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你沒能救得了他,今天也不會有所改變。
他必須快點去,必須快點去才行!再不去的話……
薛逐雲雙眸用力一睜,察覺自己正臥於床上。
他深吸了口氣,察覺體內真氣尚算運行無阻後,迅速翻身落地;即使感到冷汗涔涔,手足有些酸軟無力,但仍往外搖晃走去。
他得去!再不去的話……
他心驚地想起當年那血肉模糊的屍身,霎時身體像是有把劍穿過似地劇烈痙攣了下。不!無心……千萬不要,他不想再看見那樣的狀況!
對失而復得的他而言,再度失去簡直比在他心上劃上數十刀、比剜了心更痛苦!
「逐雲,你醒了。」白漢堂看見他正踏出門,急匆匆迎上,「太好了,逐風還沒醒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心被捉走了。」薛逐雲喉嚨乾澀到聲音低啞;握拳的手指甲緊緊陷入手掌心,卻麻木地感覺不出任何痛感,全身只有心頭還是不斷地揪痛著。
「左無心?」白漢堂愣了一愣,隨即從袖裡拿出東西,「對了,我在對面的廊上發現一個空了的瓷瓶,還有一封信箋,應該是左無心掉的。」
薛逐雲臉色突變,幾乎是用奪的將東西奪到手上。
白漢堂嚇了好一大跳,他從沒看過薛逐雲這樣的激烈表現,為什麼他會這麼激動?
「我要回太原。」他看完立刻將信箋折起放入懷裡,「來人,備馬!」
「這麼急?」白漢堂又吃了一驚,「不等逐風一起回去?」
「我不能等!」
薛逐雲往外奔去,臉上有說不盡的焦急。
「莊主。」管事從門外進來,正巧碰見要踏出門的兩人,「您醒了。外面有兩位客人要見您,說是左公子的熟識。」
找無心?薛逐雲臉色一凜,驀地想起信中說的——時候到了會去找你。來人莫非就是無心口中的大哥?
「人呢?」他難掩急燥地低吼。
管事被他的低吼聲嚇退了一步,才結巴地說:「呃……他們、他們堅持在外頭等,不肯進來。」
話還沒說完,薛逐雲就像風一樣地奔向莊門口。
「等……我跟你出去。」白漢堂急追上。
他今日可真大開眼界了,逐雲臉上竟然有這麼多表情。
門外等候的人一襲白衣裳站在馬車旁,俊美到有些邪氣的臉上掛起一抹似無害的笑意,星眸卻冷冷打量著奔出門來的兩人。
只一瞬,他似乎認準了人:「薛逐雲?」
「我是。」沒有任何客套話,薛逐雲單刀直入地問:「你是無心的大哥?」
「在下柳星雲。」他微笑,有禮應答後卻在下一瞬間說了令人錯愕的話,「無心不見了?」
「你怎麼……」薛逐雲一愣。
「我怎麼知道?」柳星雲臉上溫和微笑依然,「我當然知道,看你一臉的焦急,豈有不明白之理?」
「我正要去太原找你。」他急迫地問:「你可知道是誰……」
「你不知道是誰帶走他的嗎?」柳星雲意態悠然地打斷他。
逐雲微微退了一步。心頭霎時因失望而擰痛,整個人像頓失了希望般茫然呆立。
若連他都不知道,那他該往何處去找?無心……
「星雲。」馬車內傳來一聲輕喚,是低柔的中音,「你別再戲弄人了。」
車內的人搖頭輕歎。他還不明白嗎?不過就是弟弟跟玩具被人搶了,他心有不甘嘛!明明是自己推波助瀾造成的,還在這邊戲弄別人,他有時候真是孩子氣得可以。
柳星雲微一挑眉,斂下一直掛著的溫和微笑,看著薛逐雲直接地說:「我知道無心人在哪兒,跟我來吧!」
「好。」薛逐雲沒有絲毫猶豫地點了點頭,一招手讓馬伕牽來馬匹。
「逐雲,你等一下?」一直沒出聲的白漢堂急忙開口,「你根本不認識這人,怎麼能確定他就是……」
「不信的話別跟。」星雲臉上再度掛回那溫和的笑。
馬車內傳來叩叩輕響,他轉身躍上馬車內,一會兒又穿帷而出,遞了個約莫五寸高的瓷瓶給薛逐雲。
「把這個服下,可以完全解開你身上的藥力。」他上下看了他幾眼,眼中冷意稍有退去,微笑依然,「起碼兩天才能醒的花瘴,你卻不到半日就醒了,看來無心該是有給你吃過什麼防備的藥吧!」
其實就算有吃過也至多能減一半的效力而已,但薛逐雲卻這麼快就醒了,這樣強的內力足可令人佩服。
薛逐雲打開瓶口,倒出藥丸服下。爽冽的感覺瞬間從胃部只沁心上,暈旋感瞬間散去,只有手足還有些微酸。
「可以將這藥給舍弟服用嗎?」
「隨你便。」他不甚在意地道,「決定好了嗎?」
「我沒想過別的選擇。」他深吸口氣,看著柳星雲,「我只想救他。」
「逐雲!」白漢堂喊住正要跨上馬的人,「你可否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轉告逐風,這一切事情都交給他了。」薛逐雲跨上馬匹,居高臨下地道:「所有事情我已經告訴他,你可以問他去,我們走吧!」最後一句是對著柳星雲說的。
「我駕車,你跟著。」柳星雲淡淡卻讚許地看他一眼,躍身上了車座。
「要駕車?」他一怔,有些難掩急噪地問,只怕駕車會太慢,「車內的人是?」
「我是韓汜水。」車內的人自己回答了問題,「抱歉,因為我現在不適合騎馬,所以請你跟著我們的馬車吧!不過你可以放心,無心並沒有危險。」
韓汜水……也就是無心常提的汜水?
