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 第五章
    穆凊揚攜著四個貼身長隨,刻意避開官道回東北,一方面他十分厭煩路過州省時,各道官員相交筵請護送的繁文縟節,一方面想在最短時間趕到黃沙坡駐營,因此在快馬走了七、八天荒道後,總算找了家較像樣的客棧休息。

    客棧接近河口,許多客商來來往往好不熱鬧,為了避免吵雜,他們一行五人選了十分偏僻的位置坐了下來,菜剛上,穆凊揚拿起筷子要食用,門口便起了一陣騷動,他無意識望過去,不看還好,這一看,五官幾乎錯了位。

    身旁的四個長隨看到主子這般失神的模樣,忙順著他眼光瞧過去。  

    原來進門的是三個卅來歲的客商而另一個則是約莫十來歲,五官雅秀超俗的儒生,他們四個衣著光鮮、風塵僕僕,在櫃檯要了幾個房間後便隨便找張桌子坐了下來,七嘴八舌的點著東西。

    這時穆凊揚忽然捏住身畔長隨連應祥的手,低聲顫道:「那邊…是四個人嗎?」  

    連應祥跟在穆凊揚身畔四年了,這個青年軍門在邊關上斬敵殺將是既勇猛又果斷,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卻只因為看到四個客商舉子便駭的手心冰涼,不禁跟著驚道:「主…子爺,是四個人!」

    穆凊揚一雙瞳子黑晶亮的死盯著客商,吃力的吞著唾液,連應祥與其他三個長隨相望一會兒,才齊聲道:「主子!您…沒事吧?」  

    這一叫,穆凊揚似乎回了神,便整整情緒站了起來,長隨也都跟著緊張的站起來,穆凊揚不管長隨的驚愕,緩步走向那四個客商身邊。一站定,四個客商八目齊注,登時目瞪口呆。

    「軍爺…」其中一個客商見他一身軍服,體格挺拔,正忙著站起身來哈腰詢問時,那少年儒生卻忽然驚呼一聲,不由紛說,登時就跪在地上,嘴裡則因激動過度而說不出話,只道:「主子…主子!主子…」

    這一變化讓在場食客面面相覷,搞不清楚現在演的是那一出,而長隨及客商則你望我,我望你,呆楞住了。  

    「主…子…主子…是你嗎?」少年欣喜異常,涕泗縱橫,連話都已說得不清不楚。  

    但穆凊揚卻只是全身發顫,杏眼圓睜的盯著他,直等了好一陣子才語意艱難道:「傅…京華?」  

    少年聽到穆凊揚喊出了名字,便更加猛力的磕了好幾個響頭,重得額頭都滲出了血跡。  

    然而這一動作無疑承認了這個身份,穆凊揚登時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幾乎要倒下去。  

    試想,一個在心裡死了三年的人,如今竟好端端活脫脫的出現在眼前,誰能不驚愕呢?  

    好不容易穆凊揚扶住連應祥站定,忽想到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啊?便趕緊伸出顫動的手要摸摸他,卻在當刻,他感到四週一片發怔的眼神,忙停住手道:「你不是…」他本想說」你不是死了嗎?」,但又馬上轉口道:「你怎麼會到這兒?」

    「主子…奴才…」傅京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溢滿淚水,雖有滿腹話想說,卻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只說了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你…起來吧!」  

    傅京華動也不動,只是睜大眼怔怔瞧著他,語意真誠關切道:「…三爺一切安好?」  

    穆凊揚沒等他說完,忽然又厲聲道:「起來!」  

    傅京華被他的突然變臉噤住聲,穆凊揚卻又怒道:「你早已不是我府奴才,我不受這個禮!」  

    傅京華當場驚的面目蒼白,直顫道:「三爺…奴才…」  

    這次穆凊揚更是尖吼著:「我叫你起來,你聽到沒有!」  

    傅京華想不到與穆凊揚久別重逄,他竟是這般凶狠的口氣,心頭一熱,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然而傅京華又如何知道,當穆凊揚聽到他嘴裡叫著」主子!主子」時,就無由的大動肝火,因為穆凊揚忽然驚覺,對傅京華來說,自己在他心裡只是個四年未見的主子,而傅京華在自己心裡卻早不再是康親王府的奴才,也不是生死至交,更不是什麼恩人,而是一個自己真心深愛的人。

    這一切的轉折,是他經歷了整整一年的傷肝動腸、淒惶失魂的混亂才想清的,因此,他根本無法冷靜的、好好的和他說一句:起來吧!  

