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細聲細氣的女人的聲音。
「鬧成這樣也太過份了吧?任性也該有個程度。」
低沉的男性嗓音。
「還好大老爺現在人在國外,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得了呀!」
又是前一個女人的聲音。
「師孟的個性本來就很難控制,所以才請您在他回國的期間跟他一起住,為什麼您當時不在場呢?不是說好了您一定要好好監督著他嗎?我本來還以為他如果會出問題一定是在公司裡,沒想到竟然是在家中……」
「唷!你的意思是這全都是我的責任嗎?就算我二十四小時都陪著,也不見得就平安,何況我能管到他床上去嗎?我就老實說了吧,他終於肯忘掉那個高中老師去愛別人就已經是萬幸了,我才不管結果怎麼樣,反正也沒有弄出死人來,你還有什麼好挑剔的?何況,你也知道我也有我的工作啊,如果不滿意,怎麼你這個作哥哥的自己不來管啊?大公子!」
「不是的,我沒有責備您的意思,只是希望您不要再繼續寵他了……」
「我寵他?我真的寵著他了嗎?我倒是希望我是真寵他,如果不是我想放手讓他好好跟那個小孩子在一起,怎麼會讓他搞成現在這樣?我……我……」
女人的聲音突然抽嚥了幾下,跟著消失了聲息。
只有男人的嗓音歎息般地響著。
「一定不會有事的,您不要擔心了,您的身子又不好,哭會傷身的,請您振作—點,師孟現在的狀況哭也沒辦法,請您保重自己為要,母親……」
終於連男人的聲音都停止了,隨著腳步聲的遠去,一切都歸為平靜。
病房外的走廊上傳來的低聲對話讓趴在床邊的人更用力地閉上眼睛。
如果不閉緊,眼淚就會不可收拾地滾下來。
已經哭了好幾天了,再哭下去也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可是就算不哭也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做。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不是只有女人會這樣說,自己也很想要這樣問啊!
可是每次到了嘴邊就只有顫抖而已。
躺在床上的人同樣是緊閉著雙眼,不同的是他半邊臉纏著繃帶。不是只有臉而已,身上也到處是觸目心驚的白色纏裡,露出來的肌膚上散佈著挑出玻璃碎片後的細小傷口,上了藥水後變成泛黃的斑點,那不像是過去自己看過的那個人,只是一個受了傷的倒霉鬼而已。
因為失血過多所以送醫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因為割到了多處肌踺,雖然醫學進步縫得回來,但還是很難保證以後能完全恢復。
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動了太多手術,所以要幾天後才能甦醒。
就算甦醒了復健成功,完全恢復,可是也沒有辦法真的變回原本那個完美無缺的人。
因為被玻璃割傷的左眼必定是毀壞了。
想到醫生的說明,床邊的人終於再次忍不住哭了出來。
害怕地想要確定床上的人還活著在呼吸,他靠過去看著他那完好的半邊臉。
看著看著眼淚掉到了那個人的臉上,好像是那個人自己在哭一樣。
眼裡落著水滴的人終於忍不住顫抖著嘴唇罵了出來。
「魏師孟,你這個大笨蛋……」
玻璃紛紛碎落。映入眼簾的是衝過來的人影。自己沒有尖叫。對方也沒有露出驚慌的表情。
就算用力地抱住自己對方也只是一張冰冷的臉孔而已。他為什麼要用那麼無情的臉孔抱自己呢?一瞬間覺得好悲傷。
自己落在地板上以後,又被轉過來抱在上方。那就跟初次見面的情形一樣。『對不起,你沒事吧?對不起!』
那時候自己是這樣說著。當時喝醉酒的對方是怎麼回答的呢?
