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滿天的黃昏時分,展家本家依然喧鬧未減。
下榻於最靠近展爺居所院落的泠首當其衝,午覺睡得極不平靜,耳畔不時傳來展爺的暴怒聲,而且暴怒聲隨著時間愈近黃昏愈火力十足。
展爺會如此不加掩飾的震怒,倒是難得一見。
那個難以捉摸、深不可測的精明老人除非為了特定目的,會刻意展現出震怒外,通常他生氣都是十分安靜內斂、悶聲不響,用南極冷光凍死人、無言凶光殺人於無形那一款。
可他不認為展爺今天的暴怒是為了特定目的刻意表現出來,而是發乎內心的真情流露。
因寶貝外孫至今下落全無而盛怒,他可以理解;可,那幾片樹葉真有那麼重要?
算了,與他無關。
反正都是些無趣的凡塵俗事。
靜眺金色餘暉,依舊是一層不變的了無生趣。
罷了!黃昏景象到哪裡都八九不離十,他就別苛求,到後院走走、湊合著欣賞吧!
泠不語,推開後院落地窗。
「停——!」
嗯?
「向後退三步!」
嗯?嗯?
「大叔,你合作一點好嗎?不然人家會很為難耶!」
樹上?
泠很意外清朗不討人厭的聲音是來自藩籬邊那兩、三丈高的梧桐樹上。
「泠大叔呀,你就好商量一點好嗎?」
雖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樹上人如是說,泠依然不動如山。
「你認識我?」少年的聲音,莫非這樹上人是……
「是聽過你。哎呀呀!泠大叔,你快點退後三步好不好?」
大叔?他有那麼老嗎?
「為什麼要我退後三步?」
「笨!當然是因為你是泠大叔羅!」
他笨?這倒新鮮。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鐵老伯嘛!」
「……。鐵心長老嗎?」這關鐵心長老啥事?
「對呀!」
「……。」泠提醒樹上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咦?」
這小子腦筋不好嗎?「為什麼要我退後三步?」
樹上人口氣中充滿大量同情因子:
「哎呀呀!泠大叔,你還真不是浪得虛名的笨耶!人家不是說過了嗎?因為你是泠大叔羅!」
又罵他笨?
「我是泠又如何?」這小子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
「哎呀呀!人家不是也說過了嗎?是因為鐵老伯羅!」
「……。」泠三度提醒樹上人,「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搞什麼鬼?說了半天又回到原點,一點進展也沒有!
「耶?」
泠淡淡的重複:
「為什麼要我退後三步?」
話出口,泠赫然驚覺事有蹊蹺——這樣下去豈不又是重複先前的循環?
難道這小子——
「你耍我?」敢耍他的人,這小子絕對是頭一個。帶種!
樹上人卻大喊冤枉:
「哎呀呀呀呀!天地良心呀!烏鴉相親呀!泠叔黑心呀!人家好冤呀!」
「……」這小子哪來這麼多廢話?「不說拉倒。」
就是不後退。
樹上人聞言,無奈的輕歎一氣:
「那就沒辦法羅!」
約莫一刻鐘過去,樹上皆末再有動靜。
泠無聲無息上前一探——
走了!?
啥時的事?
泠相當驚訝。當著他的面前,神不知鬼不覺逃逸無蹤的,這小子絕對是頭一個!
他突然產生想瞧瞧樹上人廬山真面目的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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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入夜,樹上人都未再重現,倒是臨近的展爺暴怒聲依舊絕於耳。
泠靜如止水的心有一絲絲古怪,讓他難得失眠,展爺粗嘎的咆哮相形更為刺耳。
「你說什麼?到現在還沒見著那個兔崽子的人影」
展爺不知道那小子早就已經回來了?
「一群飯桶!連幾片樹葉也找不著!」
又是樹葉,嘖!
好吵……已經很無趣的生活今夜愈加索然無味。
啾啾啾!啾——啾啾啾!
……好吵……
朦朧轉醒問,泠漸漸意識到魚貫入耳的不再是展爺的咆哮,而是後院的鳥叫聲,
啾啾啾!啾——啾啾啾!
奇怪,今早的鳥鳴聲格外不尋常……是築巢的鳥種改朝換代了?
「噓;—安靜點嘛!只要再一下下就好羅!」
這聲音——
泠電光石火的起身、電光石火的栘往後院落地窗前、電光石火的拉開落地窗。
樹上果然有人,而且正準備開溜。
泠當機立斷,倒退三步·樹上人果真繼續逗留樹上,和昨天一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是昨天那小子!