    長隨們沒見過穆凊揚發過這麼大火,連應祥趕緊也凶霸霸的對傅京華喝道:「主子叫你起來,你聾了嗎?」  

    這真是馬屁拍在馬腿上,話才一落,穆凊揚已迅及返身,提起手「啪啦」就是一記耳光:「要你出什麼口!」  

    這時不止挨這一巴掌的連應祥嚇一跳,在座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因為看來看去,怎麼都看不出連應祥做錯了什麼事。  

    穆凊揚粗喘著氣,怒氣衝天道:「大庭廣眾之下,亂吼亂叫成什麼體統!」說完話,頓了頓,才又冷然道:「京華,你起來吧,現在是在外面,而且你既已非我府家奴,不用行如此大禮了…」

    傅京華膽怯的瞧了他一眼,儘管不願,卻仍站了起來。  

    穆凊揚看了傅京華害怕的眼神,眉頭一皺似有些於心不忍,然而眾目睽睽下便也沒做什麼撫慰,只挺挺身,如同平時的貝勒神氣道:「我先走了!」  

    傅京華默然的點了點頭,穆凊揚這時眼不看他,緩緩坐回桌子,四個長隨便也巴巴的走了回來,各自拿起箸子吃東西。  

    客商們對著傅京華七嘴八舌的問著,傅京華卻半句未吭,只一雙眼遠遠盯著穆凊揚。  

    不多時,穆凊揚忽然站起身,四個長隨忙跟著站起來,穆凊揚道:「我突然覺得有些累,先上去歇息,你們不用侍侯,吃飽了各自回房吧!」  

    傅京華見他一站起來,自己也忙不迭的站起身,穆凊揚遠遠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京華,念在我們主僕一場,若有什麼需要,等你用完了餐…盡可到房裡找我!行走上有什麼難處盡量說,我幫你周全!」

    傅京華萬般不捨的瞧了瞧穆凊揚,才默然的點點頭又坐了下來。  

    回到房裡,一閤上門,穆凊揚幾乎馬上軟跪在地,心裡止不住澎湃洶湧的情緒,又驚又喜卻又痛又怒,想到四年前,傅京華為了康親王府變成袁爾莫的男寵,又想到自己帶功回來,想幫他脫去奴籍卻得知他死訊,接著,自己為了他又是祭墓又是挖墳,徘徊在生死邊緣,那百種滋味讓他幾乎瘋狂,現在,他還活著的事情已是印證了,教他怎麼能安生的吃下飯?

    好不容易調好氣息,沒什麼主意的在房裡亂轉,直等著傅京華晚膳後來找自己,可沒想到他這一等,等到了大半夜,傅京華竟都沒有出現。他全身隨著夜色深沈而越來越緊繃,他揣想著:也許他在整理行當吧!也許他和那些客商們有事商榷吧!也許…

    他止不住的胡思亂想一陣,實在待不住了,可他一身貴公子哥兒的脾性仍沒消掉,便是再怎麼難熬也無法拉下臉去找他,就這麼精神折騰了個把時辰,他忍不住自床頭拿出一小包袱,慎而重之的將它捧到桌上,小心奕奕的打開,原來正是阿福送他的」小豆子本命樹」。看著小樹仍然精神奕奕的生長著,穆凊揚的心踏實了些,一股輕鬆撓上心頭,便輕輕將它圈在肘裡,趴在桌上休憩。

    穆凊揚被一陣委婉的敲門聲吵醒,眼一睜卻覺得窗外已翻魚肚白,他像受了電擊般直跳了起來,也不管衣飾是否零亂便趕忙去開門,然而眼前卻不是傅京華,而是長隨連應祥。

    連應祥看到穆凊揚雙眼佈滿紅絲,衣著也稍顯皺亂,不由得驚道:「主子…您整晚沒睡嗎?」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已是寅牌時分了…」連應祥瞧著他發怔,便道:「主子,我去幫你打水洗臉!」  