『……你為什麼要哭?你也很痛嗎?我又沒讓你摔到……』
他是這樣回答的,然後自己才發現自己在哭……張開眼睛以後紅色的花朵遍地開放著,開在遍佈透明碎片的地板上,也開在身下這個男人身上。
這次根本忘記了應該要哭泣了。
恐慌得不知道應該先打電話求救還是先幫他穿上衣服,然後立刻又恨起這種時候還中規中炬的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叫著我沒事、我沒事的,對方根本不肯鬆開抱著自己的手。
終於鬆開手以後,男人搗著流著紅色液體的瞼發出細微的哀鳴。
「好痛……」
「我知道很痛,你不要碰,拜託你,會加深傷口的,我馬上去叫救護車,你不要亂動……」
救護車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心思去在意露出疑惑表情的醫護人員,男人終於被抬上擔架,方蘭臣跟在身邊,進了救護車以後被隨車護士提醒說應該會要手術,你是傷患的親人嗎?方蘭臣又衝下了車回到大廈。不知道要怎麼聯絡『親人』,方蘭臣認識的也只有那個自稱叫楊富敏的蒼白女人。但是說要去參加慶功宴的女人,深夜裡哪裡找得到她?
最後方蘭臣唯一想到的也就只有打電話給擁有『舊情人』身份的人。因為是班長又對數字有興趣,所以高中導師的電話號碼直到好幾個月後的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在腦海裡。
說明了狀況以後對方馬上就帶著八年前的畢業紀念冊趕到醫院,他甚至比方蘭臣還早抵達。
被傷患聲稱為『老師很討厭我』的其中主角的老師很快就輾轉找到傷患的哥哥。
當那個和魏師孟樣貌相似的男人出現時,方蘭臣像是被光照到的小蟲般隱蔽到旁邊的走廊轉角。
男人簽下同意書後坐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額頭抵著椅似乎在禱告著。
不管他禱告的對象是誰,方蘭臣都希望那個神是真的存在。
「你沒事吧?」
一臉疲憊的老師走過來對方蘭臣問,方蘭臣連忙向著對方彎下腰。
「老師,真的很謝謝您。」
對方只是輕輕搖頭。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會跟那個人……」
只剛起頭他就打住了。停頓了一會兒才又說:「我不能出來太久,先回去了,他如果醒來的話請你打電話通知我一聲,我至少……安心一點。」
這麼說著他就走了。
蒼白的女人是在過了午夜後的第二天凌晨趕來的,聽到魏師孟的哥哥叫她母親,方蘭臣才知道她是魏師孟的母親。那麼年輕的女人竟然是兩個大男人的母親,簡直是詐欺。之前一直以為那個女人是類似女管家之類的,後來知道是女明星又想或許是魏師孟的親戚……沒想到竟然是母親!
女人和魏師孟的哥哥相互握著對方的手,相互問答了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他現在怎麼了……以後,女人注意到了躲在飲水機台旁的方蘭臣。
「噯,你在這裡啊……」
「您好。」
這種時候在工作上學到的禮儀就派上用場了,方蘭臣向她點頭行禮,想到自己這輩子最醜陋淒慘的模樣她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頓時喉嚨裡好像剌進魚刺般,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一旁的男人也將注意力轉了過來。方蘭臣重複一遍地向他行禮。
「您好。」
「你就是師孟的情人?」
男人並不理會方蘭臣的招呼,只是板著臉孔冷冷地問。
他的問題讓方蘭臣不知道能不能點頭。情人……
「他連這一點都不願意承認嗎?師孟他就為了這個小鬼——」
後來才知道這個男人生性沉穩冷靜,但是當時根本完全不曉得,男人勃然大怒指著方蘭臣,是女人衝過來阻止他。
「就是因為二公子是為了他才受傷的,所以才知道二公子是真的看重他啊!」
女人的話壓下了男人的怒火,同時也讓方蘭臣全身發冷。
男人冷冷橫了一眼方蘭臣,就不再理會又回到椅子上禱告。女人哀愁地望著方蘭臣,想要對他表示歉意而露出微笑,可是緊繃的肌肉只是擠出扭曲的線條。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也被玻璃碎片割到了?請到這邊來接受治療。」
忽然一個年輕護士走到方蘭臣身邊問。
和手術中的人相比,方蘭臣身上的傷輕得可笑,那個男人擋住了從上面掉下來的碎片,又滾到下方成了肉墊。
跟著護士走進診療室,看著護士仔細地挑去碎片後用碘酒為自己手上的傷口消毒,方蘭臣心裡忽然覺得奇怪了起來。
為什麼自己只受了這點傷呢?為什麼不能像那個人一樣流滿血躺在手術台上呢?
