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爺,煩請這兒走。」
蕭總管躬著腰,兩手側邊一擺,恭敬地引著另一名身著華服的男子。
然,才一踩上階,耳力極佳的他,便隱約聽見在非艷樓嘈雜熱鬧的聲音裡,夾了一線咒罵。
眼角一瞥,他便瞧見,在階的另一頭,一名管事正持這竹條,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那角落有些兒暗,一時之間,他也沒能看明誰挨了打。
只隱約覷見,在管事的褲擺邊,縮著一隻腳,隨著竹條割破空氣的聲音,一次又一次驚顫地抽動。
「爺?」 眼前的大爺突然沒了下一步,蕭管事開口輕問,有些兒怕,這脾氣陰晴不定的大爺突然發了性子。
他沒有說話,僅是定定地望著。
「--好!你硬氣!」 注意力一集中,他便聽清了那頭凶戾的語腔。「老子今天就打到你求饒為止!」
尾音未盡,竹條便落,看得出來,那人發了狠,力道放的一下比一下重。
順著他的眸光,蕭總管也瞧見了這一幕,不甚明瞭,何以大爺會為此駐足?
「爺…?」 生怕給人擰做招待不周,蕭總管又輕喊了聲。
他,這次淡淡地將視線掃回,「那是,怎麼個回事?」
蕭總管怔了一瞬,隨即瞇眼趕緊將那角落看了仔細,小心翼翼地回答,「不過是教訓下人,小事,小事,還擾了爺您,真是對不住。」
以為爺是看了礙眼,他連忙揖著身子賠不是。
他,依舊不作聲。看著已經沒有反應的細瘦腳踝,還有益發不留情的毒打,半斂下眸。
善於察言觀色的蕭總管一見苗頭不對,趕緊陪笑著道:「凜爺,柳綾在樓上盼您盼得緊吶,爺您…欸?凜、凜爺──」
蕭總管話還沒有說完,他便邁開大步,朝前走去。
在接近目的地僅剩三大步時,那管事也氣喘吁吁地停下了手,起伏的肩線讓人覺得這傢伙就連發洩也不怎麼濟事。
「他奶奶的,你裝什麼死──」就在管事舉起大腳準備踢向早已倒地不起的瘦弱身影時,他伸手一撥,就讓重心不穩的管事直接跌撞上旁邊的木柱。
少了高壯管事的身形遮掩,那腳踝的主人也讓他一眼看了清楚。
小小的身軀側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許是連掙扎保護都沒了力氣,從被竹條劃開的破布裡頭露出的兩條胳臂沒抱著頭,沒捧著腹,只是跟著布屑一道擺在地上,像是和身體脫離一樣。
看來,是被打的連知覺都沒了吧。
而頭頂邊,還散著酒杯殘骸。不難想見,這看起來沒幾兩肉的小傢伙是因為某些個小事而惹來這一頓排骨。
緩緩伸手一探,好一會兒,才在指尖上感覺到他微弱到幾乎無法辨識的呼吸。
在寒風裡,這細細的溫暖,竟讓人有些震攝。
「蕭總管。」 淡淡地,他開口,讓趕來站在他身後的蕭總管一愣。
「是、是,爺,有什麼吩咐?」
大掌挪了個位置,指節再輕輕一收,他直接拎起那只剩一口氣的小傢伙。
「這人…我要了。」
***
小傢伙果然是小傢伙,什麼都小。手小,腳小,就連那臉蛋都只有他的巴掌那麼丁點大。
但是身上的紅腫淤血傷痕甚至成疤的記號,卻是不成比例的多。
拽在懷裡,翰凜就這樣看著那身形填不滿他臂彎的一半。
任由愛駒御雪自個兒認路前進,他伸出另一手,擦過小傢伙的額角和臉頰,不在意灰塵沾了他質細柔滑的錦鍛袖擺。
才拭去他半邊的髒污,翰凜便發現,小傢伙其實長得應該不差。
這樣的姿容,雖不能比之其他美艷麗色,但也不至於落到最低下的奴僕一途。
優雅的嘴角輕輕一勾,對小傢伙的興致不知為何又濃上了幾分。即使原因不甚明清,他依舊我行我素地驟下決定,為府裡添上一名來路不明的人物。
可,又何妨?