    「他沒來…為什麼他沒來呢?」穆凊揚洗了臉,精神雖好,心情卻無比浮躁,要不是看著桌上那盆」小豆子本命樹」,他幾乎快以為昨天見到傅京華是作夢。  

    「應祥…你今晨可見過昨天那四個客商?」  

    「今天見過其中三個在用早膳…」連應祥有感覺穆凊揚應該是要問昨天那個儒生,便又道:「昨天那個儒生模樣的客商…沒見到!」  

    也不知怎麼,穆凊揚心裡有股不安的預感,便顧不得連應祥的詫異,吩咐道:「問問他去了哪裡?」  

    連應祥答了一聲,正想出去,穆凊揚又叫住他道:「應祥,好生問,別無禮!」

    「是!」  

    約半盞茶時光,連應祥回來了,但帶來的消息卻差點讓穆凊揚昏厥。  

    四個長隨恭身立成一圈,連應祥一臉誠惶道:「那位傅先生昨夜兒用完晚膳…就走了…」  

    「走?怎麼他是一個人走呢?他們不是一起的嗎?」  

    「小的問過了,他們三人原本便與傅先生不同路,後來在渡船上因其中一人不習船行,頭暈目眩,重病纏身…同船的傅先生頗精醫道,便主動看診,後來才結伴同行…」

    穆凊揚面如死灰的艱澀道:「去…去問問…他可曾提過要去哪裡?!」  

    連應祥忙又一躬身道:「小的也問了…他說傅先生只提過要到定軍山找他的恩人…」  

    定軍山是穆凊揚初次落營的地方,跟這次要去的黃沙波離約百里,算是很近,因此穆凊揚一聽到傅京華最後要落腳的地方是定軍山,心頭總算稍有喘息。  

    此時三個一直沒開口的長隨互望一下,彼此喃喃道:「那倒跟我們是一路,搞不定在路上便遇上了!」  

    聽到三個長隨的」閒談」,穆凊揚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情緒便已略為穩了下來道:「我知道了,那…你們也準備準備…也該要起程了…」  

    他揮揮手讓四個長隨出去,卻聽連應祥邊走邊和三個長隨道:「我倒覺得他原本就是要去定軍山找主子的,你沒瞧他見了主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樣子,不跟見了恩人一個兒樣?」

    聽到這話,穆凊揚整個心提了起來,急不迭的吼道:「應祥,回來!」  

    連應祥嚇一跳,趕緊轉身道:「主子!」  

    穆凊揚臉色鐵青道:「你剛剛說什麼?」連應祥豆大的汗滴直落而下,哆嗦的找著自己說錯了哪句話,然而思來想去卻始終不明白,只得硬著頭皮,盡量挑著不輕不重的話道:「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樣子,跟…跟見了恩人一樣…」

    穆凊揚臉色陰沈道:「上一句…」  

    「嗯…他…該是要去定軍山找主子的…不然…」  

    「好你個應祥!」  

    連應祥實在不知自己犯了哪戒哪條,臉上一青一紅的急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你留下,其他三個出去!」  

    待房間裡只留下他們兩個時,連應祥大氣也不敢吭聲,只瞧著穆凊揚像無頭蒼蠅圍著桌子直轉了兩圈才定下身,盯著連應祥道:「若照你說的,他去定軍山是找我,那麼,他在這路上見著了,不就不再去了?」

    連應祥呆了呆,心道:「這主子是傻了還是怎麼咧?誰能知道那書獃子去了哪啊!?」但嘴上也只得敷衍道:「興許是…」  

    穆凊揚不管他滿面愕然,急問道:「那麼據你推敲,他會往哪兒去?」  

    連應祥思路一向敏捷,但面對這不著邊際的問題終也難展長才,可是瞧著穆凊揚一副憂心如焚的模樣,儘管料不出來這貝勒爺到底和那個傅姓儒生有什麼絲蘿盤纏的恩怨,卻也認真的思索起來。

    「若說…那位傅先生是昨夜兒走的…我和兄弟們快馬加鞭各走一方,那麼在方圓百里內的寺院,興許遇得上!」  

    穆凊揚正想問:「何以是寺院?」但隨及卻摸透了連應祥的邏輯。  

    連應祥定是認為傅京華既是夜間出走,便可能投宿掛單在廟裡,因此便轉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走不出百里?」  