方蘭臣多希望自己也能像那樣染上跟那個人相同的紅色花汁啊。
那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
「你今天好像比較好了。」
「有比較好嗎?好像連吃東西都會痛。明明嘴巴裡又沒有傷口……」
「可是你的臉色恢復很多了啊!」
溫柔的口氣,和初見面時指著方蘭臣怒罵的樣子完全不同。
口口聲聲要母親不要寵壞弟弟,不過方蘭臣覺得這個身為哥哥的男人才是寵得厲害。
「你有按時吃藥嗎?有沒有對護士小姐發脾氣?如果不喜歡病房或是護士的話沒關係,記得先告訴我,我會馬上幫你換,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把傷口養好,不要動氣……」
「夠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
百分之百不耐煩的口氣,魏師孟別開頭。一旁的男人也不生氣,只是看著魏師孟的側臉,過了好一會兒還是一樣平靜的聲音。
「你公司那邊我已經幫你請假了,你不必擔心。母親要去參加歐洲方面的影展,暫時不能在你旁邊照顧你,不過她吩咐過我每天都要打電話跟她報告你的近況,父親那邊……母親和我都認為這件事情不必跟他說,他一向勞心勞力,就不要再讓他多添憂心了。」
魏師孟的回應只是冷冷地哼一聲。
「……我很想陪著你,不過公司那邊實在走不開……」
「我都知道!我有事會告訴你,絕不會惹麻煩,你很忙就快走吧!不用天天來醫院看我!」
真麻煩。他小聲地咒罵著。
男人又是靜默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他走向一直坐在牆邊沙發上看書的方蘭臣。方蘭臣連忙將書捏在手裡站起來。
「那麼我弟弟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我知道,請您放心。」
男人又轉回頭看著床上的病人。
「師孟,那我先走了,你記住,要靜下心來養傷。」
魏師孟只是不耐地扇著手掌當再見。
男人終於離開,方蘭臣才敢接近床邊。不管怎麼說,都覺得男人那句『那麼我弟弟就麻煩你多照顧了』生滿了暗刺。
床上的人在親人一離開後馬上吐出一口長氣,他看向方蘭臣,不耐煩的瞼色稍微地減緩了。
「我的家人都很囉唆吧?」
「怎麼會?他們都很關心你。」
「關心嗎?哼哼!」
魏師孟不置可否地從床上坐起,剛剛他的親人在的時候只能整個人端整地黏在床上,否則一定又會被『關心』。
他掀開棉被,終於恢復平常的樣子,任意地張腿,大剌剌的坐姿。
半個月過去了,他的傷還不完全癒合,但較輕微的部分都好了大半,較嚴重的是需要復健的地方,不過幸好也沒有到完全不能動的地步……當然最好不要動。
穿著病人袍他也沒有不習慣的樣子,只有在剛醒來那陣子方蘭臣聽過他埋怨『真是好醜的衣服』。他坐在床上兩條腿從下擺伸出來,除了腳上貼著紗布的地方以外,左腿膝蓋上卻蜿蜒著一道長好的疤痕。
那不是最近被割傷的傷痕,看起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注意到方蘭臣的視線,他似乎想縮回腳,可是動了一下而已又停住了,還是維持原本的姿勢。
「所以我不喜歡脫衣服,那個疤很難看吧?」
方蘭臣不覺得他那種近乎病態的整齊儀容的怪癖可以用這麼簡單的理由帶過。不過或許那是個發源吧……算了,那也不重要。
魏師孟輕撫著膝蓋。
「我的膝蓋以前受過傷,開過好幾次刀,可是還是沒有辦法恢復完好。」
「咦,怎麼會?可是完全看不出來啊!」
方蘭臣大吃一驚。的確,因為像是走路或是做其它事情,都不覺得他的腳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不自然的地方。
他驚訝的表情讓魏師孟露出輕笑。
「如果看得出來,那當初花那麼多錢不就沒有意義了嗎?不過,剛知道沒有辦法恢復原來的狀態的時候我是真的很傷心。」
「嗯……」
「我以前的夢想是成為籃球國手呢,高二的時候還曾經打進過全國高中聯賽的冠軍賽,還得了最佳球員。」
「真的嗎?好厲害……」
魏師孟又是笑了一下,這次是有點得意的表情,他聳聳肩。
「可惜因為受了傷,所以後來只能當無聊的律師了。」
「律師……?」
比起聽起來很壯偉的籃球選手的名號,更讓方蘭臣吃驚的是男人的職業。魏師孟看了他的表情後,很困惑的樣子。
「我不是說過了嗎?之前在床上的時候……」
……好像是有這件事,但是當時方蘭臣壓根就沒有聽清楚。
「好歹我也是Y大學法學院的L.M.畢業的啊!」
魏師孟用有點炫耀的口氣說著。
有名的國外大學的名稱從他嘴裡流出來,聽不懂什麼是L.M.,不過應該是很厲害的東西吧?