那沒有性別之分的柔雅獨特嗓音,令人聞之悅心安,更奇異地令薛逐雲原本浮躁的心緒平穩下來。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
駕的一聲,馬車率先離開莊門直往林外奔去。薛逐雲雙腳一夾馬腹,隨後跟上。
白漢堂握緊了手中的瓷瓶,直到馬車跟馬匹消失不見,才轉身入莊。
一切事情都交給逐風嗎?他苦笑了下,心中有種預感。
也許,薛逐雲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
一路走走停停,薛逐雲雖焦急不已,但由於之前韓汜水說過的話,他也不能再催促些什麼;只不過他緊蹙的眉始終沒有放鬆,眼底也帶著濃重的焦慮。
「因為我的眼睛剛治好,還不能見日光,所以只好坐在車內。」
第一日的夜晚入了驛館後,韓汜水歉然地這麼跟他說道。為了不見日光,所以只有到了夜晚要在驛站歇息的時候,他才會離開馬車。
薛逐雲是有些意外的。韓汜水的身上有男子少見的雅致之感,淡色眼瞳、淡色髮絲,些微蒼白的膚色只是更添他身上的氣質;他的溫和歉淡,連慣然冷漠的他都會心生親近之意,難怪無心總把韓汜水掛在嘴邊。
反觀那也總是掛著溫和微笑的柳星雲卻是較難以親近,一路上反而是韓汜水跟他說話比較多,雖然他也不甚多話。
第二日近傍時分,三人終於入了汾州境內;車馬在一幢簡樸的民居前停了下來,柳星雲對他點頭示意到了之後,跳下車座扶車內人兒下車。
「記住,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變即可。」柳星雲在薛逐雲耳邊囑咐了句,隨即牽起頭帶紗帽的韓汜水入屋。
薛逐雲點點頭,快步跟上。沒想到第一扇門才推開,就聽見左無心的怒吼聲從院內傳來。
「臭老頭!快放開我!」
強而有力的吼聲,讓聽到的人可以完全瞭解他現在多有活力。
薛逐雲一愣,旋即放下心中大石,馬上狂喜地想推開門看看人兒是否完好無恙。柳星雲卻壓住他推開門的手,帶著抹饒富興味的笑意搖了搖頭,要他繼續聽下去。
「告訴你多少次,我是你爹,不准叫我老頭!」另一道聲音中氣十足地吼了回去,聽來便是昨天那黑衣人的聲音。
這更是讓薛逐雲聽得愣了。
昨天那人竟是無心的親爹?那他為什麼要撂下那一句話,讓他以為他是十年前那個人,以為他會加害於無心?
「呸!你說我就信,哪兒來的證據說你是我爹?」左無心哼了聲,聲音裡輕蔑意味滿滿。開玩笑,說了他就信啊!
也不知道這兒是哪兒,一醒來就在這裡,想跑還被綁住,身上的藥物也被搜括一空,真是可惡透了!
「你……」
「我怎樣?老頭。」左無心又哼了一聲,揚起下巴。
「臭小子,我才五十不到,不准叫我老頭!」他咆哮了起來,語氣中更充滿了不敢置信,「你根本只有那張臉像你娘,個性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不是女人!」可惡!又刺到他的痛處。
「廢話,你是我兒子。」
「老頭,你要我說幾遍!拿出證據,否則我不相信。」啐,冒充他爹?他爹不是早死了嗎?要不怎麼這麼多年沒見過人。
「別叫我老頭!」可惡!又叫他老頭!