    連應祥篤定一笑道:「那麼個年輕儒生,就算騎馬也走不快!百里或許還算多估了」  

    也不知為什麼,一聽到」騎馬」,穆凊揚滿腔熱火瞬間澆了熄,一個閃神便坐倒在椅上。  

    連應祥眼見穆凊揚情緒變化倏忽,一陣莫名其妙,正待要問,穆凊揚已右手支額,萬分頹喪道:「不用去了,不用去了…」  

    「主…子?」  

    「你…先出去吧…我…們多休息一天…明天再起程…」  

    連應祥哪料得出來他口中的」年輕儒生」什麼不會,正是馬術最行,連他現在這位頂頭上司穆凊揚的騎馬、養馬、馴馬之法皆出自於他啊!因此,傅京華若存心讓人找不到,在這一個夜裡提鞭趕路,他們根本鞭長莫及。

    想到傅京華昨天還一副傷心動腸的模樣,如今月亮未落,便已揮馬逃離,穆凊揚突然感到有點手足無措,他抬起頭,望著窗外紛飛的黃葉發怔。  

    傅京華對自己的情份到底存了幾分綺想?難道他竟真的只當自己是個主子,半點情份也沒有?  

    他下意識的撫起自己的雙唇,想到四年前的分離時刻,自己閉上了眼,那股柔軟多情的輕觸仍是這般真實,難道當時傅京華貼近自己的不是他的嘴唇,而真是自己的錯覺?

    天啊!若真是錯覺,那麼自己是對自己開了多大的一個玩笑啊?!  

    想到這裡,穆凊揚的心頭無由的擰作一團,直站起身呆踱了幾步,一股從未有的疏懶之氣襲得他頭重腳輕,一夜未睡的疲憊加上心結難開,他眼前突然一片陰黑,身子一斜昏過去了。

    穆凊揚這突然的昏厥竟是一病不起,連應祥等四個長隨,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完全失了主意,匆忙間,請了四方臨鎮的三位大夫,竟個個束手無策,什麼脈象都有,就是開不出個好樣兒的方子,連應祥猜側穆凊揚的病況似乎又回到一個月前的心疾了,因此便商議著快馬加鞭,直奔回京,求助冷穎奇。

    原本七、八天的路程,連應祥是半刻也不敢停,因此僅花了四天便到了。  

    然而最令連應祥驚疑的是,冷穎奇竟只三言兩語的問著穆凊揚在客棧遇了什麼人、什麼事,卻是什麼症候也不問,待提到那個斯文的傅姓客商後,冷穎奇一臉青紅不定,隨及振筆疾書,草草的寫了一封信,交給他道:「應祥,拿這信給三爺看,記住,只能由他本人看,到時,他自會告訴你去哪裡找能治他病的大夫!」

    就這樣,待連應祥回來,已又花了四天時間,穆凊揚此時的狀況比在京城時更糟糕,一直昏昏沈沈,喝湯吃藥都是長隨之一的裡格泰,硬板開他口灌下去的,因此如何也無法看這封信!

    四個人焦頭爛額的等了大半天,連應祥終於橫下了心,當下撕開了信。  

    信中沒有抬頭,沒有屬名,竟只幾個粗黑的大字。  

    ─我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我只能告訴你,他該在祥和寺,這條路,只能由你自己選擇。─  

    連應祥和其他三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覷,正自莫名其妙間,連應祥便拉了正路過的店小二問道:「祥和寺在哪裡?」  

    「祥和寺在客棧以西四十五里左右的千層坡上!」  

    「那裡住了什麼名醫嗎?」  

    「名醫?」小二歪頭想了好一下子才道:「沒聽過那兒住什麼名醫。」  

    突然一個乾啞無力的聲音輕輕道:「你們在找什麼名醫?」  

    四人一同望去,不是穆凊揚是誰,便見他滿臉蒼白,搖搖欲墜的支著門板,四人登時一陣激動異常,個個紅了眼眶,衝到他身畔,有的扶,有的抓的將他送近了房裡。  

    連應祥當場便急道:「主子,你總算醒了!你總算醒了!」  

    裡格泰憨厚的臉上更是激動道:「主子,你覺得怎麼了?」  

    穆凊揚半坐在床上,面色疑惑,語氣虛弱不堪道:「我病了多久了?」  

    「十來天了!都是昏昏醒醒,竟像在京城般的症狀,嚇的我們四個…」連應祥說著,也不哪句話動了腸,竟哽咽的說不出話。  

    長隨之一的沈長榮是四人中最沈著的,他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道:「主子,應祥都來回京城一趟了,您說你病的久不久啊!」  

