
「喂,你少丟臉了好吧?」方之禹輕嗤了一聲,「一進來就東張西望,人家見了還以為你是來偷東西的呢!」
莫綮瑛優雅地坐著喝茶,一如以往看戲般地看著兩人鬥嘴,直到有人揭簾而入才禮貌地站起身。
「在下衛無華,是衛無攸的長兄。」他略略一拱手,眼眸打量著三人,「請問三位是?」
「幸會,我是莫綮瑛,他們兩個人是高品逸跟方之禹。」為三人介紹後,莫綮瑛才補充道:「我們三人與令弟是同期進士,因為擔心無攸醉酒後的狀況才前來探望,不知道他回來了嗎?」
「原來如此。」衛無華這才笑了,他還想向來不出門的無攸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呢,「舍弟是回來了,只不過因為身體不適,所以無法前來迎接。」
「是宿醉嗎?」方之禹關心地問。
「這……」他遲疑了下,本來想問昨日的事情,卻因為跟對方不熟稔而問不出口,「或許吧,等大夫診治後就知道了。」
高品逸跟方之禹聽了一愣。宿醉有必要請大夫嗎?那還真是受寵啊!
而莫綮瑛眼神閃動了下,踏前一步在衛無華的耳邊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衛無華點了點頭,跟他一起步到大廳的另一側,垂首聽他想說什麼。
「無攸回來後,可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他從容地問,卻讓衛無華愣住了,「你——」
「應該有吧。」
「確實很不尋常。」他歎了口氣苦笑,「他回來後什麼都沒說,卻幾乎把自己的書房給砸毀了,我從沒見過他這麼發脾氣,竟然連他平日最寶貝的書籍都不放過。」
莫綮瑛聽得一愣。雖然他推算衛無攸該是會有情緒上的反應,卻沒想到會如此激烈,原來那樣溫雅無慾的面容下,有著這麼強烈的情緒。
「現在人呢?」他跟著問。
「方纔暈了過去,現在正發著高燒躺在房裡。」聽出了些端倪,衛無華緊跟著問:「莫兄弟可是知道什麼嗎?」
「我想等見過無攸再來談吧。」莫綮瑛說著退一步拱手,朗聲說:「既然無攸今日不方便,那麼我們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訪。」
他回頭以眼神對其他兩人示意,三人便一起往外走去。
「請留步!」衛無華急忙喚住了三人,等他們回頭方開口:「若是方便,可否請三位在府中暫住幾日。既然三位是舍弟的朋友,就請讓衛府盡地主之誼,招待三位吧!」他繼續補充道:「無攸一定也會希望你們留下。」
雖這麼說著,他卻直盯向莫綮瑛俊秀的面容,希望他能留下來。若是他們留下,一等無攸醒了就可以知道究竟發生何事了。
三人互看了下,依然是習慣地將主導權交由莫綮瑛。
莫綮瑛沉吟了下,微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客氣叨擾了。」
衛無華眼中泛出感激的光芒,即刻將三人領入後院。
***
彷彿在水與火間冗長的浮沉,衛無攸終於退下熱度清醒過來。
稍作休息半天,他疲累酸痛的病體也恢復了氣力,只是整個人益發沉默,少去常有的靦腆笑容,向來素淨的眸子也暗沉了下來。
「燒退了就好。」衛無華將湯藥遞給坐在窗邊的衛無攸,等他接過後才調侃似的笑說:「下回身體不舒服就直說,別那樣驚天動地的嚇壞了人。」
「就是呀,第一回聽說二哥發脾氣,可把我嚇壞了。」衛無方接口,跟著將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無夷聽說你病了急得想趕回來,可你知道她有孕在身,夫家忌諱她奔波,所以托人稍了信問候你。」
「我沒事的。」衛無攸勉強扯出一抹笑,將肩上的衣服稍稍拉攏。捧著湯藥的雙手放在腿上,一雙眼卻又怔愣地看著窗外,神思恍惚起來。
衛無華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向來俊朗的眉間微蹙。他手一擺將傭僕斥退,用眼神示意小弟,衛無方便頷首離開。
「無攸。」他一撂衣襬,在發怔的人身側坐了下來,「先把藥吃了吧,你向來少病少痛,這回一病就是兩天,可得好好養息。」
衛無攸輕輕應了聲,眼眸依然看著窗外地捧起碗湊到唇邊就要飲下,卻因為忘了先吹拂而燙了唇才驚回神。