「好像是發犯罪通行證給殺人犯一樣……」方蘭臣不禁低語。
「你說什麼?」
「沒有……」
雖然連忙搖頭,不過對方似乎也並不在意,只是拉住方蘭臣的手指頭玩弄著。
「我什麼時候才能出院?」
他低聲地說著:「只有一隻眼睛可以看,很累,什麼時候左眼的繃帶才可以拆下來?大哥說要再等一陣子,醫生也說要多觀察幾天,我知道他們都是騙我的,可是你絕對不會騙我吧?你一定知道,快告訴我。」
他說著將方蘭臣的手指含進嘴裡舔著,方蘭臣愣愣地看著他的舌尖在自己手指上蜿蜒,忽然接觸到他窺視般的視線,方蘭臣倏地將手指抽了回來。
「你——你要不要喝水?身體虛弱的時候最好不要喝冷開水,我去幫你泡熱茶好不好……是、是奶茶,不會傷胃的!」
對於他突兀的舉動魏師孟只是自然地收回手。
「喔,好啊。」
方蘭臣一走出病房就像忽然沒了力氣般,背沿著病房門邊的牆壁滑落。
蹲在牆邊他將頭埋在手臂裡,過了好一會兒因為怕被路過的護士發現,才趕快站起來走開。
特別病房裡茶具和冷熱飲水機都一應俱全,除了豪華的影音設備,也有精緻的沙發組供探病者使用,要泡一杯奶茶根本不需要到病房外。
到醫院外買了茶包,方蘭臣怕魏師孟挑剔還連杯子都小心挑選地買了回來。在走廊的飲水機沖泡的時候,忽然想到如果是咖啡店裡的奶茶一定更香醇,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已經半個月沒有跟店裡聯絡。
可是這小小的憂慮很快地就被方蘭臣丟到腦後。方蘭臣在距離特別病房還有一大步的地方停下,從門旁邊斜斜看進去,只看到男人坐在床上的一點點側面。
顫抖著肩膀的男人左手搗著臉,方蘭臣看不清楚,可是知道他一定是搗著左眼的部位。
方蘭臣手上端著杯子,過了好幾分鐘,杯子裡的茶都涼了,他還是沒有走進去。
又過了好幾天,魏師孟終於可以下床任意走動,可以在醫院裡散步。大部分的紗布都拆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半邊臉上的白色覆蓋,方蘭臣不敢將目光停佇在那個部位。
因為他抱著方蘭臣用背部去擋,所以大部分的傷口都在背後,但是嚴重的傷反而都不在背上。好像因為切到手臂上的某條肌腱,所以右手從下臂以下都要經過復健才能恢復機能,不習慣用左手的魏師孟沒有多久就不耐煩了,自從有一次他將湯匙連同餐盤都摔到地板以後,方蘭臣就負責餵他吃東西。
「你還要吃嗎?你吃的好少。」
「不用了。」
「是不是傷口痛?還是太累了?你要先休息一會兒再吃嗎?」
怕自己太囉唆,方蘭臣停了—下。
「如果不想吃的話也沒關係。」
「……是有點痛。」
「哪裡痛?很痛嗎?要不要叫醫生來?」