    「應祥回過京城?做什麼?」  

    「主子…你一直病著,四鎮三個大夫都看不好你,我們才決定回京找四額駙討藥方,結果四額駙竟寫了封莫名其妙的信,害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是嗎?拿來我瞧瞧…」  

    連應祥掏出那封信,卻在交給穆凊揚時,忙慌亂的伏下身,叩頭道:「主子,原…原本冷先生交代這信要主子…親自看,說…您看了自會告訴我們醫治您病狀的大夫在哪裡,可…主子一直…昏…睡,所以…我們…」還沒說完,其餘三人也跟著倒頭跪拜。

    穆凊揚雖然臥病,但他的眼神卻變得冷峻異常,語氣更是森冷道:「罷了…這次便不計你們罪,下不為例…」他接下了信,深吸了幾口氣才看著信。  

    四人一直不明白信中的意思,可是穆凊揚卻在一看了信,臉就現出了潮紅,更不可思議的,他還下了床,語氣興奮道:「應祥備馬!到祥和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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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和寺位在千層坡半山腰,是個正宗禪寺,五人進了寺裡,投下些許香油錢後,穆凊揚便要連應祥問知客僧找一位傅姓掛單的客商,知客僧引了他們進西廂道:「軍爺,容小僧先和傅先生知會一聲。」

    「不,師父放心,那位傅先生是我府家奴,他不會避忌我。」  

    知客僧瞧了他們一眼,個個都身穿軍服,氣勢威猛不說,便是臉色慘白的穆凊揚也是英氣颯爽,尤其見到旁邊四個粗獷的軍爺對他又恭又敬,不由得點點頭道:「那…軍爺請!」

    穆凊揚不管他面露驚恐,只淡淡笑道:「應祥,你們四個在這裡等著。」  

    那男子背著窗戶在整理東西,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直過腰際的躺在背上,他一會兒翻著東西,一會兒忽又呆站著像在想什麼。  

    那雅俊的臉蛋還是如此可人…只是數年不見,他一身少年身段已轉成了翩翩青年,無疑的更增漆了股淡淡英氣…  

    穆凊揚見了這瘦削的背影,心頭便沒來由發酸,一股激動讓他幾乎快推不開門。但聽他用著委婉的語調輕道:「京…華?」  

    男子肩一縮,馬上回過身,在一看到穆凊揚時,目瞪口呆了。不一時,臉色就蒼白的全無半點血色,像是壓抑著內心極度的激動,顫慄著身軀要跪下來。  

    穆凊揚這次沒讓他及時下跪,一個箭步便上前挽起了他,同時猛地將他拉近身前,盈盈欲淚的直瞅著,像要將他吞噬般。  

    傅京華看他這般動情的模樣,心中驚愕,口還沒開,便已紅了眼圈。  

    穆凊揚花了極大力氣才忍住不擁抱他,但那熾盛的慾望在他體內亂闖,不禁令他全身顫抖,以至說起話來竟顯得不大俐落:「不用…不要…對我行這禮…」他深怕自己失常的行為嚇了他,忙粗喘口氣,緩緩鬆開了他。

    「主…」傅京華還沒念完,穆凊揚已又抬起手阻止他,同時滿面痛苦的斥著:「你別叫我主子!」  

    傅京華幽幽的瞧著他,一顆心忐忑不安,對他來說,要他不許跪安也不要示稱,簡直比殺了他還令他難受。  

    然而這次穆凊揚多少已揣透他不告而別的顧慮,便是自己見到他時,那過份的激動,因而忙擠出笑容道:「京華…坐下,我們這麼多年未見,怎麼那天一見,你卻又匆匆走了…」他本想說:害我找你找的好苦,可又忍了下來,轉口道:「現在好不容易又見著了,我們該仔細聊聊…那些禮數在我們之間,不重要!」