「小心燙!」制止不及,衛無華立刻將他手中的碗奪過,抽出綢帕讓他擦拭燙傷的唇瓣,歎氣道:「你失神得厲害,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他身軀頓了下,淡淡地答後放下綢帕,接回碗小心地將藥吹涼後才開始飲藥。
「是沒有還是不願意說?」
捧著碗的手僵了下,又繼續無言地邊吹氣邊飲,直到一小碗湯藥盡數喝完,衛無攸才又開口:
「我真的沒事。」他說著將碗放到一邊的几上,眼神淡然地看著兄長,「只是一時不適應宮廷的應酬跟禮節,太累了而已,大夫不也這麼說嗎?」
「胡說!你明明是在撒謊!」看不出絲毫情緒反而讓人覺得更不對勁,更遑論衛無華知道他絕對不是為此失常。
衛無攸一震,眼中的平穩立刻搖搖欲墜,不由得別開臉丟。似哭非哭的脆弱神色,讓衛無華也心生不忍,放緩了口氣。
「你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也只管跟大哥說。」他緩和地柔聲道:「萬事有得商量,別苦了自己。」
商量?當你面對的是一位操縱生死的君王時,又豈有商量的餘地?
「沒有……」他搖了搖頭,嘴角微微地彎起,帶了些自嘲,「真的,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無攸!」衛無華不滿且帶著怒氣地沉著聲,「以往只要撒個小小的謊你就會不知所措,為什麼才幾天,你就可以面不改色的說謊?」
「那就別問了,別讓我有機會撒謊,大哥。」
「你——」沒想到就這樣被堵住所有想說的話,他有些驚異地瞠大眼看著眼前一臉冷漠的人。
這會是無攸?不,無攸不會這樣說話,他雖然不通人情,時常拘泥於禮教。但從不會這樣冷,這樣強硬,更遑論是對親人。
「無攸……」他出幽歎了口氣。為什麼……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的性格一下子變了這麼多?
衛無攸依然不說話地看著窗外,直到敲門聲打斷了兩人間的無語沉默,衛無華才站起身,歎了口氣後開口:
「你回來那天有人來探望你,因為你病著,所以我留他們住下了。」既然不肯跟他說,那麼就換個人試試看吧。
探望?衛無收的疑惑直到看見走進來的人才恍然大悟,對他的出現心下也有些許驚訝。
***
「你們自個兒說話去,我晚點兒再來看你。」
衛無華說著與莫綮瑛交換了眼神,看見他的無奈神色,莫綮瑛也大約明白他沒什麼收穫。
「恩榮宴那日看你醉了,所以第二天就跟他們想來看看你,沒想到你又病了。」等衛無華離開後,莫綮瑛才微笑開口:「現在可好了嗎?」
「無攸沒什麼大礙,有勞費心。」抓著身上的外衣,衛無攸也禮貌地給了個淡淡笑容,「請坐。怎麼不見高兄跟方兄?」
「直呼名諱便成。」他說著坐下,「昨日聖旨已下,品逸跟我被賜職翰林院編修,之禹則是待詔,所以他們都去探訪老師謝恩了。」
衛無攸點了點頭,才問:「莫兄怎地不跟著去?」
「叫我綮瑛吧,彆拗口了。」莫綮瑛薄唇微彎,帶了些探索意味,「我聽說你醒了,所以想先來看看你。」
而且考慮到那兩個人在不好開口,才會想辦法將他們支開。
「只是一時不注意染上風寒,倒是讓大家擔了許多心。」他淡淡地答:「現下是真的無礙了。」
「可確實是讓人擔心。」莫綮瑛接口道:「你大哥頻頻詢問,到底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讓你回來後那麼失常。」
衛無攸擺在膝上的手指一僵,跟著緊緊抓住肩上的外衣,感覺胸口緊窒到他雖以呼吸的地步。
「我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他語氣變得有些虛軟。
「或許你真不想談,但是事情沒解決不是嗎?」其實他大可以順從他的意思裝作沒有事情發生,畢竟自己雖來到這裡,也還是有些纏心的事情揮不去,但有些事一旦入了眼人了心,是很難不去管的。
「對不住,我有些累了……」衛無攸喃喃地說著,並站起身,想要逃避掉這個話題。
他一直想要當作沒發生就好了,就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但是為什麼他們都不鬆口,為什麼非得詢問他發生什麼事不可?