方蘭臣連忙站起來,把碗和湯匙放回旁邊櫃子的托盤上。相對於緊張不已的方蘭臣,魏師孟倒是很淡然。
「背、手、腳,還有頭,都痛。」
「……」
他擺明了是在找碴。不過方蘭臣也有整治他的方法。
「你頭髮有點亂了,我幫你梳頭好不好?」
果然魏師孟一聽就去摸頭髮,他微微皺眉,但還是答應著說:「好,快點。」
他一向很重視儀容,但在醫院裡不可能讓他還維持著瀟灑的髮型,他的頭髮老是掉下來遮住額頭,看起來就像年輕的大學生,雖然這種念頭有點過份,可是方蘭臣在幫他梳頭髮的時候指尖充滿了歡喜的感覺,好想他一直不要復原算了……不過真是那樣就太可憐了。
他和順地垂著頭讓方蘭臣站在身邊梳整著頭髮,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變得那麼溫馴,方蘭臣摸著他的髮絲好像有點緊張了起來,怕會被發現自己異樣的心情,也不敢站得太靠近他。不過真是奇怪,他的頭髮為什麼總是那麼香……
「其實你不必老待在這裡,你才十七歲,做這種照顧病人的事情覺得很無聊吧?」
手裡拿著梳子的方蘭臣一愣。
「你說什麼?」
魏師孟抬起頭,嘴角歪著笑了起來。
「我是自作自受,誰叫我要推你呢?你也不用有什麼內疚感,反正你本來就要跟我分手。你有很多事情想做,要回咖啡店幫店長,還要準備回高中唸書,那麼多事情很忙吧?你是不是一邊照顧我一邊覺得很厭煩?說不定還在心裡偷罵我呢!」
「怎麼可能……」
「算了!我不用你照顧,有你在我也沒辦法上漂亮的護士,大哥說如果不喜歡我還可以換一個呢!我的護士呢?快點叫她來啊!」
方蘭臣錯愕地看著他惱怒的臉孔,不懂為什麼忽然之間變天了?
「你有不滿意的地方儘管告訴我,是不是我太遲鈍了?還是我太囉唆了?還是你……你真的想要……」
方蘭臣紅了臉,頓了一下,又說:「你的傷還沒好,最好不要,可是如果你想……那等晚上好不好?因為等一下護士會來收餐盤,醫生也可能會來看……」
他聲音變得更小了。
「……否則……我可以用手幫你弄……」
終於瞭解他在說什麼,男人驀地漲紅了瞼,他破口大罵的凶勢讓方蘭臣驚跳。
「混蛋!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明明是受傷的人,可是吼叫起來還是很可怕。
「你算什麼東西!?瞧不起我嗎?可憐我嗎?王八蛋!滾出去!滾出去!」
他將床邊櫃子上的東西全砸了過來,餐具、食物、面紙盒、醫療器材……因為右手不方便,所以他不是用右手去揮撞,就是用左手丟,當他跳起來要把音響扔過來的時候方蘭臣終於逃開,衝到走廊上。來收回餐具的護士剛好站在門外,正驚疑地瞪著裡面,要不是之前被病人的親屬慎重吩咐過,不然早就找保全來了!