    接著他才平靜了心緒,強挺著多日虛浮潺弱的精神,溫言道:「京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自你去了袁府都…怎麼過?」  

    「袁府…」傅京華聽他一開頭就提起袁爾莫,臉色當場變得雪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瞳仁更是糊上水氣。  

    瞧他清秀的面目變得悲苦難堪,穆凊揚登時心如刀割,他很捨不得再問下去,但一想到他一個好端端、活潑潑的人走進去,卻是躺著出來,便難以克制的胡思亂想,因此打心一橫,柔聲道:「一年前我一回京便聽到你病死的消息,現在卻在這千里之外遇見了…怎能不問清楚,我知道你一定過得不好,可你得詳細說來,別讓我心裡老是亂猜亂想你是受了什麼折騰,竟沒一年便告病報喪,替你難受…」

    穆凊揚既是真心誠意,這串話便顯得更熱沸有情,傅京華登時窩心一暖,哽咽的說:「奴才沒…受什麼折磨…請三爺放心…」  

    穆凊揚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一酸,紅著眼圈沈聲道:「你別瞞我…」  

    「奴才真的沒受什麼折磨,只是…過不慣…那袁府服侍…服侍人的方式…才會吞毒藥自盡!」  

    穆凊揚瞭解傅京華口中」袁府服侍人的方式」,指的該是要他與男人交好,然而原該出口護慰的立場,卻因為想到自己也對他產生這般異樣的情思便感到萬分難堪,一張臉變得鐵青。

    傅京華看到穆凊揚面如死灰,反而安慰道:「三爺,你別難過,奴才上輩子也不知是修了什麼福,竟蒙得三爺這樣垂愛…關懷…心裡已是很高興了!」  

    事隔數秋,傅京華已脫去了往昔粗略的談吐變得這般文謅謅,然而聽在穆凊揚耳裡仍覺得熟悉,心頭一暖,精神也漸次恢復。  

    「你既然吞藥自殺…怎麼又會在這兒出現?」  

    傅京華眼神垂到桌面,含著淚卻神態堅定的說著自己在入袁府前,冷穎奇將自己拉至一旁,如何贈予特製藥包,如何吞藥自殺、又如何死後莫明醒在一間百草藥鋪店…一五一十明明白白的說著。

    穆凊揚越聽越驚,卻越驚越明白,一直以來,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一開始就質疑他還活著,連開了棺驗了屍也抹不去這種印象,他直覺的認為冷穎奇是主導這齣戲的主謀,只是不管他如何用盡心力的逼問,冷穎奇總有法子澆滅他所有的懷疑,如今事情正如自己所想,反而覺得不可思議。

    話一說完,四周忽然寧靜起來。  

    傅京華不安的偷眼一瞧,眼前這個三爺雖然神色有些蒼白,但依然英氣颯爽,器宇軒昂,尤其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比四年前還多了份深愁重郁,飽含著一股難以捉摸的情思。

    「三爺…您這些年可安好?」他終於鼓起勇氣,還是忍不住小小聲的問候了穆凊揚。  

    穆凊揚沒有回答他,另辟了問題道:「京華,另外有件事…一直放在我心裡,」他深吸口氣,似下了極大決心才瞧著他續道:「我需要你的答案。」  

    傅京華用著佈滿紅絲的眼看著他,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神態,堅定的點點頭。  

    穆凊揚瞧著他認真的神情,心裡無法像他如此冷靜,便站起身,踱向一旁,背著他道:「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你要去袁府前…和我道別的事?」  

    「記得…」傅京華如何能忘了那差點天人永隔的一天?  

    「我想知道,你那時要我閉上眼…」沒等穆凊揚說完,傅京華驚呼一聲,整張臉變的煞白。  

    穆凊揚回過身,不理會傅京華的失常,慬慎而小心道:「你…是不是親了我?」  

    傅京華料到他要問這事,但猜到是一回事,真的問出來又是一回事。  

    便看著穆凊揚那喜怒難分的神態,心裡實在怕他會突然翻臉,便顫聲道:「對不起,主子,對不起!」  

    也許是情急,穆凊揚的語氣不禁嚴厲道:「我不要你的道歉,我想知道,是,或不是。」  

    傅京華只得閉著眼,縮著頸子,緊張道:「…是…」  

    聽到這一聲」是」,穆凊揚心中一定,隨及又道:「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那是因為…因為…」看著穆凊揚佈滿紅絲卻睜的斗大的雙眼,瞬也不瞬的死盯著自己,傅京華一時氣弱,忙一側身,噗通一跪,不由紛說,當場叩頭如搗蒜的慌道:「奴才該死…奴才竟對主子…存有令人難以啟齒的…非份之想,求主子賜死奴才吧!賜死奴才吧!」