莫綮瑛擋住了他的去路,平靜地看著他。
「讓你生病的,是宮廷還是鳳帝?」
銳利的詢問讓衛無攸猛然一震,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倏地失去所有色彩,幽魅瞳孔中的神色既是錯愕也是茫然。
見他搖搖欲墜,有些被驚住的莫綮瑛連忙伸手扶住他坐回椅榻上,窗外似有陣騷動,但他無暇分神去管。
「不……」閉上眼睛,作嘔的感覺隨著記憶再度浮上,衛無攸捂著唇欲嘔不出,額上卻早已是冷汗涔涔,只得反手抓著扶著自己的手臂,不斷喘息。
莫綮瑛眼中滿是擔憂。本以為他該是平靜些了,但沒想到反應仍是如此劇烈,看來事情沒這麼容易解決。
「好些了嗎?」等到他喘息甫定,莫綮瑛才開口:「我倒杯水給你吧。」
衛無攸搖搖頭,卻又點了下頭地鬆手,但仍是臉色蒼白地閉著眼晴,將身軀軟倚在椅背上,直到莫綮瑛將水遞到唇邊讓他飲下,神色才稍微鬆緩。
「為什麼?」緊閉的眼簾終於張開,衛無攸微顫著聲問。
「我只是猜測,沒想到竟成了真。」莫綮瑛輕吐了口氣,誠摯地道:「無法幫你什麼,真對不住。」
「不。」衛無攸搖頭,語氣中已有認了命的意思,「誰都一樣無法做什麼。」
他們都是人民,也是人臣,誰有此能力?
「只是無攸,以後我也無法幫你。」莫綮瑛收下了笑容,「只有你能幫助你自己。」
「以後?」他怔怔地反問。
「若鳳帝仍是對你有意,你該明白是逃不過的。」事實即是事實,說再多好聽的話也隱瞞不了會發生的事情,倒不如一次說出,讓他有所準備。
衛無攸一陣窒息。那樣的情況,還會再發生在自己身上嗎?
他閉上眼咬緊唇強忍著顫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印下血痕的嘴唇終於張開,卻是什麼樣的堅決話語都說不出口,有的只是茫然,「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逃不了,就順從吧。」莫綮瑛打斷他的沉默,毅然地說。
這是最好的方法,能減低傷害;要不等到鳳帝真的不擇手段,傷害已重,被逼到盡頭的衛無攸,或許會全然失去自我。
稍作妥協,或者才是最理性的法子。
「不!」衛無攸立刻激烈反駁。
要他去順從那個男人,在那個男人身下承歡?不!那種無恥的事情——他做不到!
「不接受,你要逃嗎?逃得了嗎?」很銳利很無情,卻不得不點醒他。
衛無攸受到打擊地呼吸一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裡?怎麼逃?逃了,他的家人該怎麼辦呢?他越想越覺得胸口緊窒,幾乎要無法呼吸。
生長在富庶人家,從小到大,所有要的事物都能得到,從沒人強迫他做過什麼;他雖無啥要求,卻也明白自己的生活確實不虞匱乏,比之尋常人家好上太多。
他已是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而今,他才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天之驕子——擁有權勢與財勢,而且能掌控他人生死的天子。
沉默間,急促的腳步聲從廊外奔來,跟著是急急的敲門聲。
「什麼事?」衛無攸打破沉默地問著門外的人。
「二少爺,聖旨到了,請即刻更衣接旨!」婢女走進來欠了欠身,垂臉等著幫忙更衣。 、
屋內兩人一怔,雙眼對望,都沒想到聖旨會在此刻到達。
「我……」這道聖旨,明知道不可不理會,但衛無攸仍猶豫著接或是不接。
「去吧,你知道……沒有其它方法。」遲疑間,莫綮瑛輕聲開口靳斷他的猶豫,頓了一頓又道:「但是別認輸了,無攸。一旦認輸,便什麼都沒了。」
衛無攸震動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妥協不代表認輸,暫時的妥協能讓他有逃離的餘地,仍能保有自己的意志。
「更衣。」他吸了口氣,轉身向屏風後走去。