這兩人吵架的模式根本是千篇一律,還可以吵成這樣。
「世叔。」柳星雲推開了門,打斷兩人根本沒有意義的吵架後微笑道:「多日不見,您精神矍爍依然。」
「大哥?汜水?」綁在木椅上的左無心一怔,在意識到那雙熟識的眼眸注視著自己後驚呼:「汜水,你能看了?」
「是這位大夫治好我的。」他微微一笑,側開了身讓旁邊的人進入。
左無心一愣,驚喜地叫喚出現在門外的人:「逐雲!」
※※※※※
「無心。」看見思念多日的人兒就在眼前,薛逐雲難忍激動地上前。
「誰讓你帶他來的?」左冽伸手攔住薛逐雲,眼睛瞪視著柳星雲沉聲道:「不是說好了,醫治眼睛的條件是不准插手嗎?」
「世叔,當日我答允的是不插手您跟無心之間的事情。」言下之意是並沒答允不插手薛逐雲這邊。
「哈哈,老頭,誰讓你沒問清楚就答應的。」左冽還沒答話,左無心就已經不放過機會地嘲笑一番。
「臭小子,你……」他吼了聲往木椅前進一步,換成薛逐雲擋在他跟左無心之間,戒備地不讓他碰觸。
「逐雲,幫我解開。」左無心根本只當他是只會吼的紙老虎罷了,逕自對在自己身前的人說:「綁得我手麻了。」
薛逐雲立刻彎下身。繩索解開後,左無心立刻撲到他身上。
「沒事吧?」也管不得別人如何看,他雙手緊緊抓住撲上的人兒問,一顆緊揪著的心終於能徹底放鬆。
「沒事,老頭是紙老虎一隻,沒大礙的。」額抵著額,左無心露出甜甜的笑顏。才幾日不見呢,他卻想念薛呆子想得緊,只想好好磨蹭他溫暖寬大的胸膛。
目中無人……目中無人啊!可惡的小子,連個笑臉都不給親爹,卻對這什麼姓薛的笑得那麼開心。
「給我分開,這像什麼樣子!」左冽吼著。接回兒子沒兩天,他發現自己的好修養消失殆盡。
「又沒人叫你看。」
左無心依然掛在薛逐雲身上不放,更故意磨蹭著薛逐雲的頸窩,氣得左冽爆出青筋。
一直沒出聲的韓汜水與柳星雲相視一笑,輕緩開口:「左大夫,先坐下把話說清楚吧,我想他們有很多疑問。」
說著,兩人閃過對峙的三人往門外走去。責任已了,接下來是他們三人之間的問題了。
「左大夫?」發出疑問的是左無心,「老頭,你也姓左?」
「告訴你幾次了,別、叫、我、老、頭!」左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什麼叫做我也姓左?是你跟著我姓的。」
「那麼水清是誰?」薛逐雲沉穩的聲音響起。
「水清……」左冽呼吸猛然一窒,神色瞬顯蒼老,「水清……是我的師妹,水凌的妹妹。」
「水凌又是誰?」左無心好奇地問。
「是你的親娘。」
「你真的是我爹?」他詫異地張開眼,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
他還以為他爹娘都死了耶!咦,對了,義父跟大哥從沒說過他爹死了。難道都是他自己多想?
「你要我說多少次?」本來在感傷的左冽馬上沒好氣地一瞪眼,「冒你這小子的爹有什麼好處?我還不想被氣死。」
「十年前的那個人是你?」薛逐雲直視著左冽問,「為什麼水清會死,又為什麼會有個女娃兒跟她一起摔下懸崖?」
「我從頭說起吧!」他看著窗外逐漸漆黑的天色,「水凌是我的妻子,但是迷仙的另一個人是水清,兩人長相頗為想像,所以當時江湖上的人都誤解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以為我跟水清是夫妻。」
薛逐雲想將左無心放入木椅好說話,但他卻不願放手,只好兩人一起落座聽著。
「水凌跟水清不同,她不會武也不懂醫跟毒。」左冽苦澀地笑了下,眼中難掩酸澀悲傷,「一次仇家尋釁,水凌誤中了毒陣,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她就這麼死了。就在我飽嘗喪妻之痛時,水清帶著我跟水凌的孩子就這麼失去蹤影。」
薛逐雲眼神深沉,而他懷中的左無心則是怔怔愣愣的,雖還無法完全理解左冽的話,但卻覺得心頭微酸,只好將臉埋入了寬闊的胸膛。
他的娘親?他甚至對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卻莫名覺得有些傷感。
薛逐雲收緊了手臂,將他更帶入自己的胸懷,左無心這才抬頭一笑,散去心中的感傷。