    穆凊揚沒有動,只是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前塵舊事歷歷在目,自己曾為他喪魂失魄、肝腸寸斷、那銘心刻骨的縷縷相思,剜心戳肺的令他痛不欲生,然而一句」非份之想」卻如同一副萬能仙丹,盡皆的釋放了他所有的苦楚,讓他煎熬的破碎不堪的心,漸次整合起來。

    穆凊揚忍著哽咽問著:「京華…你的非份之想…所謂為何?」  

    傅京華突然開始惶惑的哭起來,額頭是磕的又重又痛,話都不敢答了,穆凊揚使出蠻力的抓住他,不讓他又伏在地上,字字鏗鏘有力道:「你可知你的一句非份之想…會讓我受多少苦楚?」他吐口長氣,淒傷道:「我萬里回京,想拿自己的軍功幫你脫去奴籍,卻聽到你死的消息,我不相信,便傻得去開棺驗屍,最後還因為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事實,而身染沈痾不吃不喝幾乎死去,京華,這一切的一切你可知道…有…多難熬嗎?」

    傅京華目瞪口呆的看著穆凊揚,他實在不敢相信穆凊揚會對自己說出這許多深情款款的話。

    「你還不跟我說,你的…非份之想…所謂為何嗎?」  

    看著平時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穆凊揚,此刻竟卑微的企求著,傅京華的心忽地揪成一團,顫聲道:「奴才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忍不住想親親三爺…從很久以前就這麼想了…後來去了袁府,那袁爾莫便是這般對待奴才…奴才實在很害怕…怎麼自己和他竟是一般的想法,尤其奴才想的都是三爺便無法原諒自己,才會吞藥自殺…誰知…後來…卻沒死成…」

    穆凊揚這時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手一圈,將他緊緊抱在懷裡,任那兩行清淚泉湧而落。  

    也許是哭太久了,也或許是積鬱突解,穆凊揚在放開他時,一股作惡的反潮,胸口一甜,忽地吐出一口血,沾了傅京華滿背。  

    傅京華但覺背一涼,忙撥起身,抬頭瞧向穆凊揚,只見他原本因激動而漲得血紅的臉突然化作白雪,嘴角、下巴則腥紅一遍。傅京華瞬時嚇得五官移位,驚道:「三爺!」

    穆凊揚雙眼呆望著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吐出這麼口血來,不多時,全身像突然被抽光了力,眼前一陣黑,不支的向旁斜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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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穆凊揚醒轉,才知道自己躺在床板上,而連應祥則滿面欣慰的在眼前晃動,同時聽他喃喃念著:「醒了!醒了!」隨及一轉臉朝旁道:「快,快,快去叫傅先生過來!」

    「主子,你可醒了!」連應祥吩咐完,馬上又神色激動的對著穆凊揚念著。  

    穆凊揚覺得心口份外輕鬆,以往滿填在胸膛內的郁氣一掃而空,可是也不知是太輕鬆還是怎麼了,竟無力的連手也舉不起來,才想開口,喉頭卻也乾的發疼。  

    「我…病了?」  

    「可不是!奴才本來還以為是那姓傅的作了什麼手腳,害了主子,正想拿他的命來填,卻見他守在屋裡兩天兩夜,擔心的不敢入睡才稍加放心!」  

    「傅…先生?」  

    「主子,您…是病慌了嗎?連人也不認得了?」連應祥瞧著穆凊提滿面狐疑,忙又轉臉朝旁急道:「傅先生呢?來了沒?主子好似病傻了!」連應祥話剛一念完,門呀然一響,傅京華的臉就出現在眼前了。