「咦?泠大叔今早變聰明了耶!」樹上人以一樣清朗不討人厭的嗓音讚歎。
「可以告訴我昨天那問題的答案了?」泠意外自己居然會執著於探尋無關緊要的答案。
樹上人總算合作,很大方的為他解惑:
「因為鐵老伯告訴人家,說人家的小舅舅希望人家別太接近泠大叔你,可是泠大叔你偏住在這個客廂,所以人家只好想辦法和泠大叔你保持安全距離羅!」
果然是傳言中,展爺最寶貝的外孫、初雲最寵愛的小外甥——展令揚!
泠完全確定樹上人的身份。
「既然初雲有交待你別接近我,你乾脆別來省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牽強!泠瞭然於心的淡然中逸著薄薄冷意。
以為採取「以退為進」的接近法就能矇混我?太天真了!
樹上的展令揚無奈輕歎,深表同感說:
「可以的話人家也不想來呀!可是人家有件非在這樹上實地研究不可的大實驗要做,所以只好請泠大叔倒退三步,以保持安全距離羅!」
「為什麼是我退三步?」
「笨!泠大叔你有腳可以自由行動,這棵大樹卻完全沒有行動自由,硬要這棵大樹退三步實在太不『樹道』了,相權之下,當然是泠大叔你退三步羅!」樹上傳來充滿「你好笨」味道的笑語。
「……」
「泠大叔呀!現在正是最關鍵的節骨眼,大叔你可千萬別突然向前移動腳步哦!」
「是什麼實驗?」泠覺得自己很無聊,明知這不過是預先設計好的可笑說詞,他居然還故意欺負樹上的小子!
「泠大叔仔細聽好羅!這個實驗叫做:『鳥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進化大實驗』!」
「……聽起來似乎很不得了。」泠感覺自己此話說得有些虛偽。
「人家就知道泠大叔聽了一定會很佩服人家,呵呵呵!」
「……」這會是初雲編派的藉口?泠開始懷疑。
「泠大叔,你可以自由行動了。」
泠才想說什麼,展令揚已經不在樹上。
那小子什麼時候走的?
第二次!那小子當著他眼前無聲無息落跑!
想一睹那小子廬山真面目的慾念跟著增強……
泠若有所思,定定靜凝二、三丈高的梧桐樹半晌,決定親自上樹一采究竟。
俐落上了樹,花了一些工夫推敲樹裡乾坤。
不經意地,他發現「鳥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進化大實驗」的第一實驗現場——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鳥巢!
鳥巢裡有六顆形狀大小不一的蛋,顆顆都五顏六色,爭奇鬥艷,宛如復活節彩蛋。
他沒看錯!每顆疑似復活節彩蛋的蛋殼上都有寫字,且顆顆不同——
畫滿星星圖案的蛋寫著:我是鵝蛋。
塗滿圓點點的蛋寫著:我是雞蛋。
類似木星外表般七彩環紋的蛋寫著:我是鹹鴨蛋。
有斑馬條紋的蛋寫著:我是水煮蛋。
像極紅色乒乓球的蛋寫著:我不是蛋。
畫了一對水汪汪大眼睛的蛋寫著:媽咪!我才是你的小孩。
「……」
這就是「鳥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進化大實驗」的實驗現場!?
泠頓時覺得特地上樹一探究竟的自己有點傻。
像做了羞於見人的糗事般,泠趁末被人發現之前倉促下樹,回到客廂 前廳,假裝自己沒上過樹。
至此,他百分之兩千確定:這絕對不是出自展初雲的計謀,也不會是展爺!
「佟,人家回來羅!」展令揚熟悉的嗓音自展爺居所院落傳過來。
佟!?
那傢伙怎麼會出現在展爺居所的院落?
最重要的是:那小子怎麼會和佟在一起?
罷了!與他無關。
腦袋瓜是這麼想,可,不知怎地,他的注意力始終離不開展爺居所院落,即使他知道那小子和佟都已不在那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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襖炙無風的午後,除了習慣性的無趣,泠有更多的感覺是煩悶——雖然展爺的咆哮聲已不復聽聞。
放眼望去儘是一成不變的無聊,即便想解悶也尋不到方法。
啾啾啾!啾——啾啾啾!