做了決定,卻是如此沉重。
踏出房門的瞬間,衛無攸再度領悟到,一切早已回不到從前,更不可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早在照面的那一瞬間,命運已定。
莫綮瑛隨著他走出房間,目送著他離開後轉身向長廊的另一頭走去,一如所料地看見一個人神色深沉地站在一角。
「你最好別跟無攸提這件事情。」他正色但溫和地對那人道:「也什麼都別對無攸說,這件事情,他想說就會告訴你,現在只有他自己有辦法面對。」
衛無華看了他一眼不承諾也不否定,向來含笑的嘴角現已平直緊繃,不發一語地握緊了拳越過他離開。
***
「皇上,去衛府傳旨的人回來了,要見嗎?」
「傳。」礁砂筆隨意一揮,鳳翾繼續在奏折上寫下數行字,批閱完畢後才放下筆抬頭看著被領進來的太監。
「奴才叩見皇上。」
「傳旨之時,衛大人可有說些什麼,或是有不尋常的動作嗎?」也沒叫起,他就直接地問。
「稟皇上,衛大人除了臉色蒼白些,並沒有多說什麼。」
「臉色蒼白?」鳳翾怔了一下,站起身離開桌邊命令道:「說詳細。」
「據衛老爺說,衛大人在回府之後就病了,直到今天才好些。」低著頭,那名太監細聲回復。
「是嗎?」他一雙劍眉微蹙,立刻轉頭吩咐,「春茗,即刻著人將庫中進貢的雪參與玉膽丸送到衛府,賜予衛卿。」
「是。」春茗拱手答著,示意那名太監退下後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六王爺在外求見,等了一會兒了,要召嗎?」
「宣。」鳳翾轉身回座,手中握起筆卻有些許煩躁地無心批閱,只得將筆又擱下,等著毓翔進來。
「皇上。」行禮之後,毓翔立刻急匆匆地開口:「聽說您賜封衛無攸為侍讀學士?」 ,
「有何不可?」鳳翾意興闌珊地靠上了金龍椅背,修長的手指揉著微蹙眉間。
衛無攸病了?一病就是三日,莫非他原本就體弱,還是當天太過辛苦了他?沒碰過這樣生澀的身軀,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衛無攸會生病?
只是那生澀的反應襯上因情慾而益發妖媚的鳳眸,卻是挑起情慾的極致春藥;清爽潔淨的氣息,更是讓他戀戀不捨,直到現在還能記得那樣的膚觸。
鳳翾嘴角泛出微笑,突然興起想要好好抱著衛無攸的念頭,只可惜他是病著,也不能這樣無由地傳喚他進宮。
「新科狀元官賜從六品便已太高,怎麼賜了正六品官呢?」毓翔理直氣壯地反問,沒注意到鳳翾的心不在焉,「更何況衛無攸只是新科狀元,豈能立刻就擔當侍讀的職務?」
侍講與侍讀就是隨時要讓君王備查經史子集,並且陪同王儲讀書,向來都是由學德兼備且具聲譽的臣子擔任,衛無攸這般年少便擔任這職位,開國以來還未見過。
雖說目前沒有王儲,但這職位若鳳翾想的話,他們見面的機會頗大;他人或許只會看見他對衛無攸的重視,卻不會想到這根本是私心呀!
「你在質問朕?」鳳翾回神懶懶地問,腦中卻想著衛無攸要五天後才會進宮任職,但他已經很期望再見到他了。
「臣弟不敢。」從他話中聽不出責備或不悅,毓翔大著膽子注視座上的人,卻也看不出絲毫不快,「只是皇上這道敕封,似乎過於……」
「律例上可有新科狀元不得賜正六品以上官位的條例?」打斷他的話,鳳翾難得好心情地不與他計較。
「這……沒有。」毓翔登時無話可說。
「那不就得了?」鳳翾直起身子,再度拿起筆來開始批閱,「對了,睿翌從北方回京後記得傳他見朕,朕有些事要問他。」
「是。」
「就快用晚膳了,先坐會兒,等下陪朕一起用膳。」
毓翔受寵若驚地呆了一會兒,唯唯諾諾應聲後在一邊坐下。
這……皇兄今天是怎麼了?不但沒計較他的僭越詢問,還留他一起用膳?還是說,他是打算等用完膳,就把他給「解決」掉?
哈哈!應該……大概……呃——不會吧?
惶惶不安的毓翔,一直到平安出宮,還想著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