    穆凊揚一瞧見傅京華,思慮才忽然清晰起來,隨及也憶起與他重逄的種種情由,心頭瞬時一熱,情緒激動起來。  

    「京華…」他忘情的朝傅京華伸長手,傅京華卻沒有回應他,只一臉從未見的冷靜,默然的蹭入床旁,隨及伸手搭住他的手腕,嚴肅的把著脈。  

    穆凊揚原想開口示意他不要太擔心,但一來看到傅京華原若潘安的五官竟憔悴不堪,二來沒料到傅京華竟然會看起自己的病來,便也說不出來了。  

    「京…華!」穆凊揚一開口,聲音也異常乾啞道:「我到底怎麼了…竟然半分力也使不上…剛剛還聽應祥說…我倒了三天兩夜啊!」  

    傅京華一張臉繃得實緊,顫著聲道:「主子…您可曾受了什麼重愴?怎麼心肺傷的這般嚴重…」  

    「重愴?」穆凊揚沈思一會兒道:「沒有啊…在東北時受的傷早好了…更何況那都是外傷…」隨及忽又想到什麼,慘笑一聲道:「若說心肺…難道是因為…」他本想說」因為與你生死離異而痛不欲生」,轉念想到傅京華會陷入自責,便道:「該是有吧,但沒什麼記憶了,來,先扶我起身…」

    穆凊揚坐起身,吃力的轉臉看四周,瞧見屋裡除了自己只剩下傅京華,便馬上溫柔道:「京華…靠過來。」  

    傅京華怔了怔,隨及明白他的意思,蒼白的臉,上了些血色,訥訥的坐在他身畔。  

    「別擔心…我可能是見到你,高興過頭了!倒是你,竟然也會看起診了!」  

    他示意傅京華取水給自己潤喉,傅京華手不停,嘴巴也同時解釋著:「奴才自化人場被帶走後…冷先生便安排我住在一間百草藥鋪,平時除了幫著大夫製藥草也自看醫書,逄初二、十六,冷先生便會來鋪裡指點我…」

    聽到冷穎奇這幾年來與傅京華相近,穆凊揚心頭又妒又酸,但想到冷穎奇一向反對自己對傅京華產生這樣違反常倫的感情,卻又在節骨眼出手救傅京華還百般照顧,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便寬心道:「難怪你把脈沈思的動作像極了杉林!」

    「但奴才畢竟不是冷先生…」傅京華眼圈發紅,卻異常冷靜道:「或許真該找…冷先生來…」  

    「我沒事,吃了你開的方子,包準沒幾天便會好的!」穆凊揚人逢喜事精神爽,儘管心口悶的難受卻笑著轉問道:「京華,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認真的回答我。」  

    「是,主子…」  

    穆凊揚忽地臉一沈道:「你別叫我主子了…這樣聽來好生份,好情薄,從現在起,就算有人在,我允你叫我名字…你也別再自稱奴才了…」  

    穆凊揚不理他的滿面為難,自顧又道:「你這一路是要去什麼地方啊?」  

    傅京華怔了怔,隨及垂下眼道:「我是…想…想…」  

    「想什麼?」  

    「想什麼?別跟我說你要出家!」  

    傅京華臉上一青一紅,緊張道:「是,奴…我原是想去定軍山偷偷瞧一眼主子…便要這般做的…只是沒想到在岳陽鎮竟遇上了主子…後來到了祥和寺…滿腦子亂七八糟,竟下不了決心…」

    穆凊揚聽他說滿腦子亂七八糟,心裡明白他想的是自己,便開心道:「幸好我來得及時,否則你還得還俗啦!」  

    瞧著傅京華眨著眼不知如何反應,穆凊揚心緒更加好了起來道:「你以後就跟著我去東北,有我陪著你,莫再想什麼出家的事了,那兒,冬天時是一片蒼茫,一片雪白,遠遠望去,沒有開始,沒有盡頭似的,雖然有爭戰,荒涼,卻很美,以前有時都會覺得很寂寞,現在有了你,必是不一樣了……」

    傅京華聽罷心一跳,他知道穆凊揚的意思,是兩人違背常倫的愛戀關係,將可不受阻礙,因此瞬間漲紅了臉,穆凊揚便又道:「到時你幫我馴馬、養馬,我帶你去打獵…就這麼一輩子跟著我!在天地連線的地方,極盡的邊界,我們永遠在一起,皇帝也管不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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