好吵!究竟是什麼鳥,老是叫得這麼詭異?!莫非……
泠猛地推開後院落地窗,自動和落地窗保持三步之遙,拾眼對確定在但一樣見不著身影的樹上人道:
「又來做實驗?」
「是啊!」
「什麼實驗?」不可思議,一直糾纏不去的煩悶在不覺問消失了。
「我說泠大叔呀,你是不是有健忘症哪?人家今天早上才跟大叔你說過耶!大叔知道嗎?『人未老、腦先呆,謂之蠢也!』。」悅耳的聲音卻盡說著顧人怨的話語。
「……」泠突然很恨自己,幹嘛執著於問那個窮極無聊的撈什子實驗?
那六顆疑似復活節彩蛋的有字怪蛋關他什麼事?
……該死!他幹嘛記得這麼一清二楚?
無視於泠的自我嫌惡,展令揚相當自我陶醉的自說自話:
「嗯嗯嗯!看在泠大叔你好學不倦的份兒上,人家就讓大叔分享『鳥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進化大實驗』的實驗結果羅!」
「結果是什麼?」泠開始懷疑自己的品味水平是否下降了,否則怎會
對這等荒唐實驗感興趣?
感興趣!?
這詞居然會出自他口中……
「泠大叔你知道人家第一實驗現場的佈置情形吧?」
泠不語。
想套他話?天真!
「哎呀呀呀!泠大叔好假仙喔!明明趁人家不在時,偷偷上來偷看過,而且還很貪吃的盯著六顆蛋足足看了五分鐘之久,才依依不捨的下樹,居然敢做不敢承認,羞羞羞!」展令揚一口咬定,十分令人光火的語調。
「……」這小子為什麼知道他上過樹?不可能是躲在附近窺視他——
他很確定上樹前後四下皆無人!
不過泠還是末正面承認,直道:
「假設我知道,接著呢?」意外!他居然會如此執著?
所幸展令揚也未繼續針對上樹與否大做文章,接著說明實驗過程:
「人家把六顆不同種類的蛋都做了『易容』 ,而且全在蛋殼上清楚的寫明了六顆蛋的真正身份,然後一齊放進鳥巢裡,觀察鳥媽媽是會只選自己的蛋孵、全孵,還是全不孵?結果鳥媽媽選擇了全孵。」說到這兒,不禁連連輕歎。
「那又如何?」還問!泠確定自己一定哪裡病了!
展令揚以專家學者的口吻說:
「這個『鳥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進化大實驗』的實驗結果證明了兩件大事!一是:鳥媽媽不識字。二是:鳥媽媽沒有心電感應。」
「……」這是什麼爛實驗結果?
泠對期待答案的自己感到可恥。
展令揚卻說得滔滔不絕、欲罷不能:
「如果鳥媽媽識字,就算她認不出自己『易容』後的小孩,也可以從蛋殼上所寫的字得知自己的小孩是哪一顆,那她就不會全孵了。如果鳥媽媽有心電感應,那就算她不識字,也可以靠著母子問的心電感應認出自己的小孩,那她也不會全孵了。由此可證:鳥媽媽既不識字也沒有心電感應羅!」
泠沒力的蹲了下去。
展令揚見狀,瞭解的笑道:
「泠大叔不必對人家佩服到五體投地,人家會不好意思的。」
泠聞言火速起身,慎重其事的更正:
「我是心情不好!」因為自己的蠢!
展令揚鐵口直斷:
「泠大叔一定是肚子餓了心情才不好。」
「……」
「接著!」樹上投下流星狀不明物團。
泠不費吹灰之力將流星狀不明物團全數穩穩接住。
定睛一看,居然是五顆疑似復活節彩蛋——少了畫有一對水汪汪大眼睛,寫著「媽咪!我才走你的小孩」那顆。
展令揚古道熱腸的說:
「泠大叔只要吃了雞蛋、鵝蛋、鹹鴨蛋和白煮蛋,肚子就會飽飽,再用那顆乒乓球運動運動、幫助消化,心情就會變好了。不過泠大叔不可連鳥媽媽的小孩都吃掉,這樣鳥媽媽會很傷心的·」
泠末吭聲——無言以對。
倒是愈來愈想親眼瞧瞧樹上小子的廬山真面目……
展令揚卻完全瞭解的繼續說:
「泠大叔不必太感激人家的賞蛋之恩,就當做和大叔的退後三步扯平吧!雖然泠大叔只退後三步卻得到五顆蛋是較佔了便宜,不過人家氣度恢弘,不是錙銖必較之人,所以泠大叔大可安心食用,不需心生愧疚。對了,人家的實驗已經全部完成,大叔可以自由行動了,拜拜羅!」
等——
泠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展令揚已經三度自他眼前順利溜人!
而好不容易消失無蹤的煩悶,隨著展令揚的離去再度襲上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