九王爺行事的背後緣由,向來沒有人敢干涉過問。
縱然王爺的尊貴身份得以有六隨十二侍盛大排場,但已近亥時三刻的官道上,只有翰凜身下的雪淨白馬磕蹄緩步的聲響。
過沒多久,馬兒的步履便停了下來。
「…王爺。」
像是覷準了時機,也彷彿等待已久,華麗堂皇的王爺府第門前,悄然出現一抹身影,恭敬地輕喊。
翰凜輕巧地翻身下馬。也不曉得是因為他的身手利落,還是小傢伙真的昏得沈,躺在他懷中的人兒不見一絲動靜。
「差人備浴,再傳大夫來。」
修長的腿輕輕一邁,他已進了門,頭也不回地交代下去。身後的老總管僅是頷首,跨入門檻,毫不耽擱地照著吩咐。
大步回到他的騰麟閣,他把懷裡的瘦小身影平放在自己的榻上。小傢伙本來就嫌瘦的身子在他寬大的榻上,更是顯得乾癟可憐。
翰凜搖搖頭,還伸手去捏了捏他的手腕和臉頰,秤了一秤,估量著這些本該長在他身上的肉得用多少時間補回來。
既然讓他撿了回來,他可不會讓人說他堂堂一個王爺不給人飯吃。
「王爺。」 門外傳來輕喚。
「進來。」
「趙大夫已在廳口,熱水也已備妥,王爺是要先傳大夫亦或是──」
翰凜一揚手,輕輕說道。「先叫趙湳進來。」
「是。」 低頭輕應,簡申采立刻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他便帶著留有一把美髯的趙湳進來。
年過六旬的趙湳是早前自宮內自願退休的御醫,也算打小看著翰凜長大,算是幾位翰凜還敬重三分的人物之一。
「怎麼,要診治的不是你?」 一踏進門就看見翰凜好端端地站著,趙湳順了順他漂亮的長胡,微微笑道。
翰凜只是唇角微勾,往榻旁一站。「人在這兒。」
見狀,趙湳也不囉唆,立刻上前搭脈,一會兒後便檢視著小傢伙身子上下。「…氣血貧虛,年紀輕輕就郁勞成疾,怪可憐的……」
說著,他又輕輕翻看著他的傷勢。「身上一些皮肉之傷,先給他淨淨身子,老夫再為他上藥。」
翰凜交起雙臂,給簡申採一個眼神,他立時領命趨前輕輕抱起了仍在昏睡的小傢伙,步出內室。
過不了多久,簡申采踅了回來,他仍是抱著小傢伙,所不同的是,小傢伙已經睜開了眼睛。
翰凜發現,他有一雙過分清澈的黑眸。有些意料之外,他以為,他瞧見的會是憤世嫉俗的不甘,亦或已是不抱希冀的絕望。
然,那對眸子,卻是這樣淡泊,卻也這樣柔靜。
「醒了啊?」 趙湳望著剛被放在榻上的他,和善笑道,「老夫替你為傷口上藥,可好?」
他沒有貿然去碰那看來細瘦如竿的身影,只以沉穩親切的口氣問著。
在他柔和的注視下,小傢伙緩緩點了個頭。
忖度了一下,趙湳決定先瞧瞧他的其他地方。「來,轉過背,我看看。」
聞言,他遲疑了一下,才慢慢轉身,脫下剛剛簡申采為他更換的單薄裡衣。
雪白的單衣一褪,他潔皙的背也叫翰凜一覽無遺。正因為如此,他那小小的背上幾痕淡疤也不難數出,交叉著新的艷紅外傷,有些讓人怵目驚心。
「唉。」 趙湳輕輕一歎,煞是心疼。「來,老夫給你擦上藥。」 說著,他挽起長袖,取出藥輕柔地抹在傷處。
趙湳相當仔細地沒有遺漏任何一個傷痕,有些還破了皮滲了些血,他特地包紮起來,因此也花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間才處理妥當。
在這期間,翰凜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那低垂著頭的小傢伙,唇邊依舊掛著淡淡笑意。
「外傷就這麼著吧。」大功告成後,趙湳笑了笑,起身為他斟杯水,還拿出一顆藥丸。「今晚你也許會睡得不太舒坦,這個讓你安心寧神。」慈愛地看著他吞下藥,趙湳輕摸他的頭,「好好睡一覺,明兒個老夫再來看你。」語畢便站起身。
這時,一直相當安靜的小傢伙突然有了動作,他輕輕扯住了趙湳的衣袖,抬眼望著他,微張著唇,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
但聲音彷彿哽在喉頭,半晌仍是未有隻字片語,他像是有些無奈而頹然地松下手。
見狀,趙湳傾身執起他的手柔柔拍著。「你不能說話是嗎?」 他道,還是微笑,口吻彷彿這小娃兒只是不會結花繩似的。
他低下頭,單薄得像張紙的肩膀似乎帶點顫抖,但,半晌之後,他微微擰了一下眉,動動在趙湳掌心裡的手,淡淡劃著。
等他勾勒了幾下,趙湳才發現小娃兒是在寫字,而且,還是一個「謝」字。
他輕輕笑開。「甭客氣了,這是老夫的職責。乖孩子,今晚你好生歇息著吧。」 說完,他轉身,「老夫先行告退了。」
翰凜點了個頭,客氣地笑了笑。「您老慢走。」他側首看了簡申采一眼,「其餘的交給你。」若趙湳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就讓簡申采看著辦了。
「是的,王爺。」簡申采有禮地輕揖,領著趙湳離開。
然而他那一聲王爺卻讓坐在床榻上的他輕輕一震,直直地望向從剛才就以一種深不可測的眸光盯著自己的男人。
──他……才這麼一昏,竟然教個這輩子從沒見過面的尊貴王爺給救了醒?