方蘭臣連忙將門關上。
「請不要現在進去,他過一會兒就會好了。」
沒有理由能夠說這樣的話,可是方蘭臣就是這樣覺得。
護士陪著方蘭臣站在門外,過了半個小時後,裡面的聲音終於平息下來,如果不是特別病房位置比較僻靜又隔音設備好,大概整個醫院都要被吵翻了。
安靜下來後方蘭臣和護士面面相覷,護士尷尬地笑了一下,方蘭臣回以歉意的微笑,不過不知道有沒有笑成功。
方蘭臣向護士點了一下頭。
「請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門幾乎打不開,因為被地板上砸爛的東西擋住了。方蘭臣打開門後看到了裡頭的景象就決定把門關上鎖住。
不用說能移動的物品全被砸了,就連不能移動的也被敲得粉碎,嵌在牆上的平面電視已經沒有所謂的螢幕可言,就連床墊也被丟到地板上。
坐在沒有床墊的床板上,男人彎曲著背脊,頭掉到了胸口,雙手一鬆一緊地捉著頭髮……他好像變成慢動作播放的影像,手指慢慢地抓緊又慢慢地放鬆,胸口隨著他大口的喘息而震動著。
他的動作愈來愈慢,過了好幾分鐘以後終於停下來,好像凝固住了一樣,只剩下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他是活人。
方蘭臣搗住嘴,怕自己會發出不合宜的噪音……怕自己會哭出來。又過了一陣子,才小心地踏著一片狼籍的地板走到男人身前。
魏師孟一點反應也沒有,方蘭臣小心地將他的手指從頭髮上拉開,然後輕輕地撫著他的髮絲,把嘴唇印在他的頭髮上。放下手的男人抬起頭來看他,他那茫然的表情讓方蘭臣忍不住又去吻他的臉。
魏師孟沒有動,他蒼白的肌膚和淡青色的病人袍讓他看起來像是一樽尚未著色的露西亞玩偶。方蘭臣忍不住一陣乏力地頹倒在他面前。
魏師孟垂著頭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瞎了嗎?」
「只是左眼……」
「瞎了一隻眼睛算什麼?不是瞎子也不是正常人,是獨眼龍嗎?像海盜電影裡的人一樣?」
「……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
他沒有生氣,只是平淡地說著。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了出來。
「我真的很爛,我都已經瞎了,你也不喜歡我了,可是光是看你這樣跪在我面前,我就……」
方蘭臣一開始還聽不懂他的意思,直到他要把腿縮回。
方蘭臣抬頭注視著男人,男人也看著他,好像被催眠般,方蘭臣伸手穿進袍子的下擺碰觸他那已經膨脹的器官。
從上頭傳來的微微抽氣聲激勵了方蘭臣,方蘭臣垂著睫毛,將臉靠過去。
「你不用做這種事情。」
魏師孟推著他的肩膀,可是不知道是剛剛消耗了太多力氣還是根本自暴自棄了,那力道只是輕拍一下而已。
「我還沒有可憐到要你這樣服侍我。」
他抖著肩膀笑著,方蘭臣覺得他那笑更像在哭……
方蘭臣將頭埋進他袍子裡,很快地將那東西掏了出來。先是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微微酸澀的氣味並不好,但還不到討厭的地步。只短暫地猶疑了一下,方蘭臣就將那東西的尖端放進嘴唇。
「唔……」
上方的男人發出了微妙的聲音,彷彿在激勵方蘭臣再努力一點。品嚐著男人的性器,方蘭臣就像得了熱病般沉迷了下去。這個東西好幾次都進入自己的身體、粗暴地搗動……
方蘭臣討好地動著舌頭,逐漸感覺到男人的變化還有愈形粗重的喘息,自己也漸漸迷亂了起來。想要讓那個男人獲得更大的愉悅,好像只要男人愈高興自己也就愈心滿意足……
沒有多久,焦躁的聲音從頭上響起。
「夠了,你滾開!」
這次是真的用力將他推開,方蘭臣跌在地板上手心一陣痛,不知道是撞在什麼碎片上。魏師孟狠狠地瞪他,忽然他別開頭閉上眼睛,從他長長的睫毛底下掉下二滴水。
「原來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他突然說。
「你就是想要我這樣說吧?可是現在說已經沒有用了吧?你快點走吧!」