「水清很依戀她親姐,孩子又長得像水凌,所以她對孩子疼惜得很,時常代替身子不好的水凌照顧他。而她打心底認為是我害死她唯一的親姐,所以帶著孩子走了,為了避開我的追尋,她甚至將孩子改扮成女娃兒,躲入了尋常人家中。」他回頭看了看薛逐雲兩人,旋即神色複雜地轉回頭,「就是你們薛家。」
就是那樣,讓這兩人就此有了牽扯,至今仍糾結著這份緣。
他不是不能接受這種事,否則他就不會幫韓汜水醫治雙眼;更何況左無心那種自然磊落的態度,實在很難讓人開口去苛責什麼。
只是他真不甘心自己的兒子還沒見到面就注定被人搶走了,所以才會那樣耍了薛逐雲一下,讓他緊張以彌補自己。
「當我找到人時,孩子已經在她的影響下認定了我是可怕的人物,苦鬧著不肯跟我離開;所以十年前我逼不得已出手傷你,便是為了這個。」他喟歎了聲,繼續道:「她不肯將孩子交還,我只好與她搶奪。甚至,在爭奪途中她搶了一個女娃兒讓她穿上孩子慣穿的服飾,想誘我同歸於盡。」
「結果她自己摔下了崖底,你卻沒有對嗎?」薛逐雲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問道。
「沒錯。」左冽再度喟歎,看著左無心道:「你看見了當時的景況,怕我怕得直哭個不停,又一直說我殺了你的雲哥哥,怎麼都不肯跟我走;其實那時我只是將他打暈而已。」
「雲哥哥?」左無心愣愣地重複這名詞,明眸直盯著薛逐雲看。
「你……水兒是這麼叫我的。」薛逐雲解釋道,古銅色的臉上竟有些微紅。
童稚的言語在當時聽來沒什麼,但成人以後再聽覺得有些尷尬。
「水兒嗎?」在左無心還沒開口調侃薛逐雲之前,左冽感歎地開口,「水清都叫那孩子水兒,因為她認為他是水家的孩兒。」
「看來水兒真的是我。」左無心臉上恢復了慣有的淘氣。
「本來就是你。」在解開所有疑問之後,他只發覺自己心中所有重擔都已消失,眼中充滿不再壓抑的溫柔。
「可是感覺上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左無心復又皺皺鼻頭。
說實話,他真的沒有什麼切身的感覺,不覺得那是自己曾遇過的事情,也沒有什麼想要想起的慾望。
說他寡情也好,但對現在的他來說,過去如何並不是很重要。聽了那麼一長串的事情後,他心底只在意他真是那個水兒的這一部分。
「既然不全都是快樂的,當成別人的故事也好。」
薛逐雲答道,手掌撫順了他微亂的發,貼近的氣息令左無心咯咯輕笑起來。
「咳!讓我把話說完好吧?」左冽看不下去地打斷。看起來是很美,但是他的話都還沒說完就又忽略的感覺不怎麼好,連想感傷太久也沒辦法。
「當時我封住你的記憶後,你仍是對我心存恐懼,我才會將你交給我的朋友撫養,說好除非你自己想起,否則我就等到你二十歲成人時再去認回你。其實我施的禁制若是你本身有強烈想要想起的慾望,早就可以解開了。」
他說著有些感歎。也不知道是他這兒子大刺刺慣了還是怎樣,十年間竟然沒有想要想起過去的強烈慾望,要不這道禁制早該自己解開了,根本不用等到他來說。
這樣隨性容易滿足,只要眼前好便好的性子,到底是像誰呢?
「現下,你會想要記起以前的事情嗎?」左冽又說道:「我可以現在解開。」
左無心思忖了下,跟薛逐雲交換了眼神後旋即搖頭,「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以前的事情想得起來就想起來,想不起來也沒關係。」
「不後悔?」薛逐雲問,臉上有淡淡的笑。
他能明白左無心的想法,因為自己也不在意他是否能想起以前。畢竟那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或許只會添加他的不快樂——而且,他就是喜歡他現在這模樣。
早該體認以往早已沒那麼重要,因為那些比不上他對懷裡人兒的重視。若可以為他捨棄一切,過去豈有那麼要緊?
「不會。」左無心看著他笑,也跟著甜甜一笑,跟著旁若無人地湊上了唇,心力只想著要補足這幾天沒吻到薛呆子的份。
反正眼前哪,他只覺得能這樣窩在薛逐雲的懷中,親暱的吻擁抱,就是最令他快樂的事情了。
而左冽則皺起眉,萬般無奈地自己閃出門去,又在下一瞬間張大眼睛看著那交纏的身影,想著自己該往哪兒去才好。
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