兩人的視線首度相對。
翰凜的唇際緩緩漫開一線笑紋。「你識得我?」
聞言,小傢伙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很淺很淺地搖頭,像是怕做錯事。
翰凜走近,「我是第九皇子,翰凜。」 他簡要地道,說完還笑了一笑,其間涵意教人費解。
彷彿這個身份就如同市集裡賣菜老李的第九個孩子似的。
***
九王爺翰凜,傳言雖然天賦異稟,不過卻是游手好閒,打小就對朝野政事毫無興致,倒是常常出現在京師之中,成為平民百姓閒嗑牙的最佳題材。
這第九皇子在市井之間有著諸多評價,有人說他是轉世菩薩,善心大士;也有人說他人面獸心,活脫是個衣冠禽獸。
沒錯,這兩種說法都對。
只要他開心,散錢財,開糧倉,修橋鋪路,救濟賑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麼看起來像是很熱血,很人溺己溺,人饑己饑的事情他都做過。
哪天他一個沒睡好,情緒差,在朝廷之中大掀風浪,讓大夥兒倒個三年楣,撤人官職,毀人宅屋,收人妻妾等等為人詬病的醜事,他也是沾過邊。
甚至是故意到外頭吃東西不付錢,興頭一起就來個打架滋事這種無賴至極小奸小惡的行徑,聽說他也在年少的時候玩得很起勁兒。
所以說,九王爺的傳聞在京城裡多到可以編一部史,包括了記載詳盡年表的正史,綺麗曖昧的風流史,豪情萬千的英雄史,令人唾罵鄙棄的為惡史,甚至是些穿鑿附會的番外野史也是應有盡有。
隨你愛聽哪種,就一定能聽個盡興。
九王爺乃是皇帝早時寵溺至極的愛姬瑤妃所生,奈何紅顏薄命,在產下唯一子嗣後一年便香消玉殞,皇帝因愛屋及烏,便也十分呵疼這沒了娘的小王爺。
加上他生來聰穎,靈動過人,使得皇帝對他更是放縱疼愛。
這九王爺的脾氣也稱得上京城一絕,自小就沒人能摸清底細。
他一笑,不代表他心情好,說不準下半刻就立刻有人腦袋搬家,順帶誅連九族。
他擰眉,也不見得是情緒壞,搞不好等會兒就差人辦事,這一吩咐,就是造福市井百姓。
除了從沒見過他真正暢懷大笑或是失控地勃然震怒外,他俊朗臉龐上的表情所傳達的意義,從來沒有人能捏清。
他時而溫文有禮,時而邪佞狂蟄;有時柔情和煦,有時卻陰沉淡漠。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這伺候九王爺,也如同看天臉色。
他要晴朗無雲,大家相安無事,甚至是天降富貴,推都推不掉;可他要沒事來個颳風下雨,那是每個人都要遭殃,要是不小心被雷劈個正著,那小命恐怕是保也保不了。
很多人受過他的惠,但也有不少人則吃過他的虧。
但話說回來,不管外頭對他評價如何眾說紛紜,倒是有一項非常一致。
這翰凜王爺聽說可是盡得其母遺傳,少時俊美無疇,年長了卻愈見英姿颯颯,據說可是擄獲眾多女子芳心暗許,傳聞還有宮中嬪妃為他爭風吃醋。
先不論此,光是城裡第一歌坊非艷樓中的紅牌名伎柳綾獨獨肯許他走訪香閨,春夜幾度,其魅力便可見一斑。
然,現在那個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九王爺,正噙著一抹淺淺笑意站在榻邊,大剌剌地打量了他幾眼,然後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他滿意地看著他微微瞠大了眼。
然後不作聲地仔細瞧了瞧,突然,伸手撥開了他有些參差不齊的瀏海,指腹若有似無地擦過那白淨額頭上的長疤。
疤痕不很淡,而且形狀也不規則,不似刀劍留下的傷口,方才天色暗,也沒多加注意,現下一看,還真是覺得有些可惜了他的臉蛋。
縱使再清絕靈秀,一個破相的啞子,是不能為名滿天下的非艷樓帶來多少利益。在那等同深宮的紛亂浮靡之處,小傢伙的確沒有太多與人鬥爭的本錢。
他可以明白為何他只會是個任人使喚的下人了。
小傢伙像是怔了一會兒,回神後反應挺大,幾乎像是要伸手打掉他的手似地躲開。
翰凜只是輕輕一哼,沈斂的嗓音悠悠自他喉頭蕩出。
「……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