他站起來朝浴室走。方蘭臣迷惘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關上才終於驚醒。
特別病房的浴室為了病人安全,怕病人昏倒在裡面,設定上本來就沒有鎖。打開門以後,坐在浴缸邊緣的男人握著自己下肢中心喘息著,那景象太過衝擊,令方蘭臣呆然。
因為手指不靈活所以很辛苦的樣子,過了一陣子,緊閉著眼睛的男人忽然抖了一下,從指尖吐出了混濁之物。他睜開眼睛看到站在門口的方蘭臣立刻變了臉色。
「你——你到底跟我有什麼怨仇啊?為什麼非要找我的麻煩不可?不是叫你滾開了嗎!?」
方蘭臣只是看著他。好久以後才含怨開口。
「為什麼我不行?……我這次真的害你受傷了,所以不行了是不是?你寧願自己那樣也不要我……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根本不會搭計程車去找你,也不會去看電影,說不定只要不在店裡工作就不會遇到你了……」
方蘭臣張著眼睛,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要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呢?是要我跪著磕頭,還是要我把手指或是眼睛還給你?或者你要說你不會責怪我、你會記得我的心情?我不要、絕對不要這樣……」
他哭泣著搗住了臉。
「……你有什麼好哭的啊?想哭的人應該是我吧?」
魏師孟手扶著額頭顫抖著肩膀笑。
「竟然被甩掉我的人看到在做這種事情……我真是夠倒霉的了!還老是被醜八怪甩,真是莫名其妙。」
「我才沒有甩掉你……」
「隨你怎麼說。」
男人從鼻子裡噴出氣地笑著。放下手看著他的方蘭臣既悲傷又不甘心。
「如果你不高興,那我……我也可以做給你看……」
方蘭臣慢慢走到男人面前,慢慢把衣服脫掉。身體發抖,他的手指也在抖,他戰戰兢兢地摸到自己的腿間,緩緩地蠕動著。可是漸漸激動起來的情潮只是讓他哭得更厲害,方蘭臣沒有辦法再做下去,用那弄髒的手指揩著眼淚。
「我好喜歡你……」
他就一直哭著重複著我好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他哭得那樣淒慘。
過了不知道多久男人才用好低的聲音問:「你是說真的嗎?就算我瞎了一隻眼睛你也要嗎?」
方蘭臣只是哭著不住地點頭。
魏師孟打量著他,漫長得好像在觀看永遠不會停止變換的風景,他譏諷的面孔漸漸緩和下來,忽然他吐出了命令的口氣。
「你坐上來。」
一開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知道他的意思以後,方蘭臣有好幾秒的時間裡都沒有辦法動彈,可是不可能拒絕只能聽順他意。沒有做過這種事情,慢慢地貼靠過去,爬到男人的腿上後,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扶著男人的肩膀,從頭到尾都不敢去看他的臉。
腰間碰到男人的尖端方蘭臣不禁燥動,男人沒有幫助的意思,方蘭臣只好靠著自己沉下去,緩緩被充滿的下半身讓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垂下了頭。
「動啊!」男人命令著。
方蘭臣試著搖動起腰,可是只要稍微一動,竄上來的刺激感就讓他手腳發軟,根本沒有力氣。
「我沒有辦法……」
「沒用的東西。」
魏師孟罵著,但是鬱悶的口氣沒有憤怒的意思。他抱住方蘭臣的腰搖動著,手指沒有握力,就靠著手臂的蠻力將他微微地擺弄著。
「啊……」
一瞬間方蘭臣抖動了起來,坐在男人的腹部上,只要男人稍微擺弄方蘭臣就從喉嚨深處發出吟叫。男人坐在浴缸邊緣,被他正面抱著的方蘭臣沒有可以支撐自己的落腳處,好像只是靠著那深深刺入的木樁支撐著自己。
「啊,好可怕……」
覺得自己會掉下去,方蘭臣連忙抓住他的肩膀。
「你到底有多喜歡我?你要怎麼證明給我看?」
他在方蘭臣耳邊問,十足是戲弄的口吻。只重視性愛的男人,大概沒有其它東西可以塞進他腦袋吧?
不知道要怎麼證明自己心意的方蘭臣,只是緊緊地將頭埋在他的肩膀裡,抱住他的背脊。擁抱之中忽然發現他瘦了好多,恍惚中不禁心想,等一下一定要餵他吃很多有營養的東西。
晚上十點半的咖啡廳。櫃檯的角落裡。
高個子的工讀生向矮個子的服務生靠過去。
「小臣哥哥,你到底去哪裡了?不但沒有進來看電影,最後還消失不見,真是太過份了!我是真的很擔心呢,在松壽路上等了整整三個小時,你到底去哪裡了?是不是被漂亮的姊姊釣走了啊?」
忘了有他在等的確是自己的錯,方蘭臣只能老實地低頭。
「真是很抱歉……」
「看電影放我鴿子就算了,竟然還失蹤了好幾天,你知不知道我都要被店長跟那些女工讀生念死了?大家都說如果你出事情都要我負責,我真的是很衰……」
「小猛,真的很對不起……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不管你要吃什麼餐廳都可以……」
「不用那麼麻煩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老實告訴我,我就原諒你!」
「因為剛好在電影院門口遇到認識的人,他突然舊疾復發,所以我陪他去醫院,他的家人都沒有辦法來,所以後來我就留下來幫忙照顧他了。事情太突然了,我忘記打電話回店裡,讓你們為我擔心,還給你添麻煩……我真的非常抱歉。」
因為是把向店長說過的話再覆訴一遍,所以非常流暢。不過還是因為說謊而感到些微不安……
「別人生病住院為什麼要你去醫院照顧?還一照顧就是一個月?難道是你的舊情人嗎?」
臉上頓時一片呆滯的方蘭臣讓小猛也驚訝了。
「我真的猜對啦?」
小猛誇張地笑了。
「所以才會擔心得忘了打電話回來?那你們復合了嗎?」
「……算是吧。」
「雖然之前店長說你是失戀了,可是我真想像不出來你會喜歡人,還因為她生病就擔心到忘記店裡的事……」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就是想像不出來啊!你很像是那種會把戀愛的細節全都先計劃好、演練過,可是到最後根本沒有膽子實現、結果只好相親結婚的人。」
這是什麼奇怪的推論?根本沒有根據吧?說得好像很沒出息的樣子……
小猛顯然不在乎推理必須有足夠的證據支持,他自顧自的說完又轉栘了話題。
「對了,你的朋友是不是一直在看我們啊?現在是晚上又在店裡,他為什麼要戴墨鏡呀?」
角落的桌子,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獨自一人,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沒喝,倒是吃了很多料理。看不出來他究竟在幹什麼,也不像是在享受悠閒的獨處時光,他面向著櫃檯坐著,已經好幾分鐘動都沒有動過。
方蘭臣的耳邊又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言論。
「他這樣很詭異耶,長成那樣、穿成那樣、坐姿又那樣,還戴著墨鏡……都是因為他在,才會都快打烊了店裡還坐滿了人,你有沒有發現現在店裡面全是女客人啊?」
小猛壓低了聲音。
「我剛剛去送餐的時候,還聽到客人在討論他是不是外地來的明星或是什麼黑道殺手……他以為他在玩COSPLAY唷!你以後可不可以叫他不要來啊?每次他來我們都很累!」
「……」
老實說並不是很聽得懂。不過就算聽得懂也沒有機會回答。方蘭臣才要說以後會請他不要來,小猛又開新了話題。
「小臣哥哥,聽說你要回學校去啦?那以後就看不到你嘍!」
「……畢業以後不管有沒有考上大學,除非到外地去,不然我都會回來這裡打工,我已經跟店長說好了。」
「是嗎?那你要不要考我們學校啊?這樣你就是我的學弟嘍!」
小猛伸手捏方蘭臣的臉頰。
「果然是十七歲的學弟,皮膚真嫩唷~」
「……如果考得上就好了,T大的程度……」
如果可以調整回以往讀書的節奏,或許不無可能。不過有個性難纏的情人在身邊,或許沒辦法那麼容易辦到……
對,那個惡劣的傢伙現在已經變成自己的情人了。只要一想到這點方蘭臣就覺得胸口似乎有什麼要滿溢出來。雖然要讀書,可是也想擁有甜蜜的情人,要怎麼計劃才能兩者兼得呢?
不過,那個人難道真會依照自己的計劃行事嗎?好像……
「誰准你隨便摸他的!」
打斷了方蘭臣思緒的是男人的怒叫。
剎時間全間店裡的人都注目過來。
嚇了一跳的方蘭臣瞪著那個突然冒出來,被當成『外地來的明星或是什麼黑道殺手』的男人。
稍微恢復健康就毫無自制能力,他抓著小猛的手腕,一副要把他的手當場折斷的氣勢。
完全不覺得自己有被『隨便摸』,方蘭臣只是因為男人突然的發作而不知所措。
什麼叫做『會把戀愛的細節全都先計劃好、演練過』啊……
如果事先計劃過,方蘭臣才不會選這種人。
不過都已經喜歡上了也沒有辦法。